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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忧集卷八
宅异
红墩沈雪樵家,去冬以收租,其前面楼房为租户聚众拆毁。其言兰堂尚无恙也。今年正月二日,雪樵暨松秤方与客坐堂上,忽有青烟自砖缝中透出,既而弥漫一室,主客对面不见。良久乃灭。次日遂有虞阿南之变。其诸《五行传》所称火土之沴者欤?
又,今年春,可石家厨下一瓮无故自鸣。其声清越以长,若有击之者然。少倾复作,如是者旬余,举家以为不祥,徙之门外乃已。
按汉《五行传》引《左传》昭公八年:石言于晋,师旷曰:“石不能言,神或凭焉。……作事不时,怨讟动于民,则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宫室崇侈,民力凋尽,怨讟并兴,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刘歆以谓金石同类,是谓金不从革,失其性也。成帝鸿嘉三年五月乙亥,天水冀南山大石鸣声隆隆如雷。石长三丈,广厚略等,旁着岸胁,去地二百余丈,民俗名曰石鼓。石鼓鸣主兵,是岁广汉钳子谋攻牢,篡死罪囚,盗库兵,劫略吏民,自号山君。明年冬乃伏诛。及四年,尉氏樊并等谋反,逾年乃伏诛。是时方起昌陵云。
窃谓瓮固石类,今国家未兴土木之功,而逆夷不靖,攻伐非时(夷匪之入寇,三年以来,无间寒暑也),瓮之鸣也,或亦主兵象欤?
《碣石剩谈》载:罗田西门外一民家,水缸中作小鸡声。碎之,片片作鸡声不止。后其家竟遭水厄,而可石家至今无恙也。
柜中熊
崇祯时,流寇日炽。驸马都尉巩永固目击权奸当道,知大势已去,抑郁不自聊,猎于居庸界。见草中一柜,扃锁甚固。命发视,一少女在焉。问其所自,女言姓莫氏,伯叔庄居。昨夜遭光火贼,贼中二人是僧,劫某至此。言次,含颦动腕,冶态横生。巩悦之,乃载以后车。时帐下有慕荦者方获一熊,即以置柜中,如旧锁之。
时周皇后方密遣采艳四方,驸马以莫氏乃衣冠子女,即日表上之。越三日,京兆奏:“昌平州食店有僧二人,以钱十千独赁居一昼夜,言作法事,惟舁一柜入店中。夜已深,闻房中腷膊有声。日出不启门,撤户视之,有熊冲门走出,二僧不见,仅骸骨存焉。”上览之,大笑,以疏稿示之曰:“驸马大能处置此僧也。”即以女赐之。
遗米化珠
相传今武英殿大学士潘芝轩先生悬弧之日,其庭前忽产一芝,鲜润可爱。后先生因以自号。道光三年夏,公先以大司徒忤旨家居。适江浙大水,饥民乞食载道。公首倡蠲赈,每自辰至午,至者人给一升,过午则止不给。一日已交未初,饥民皆散去。忽有白发老妪携青布囊龙钟而至,阍者拒之,妪号泣不肯去。阍者不得已,走告公。公恻然,命呼之入。视其囊可容升许,且中有一孔。量与之,至斗余不足。妪止之曰:“足矣。公乐施如此,天必锡福。”遂携其囊而去,并无泄漏,惟案上遗米数合。公呼仆拾取,则粒粒皆明珠也,其大者圆湛如戎菽。或疑此妪为菩萨化身也。
梦庐先生遗事
