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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跳神,满洲之大礼也。无论富贵士宦,其内室必供奉神牌,只一木版,无字。
亦有用木龛者,室之中西壁一龛,北壁一龛。凡室南向、北向,以西方为上;东
向、西向,则以南方为上。龛设于南,龛下有悬帘帏者,俱以黄云缎为之。有不
以帘帏者。北龛上设一椅,椅下有木五,形若木主之座。西龛上设一杌,杌下有
木三。春秋择日致祭,谓之跳神。其木则香盘也。祭时,以香末洒于木上燃之。
所跳之神,人多莫知,遂相以为祭祖。尝与嵩观察龄、伊孝廉克善详言之。南方
人初入其室,室南向者多以北壁为正龛,西为旁龛;东向则以西壁为正龛,南为
旁龛。不知所谓旁龛,正其极尊之处。始悟《礼》所谓以西方为上,南方为上,
与此正合。极尊处所奉之神,首为观世音菩萨,次为伏魔大帝,次为土地。是以
用香盘三也。相传太祖在关外时,请神像于明,明与以土地神。识者知明为自献
土地之兆,故神职虽卑,受而祀之。再请,又与以观音、伏魔画像。伏魔呵护我
朝,灵异极多,国初称为“关玛法”。“玛法”者,国语谓祖之称也。中壁所设,
一为国朝朱果发祥仙女,一为明万历帝之太后,关东旧语称为“万历妈妈”。盖
其时明兵正盛,我祖议和,朝臣执不肯行,独太后坚意许可,为感而祀之,国家
仁厚之心亦云极矣。余则本家之祖也。其礼,前期斋戒。祭用豕,必择其毛纯黑
无一杂色者。及期未明,以豕置于神前。主祭者捧酒尊而祝之,毕,以酒浇入豕
耳,豕动则吉。若豕不动,则复叩祝,曰:齐盛不洁与,斋戒不虔与,或将有不
吉,或牲毛未纯与。下至细事一一默祝,以牲动为限,盖所因为何,祝至何语而
牲动矣。其牲即于神前割之,烹之。煮豕既熟,按豕之首、尾、肩、胁、肺、心
排列于俎,各取少许,切为钉,置大铜碗中,名“阿吗尊肉”,供之,行三跪、
三献礼。主祭者前,次以行辈排列,妇女后之,免冠叩首有声。礼毕,即神前尝
所供阿吗尊肉,盖受胙意也。至晚,复献牲如晨礼,撤灯而祭,其肉名“避灯肉”。
其礼,祭神之肉不得出门,其骨与狗。狗所余骨,则夜中密弃之街,看街者即为
埋之,亦有焚为灰而埋者。惟避灯肉则以送亲友云。旧礼,舍外一见祭室灶烟起,
不论相识与否,群至贺,席地坐,以刀割肉自食。后渐以主人力不足供众,遂择
请亲友食肉矣。其日,炕上铺以油纸,客围坐,主家仆片肉于锡盘飨客,亦设白
酒。是日则谓吃肉,吃片肉也。次日则谓吃小肉饭,肉丝冒以汤也。其所谓阿吗
尊肉,初不以食客,意谓此不可令客食也,然亦有与客食者。盖主家人多,当其
自尝尚不足,故不能食客。若主家人少,自尝有余,又恐弃之,故以食客。初非
秘不与客也。客食毕不谢,唯初见时道贺而已。客去,主人亦不送。又主屋院中
左方立一神杆,杆长丈许。杆上有锡斗,形如浅碗。祭之次日献牲,祭于杆前,
谓之祭天。旧有祝文,首句云“阿布开端机”。国语“阿布开”,天也;“端机”,
听也。谓曰天听着。下文为“某某设祭”云云。今多不用祝文,唯主祭者默自口
祝而已。又觉其文首句词气阔大,其祝时多亦不用此,首句但言“某某今择于某
月日献牲设祭”。是祭也,男子皆免冠拜,妇人则不与。其锡斗中切猪肠及肺肚
生置其中,用以饲乌。盖我祖为明兵追至,匿于野,群乌覆之。追者以为乌止处
必无人,用是得脱,故祭神时必饲之。每一置食,乌及鹊必即来共食,鹰从未
敢下,是一奇也。锡斗之上、杆梢之下,以猪之喉骨横衔之。至再祭时,则以新
易旧而火之。祭之第三日换锁,换锁者,换童男女脖上所带之旧锁也。其锁以线
为之。旧礼,生人后乞线于亲戚家为之作锁。今不复乞线,但自买线为之。线用
蓝、白二色,亦有用红、黄者,聚为粗线作圈。线头合处结一疙疸,结处翦小绸
三块缝其上。旧例,上次祭时所带,必至下次祭时始换之。今多只带三日即取而
藏之,下次祭时再带之以俟换。其换锁之仪,用箭一枝,搭扣处系以细麻及新锁。
院中神杆旁别置小杆,杆上扎柳枝一束,柳上翦白纸作垂绥二以系之。神座木版
前有一钉,用黄绒绳一条,其绳极长,一端挂于钉上,一端牵于门外,系之柳枝
上。令带锁者群聚围座一处。主祭者持箭,以麻缕新锁绕于香烟上,然后取一细
缕搏于带锁者之怀。置已遍,复绕于烟,每绕一度,怀麻缕一度。如是者三,然
后换新锁。其旧锁即系于所牵之黄绳上。自国初以来,所易者均在,若有以午久
朽坏者,始取而焚之。神座前,平时每挂一黄布袋,即用以贮黄绳者也。当祭时
开袋取绳,祭毕仍贮之悬于神前。其带锁,男子至受室、女子至于归后始止。每
换锁时,有祭品一席,撤供即置于带锁者围座处,群争攫而食之。其未受室、于
归者,虽年二十余,亦行此礼,亦与群儿攫食,盖受福之意也。
满洲跳神,有一等人专习跳舞、讽诵祝文者,名曰“萨吗”(亦满洲人)。
跳神之家先期具简邀之。及至,摘帽向主家神座前叩首。主家设供,献黑豕毕,
萨吗乃头戴神帽,身系腰铃,手击皮鼓,即太平鼓,摇首摆腰,跳舞击鼓,铃声、
鼓声一时俱起。鼓每抑扬击之,三击为一节,其节似街上童儿之戏者。萨吗诵祝
文,旋诵旋跳。其三位神座前,文之首句曰“伊兰梭林端机”,译言三位听着也。
五位前,文之首句曰“孙扎梭林端机”,译言五位听着也。下文乃“某某今择某
某吉日”云云。其鼓别有手鼓、架鼓,俱系主家自击,紧缓一以萨吗鼓声为应。
萨吗诵祝至紧处,则若颠若狂,若以为神之将来也。诵愈疾,跳愈甚,铃鼓愈急,
众鼓轰然矣。少顷,祝将毕,萨吗复若昏若醉,若神之已至,凭其体也,却行作
后仆状,主家预设椅,对神置,扶萨吗坐于椅,复作闭气状。主人于时叩神前,
持杯酒灌豕耳,豕挣跃作声,主家乃阖族喜曰:“神圣领受矣。”乃密为萨吗去
鼓、脱帽、解铃,不令铃鼓少有响声。萨吗良久乃苏开目,则闯然作惊状,以为
己之对神坐之无礼也,急叩谢神,徐起,贺主家。礼毕,众乃受福。萨吗即古之
巫祝也。其跳舞即婆娑乐神之意。帽上插翎,盖即鹭羽、鹭之意也。必跳舞,
故曰跳神。二十年前余尝见之。今祭神家罕有用萨吗跳祝者,但祭而已。此亦礼
之省也。
汤山之东三家店有一破庙,外有碑卧焉。为赵子昂书,大楷,颇近颜鲁公。
宝五峰冠军奎手拓数字,惜无人护持也。
木兰为较猎之所,又谓之哨。哨者,哨鹿也。哨鹿者着鹿皮,衣鹿角冠,夜
半于旷山中吹哨作牡鹿声,则牝鹿衔芝以哺之。盖鹿性淫,一牡能交百牝,必至
于死,死则牝鹿衔芝草以生之,故哨之以取其芝也。每秋驾临,以行秋猕之典。
其中有地名半截塔,有一塔倾圮已久,内有字曰“敬德监造”,乃元时物也。五
峰言半截塔之北,有地忘其名,有一墓,前有二小石,皆作成房室之状。其左者,
上一小额曰“孝敬之墓”,以过路未将拓出。右者,门半开,露半身小儿。
大觉寺在圆明园西,金之清水院也,今犹擅泉竹之胜。斌笠耕太仆尝游憩焉。
次日晨起,欲穷附近山水因至。山有二栈,其山甚高。山顶有玉皇庙,惟一老内
监卢姓养静其中,每日下山樵汲自给。山有洞,洞口石明净若有人常摩挲者。又
至城子山,山上皆砖砌,若城。山顶有真武殿一间,其门内尘封,乃返。告之方
丈慧彻,慧彻戒莫再往。问其故,告曰:“二栈之内监,颇有道行。前曾有女子
至其旁挑之,诵经如故,久之不为动。女乃言曰:‘本欲食汝,我乃洞中之蟒也,
洞中之净石即我出入所致。汝修行颇坚,不能害。自后约为谈友,可乎?’内监
许诺。女出入必风,于是日至城中,有所见闻,归必以告。因言:‘但不能进内
城,正阳门有关圣守之,各门皆有神。惟外城可至耳。’此处有蟒妖,不可轻至
也。”
城子山之麓地名水塔寺,有园一区,本傅东山部郎园也,同年英竹泉少寇瑞
得之。园固有池,竹泉芟刈古柳而广大之。后归于霄叟相国师,师乃修葺名之。
京城贡院内有一白蛇,出则不利于考官。十八房,惟第三房屋舍孙辰东没于
其中,孙盖非考终命者,同考官多不肯居是屋,或于亲友同为房考者约共一室,
此屋遂空。戊寅乡试,杨编修希铨与某以此舍为会食之所。一日甫晚餐,屋墙忽
倾倒,如人力推者然,惧而出,不敢食于此,而家人及乡厨(场中谓乡官厨为乡
厨)。遂以为厕。一日有青蛇一自户下出,了不畏人。众趋视,则更有大白蛇一,
巨如茶盂,长六七尺,蟠于舍中,昂首视人,群惧而奔。不数日,同考广东崔舍
人槐没于闱中,贵州某病亦几危。此蛇不知是何怪也?更有青蛇,则又不仅一白
蛇矣。
孙没于第三房,后颇为厉,拆而改葺,亦复未安。自其子河间太守宪绪释褐
后,稍稍安静。某科宪绪以充同考官,众留此屋与之。孙己携香楮入闱,至舍设
奠,哭而祝之。此舍由此稍安。己巳会试,同年邵编修葆钟充同考,不知此舍为
孙之屋也,居之。试事毕,亦无他异。揭晓前一日,同人有贺之者,询得其由,
是夕寒热大作。填榜时竟不能升堂出闱,半月而没。甲戌春闱,孙少兰侍御入闱
最后,惟余此舍。少兰乃约与余同居,问之,辛未同考已无人敢居者。此舍由此
遂废。今复有崔舍人之事,又将废一屋舍矣。
都中天主堂有四:一日西堂,久毁于火,其在蚕池口者曰北堂,在东堂子胡
同曰东堂,在宣武门内东城根者曰南堂。南堂内有郎士宁线法画二张,张于厅事
东、西壁,高大一如其壁。立西壁下,闭一目以觑东壁,则曲房洞敞,珠帘尽卷。
南窗半启,日光在地。牙签玉轴,森然满架。有多宝阁焉,古玩纷陈,陆离高下。
北偏设高几,几上有瓶,插孔雀羽于中,灿然羽扇。日光所及,扇影、瓶影、几
影不爽毫发。壁上所张字幅篆联,一一陈列。穿房而东,有大院落。北首长廊连
属,列柱如排,石砌一律光润。又东则隐然有屋焉,屏门犹未启也。低首视曲房
外,二犬方戏于地矣。再立东壁下,以觑西壁,又见外堂三间。堂之南窗日掩映,
三鼎列置三几,金色迷离,堂柱上悬大镜三。其堂北墙树以扇,东西两案,案
铺红锦,一置自鸣钟,一置仪器,案之间设两椅。柱上有灯盘,四银烛矗其上。
仰视承尘,雕木作花,中凸如蕊,下垂若倒置状。俯视其地,光明如镜,方砖一
一可数。砖之中路,白色一条,则以白石者。由堂而内寝室,两重门户,帘栊
然深静。室内几案遥而望之饬如也,可以入矣。即之,则犹然壁也。线法古无
之,而其精乃如此,惜古人未之见也,特记之。
尺五庄在南西门外里许,都人士夏日游玩之所也。有亭沼荷池、竹林花圃,
可借以酌酒娱宾。其西北为柏家花园,有长河可以泛舟,有高楼可以远眺,茂林
修竹,曲榭亭台,都中一胜境也。尺五庄乃其附庸耳。其初俱为王氏之园,继为
果亲王府所有,后乃归之柏氏。柏氏不恤其村人,嘉庆六年大水,近园饥民竞相
蹂躏,高楼则拆毁之,大木则斧戕之,林竹池荷鞠为茂草。柏氏不能有,乃鬻于
明氏,尺五庄则分鬻于多氏。明太守者,丰于财,乃购料庀材,欲复其旧而更壮
之。费资万余,材甫粗备,未及修而没。其家乃转售其材于匠氏半,造者亦毁而
售其材,荒烟蔓草中,但余一片长河而已。尺五庄亦转为特廉访所有。廉访名特
通阿,初守河南之汝宁,氵存擢为陕西廉访。廉访之购斯庄也,将以娱老。未几