余以七月十二日至后珠村,时梦庐之病已亟。闻其前一夕二鼓后,忽呼雪村兄弟趣为沐浴更衣。雪村等视其神明不乱,未忍轻动。君乃指床前促之曰:“现有金甲神将二,奉上帝命赍文书来,召余为天下城隍副司。余辞以家事未了,不就。二人曰:‘此上帝命,不可违也。少间,当具笙乐驺从,来迎莅任。’余决意不赴,然使命自不可慢。闻尚有四人偕来在外,当速备酒筵相待,遣去。恐定数亦未可逃,汝等勿怠缓以误余事。”不得已,乃为之沐浴更衣而俟。三更后,忽又呼令去其衣曰:“此时不来,今夕殆无患矣。汝等可且去暂憩。”众人稍稍散去。是夕竟无恙,然病已不可为。比余入视,则双目上视,而口不能言,须臾遂逝。
伤哉!岂天生此才,不欲其久留于世耶?抑地下之需才实殷。而必速夺之去耶?夫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如君之为人,诚不忝为上帝之所简任。况自垂危至没,曾未闻有一言之瞀乱。是其所指示者,当自不谬。雪村又云:“方其呼予兄弟时,别无他异。但闻满室异香而已。”
顷自数年以来,梦庐以余无家可归,常留余在其家度岁。今年元旦,天已晓矣,余忽又睡去。梦见珠村草堂前荷花缸内,周围荷叶如云,青翠欲滴。其中只有一箭花开,高出叶上尺许,花大如盘,亭亭独立,别样红鲜。余方徘徊爱玩,而此花忽瓣瓣零落遗尽,惟莲叶惨碧如故。一时不胜骇异,醒而心知其不祥。然尔时第自念老病之身,本以丙午六月二十三日初度,恐迨及其时,不免望秋先零尔。岂知自春徂夏,君之病日以深。六月十二日,余自麻溪往视,知君病殆必不起。别后未尝一刻去怀,乃于十九日作书问讯。而芝堂来书,艨胧慰藉,读之转益忧虞,然犹未忆及所梦也。
至二十三日,默念今为余之生辰,自顾此身居然无恙,因而忽忆及元旦之梦,俄而又忆及君之病,不禁心动。盖俗以念四日为荷花生日,窃揣过此以往,余或者可援枯杨生稊之义,幸免馀生。但恐妖梦之践,转在君身,是余之梦适为君告也。岂意秋以为期,不幸而余之占竟验也。
呜呼!吾闻兄弟手足也。君之生也,视余犹弟,而余之事君犹兄,其于痛痒休戚,固不啻手足之在一身。而以一气之感通,先见于余梦,亦固其所。且以君才德之茂,声望之宏,其于世道所关,门户所系,曾何异一柱之擎大厦?而莲之品似君子,惟君可拟之而无愧色。则是梦之为君告也,岂偶然哉?独是以余之孤茕衰朽而穷于世,反得以不材全其天年,而如君之素负聪强,竟以溘先朝露!然则盛衰倚伏之理,固难问之于天,而浮生百年之梦,更如是其不可恃也。悲夫!
自六月之望至于七月,余两次又梦微雪如霜。盖余于君之亲,固犹是无服之丧也。而于君卒之前夕,梦于人丛中见君在前急走,呼之,不顾而去;醒后固决知其凶也。然则祸福孰非前定?梦庐有知,其亦可以无恨。
附录记梦数则
戊子孟夏,余在新溪,夜梦在寓楼凭眺,但见四野同云,漫天飞雪,殆非光天化日世界。尝闻凡非时而梦雪者,主有丧服。迨孟秋,继妻吴氏亡。其后先君之丧,则梦大雪平地尺余;先慈之丧,亦先梦雪,但差减耳。两次皆以仲夏,乃悟昔人之言非妄,而余乃以身试也。伤已!
己丑午日,寓斋微倦,午睡。梦至一处,院宇轩敞,颇有山林气象。一老人似是显者,端坐堂上,出《悲秋图》命题。余题七绝三句而醒,亦不知其何祥也。迨辛卯九月,既遭先君大故,始悟“悲秋”二字,乃先示以兆也。其缺末句也,盖犹四季之缺其一冬也。时先君犹康强无恙,而妖梦已兆于二年以前。及今追忆,能不悚然!