卒,公子乃于此地营窀穸焉。转眼沧桑,可胜感叹。庄外余一亭,沿河构屋数间,
周曲设以苇篱,有售酒食者,以供游人饮歇。城市庄严,到此饶有野趣,都人称
“小有余坊”焉。
余少读《书经》“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及十余岁稍解文意,以为黄
河虽大,焉能怀襄山陵,以至滔天也,当系史臣故甚其词耳。后督学中州,按部
陕州罢,亲至三门以观禹功。山距城三十里。此三十里两面皆山,中夹一河,宽
可数十丈,氵朋腾澎湃。至三十里将尽之处,忽有一山如堵墙横截其中。禹将此
山凿三洞,如城门而大,中为神门,右为人门,左为鬼门。河乃由其中奔流而下。
当未凿门之先,河流如入囊中,不得出,所谓“激而行之可使在山”,势不得不
漫左右两山而下。水自山而下,欲其不“浩浩滔天”不能也。今神门船不敢过,
人门亦不可进,盖门旁有矶,稍不得法,则船必触矶而败,往来者惟鬼门耳。第
当其时禹如何而凿,此其所以为神功也。立三门山上遥望之,可里许中流有一大
石如柱,河水奔激,势甚猛悍,至此触石柱分流而下,其势稍杀。此即所谓砥柱
也。又东则至孟津矣。孟津以上有山夹河,势不得逞,是以亘占无溃决之患。下
此则不可言矣。
河南少林寺后殿西壁前设供桌,供一石,高几二尺强,上下宽五七寸不等。
石面似平,凸凹实不平也。石质似净,黄黑实不净也。即之,一粗石了无异处。
向之后退至五六尺外,渐有人形;至丈余,则俨然一活达摩坐镜中矣,谛视,腮
边短髭若有动意,与世所画无纤毫差,盖传者实真像也。寺僧言乾隆三十六年驾
幸嵩山,欲观祖师面壁石。石在少室山洞中,故浮置之者因请以呈览焉。精气所
存,终古不减。此余所亲见者。
由陕州至三门,循山边而过,中有一段,差役、舆夫齐声呐喊而疾趋。盖山
上时有人抛石,实则无一人也。不喊则必被击,大喊则少停。余过此回首视之,
石复缓缓由山飞下,如有人抛之者。抛石积河边,日积月累当亦成小山,而河边
固无多石也。此理殊不可解。
少读《左传》,于秦之孟明颇重其人,重其能奋志终取晋邑也。后人亦未有
议之者。当其出师时,蹇叔哭送其子,谓晋人御师必于骰,果败于肴,何其智不
蹇叔若也,殊为之惜。后考肴有二,东肴在今永宁北六十里,西崤在今陕州,其
中相距三十五里。或谓故道今峡石驿是。余亲至其地,询知古道在张茅,去峡石
五里。因策骑至张茅,见山川险,望之生畏。盖王莽以其地险,乃开今峡石之
道。今峡石之路犹不能并轨而驱,则当日肴、函之险阻可想而知。晋自灭虢,据
肴、函之固,有桃林之塞,以拒秦人之东,顾秦安能越此而东逞哉?于此乃知孟
明非将才矣。为大将者,必知天时,必明地利。盂明竟昧昧以致匹马只轮不返,
其为擒囚也,固宜。况由秦而东渡河,以道计之,当过虢之桑田(今阑乡),入
桃林塞(今灵宝),越下阳(今陕州)、虢璋(今渑池。)周墙人(今新安),
越王城(今河南府),历滑国(今偃师)、巩(今巩县)、成皋(今泛水)郐、
(今密县),又西而后入郑(今新郑)。孤军深入,兵家所忌。无论其必不可得,
即使得郑,将谁属哉?不得已灭滑而还,终亦为晋有,不能自守,此一定之理也。
似不应愦愦至此。盖缪公之纳晋公,久欲图其割地,藉以为东图耳。迨晋诸臣不
与,乃欲乘其丧不及备以掩而通东出之,谋为异日东辙计也。观其自华阴出关,
经历二崤,绕周之轘辕(今巩县)、伊阙(今嵩县),而后至今河南之偃师,行
嵌岩深谷中二千余里,被弦高破其机关,乃灭滑还,其计原有在也。不料晋诸臣
皆奸雄,早已窥破,岂肯令其越崤、函以东一步耶。是以虽败而缪公不肯罪之。
此行盖非孟明之得已也。然欲行险侥幸,罪亦无辞耳。读书论世,其时、其地、
其事不了了于胸中,未可轻易雌黄也。
山西平陆县,春秋虞国也。河南陕州,春秋虢国也。今陕州至平陆不过五里,
由大阳渡渡河而行,虽迂道亦不至十里,山西到陕非由平陆不得达。自春秋至今
二千余年,此道不易。晋欲取虢,舍虞即无由通。借之道以灭虢,归不灭虞,是
终不能有虢也。此理不论何人亦当明之,而虞公竟宴然自安。千古愚人,莫虞公
若矣。
嘉庆戊辰九月二十二日,行抵华阴县。将欲游华,细雨不辍,虔心默祝,早
饭罢,忽然开朗。县尹遣人告曰:“天助游兴,少俟路出,可先至玉泉院。明晨
入山,当具匹帛、布履、山舆以待。”及晡时,与小鹤同年乘马出郭,对岳前行。
危峰插天,秋树红黄相间,日光射影,如画里行也。过古云台,庙宇宏壮,惜倾
圮已甚。又转而过十方院,绿竹夹径,清泉细流,其声琅琅然,则至玉泉院也。
泉自山岭而下,清澈毛发,饮数瓯,味甘洌沁入心脾。院有亭,亭下大石镌“山
孙”二字,人因称曰山孙亭,字方二尺余,体似隶,笔法苍古,不知何时书也。
有石洞卑而狭,传内藏希夷遗骨。上有小碑,署“希夷遗冢”四字。有石屋,内
塑希夷睡像。联为蒋爰亭侍郎撰,云:“住常寂光,八百年恍如一日。开大法眼,
三千界妙入微尘。”额则侍郎先德霁园侍郎书也。有石船,传是希夷卧处,船上
楼房倾圮矣。院中有大石,刻大字数行,一云“五岳当先”,一云“五岳朝天”,
一云“三峰插秀”,一云“蓬莱仙景”。字法颇端凝,皆万历年人书。有一院,
颜曰“小有洞天”。堂上塑历来入华登仙者,中一座像稍大,则老子也。四围列
座五十六,有戴笠者,有双髻者,有老者、少者,有宫人,有公主。每座后皆木
牌,书仙之姓氏、出身及飞升脱化颠末。又有堂五间,旁有回廊,廊之中有曲房
粮储,素观察讷为女公子崇兰坡同年绶夫人游院而造者也。道人出迎客,吐属殊
雅,急欲知华山景状,先令述之,宛然如已经历矣。二十三日,天明即朝食。县
尹已具匹帛及山舆至,遂易布履,曳袍裙,四人辇山舆(俗名爬山虎)。民壮二,
左右掖,纤夫二,前曳而行,道人随焉。经张超谷,绕河而进,河声活活。山石
丛立如戟,行其上,数折至三里龛,山中有小庵,即龛也,言行已三里矣。过王
猛台,有擘窠字三镌于石壁。遥望岳路,惴惴然如不属。前进尽台,则地脉与岳
连,而其山固独成一峰,绝不相与也。又进为五里关,关前大石上镌“金天初地”
大字四,旁小字无算。石粗年久,茫不能辨。过此,一山壁立,中划数丈,宽尺
许。道人告曰:“此希夷峡也。闻峡中有路上通,其下有二洞,阔腹舍口,其旁
旧有希夷庙,今亡矣。”又里许,为小上方、大上方,皆于石壁凿小窠,仅容趾,
旧时有铁锁可攀而上。山半有洞,洞前有台,非人迹所到矣。对上方者为毛女峰,
山巅有毛女洞。再进而山腰有台,有洞。道士指云:“旧有女乘白鹿飞升,为白
鹿岩也。”历十八盘,舆不能进,以匹帛系腰旋螺曳而前。古树青葱,远连天碧,
道人曰:“是青柯坪矣。”心旌摇摇,小坐乃定,遂作上山计。越二里许,乃回
心岭,有回心石二,一为伺仙书;其一字绝大,而“回”作“迥”,则不知谁何
书也。石壁大刻“孝子回头”及“当思父母”字。又一壁大书“英雄进步”四字。
壁之上镌有诗云:“削出芙蓉峻且深,世人到此怯登临。峰名落雁留边雁,石号
回心倦客心。玉女池中云漠漠,老君洞外柏森森。烟霞满目仙踪渺,惟有黄莺托
好音。”盖国初人作。又前而陟,壁插天,铁锁垂若长绳,则所谓千尺幢也。将
欲援而登,忽冷雨密飞,冻云四布,山峰,黯然五色,向闻瀑布,仅于云隙
窥见片白。于是游兴嗒然,慨叹而已。急下,山石磴如沐油,大风作箫声,木叶
乱下,寒气逼人毛发。道人曰:“岁逢闰九月下旬,即往时十月之杪,土人当此
时相戒不行。即使今日晴明,固亦不得至莲花峰也,将何宿焉?岂非山灵之默佑
星节乎。”遂与道人别。舆而归,夜柝已相属于道矣。道人娄姓,乡人呼娄师。
谢芗泉仪部曾作《登太华记》,视明李攀龙所作为详。然于入山之前路犹略,且
以上方有希夷峡,叙述舛错,故为详记补之。
蒲州文昌阁三层,内皆砖级盘旋而上,如登塔者。戊辰九月,过寺坡底(寺
即普救寺也),登其顶,面中条山,横瞰黄河长沙如练。秋气暮澄,遥望白云若
烟笼寒水,则太华矣。可称西道胜境。阁曰桂籍阁,四围嵌小碑,刻明历朝武科
第,自洪武丁卯科起,盖亦武榜之雁塔也。阁之三层祀梓潼帝君王父母,中祀帝
君父母,下祀帝之妃及圣女、圣子、圣孙,俱有像。像前立木主,俱有封号。中
层木主书曰“圣父显应慈佑仁裕令德王太元初帝储真延庆天尊”,“圣母昭德积
庆慈懿恭惠妃嗣祥储庆元君”。其上下封号惜皆不记忆。阁创何时,亦未及细考。
《蒲州府志》云:“明成化中,建州人杨瞻初欲卜藏室于此。术者言:‘此为蒲
中风水第一,主科甲仕宦。’瞻曰:‘吾家何以当此,愿公之。’州人因建阁其
上”云云。阁中碑像俱未之载。据言阁建于成化。今碑刻洪武丁卯以来科第,岂
成化以后追记耶?
普救寺与文昌阁隔坡。《志》云:“寺有搴堵波,合砖成之。于地击石,有
声若吠蛤。”过其地因观焉。寺甚古而不宏阔。《志》所谓明初并广化、旌勋、
藏海、乾明四寺入焉者,盖皆倾圮无有矣。寺外西偏有浮屠高十三层,当即《西
厢记》所云“日午当天塔影圆”也。塔前丈余地有微凹,塔后亦然,盖瓦石击久
所致。试以石击凹处,有声出塔中,如巨蛙。土人不知空谷之应响也,遂以为塔
中有大虾蟆精矣。然击前地则声在塔底,击后地则声在塔顶,前后上下所应不同,
理未可解。寺建于隋代,塔修于明嘉靖十三年。塔上有宋刻《陀罗尼经》,盖宋
时亦重修之。小儿辈欲闻虾蟆声,日以瓦石击塔,经字漫漶矣。按《志》云:
“寺唐时名西永清院。五代汉遣郭威讨李守贞于河中,周岁城未下,威召院憎问
之,对曰:‘将军发善心,城即克矣。’威折箭为誓。翌日果破,乃不戮一人。
因改院曰普救。”是普救之名五代始有。《西厢记》作于金章宗时董解元,故称
普救。何以元稹作《会真记》已有普救之名。
夷齐庙在首阳山,《水经注》所谓雷首山,一日独头山。山南有古冢,陵柏
蔚然,攒茂丘阜,俗谓之夷齐墓。其水西流,亦曰雷水。《晋书地志》:“雷首
山,伯夷、叔齐隐其阳,所谓首阳山。”《太平寰宇记》云:“首阳即雷首之南
阜。”余至河东,问其山去官道不远,因往谒。蹊径荒僻,庙宇朴古,惟一道士
守焉,瘠而且老,面有菜色。殿中二像皆枯槁形。左廊壁间一石镌昌黎《伯夷颂》,
为皇统己巳上党赵汉卿书,字用柳家法。右立一石,隶书,两面刻,乃开元十三
年梁卿书,字法在《御史台精舍铭》上。前堂数碑,惟一大篆书可观,盖学李
阳冰者。殿西大冢二,中立一石,大字草书“首阳山古贤人之墓”,字法古峭,
石皮皆剥落,不知为何代书。字之空处镌篆字数行,乃明嘉靖间人,盖后人所记
耳。墓之对面有一碑,黄庭坚书,文勋篆额,山谷此书绝佳。以僻远无人到,碑
亦鲜拓者,故唐、宋碑石皆完好无剥蚀之病。然亦幸其无人知,为能完洁也。按
《蒲州府志》载有颜鲁公碑,丁约立石,惜匆遽未得遍审。若昌黎《颂》则书于
皇统己巳;为金熙宗之十四年,当宋高宗之绍兴十九年;《志》乃以为唐碑,则
误矣。
索伦(索音近蓑)风气刚劲,故兵以索伦为强。其出师归,有愿留京者听之,
月给粮银四两。然此中不尽索伦也,有达呼尔在焉。达呼尔者,本居黑龙江之地,