己丑仲春,馆于陆氏之承寿堂。夜梦至一楼中,四顾无人。但壁上悬画数幅,中一幅画拳石,缀以水仙数叶,题七律一章于上。恍惚间知为叶琴柯先生及第,而其夫人所作。比醒,记其二语云:“青鞋布袜寻常事,我意须看第一流。”不知当作何解也。
捐官
松江赵某者,以贩布起家。其后捐一通判,引见时,上问其出身所自,对以向来贩布。上曰:“然则何以捐官?”对曰:“窃以做官较贩布生涯更好也。”上怒,即着革职。某愤然退,至吏部堂上大噪索金,曰:“既夺我官,应须还我捐赀也。”堂官闻之,发所司掌嘴五十,笞一百,逐去。
辨诬
里有土妓某氏,其夫尝佣于密印寺。寺僧囊颇饶,或唆使控僧淫其妻。郡守陈公幼学,批仰乌程提讯,某令略审一过,挞僧申报。陈公疑之,亲提复审。密召铁佛寺一僧,置之闲房,而置其夫于门外。召妇问曰:“若所告僧,若熟识其面乎?”妇曰:“淫我日久,送我某物,如何不认得?”乃趣召铁佛寺僧至,问妇曰:“是乎?”妇曰:“正是。”太守大笑。缚其夫进,痛责之,妇亦去衣杖决。观者咸称快焉。
此不奇于愚夫愚妇之孟浪与太守之折狱,而如邑令之将错就错,尤为可笑而可叹也。
金氏
郑遵谦,字履恭,会稽人也。父之尹,山西按察司佥事。遵谦少喜任侠,轻财结客,与东阳许都为死友。名娼金氏一见喜曰:“豪士也。”遂偶焉。遵谦挑其侍婢,金氏杀之。诸不逞于遵谦者,嘱婢家讼于官,系金氏狱,辞连遵谦。遵谦不出对簿,而散千金,与金氏日酣饮犴狴中。时松江陈子龙司理绍兴,许都驰谓之曰:“天下方有事,奈何欲杀豪杰?”乃出之。
福王出奔,杭州不守。乃召故所知少年及郡,将举兵。部署甫定,其父从杭州纳款,剃发归,见之大惊,扶遵谦叩头曰:“汝幸贷老奴命,毋令覆宗。”遵谦不顾,绝裾去。会鲁王监国诏至,乃遣子懋绳,率副将胡明杰迎王至绍兴。王命挂义兴将军印,赐二品服。十一月,以功封义兴伯。子龙亦起兵松江。贻书曰:“仆真淮阴少年,不识韩王孙。”明年师溃,隆武遣使召之至闽。而帝蒙难,王次长垣。遵谦来谒,乃依郑彩以居。后以忤彩,赴海死。时金氏在军,束草象郑彩,每馈食,斩草人以侑。彩闻之,沉诸江中。(遵谦既强取海舶二,又以大学士熊士霖被害不平,形于词色。彩乃挞部将吴辉,辉挟伤就遵谦,求书投郑鸿逵。遵谦入辉船送之,被擒,赴海死)
外史氏曰:遵谦之举,诚豪矣。逸史谓其虽非性忠孝,而卒以是传名,与夫华衣美食,酣豢声色而名不传者有异,谅哉!惜其志大才疏,不能虑患,以致殒身逆臣之手也。若金氏者,故娼也。乃其始也,独能识豪杰于风尘;其卒也,更能致其死以殉夫,此真烈烈大丈夫之所为。其视顾横波、柳如是辈,相去远矣。娼乎,足以传矣!
荷花公主
彭德孚,南昌才士也。性跌宕,貌尤颀秀,翩翩裙屐少年也。尝以访友至钱塘,寓昭庆寺。一日,偕其友游南屏。归舟,觅渔者网得一蟹,大如盘。心异之,买而放诸湖。蟹入水,举双螯向船头作拱揖状者再而去。后数日,独行堤上,遇一十七八女郎,衣碧绡衣,从老妪自圣因寺出,光艳绝代。生乍见魂销,笑向:“美人何来?”女羞缩顾妪曰:“阿姆去休。”莲步蹇涩,时复回眸。生益神荡,尾之以行,疾趋不能及。数折,转入水仙庙后,从之已渺。时已曛黑,生怅望伫立若稿木。适其友自灵隐还,曳之归。而生归后眠食俱废,每日辄往孤山,一路寻访,殊无踪影。于是恹恹卧病。
迨夜,有双鬟携灯推扉入曰:“公主遣迎郎君。”生不答,转身面壁,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二语。婢乃曰:“所谓公主非他,即前日郎君在水仙庙所遇者也。”生闻言,觉精神顿爽,跃起从之。行去至庙后,瞥见宫阙参差,背山而起。双鬟曲折导入别院,花木丛杂,丘壑既尽,洞户双开,颜其上曰“水晶蜮”。其院宇不甚高敞,而珠箔红栏,四面临水,水中荷花方盛开。其窗壁皆水晶结成。
公主方倚栏玩月,见生入,迎笑握其腕曰:“痴郎,数日不见,骨瘦如许矣。”乃命取碧霞浆一杯,亲擎与生曰:“此前日绿萼夫人所赐,饮之可以忘忧。”生取饮,色绀碧,芬芳甘冽,泌入心脾。因问此为何地,女戏曰:“此是广寒香界。君当即去,勿以凡质秽我太清。”生见其憨态可怜,骤起拥之入房,代解绣襦。女虽星眼含瞋,而娇羞不能运肢体。已而菌褥流丹,女屡乞休,始止。女乃引臂替枕,抚之曰:“消瘦如是,奈何轻狂遽尔耶!”生问:“卿得非合德后身耶?何体香也?”因嗅其体殆遍。女掩口笑曰:“妾乃荷花之精,君弗怖也。实告君,妾本水仙王之女。昨自遇君,知君情深如许,放愿以此身相托。但彼此形迹诡异,妾蒙舅氏抚育,舅氏家法严厉,设有疏漏,恐无颜复相见也。”生问舅氏为谁,女曰:“渠乃蟹中之王。向以有功水府,敕封中黄伯。今为西湖判官。”细语未终,相抱睡去。既醒,闻远钟已动,急起。女再三中约而别。自是戴星往还,殆无虚夕。
一夕共寝忘晓,为保姆所觉,告诸其舅。舅命押生至,生仰望乌巾绿袍坐堂上者,仪容怪伟,畏缩不敢前。其人忽惊起离座,下阶迎跪曰:“郎君犹忆渔舟邂逅时耶?自蒙垂救,此恩未有以报。顷老婢来言,不知何处来一莽男子,扰吾甥闺闼,故致此冒渎,某罪大矣。”遂起,延之入坐,生犹局蹐不安。某为追叙往事,生始悟其为所谓西湖判官者。某乃展问邦族,兼询壸内何人。生言:“向以聘妻物化,尚在求凰。”某喜曰:“若是,岂非夙缘耶?吾甥才貌颇不俗,今得君为配,何啻参军?若不以非族见嫌,则愿言倚玉。”生骤闻,喜出非望,前揖申谢。某乃命妪唤女至,告以其意,女惭不能仰视。适某妻闻其事,亦出,见生亭亭玉立,亦喜。相与力赞,始携女入。某于是蠲吉为之合欢,送至水晶域馆焉。
女善吟,尤嗜鼓琴。尝剪纸为双白凤,与生携琴跨之,游天台、雁宕。鼓《彩鸾下嫁》之曲,生倚琴而歌《水调》,拍女肩曰:“吾老是乡矣,不愿效武帝求白云乡也。”
后年余,午日,女从生至湖中观竟渡。忽其友从邻船呼生,问向在何处,随取一书与生曰:“此令兄所托致也。”生展视,书中具言母病方危,趣其速归。生读毕流涕,急回寓收拾起程,惟恋女不忍言别。女惨然曰:“奈何以妾故弃其亲?然亦岂可舍郎独归乎?”遂挈生返告其舅,将谋偕往。舅不许,曰:“甥荏弱不任奔波。计太夫人此时当已愈矣。郎君仁孝,自应归觐。”因出药一丸授生曰:“以与太夫人饵之,可以却老。但当速来,勿久稽也。”生拜受。退而束装,与女约秋以为期。女泣曰:“数月来腹中震动,尔时君当记取。正恐人事难齐,重逢亦未可必也。”生亦洒泪别去。
到家,母病果已愈,慰甚。具述所遭,将奉母偕至浙中。母不乐远行,居数月,复辞母兄渡江,仍寓昭庆。
次日即往觅女,至则棒莽塞途,更无舍宇。日将暮,怅然始返。至西泠桥,见女华妆冉冉自东来,生前问讯,并道所见之异。女曰:“妾家前以罹灾,已徙湖南。今可就此渡也。”相将呼舟,至雷峰塔畔,望楼阁涌现,女命舣棹其下。携生登岸,命酒叙阔。酒未阑,辄起拥生入帏,倍极款洽。生殆难复支,次日遂病。女汤药必亲,倾刻不离于侧。顾寝后必强与合,生虽厌之,而无如何。由是日就沉绵,势已垂毙。