自为一部落,与索伦杂处,其习俗极鄙。其行辈有得官者,则以叔视之,不必一
族也,官进一阶,则以叔祖视,受者亦居然叔、居然祖也。及平日以叔以祖事人
者一朝得官,官且同等,则称之以兄弟焉。级若或过之,则向之所事以叔、所事
以祖者,即反其礼以待之。有不然者,则相戾矣。此达呼尔之习也。不知者通目
之曰索伦。
黑津乃“徽钦”二字讹音也,在三姓东三千里外散处,至东海边。以鱼为生,
即以鱼皮为衣,故曰“鱼皮笪子”,或谓“黑津笪子”,或谓“徽钦笪子”,名
异而实同也。所食之鱼曰达布哈鱼,牙最利,食小鱼,类内地之乌鱼。或以为乾,
或以为面,亦不一品。烹熟先以大碗而入,则人知其有亲也。食时狗蹲于左右,
骨出即以饲狗。狗有时急欲食,则攫于其口边。其人爱蟒衣,悬而不着。得蟒衣
则张于所居,多者以为富。其水曰戊子江,盖海汊也。冬时水冻,坐扒犁驾狗而
行。或五、或七、或十一、或十三,日行可六七百里。前狗之领而行者曰狗头,
狗头一可直银四五十两。盖行时狗头前行,知有虎豹则回,其知也以闻气而知也,
人视以为备,故贵之。余内弟左子恕宜任伯都讷巡检,知之最详,为余言之。
沟民者杂处于黑津之中,非黑津有别种也,盖皆汉民掘人参者及内地逋逃者。
其中有老大哥为之长,群听令焉。老大哥者,不计齿,其人公正,为众所服,则
众奉而尊之。条教严明,众不敢犯。其刑有四。有斗杀者,大哥号于众,宰牛设
酒生祭之,问其人死所,愿水,则以大石系而投之海;愿火,则围木致其人于中
而焚之;愿坐签子,则攀杨枝削其梢,插其人谷道中而撒之,杨枝上挑,人之肠
出矣;愿埋,则穴土而坑之。以是无敢轻犯法者。
三姓中有民觉罗。国初之黑津秀而黠者来投,因编入旗。其人以国家有民公
之封,自以为宋后,因自名为民觉罗。
吉林多雨,盖其地多山,重岚酿湿,密雾蒸阴,晴暄和朗之天,岁不得多见
也。伯都讷多风,常以三四月起,大木拔折,屋瓦飞空,砰轰若千军万马之奔,
汹涌若拔地掀天之浪,令人神慑心悸,四月以后则止。三姓多雪,雪时无花无片,
如四两、半斤之絮团漫天而降,深及丈或七八尺常事也。故其地谚曰:“吉林雨,
三姓雪,伯都讷风。”
宁古塔与高丽以江为界,曰高丽江。其江半黑半清,近高丽者水黑,近宁古
塔者则清,水色两分,盖天之所以界内外也。江边采薪者每见必相詈,隔水而诅,
习为风气。此理殊不解。
吉林等处皆土城,无雉堞。左子恕任伯都讷巡司,于乡村近围场处,每晨起
常见对面城郭鲜明,女墙排列,楼阁烟村互相掩映,城上行人往来,或骑而过,
或倚而望,居然蜃楼海市,一大观也。彼地人不识女墙,竟有不知其为城郭者。
初见时觉相距不过三四里许,急令人踪迹之,出三十里仍无所见。每见必以清晨,
日出则灭。土人谓之现城,盖凡有城郭人民之地,精气所结,时或现形。如洪泽
湖边人犹见泗州城郭楼台,即其证也。是地旧去黄龙府不远,或辽、金旧有州县
欤。
叶尔羌,西域一大都会也。其办事大臣公署,即小和卓木之花园。有大池,
水池中造八面亭,有长桥,高下曲直,可达亭前。居室临水,有艇子舣于水旁,
开门即可泛舟。其地恒燠,夹水长堤,花木若春,垂杨两岸,掩映水碧,西域无
杨,惟此园独有。居其中恍如西湖上游也。办事大臣向多三年更易。有福公勒洪
阿任此,集唐诗“白首即今行万里”、“皇恩只许住三年”二语为联,属徐星伯
同年为之书。
徐星伯言福公喜为诗,曾任伊犁索伦营领队大臣。伊犁西南边外有特穆尔图
淖尔,旁多古翁仲。福公巡边至其处,作诗云“斜阳寄语双翁仲,不是前朝旧鼓
笳”,殊清致可喜。《居易录》云:“陈给事说过喀鲁三百里喀尔喀、车臣部落
界,即南望北斗矣。”余尝以问同年那太仆偶堂(丹珠前任内阁学士),言此说
未确,至彼地望斗,觉七星相距空处较都中所见加宽耳。同年宝献山相国兴云:
“此地高之故也。地高去天觉近,故望星之空处觉宽。”宝时自吐鲁番来,因言
彼地望月中影似加明晰,望天河中白气乃是小星。吐鲁番较京师高一百五十余里,
去天较京师将近一度,塔尔巴哈台其地较京师高一百□□里,故望星如此。其说
似可信。
《夏小正》曰“汉案户”,谓天河也。献山言吐鲁番于六月望河,乃当东厢
屋脊,盖其地在天河之西也。其地每月朔即见月。
叶尔羌、和阗皆产玉,和阗为多,然入贡则由叶尔羌大臣奏进。其商、回之
售卖,初无例禁。自乾隆四十三年高公朴请间年一次官为开采,于是定例,玉禁
始严。凡私赴新疆偷贩玉石,即照《窃盗律》计赃论罪。又办事大臣期公成额、
阿公扬阿等先后请于密尔岱及巴尔楚克地方各添设卡伦一处,以防回民私采及商
民夹带之弊。又请将采剩河玉卖与兵丁,俾转售商民以沾微利。自是以后,玉器
遂为无价宝矣。尝见双冠军构玉烟壶二枚,用白金一千八百两。又冷姓商携玉碗
四口,径五寸,索直五千两。及己未春弛玉禁,其从前因贩玉获罪者俱核释。兵
丁转售之例及密尔岱、巴尔楚克卡伦俱议裁。先是,叶尔羌奏进大玉,至是令即
于所至之处弃之,因弃于乌沙克塔克台焉。惟商贩应税者于起票进关时,注明若
干,每月造册移付嘉峪关税员查核。于是玉大贱。年余犹见前索价五千之四碗,
只须八十两矣。
和阗产玉之地有五:曰玉陇哈什,曰哈喇哈什,曰桑谷树雅,曰哈琅圭,曰
塔克。惟出玉陇哈什、哈喇哈什二河中者美。其水皆出南山,东西夹和阗城而下。
和阗,古于阗,《汉书》所谓“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是也。西曰哈喇哈什
河,“哈什”译言玉,“哈喇”译言黑也,故玉色黯。东曰玉陇哈什河,“玉陇”