忽一女子突至榻前,抚生而哭,涕泗丸澜。良久,以一手指女骂曰:“妖魅,今郎病已至此,汝犹不舍耶!”语未竟,生忽张目,见女面目衣履与前女无毫发异,居然又一公主也。慨然曰:“卿休矣!已知命在呼吸,更何烦双斧伐之耶!”女大哭,顷之拂袖径出。
日将晚,见女偕婢抱一玄鹤至,遍体纯黑而丹顶。甫入门,前女顿缩如蝟,伏地不敢动。婢纵鹤击之,此女脑裂,身化白蛇。剖其腹,得一珠径寸。以示生曰:“此冒妾者,雷峰塔蛇精所为也。妾前从舅氏至瑶池为王母庆寿,致妖物为此狡狯误郎。及见郎病不可为矣,妾既无以自解,且此妖虽舅氏不能制,故复往见母,乞其囿中所蓄玄鹤来除之。今妖幸已诛,但郎受毒已深。必以此珠合雄黄饵之,疾乃可起。”生昏瞀之中闻女言,如梦始觉。叹曰:“此物始与共枕,但觉气息之间,不如卿之芳兰竞体,且荡甚。及卿来视,心益骇诧,但尔时亦何能顿释乎?”女乃以珠付婢,趣令合药饵。生三日已起,载与俱归。
时儿生已两月矣,生抚之,喜极更悲,曰:“此来何啻再世韦箫也!是儿可名曰来复。”女忽哽咽语生曰:“善抚之,君宗祀赖此一线。妾不能见其长成,岂非数也!”生骇问:“此言何故?”女曰:“妾本紫府侍书,以一念之痴,缠绵自缚。前至层城,王母以妾已破除色戒,谪使降生黄冈刘修撰家。今诞期至矣。”遂起,将出门,复返,就生怀取儿乳之。既毕,欲去,生按令小坐,女曰:“纵少留,终须别去。善自爱,勿念此负心人也。”挥泪自出,十步之外,犹复回顾。生追之,倏不见。痛哭携儿归,更不复娶。
夜叉
道光初,王店有李某者中年丧偶,遗一子,已十岁矣。一日,有二妪踵门求匹。某恶其老也,拒之。妪请暂奇室中,某辞以不能供亿。妪曰:“但相容,勿愁日用也。”某始许之。
居数日,某以资用既竭,将搜箧中衣质诸库。启之,则白金一锭,灿然在上,取称之,适得十两。知为二妪所为也,愈加敬礼。自是凡布帛菽粟及酒肴之属,偶有所需,无不从心立应,某家用以小裕焉。
后某以事出,迨暮归,失儿所在。询二妪,皆言不知。觅之不得,是夕虽寝,不复成寐。而转侧间,席底似有物为梗。取火揭视,有一人皮,折叠其下。其眉目肢体,宛然儿也。但骨肉皆空矣。大骇,出以语人,共往觇之。遥见二妪俱长丈余,锯牙青面,口如血盆,始知其为夜叉也。骇绝,将反奔,而此物已失所在矣。
外史氏曰:夫无因至前,虽夜光之璧,明月之珠,犹不免按剑相盼,而况于人乎?而况倘来之物之即出自其人者乎?今李某于二妪之突如其来,既不能辨之于早,而于财物之无因者,复不能虑之于终,究之所得几何,而夜叉之索负乃已至此矣。哀哉,哀哉!然天下之能为夜叉化身者,又岂止二妪哉!
奇疾
今年夏,沈远芗言:禾中有富室某,其妻得一疾,每日必有男女二人来其前,见辄昏晕不知人,然亦惟痴坐不作一语。视其色红晕若碧桃,转益娇艳。二人去,则唾出清水一口而愈。如是者日必数次,而神气日瘁。问以二人何所为,则终不肯言。延医诊视,或有言其脉有鬼气及病不可为者,归途必遭扰害。故延医时,辄先戒以往,远芗亦尝往视也。
按随园老人之志:徐灵胎先生言,芦墟迮耕石卧病六日,不食亦不言,目炯炯直视。先生曰:“此阴阳相搏也。”投一剂,须臾目瞑能言;再饮以汤,竟跃然起,喈曰:“余病危时,有红黑二人为祟。忽见黑人为雷震死,顷之红人又为白虎衔去。”先生笑曰:“雷震者,余所投附子霹雳散也;白虎者,余所投天生自虎汤也。”据医经,固有因病而见鬼者。然如某之戒医者,当必有妖厉凭之无疑也。
真生
婺源真生,名璞,字荆山。有俊才。尝受知于汪瑟庵先生,评其试卷,谓英姿飒爽,才气无双,从此精进,可以成家。遂拔为优贡生。既而屡踬南闱,郁郁不得志。偶出其文示人,人皆以其奇气满纸,不肯一语凡庸,相惊愕。生笑置之。然以贫故,思欲负石田为作嫁计。而荐剡所投,亦遭按剑。生叹曰:“穷至此乎!”于是谢绝人事,键户下帷。每文成,辄走山中抱髑髅归,置几上,爵以酒,且读且饮,读竟痛哭。
一日方哭未已,髑髅亦涔涔泪下。生骇然,乃不复抱还。迨夜,方挑灯读,忽一美人翩然入,骂曰:“劫坟贼,不畏死耶?”生视其人,韶颜稚齿,宫样梳妆,而眉锁远山,亦无愠色。已知所由来,起揖曰:“得遇知音,死亦何恨!但如此三生罗隐何?”女曰:“妾亦弱女子,尚不能保遗骸,何能与人功名事?”生许为收葬,女始冁然侠拜。生见其娇娜可爱,如弱柳泥人,挽与共宿。女变色曰:“妾以怜才之故,兼觑垂悯枯朽,故不惮冒行多露至此。妾本海盐吴氏,自先人殉难京师,家属南奔,会福王嗣立,被选入宫。未及邀幸,大兵破金陵,为一裨将所掠。将纳为室,妾请淋浴而后听命。遂入浴室,以佩刀自刭死。某亦怜之,为藁葬于此。今若此,是为河间妇也。”绝裾而去。
生帐然归寝。次日抱其髅至故处,为之竭力营葬。有不足,则继以典质。且伐石表其贞烈,数日甫竣。是夜女复至,笑谢曰:“今而后,知君真天下有情人也。妾不能遂捐廉耻,仰答深恩。然自幼尝蒙庭训,于制艺亦颇窥其奥。今愿得长侍砚席,以备康成诗婢,可乎?”生大喜。出近着读之,辄为窜易数语,生服其精绝。女掷笔叹曰:“妾亦何能益君?”因指一艺曰:“如此艺非不沉博绝丽,但恐白雪调高,少见者不以为蜀之日,则以为越之雪耳。”生为爽然。自是女无夕不至,生对之读,恒忘倦。女悯其劳也,则为置博局相与戏笑。有时瀹茗弹琴,常至达旦。
一夕女至,生录一课艺甫毕,举示。女接置于案,不视亦不语,脉脉旁坐。生诘之,惨然曰:“妾本思为他山之攻,俾君成名,以报大德。今吾父以忠节为上帝所录,敕为灵芝馆仙官。以妾在此地飘泊无依,召为紫府侍书。昨归时玉符已到。顷欲言之,又恐伤君心。忆畴昔之夜,君命妾歌,曩时羞颜所不能及。今别离在即,请为一曲,以致永诀。”遂起奋袂,歌张祜《宫词》一绝。一字数转,一转数泪。曲束终,哽咽不能成声。顷之,仆地而灭,觅之不得。随至墓上周呼:“吴娘安在?”而香魂终杳,痛哭而返。自此生遂得咯血疾。
时已届秋试,带病入场。闱卷已入彀矣,以孟艺“若伊尹莱朱”三句题,文中用金版玉筐等字。主司未解,卒为所斥,即女所指为沉博绝丽者也。榜既发,生病益剧,未几竟卒。
顾生亦不自知已死也,信步出门,意将寻女,但惘惘不知所从。方徘徊旷野,忽见羽幢绣幌,从数婢自东方来。一女子皓腕搴帘睇视,讶曰:“是非真郎乎?何得至此?”生泣诉相觅之故。女笑曰:“郎亦太痴心矣。妾以郎病未愈,别后常不能去心,故复纡道来视近已安否。今有一喜信报君知,昨闻真官韩愈奏:今番考试不公已极。来岁恩科,须先将试官甄别,庶免屈抑人才。帝即以命愈。愈以顺天犹为人文渊薮,拟将以汪廷珍为顺天正考官。此人素为君知己,君若赴试,自应针芥无差。”遂拔髻上一玳瑁簪与之,曰:“妾此时将赴南岳夫人宴,不能久留。君持此速归办装。前程努力,勿恋此负心人也。”生受之,视其簪头上嵌二珠,大如戎菽,光耀炫目。方欲问讯,而香车已去如驶。