译言察视之辞(俗言瞧看),其玉尤佳。嘉庆间,充贡之地皆罢采,岁唯取玉于
此河。其叶尔羌之玉则采于泽普勒善阿。采恒以秋分后为期,河水深才没腰,然
常浑浊。秋分时祭以羊,以血沥于河,越数日水辄清,盖秋气澄而水清。彼人遂
以为羊血神矣。至日,叶尔羌帮办莅采于河,设毡帐于河上视之。回人入河探以
足,且探且行。试得之,则拾以出水,河上鸣金为号。一鸣金,官即记于册,按
册以稽其所得。采半月乃罢,此所谓玉子也。近年产亦稀。回民应贡,出赀购以
献矣。叶尔羌西南曰密尔岱者,其山绵亘,不知其终。其上产玉,凿之不竭,是
曰玉山,山恒雪,欲采大器,回人必乘牦牛,挟大钉、巨绳以上。纳钉悬绳,然
后凿玉。及将坠,系以巨绳徐徐而下,盖山峻,恐玉之卒然坠地裂也。今斧凿碎
玉堆积,随时可以之抵雀矣。其玉色青,盖石之似玉者。《尔雅》云“西北之美
者有昆仑墟之谬琳琅歼焉”,密尔岱是其地矣。记之可补《尔雅注》。
乌沙克塔克台所弃玉三,即密尔岱所产也。徐星伯同年行经其处,大者万斤,
次者八千斤,又次者三千斤,共置一处。初覆以屋,年久屋圮,玉之面南者俱为
风日所燥,剥落起皮。闻辇此大玉时,用马数百匹,回民不善御,前却不一,鞭
棰交下,积沙盈尺,轴动辄胶,回民持大瓶灌油以脂之,日裁行数里。奇公奉额
奏回民闻弃此玉,无不欢欣鼓舞,其喜可知也。
蒙古外藩王、贝勒及胡图克图死,皆遣官致祭,或赐奠。致祭者有祭文,星
使行一跪三叩首礼。赐奠者,星使至,立莫三爵而已。然赐奠之礼隆于致祭也。
星使回有私觌,羊几头,马几匹,驼几只,或佐以银。星使反其银与驼,或取一
二羊焉,或取一二马焉,如是而已。贫者犹不能也。嘉庆己巳土尔扈特汗死,遣
子爵策侍卫楞往喀喇沙尔赐奠。汗之夫人,七额驸拉旺多尔济之侄女也。策侍卫
至,夫人已往山中避热。其地有古庙,只三楹,汗之柩置于外廊之地,其简略如
此。策奠毕回,夫人遣其官等数人馈以小哈哒一(哈哒者,薄绢也,红、黄二色,
蒙古买以敬佛,为贵物焉。大者长丈余,小者数尺),小鸟枪一、元宝二。策受
哈哒,反银物,仍以哈哒答之(受哈哒者必转答以哈哒)。其人固请留其枪,不
获已,将留之,先取以观。其人乃曰:“枪门实有损,此地无能治者。”策固婉
却之,乃还。某问其仪,具以告。某笑曰:“犹是小鸟枪也,昔以馈我,我不受。”
今为袭封,复持往伊犁献松将军,松将军又不受。一损缺无用物耳,乃为至宝,
是则可悯也。
恰克图(读若去声),我国与俄罗斯交界之所,库伦大臣所辖也。库伦,土
谢汗地,商民皆居毳帐,大臣衙门壁瓦则皆以木。交易即在恰噶尔,设监督焉,
彼亦遣人于恰噶尔总其事。以我之茶叶、大黄、磁、线等物易彼之哦噔纟由、灰
鼠、海龙等物。恰噶尔地最高,至其地如登岭。然俄罗斯地渐寝下,故其国气候
恒燠若矣。我之货往,客商由张家口出票,至库伦换票,到彼缴票。库伦者,圈
子之谓也(库读若平声)。今有喇嘛圈子,圈内皆喇嘛;买卖圈子,圈内皆买卖
人。客货俱载以骆驼。俄罗斯人每以千里镜窥之,见若干驼即知所载若干物。商
未至前四五日已了然,盖其镜已见于三四百里外矣。子爵策侍卫楞言之。
耐损,回俗大喜事也。凡未成丁者,十五岁以下,势前必小割一刀,名曰耐
损。其礼,择日请阿畔(阿畔者,老师傅也)至其家为割之。亲友咸贺,有以礼
物馈遗者。富家仍置酒馔,留贺者饮食。此礼不可解。李鼎和为余言之。李,临
清人,言其乡回教俱如此,但不知惟临清一州行之,抑天下回教皆然也。当访之。
庚辰九月五日,徐星伯见过,出小铜佛示余,言乌鲁木齐所属之济木萨保惠
城为唐北庭都护地,保惠城北五里有旧城基址,土人名曰破城,其地往往得古钱
(皆开元钱)、铜器,而铜佛尤夥,大小不一。近时牟利者置窝棚于其地,掘而
货之,然取之不竭。多余山侍郎庆归携铜佛数尊,皆新出土者。星伯乞其一,高
约二寸,厚约二分,为韦陀状。下有座似莲花形,座有四孔,皆穿,下有圆柱,
似冠上顶柱,盖用以安插者也。佛脑后有铜鼻一,直孔穿,盖用以备绾系也。又
有一铜匕,长约七寸,绿坟起如粘翠,厚将及分,葱然可爱。皆唐物也。
同年徐星伯学使自伊犁归,携一小圆钱盒相示。大如拇,上镂银文绝细,远
观俨若革麻子状,下有键,所以莞开阉者,上有钮,若洋表之环,辟之,盖之里
色赭,底之里色银。其中有翠色小雀,红其首,罩以玻璃,如指南针,但雀之首
西向。云为回子阿浑所佩者。回俗,每日以未以后五时向西礼拜,盖其祖国在西,
故礼之,且以送日也。此物惟阿浑之最尊者方得佩之。盖出于藏地,即回疆亦少
有,得之甚不易也。星伯过叶尔羌时,遇克什米尔部人货得之。其名曰“克辟勒
拉默”,回之祖国曰默特。
西藏,古吐番也。其地不耕不耨,播时普洒其种。及苗高二三寸,青葱一片,
则分陇拔而弃之,陇之存者仍青葱一片也。迨再长至四五寸,则腰割而弃之,存
者再发,收可十倍,盖地气之壮也。其俗,人家门首屋脊上安一物,如人之势,
以屋之大小为物之大小,未有无此物者。大招则大可数尺矣。女子每日必涂面如
戏中铁勒奴,盖以喇嘛多,恐其见色不诚耳。鄂云浦中丞驻藏时,有一傅粉抹脂
者,居然名妓也。身价甚高,招之不能即至。其名四字,人唤不清即以“仓场侍
郎”呼之,盖其字音相近也。可为绝倒。
叶庶常桂云晋宁州当国初尚有科名,自城南天台山崩后,科名遂绝。后越六
十年,始间有获第者。今乃稍盛;盖此山崩其半,自崩后山势向外。形家说地气
六十年一转,今盖其转机也。风水之说其信然欤?