将返,适遇同学歙县曹某将入都,招与偕。生以资斧为忧,宝钗更不忍货去。某力任其费,约到京可徐为计。生喜,遂从之行。冬杪始达,投刺谒汪公。公亦喜,延入下榻焉。明年戊寅,果以万寿开科。公以都御史主试,得生卷,决为江南名宿,选为南元,会试联捷。嗣以殿试第三人授编修,给假旋里。
比入门,见其妻方缞麻哭于堂中,大呼曰:“我今以及第归来矣。”妻回头,见生裘马赫奕,大骇曰:“君前以下第哭死,适已周年矣。勿作此态来吓人也。”生闻言,如梦始觉,长叹一声,奄然竟没,衣冠如蜕焉。
后十余年,有人于青城山遇之。葛巾道服,颜色转少。偕一女子,明艳若仙。乘翠轩,从十余骑,将入山。呼其人,问及故乡,顾仆取彩囊中两书寄回:一与其妻,言顷已得女为偶,度为地仙。一与曹生,谢其解衣之谊,兼托其妻子。盖宛然旧时手笔也。
明季遗事
康熙时,明季内监曾有在御前服役者,言正统在沙漠时,曾生一子,今有裔孙在旗下。天启呼魏忠贤为老伴,凡事委之,而己不与。杨琏、左光斗受杖,老内监犹有目击者。宫中用度奢侈,脂粉银四十万两,供应银数百万两。紫禁城内砌地砖,横竖七层。宫女至九千人,内监至十万人。饮食恒不能遍,至日有饿死者。宫中用马口柴、红螺炭,日以数十万斤。马口柴者,约长三四尺,两头刻两口,净白无点黑。今惟天坛焚燎用之。
又其时所行,多迂阔可笑。建极殿后,阶石高厚数丈。采运至京时,不能舁入午门。运石太监参奏此石不肯入午门,命将石捆打六十御棍。崇桢尝学骑马,两人执辔,两人捧镫,两人扶秋。甫乘辄堕,乃命责马四十,发往苦驿当差。如此举动,岂不令人发一大噱!
树中人
康熙间,顺德有民,尝入德庆山中采术,忽闻顶上儿啼声。仰视,见古木上有气缕缕如烟,飞鸟过之皆坠。遂斫视之,其中有人,状类凝脂。问之不应,拂之则笑。一同伴曰:“此非恶物也。”蒸而食之。食已觉热,寻浴溪中,肉尽溃裂而毙。不知是何怪也。
尝见《北户录》言:大食国西邻大海。其西岸有一大石,石上有树,干赤叶青。树生小儿,长六七寸,见人皆笑,动其手足。若使摘取一枝,小儿辄死。此《西游记》人参果之所本也。盖彼生树上,此隐树中,彼为常产,此以幻成,故其能为灾如此。
尝闻菌人国其人绝少,朝生夕死,如芝苗。其地有银山,树上生小儿,日出能行,日入而没。是树上生儿,非大食国所独也。
陈忠愍公死难事
公讳化成,字莲峰,闽之同安人。少起戎行,佐李忠毅公长庚平蔡牵。受仁宗皇帝知,累迁至闽省水师提督。
道光十九年冬,逆夷以乌烟之禁,犯粤,犯浙闽,破定海,瞰招宝山,连丧数大帅。公于二十年夏调任松江。越旬日,而定海失守,裕公谦自尽。(公方登城督战,知势已不支,遂自城上跃投于地,不死;复投水,为从者援起,卒吞金而死。)吴淞江并海上,西南与舟山近,东则崇明,东北则福山狼山,相倚为唇齿。公防御三年,整饬营垒,抚驭弁兵,严而有恩。终岁居帐中,有为除官舍,公弗入处,曰:“士卒皆露宿,吾何忍即安?”或饷酒食,曰:“麾下众多弗能给,独享非所当。”却弗受。江左倚以为重。
越二年四月,夷匪破乍浦,去吴淞二百余里。奉命与湖北提督某公并力防御,主西炮台。时两江总督牛公主东炮台。五月甲寅,夷人忽至,攻西炮台。公身先士卒,击损其火轮船三,巨舰一,夷匪数千。丙辰,夷人举大炮于桅杪连发之,铅弹如雨,洋枪火箭交集,台坏。时松江太湖兵当其前,徐州兵在后,安徽兵伏土城内备东路。公顾势已危,驰骑请援于牛公鉴。而牛已先退,遂无意应援,惟遣骑邀公偕遁者再。公叱去,已而叹曰:“我无援而彼麕至,事难为矣!”解印绶付一千总赍至松江府上之,仍坐西炮台下督战未已,夷人不敢前。而左翼既虚,徐兵因乘机遁,徽兵继之。日向午,夷人遂由东炮台陆路入。火箭及帷幕,甲盾俱着。公股被重创,犹屹然不动。而夷人已蜂拥至,右胁又中洋枪七,血涔涔沾袍襗,犹秉旗促战曰:“尔毋畏,尔施枪炮。”未几,声渐微,乃北面再拜而绝。