硇砂出库车。徐星伯云其山无名,在唐呼为大鹊山。其山极热,夜望之如列
灯,取砂者春夏不敢近。虽极冷时,人去衣着一皮包,露两目,入洞凿之。然不
过一两时即出,而皮包已焦,不能逾三时也。其砂着石上红色星星,取出者皆石
块,每石十数斤,不过有砂一二厘许。携此者,用瓦罐盛石,密封其口。坛不可
满,盖火气持重,满则热甚,砂走也。然受风亦走,受潮湿亦走。贾人携此,每
行十数日,遇天气晴明无风时,揭其封以出火气。星伯过库车时,曾携数石密封
之,及抵伊犁,则石皆化成黄粉,而砂已不见矣。故携此甚难,即其地亦不易得。
惟白色成块者不化,乃其下等也,然可以及远,内地所谓硇砂类即此耳。
镪水以真硇砂合五倍子水而成,可烂铜铁。星伯同年寓伊犁时,适有一旧铁
香炉,戏取蜡油画一龙,题数字于上。置水中一宿,炉上铁销熔一二分,而煅油
所画则凸起不动,龙与字高出,而其地光平如镜。携至京,观者以为刀法之平,
非秦、汉以后人所能,断其为秦、汉器。可知鉴古者大率易欺也。
空青恒产于关外戈壁中(其地无水尽沙,所谓旱海也),惟粗石有之。沈县
令仁树初官甘肃徽县及两当杂职,其地为蒙古年班入京孔道。一岁蒙古包过(蒙
古所携物,俱以大皮贮为包),里下马家儿从(凡官差用里下之马,其家必以人
从)。蒙古押包者前行,过一处下骑,见若蹲地者,见其手若释子之捻诀者,见
若拾地上物涂目者。马家儿从后观之了然也,而不知所以。追及之,骑者去,视
其地,无有物也。谛寻之,见沙中有小石剖为二,就审之,剖处皆有窝,有滴水
贮窝中,意前骑者之涂目必是水也,亦醮而涂其目,水尽乃行。及夕问之,前下
骑者莫肯告,复自言其涂目事,前骑者惊曰:“尔何来得此造化耶?”明日骑者
行,从马者以其马归,无他异也。久之,里中有聚赌押宝者,此子至即见其盒中
物,或青龙,或白虎,若置于前无障碍者,因大笑众人之皆盲也。众随之辄中,
宝主患之。异日有出宝者,此子至,无不中。宝主因相约贿之,乞勿至,至亦勿
言。于是衣服饮食不谋而裕如矣。一日众饮之,向其术,秘不言。又极饮之醉,
苦询之,始具道其故。众共谋曰:“此子不死,此目不得除也。”因共杀之,遂
成狱。沈备得其详。余忘其为两当为徽县矣,此子亦忘其名。可知空青不徒治目
疾也。
徐星伯云乌鲁木齐开铅厂,工人掘地得一石,碎之水出。厂官闻之,急令往
取水,已散地无余。天生异宝,每误弃于无知者之手,亦何可恨。西域贾人能识
宝,以有鳖宝也。徐星伯之仆李保儿者,旧从广东观察朱尔赓额,在伊犁曾见其
人,知其法。其法遇得鳖宝,与之约,相随十年或八年。其物大若豆,喜食血,
亦与之约,每日食血若干厘,不及分也。约明,即以小刀划臂纳之臂中,自此即
能识宝,过期物自去矣。始知西域多识宝者,非生而异人,亦非别有幻术也。
爨国名“白蛮”也,字书多不载,盖《广韵》爨字下只注为姓,未注为国名,
故相承遗漏耳。按《隋书·苏孝慈传》,兄子沙罗捡校利州总管事,从史万岁击
西爨,累战有功,进位大将军(《册府元龟》载孝慈开皇中简授利州总管事,盖
以沙罗误作孝慈)。又《梁睿传》睿请宁州朱提、南西爨并置总管州镇。《辍
耕录》载宋戏曲院本有五花爨弄。院本五人,一曰副净,一曰副末,一曰引戏,
一曰末泥,一曰孤装,又谓之五花爨弄。或曰宋徽宗见爨国人来朝,衣装鞋履巾
裹傅粉墨举动如此,使优人效之,以为戏。于是诸杂院爨有“人参脑子爨”、
“断朱温爨”、“变二郎爨”等名。其地在汉为地。南新出《爨龙颜碑》,
南北朝宋太始二年九月刻。书之以补爨字注之漏。
国学内有俄罗斯学。康熙间,许俄罗斯通中国,始遣其子弟入学,十年一更。
子弟若寄信于其国,皆露函交理藩院。理藩院译其文进呈,无私语方为寄之。嘉
庆己巳忽寄书一本,皆汉字。其书卷前二页有圆图如太极状,图内黑白杂错,若
画云气者。其解以为阴阳二气,有此二气是生一男一女,男女自为配,是生天主,
反复辨论,大意似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书奏,仁宗令察其书所自来,得其刻板
毁之。案俄罗斯,古丁零国也。人狡而狠,好利。其国教宗耶苏。
海船敬奉天妃外,有尚书、拿公二神。按尚书姓陈名文龙,福建兴化人,宋
咸淳五年廷试第一,官参知政事,《宋史》有传。明永乐中以救护海舟,封水部
尚书。拿公,闽之拿口村人,姓卜名偃,唐末书生,因晨起恍惚见二竖投蛇蝎于
井,因阻止汲者,自饮井水以救一乡,因而成神,五代时即着灵异。二神亦海舟
所最敬者。
南土司,惟宣慰司最大,秩□品。其地隶版图而为南掌老挝所奴隶,每蹂
躏索馈献,有喀鱼拉者为尤甚。宣慰司初尚富,今已敝,则不胜其扰,而喀鱼
拉之来更频。思茅同知辖是境也,能为之逐喀鱼拉,即为称职。盖南掌诸国皆瘠
而穷,又为缅甸附庸,意者供亿不足,不免旁索。嘉庆己卯,南掌入贡,其从者
所过,虽办差之草帘亦取而留之,鄙可知矣。
滇、粤多蛊,有以药成者,有自生者。熊编修常钅享典试南,偶与内监试
某观察谈及。某曰:“此易见耳。”翼日告曰:“蛊起矣。”熊出室望之,如放
洋灯者然。某曰:“贵人指之则落,星使何不试之。”熊指之,果坠。熊曰:
“观察亦贵矣,何独属我?”某曰:“非钦使不应也。省中惟巡抚、学政乃可耳。
考官天使,故请试之。”此理殊不可解。
云、贵边境常有瘟气。气之至也,鼠必先灾,鼠灾必吐血而死。人家或见梁
上鼠奔突堕地吐血者,其人即奔,莫回顾,出门或横走,或直驰,竭其力奔数十
里,或可免。人有中之者,吐血一口即死。此气之灾,时或一条,时或一段。如
一村分南北街,竟有街南居室一空而街北完然者。如下村数十百家,竟有中间数
十家一空而村两头完然者。初闻此灾不祸有功名之人,凡生监皆可免。近今生监
亦不免矣。此理亦不可解。
南掌,古越裳地,自周以后不通中国。明有刁线歹始通贡。雍正七年,遣头
目叭猛花贡象。乾隆十年以该国远,定为十年一贡。五十九年始赐敕印。彼时
国王召温猛不克自振,逃赴越南。越南国将其敕印收缴,其国乃为其胞兄召蛇荣
代理。嘉庆十八年召温猛死于越南之南雅,其国遂为蛇荣子召蟒塔度脂所有。每
贡用蒲叶金字表文。其贡使称曰“大怕”(音近怕字之上声,不知其字,聊记其