同时战殁者,有守备常印福,千总钱金玉,把总龚龄增,外委许林、许攀桂,额外外委徐大华。武进士刘国标夺公尸匿芦苇中。越十二日,殓于嘉定城中。肤体不败,面色如生。年六十有九。事闻,上赐白金千两,于殉节处所及本籍各建专祠。下部议恤,谥曰忠愍。
先是,香山之败,殉死者有提督关公天培;定海阵亡,有王公锡朋、葛公云飞、郑公国鸿,江公继善、谢公朝恩、祥公福,其余大率皆望风先遁。迨乍浦之破,竟无一人死者,并无有向夷匪发一矢施一炮以拒守者。盖自广东用兵,上命御前大臣宗室奕山为靖逆将军,二大臣为参赞。及夷匪破浙省数县及宁波府而据定海,而上命协揆宗室奕经为扬威将军,文伟等为参赞,而夷匪复破乍浦。然自公始至松江,即语属吏云:“我善水性,我能任海防事。尔毋恐。”又授以避炮诀曰:“烟色白者乃空炮,惟烟黑者宜亟避。”而其待士卒,能以恩济法,与同甘苦。当时咸谓此间犹有好官也。尝获晏士咑喇嘛,谓夷中以吴淞炮多,不敢攻。而闽粤之商上海者,传广东洋商语,谓夷人素惮公名,且谓其犹能直行己意,收发左右如往时。故夷中有“不畏江南百万兵,只畏江南陈化成”之谣。观望至三年而后入,乃卒以羽翼无人而赍志以殉。
盖自公之殁,而夷人入宝山,达京口,已未入上海,庚申火轮船至春申浦,遂渡三泖,破松江,直逼金山,而苏、常、江、镇诸大郡皆震动戒严,而二三重臣通商议和之谋售矣。呜呼!使当时阃外诸将帅尽能如公,亦何遽至此哉?
相传夷鬼尝于千里镜内照见公形为黑虎。及三月上海火药局灾,盖奸商通夷者为之。有游鱼千万,大者盈丈,浮黄浦至泖。又有巨鼍长蛇,出于炮台外洋面。四月,夷匪遂破乍浦,进逼松江。既而旋去。公知其必来,大享士卒,谕以大义,且曰:“即至万无可为,必以吾死为度。”复给药人一丸云:“临阵纳诸口,可壮胆。”皆感泣拜受。盖逆匪未来,异征已为先告;而公之志,固自素定也。
道光二十有二年五月朔,夷匪至松江,距城八十里。监司邑令各买一舟备走路。上海典史杨君庆恩闻之,求见监司,不得。见邑令,讽以大义。令曰:“诺。”洎吴淞失守,监司县令各乘船去。君顿足叹恨,为尺牍达上官,竟曰:“吾亦从此逝矣!”有长随高升者,潜从之行。见君仓皇出小东门,呼扁舟渡春申浦,探怀百钱与舟子。至中流,君跃入水,舟子失声。长随遥指曰:“此上海捕厅杨爷也。”时夷匪已率众入城,高升亟还,率家人觅渔舟,溯流求之,于周家渡芦丛见十余尸,其一即君也。觅棺殓之,载还。上其事,奉上谕:杨庆恩捐躯尽节,情殊可悯,交部议恤。蒙予恤赠如制。
呜呼,君之死烈矣!然松江之破,自经略至督抚以下及监司,其官之尊于典史者多矣,而乃兽骇鸟散,率如陈庆镛疏中所言。而死节者,乃在区区一典史也。见危授命之难也如是夫!(英吉利一名英圭黎,西北红毛番人也。距广东五万余里,自古不通中国。我朝康熙五十八年,始来通市。雍正七年,互市不绝。嗣是一再来朝,均不克成礼而去。而踵和兰谋噶喇玘故智,造阿芙蓉诱中国民。自嘉庆十三年图占澳门,蠢蠢欲动者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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