音耳),从者称曰“后生”。曰“大怕”者,盖其贵者尊称也。大怕衣红袍帽,
则若官轿前刽子手之式,其内衣布,紧缠其身,亦着靴。闻在其地则赤足,且不
着裤也。后生或衣蓝布袍,或葛布,不带领,暑日亦戴骚鼠帽,其状不文。大怕
之服当亦如此。今所服者,盖入南境后,地方取戏中衣帽使着之,非其国服也。
安南国,嘉庆九年锡号越南,古交趾也。其随贡使来者,衣红短袄,束绿带,
以蓝布缠头,出两角,若戏中之扮渔婆者。贡使则宽袍纱帽,帽上加一凿花铜片,
若女子之翠围。其地东南界南。人无尊卑,皆赤足。见有以绳作络,人坐络中
扛而行,则其长官出也。俨若中国之抬猪者矣。
广东香山属有地曰澳门,为通夷舶之所。其地隔海,广东人及客广者多未至
其地。余尝往游之。夷屋鳞次,番鬼杂逻,俨然一外国也。明代许西洋租地,交
市只一千三百八十人耳。今所侵殆数倍矣。其人皆楼居,高楼峻宇,窗扇悉以玻
璃,轩敞宏深,令人意爽。楼下多如城之瓮洞,贱者处之。其屋用白石攒灰垩之,
宛如白粉,洁净可玩。其俗,有尊客至,当家老翁出迎,礼以脱帽为恭,以妇女
出见为敬,男子无少长则避之。客至,款留酒果,设大横案,铺以白布,列果品
茶酒于其上。近门处为尊客座,排列依次而北,其妇坐于案之横头。女子环案坐,
客西向则坐于客右,东向则坐于客左。案前各置磁盘,盘内置刀一、叉一,叠白
布于上,布即饭单也。饮以熬茶,以和白糖,一女斟茶,则一女调糖,令鬼奴按
客座以进。食果,则女子切片置盘内,鬼奴递送客前,取客前之盘返于主人,别
置他果,往复传送。酒贮以玻璃罂,红黄白各色俱备。杯亦玻璃,大小罗列,以
酒之贵贱分杯之大小。饮时则主翁自酌,鬼奴传送,客饮愈多、食愈多则主人愈
乐。妇人妆束悉与洋画同,其髻式与内地无异,但无尾耳。囟前留垂发长二寸许,
被于额上,如内地未嫁女子之看毛,发卷如画狮,即《诗》所谓“卷发如虿”也。
生于其国者,发浅绛色而目光绿。生于澳门者与内地同,浅绛者天然卷毛,黑者
则盘束而成矣。女之大者,两肩被以水红细及乳,如云肩而无瓣,闻富者仍加金
绣,胸俱露而不蔽,裙亦束于衣外。女之幼者,垂以裤脚,布之细如蝉翼。有
必也花园者,园中以铜丝结网蒙之。内有大树一株,小树数株,有假山,有
水池。壁上多插以树枝,蓄各种鸟,红黄白绿,五色灿然。鸟之上下飞鸣,宛如
在园林中也。或巢于树,或巢于山间水旁,或巢于檐壁及所插枝上,名曰百鸟巢。
又有曰八角巢者,别一家之园也。巢乃一六方亭子耳。园中曲道逶迤,竹树葱,
与唐人园亭无异(番夷称内地人为唐人),惟屋宇不同。园蓄鸡一,大若小驴,
额上有肉角,食火,即火鸡也。番人之有职者,所居墙外有黑鬼持火枪守之,隔
数十步立一人。衣以纯黑,似戏中所扮朱八戒者,其冠亦似戏中孙行者之冠,胸
前用白皮条宽二寸左右交缠,用以兜枪。其人以左手插于皮条内握枪柄,枪直竖
于左乳前,火枪之旁复有铁枪。枪虽两用,重笨已极矣。持枪者直立不动,宛同
木偶人,过其旁但一目觑,颈不转也。近旁有脱帽卧地者三四,盖即循环替代者
也。此乃番国之官兵也。其富而无职者,门前立红衣人,如戏中之刽子手,帽亦
似孙行者而斜其一边,执藤鞭以守门焉。其俗有词讼事呈于番官,番官具文列所
诉状,下于被控者,被控者复呈诉。如此三四,葛难明,则聚讼者与被讼
者于庭,列坐于地以质之。屈伸莫定,则以经册列地,或翻之、或践之,理曲者
不敢践,则负矣。其国制,和尚为尊,有犯罪者请于和尚,和尚命之杀则杀,命
之宥则宥。然和尚之尊不及女尼。凡和尚所判,必告于尼,尼若不然则不行矣。
妇女与人有私,遇礼拜时必跪白于和尚前,盖求和尚申天主莫之罪也。妇人最重
者两乳,惟本夫得抚摩之,若与唐人私,和尚问以曾否抚乳,如曾抚及,即戒以
下次不可,当即忏悔,其妇亦唯唯而退。女之欲为尼者,先闭于寺楼,惟留一穴
通饮食。于是者一年。至期,其父母问之曰:“其苦如此,能否坚受?”如不能
受者,即令回家。愿苦者,再闭一年,复问之,立志坚定,即终身闭于此楼,永
不与人见。殆佛家所谓真苦修行者,故其尊莫与比并矣。又其俗男子不得置妾,
不得与外妇私,其妇约束极严。而妇人随所爱私之,其夫不敢过问。若其夫偶回
本国,往来须时,必托一友主其家。其友三四日一过宿,若逾多日不至,妇则寻
至,责以疏阔。其夫归问友之往来疏密,密者即为好友,疏则不与之交矣。习俗
所尚,全与礼教相反。此天之所以别华、夷也。
番妇见客,又有相抱之礼。客至,妇先告其夫将欲行抱礼,夫可之,乃请于
客,客亦允,妇出见。乃以两手搴其裙跳且舞,客亦跳舞,舞相近似接以吻,然
后抱其腰。此为极亲近之礼也。
番国官职有文武。文由考校而得,主文字案牍,职有六等。武多世职,凡没
于王事者,即以其子袭其官。其住澳门之大班,多其国之贵者。曾有一大班病死,
剖其腹,细按其五脏,某脏受病一一为图注明,归白其国主,尸则葬于澳门。其
墓似浮图,与僧家葬礼无异。其非贵人之没于澳门者,死即埋,久之,则去其骨
骸,更以埋新死者。
闻番人言,红毛国中水火皆有专家,只许一家卖火,一家卖水,无二肆也。
人家夜不举火,至晚,鬻火者能令室中自明,无俟燃烛也。欲水亦先告鬻者,屋
宇皆有水法,水即自至,无俟担桶也。夷人多巧工,此语或不虚也。
夷船只许进澳门,易小舟进黄埠,此外不得至也。戊寅,有一夷船至,守口
者问之,答以遭风,将整篷索而后去。越数日,篷索不整,亦不去。守者禀于制
府,禁米菜小艇不得出口。夷船不得食,具状以诉,不由其大班转禀。阮制府令
责其大班,以该船既不应到所不当到之地,乃又不诉所应当诉之人,何该国漫无
统属至此。大班乃实诉,其船系为提取军饷六十万而来,非数日所能卒办,俟饷
齐即去。乃不禁米艇,越半月果去。盖红毛时为雁雕战败而提饷也。红毛善水战,
雁雕善弓矢,引以登陆,以强弩毒矢射之,大丧其师。红毛近渐强,横遭此损折,
是亦天挫其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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