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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东亚(1644-1839年)


  在所有非西方的区域文明中,东亚文明是最后经历现代西方文明强力冲击的。这种冲击强烈得足以在被冲击文明的历史进程中产生革命性的作用。在1622年至1641年期间,日本几乎将自己完全地封闭起来。日本臣民被禁止出国,获准继续留住日本的外国人只有中国与荷兰的商人,而且他们只能使用日本的一个港口。在中国,西方人仍然可以经商,可以住在澳门的葡萄牙人居留地以及与广州相邻的一个小岛上。但是,自1760年以后,西方的商人们就不再被允许前往中国的任何其他港口,中国臣民公开信奉基督教也受到禁止(如同日本臣民在1597年和1616年曾受到禁止一样)。此后,固执的中国基督徒受到迫害。基督教在中国受到的镇压,不象它于1612年至1638年间在日本受到的镇压那样严厉。但是,从1723年开始,中国也把她自己同西方隔绝开来,尽管这种隔绝不象日本和阿比西尼亚的自我隔绝那样严厉。
  1644-1839年间,中国与西方的贸易额,不仅在绝对数量上,而且相对于中国的财富和人口来说,也已超过了日本。尽管如此,中国在那一时期却不象日本那样需要保持与西方的商务关系。实际上,中国在经济上依旧是自给自足的。最后终于在中国顺利增长的对外贸易是强加给中国政府的,是违背它的意愿的。那是中国为在1839-1842年间的英中战争失败而付出的赔偿。至于日本,它的国民总产值在其经济上自我封闭的时期(1641-1853年)有了巨大的增长。
  文化方面,清(满洲)朝统治下的中国与明代的中国一样,仍然是内向的和守旧的。中国曾经经历过草原游牧民族蒙古人的征服和统治,在明代,内向与守旧是对这种经历的文化上的反应。满洲人与蒙古人不同,作为非游牧民族的蛮族,他们真挚而成功地接受了中国的文化。有清一代,继续盛行不变的中国非传统文学形式只有小说和戏剧。它们是中国历史上元(蒙古)代的遗产,经历了偏爱古风古韵的明代而得以生存下来。
  清代中国的儒家学者使这种古风古韵找到了自己必然的归宿。这些学者们既抵制当时各种各样的新儒学——由官方确立的朱熹的一套儒家学说,也反对王阳明的学说。这些清代学者们的目的是要发掘并重建汉武帝时代的儒学。那时,儒家学说首次作为中国皇帝的官方哲学得到“确立”。清代的学者对流行的注解儒家经典学说的释文进行了批评。他们的学问,可以与当代西方前基督教时期希腊和拉丁文学研究者们的学问相媲美。但是,清代的学者们却没有觉察到,汉代的儒家学说与孔子和孟子最初的哲学思想相比,已经有了多么大的差距。
  当以朱熹和王阳明为代表的新儒学在中国受到责难时,朱熹的一套儒家学说却在日本得到了德川家康以及德川幕府的后继者们的提倡。这是因为他们相信儒家的伦理道德说教将使他们自己的政治权力得到加强。德川家族出于同样的原因,而不赞成王阳明的新儒学,然而王阳明却在德川时代的日本拥有信徒。德川时代,也有一些信奉儒学的日本人追随其中国的同时代人,追求恢复汉武帝时的儒家学说。
  尽管儒学受到德川家族的偏爱,佛教却没有受到压制。德川家光将军(1623-1651年)的确曾下令日本的每个世俗臣民都进行登记,表明他与某个佛教寺院有施受关系,并以此作为他不是基督徒的证据。此外,社会上对各个佛教派别的自发的忠诚依然存在。这些佛教派别已经在文化上日本化了。与此同时,对于神道教的兴趣和感情也再度复苏。由于它是日本固有的宗教,而非中国的或印度-中国的舶来品,因而吸引了那些具有国家主义观念的日本人。
  清朝(满洲)的皇帝康熙(1672-1722年在位)和乾隆(1736-1769年在位)效法明朝的皇帝永乐,收集了流传到那时的历朝历代的汉文典籍,编成一部丛书。康熙的这部丛书尽管收罗宏富,但却是所收典籍的摘录。它于1728年被印成了5000卷。乾隆的丛书是未经删节的,多达3600卷。这部丛书的7部校订本加上原本,都是手抄的。汇编这样一部汉文典籍,为乾隆提供了一个机会,他可借此发现并禁毁那些在政治上引起他反感的书籍。康熙还出了一部字典,乾隆则编有数部百科全书,在那些书中,他提出了自己对于中国各项政治制度的见解。
  清朝成功地完成了3项军事任务,即镇压南方反抗满洲人的敌对活动,制止俄国人在阿穆尔河流域的推进,粉碎草原游牧族西部蒙古人(准噶尔、厄鲁特、卡尔梅克)在西北的统治势力。1658年阻挡住了俄国人的那条边界,在1689年和1727年的中俄条约中得到了确认。西蒙古人在结束于1839年的那个时代里,一直是满洲人军事上最可怕的对手。
  在16世纪的最后25年中,西蒙古人效法他们在东方的同族人,转变信仰皈依了西藏大乘佛教的密宗。黄帽派改变了蒙古人的信仰,1641-1642年,西蒙古人中的一部在打败了支持敌对教派红帽派的西藏人之后,把黄帽派的领袖达赖喇嘛在拉萨扶植起来,并把他置于蒙古人的统治之下。1670年和那时以后,西蒙古准噶尔部的军事首领噶尔丹吞并了讲突厥语的穆斯林居住区,那里就是今日中国的新疆省区(塔里木盆地及其东北方某些重要的战略地区)。1696年,噶尔丹进犯当时已处于满洲宗主权保护下的东部蒙古,但是他败于康熙的炮队手下。噶尔丹的入侵得到了西部蒙古人在拉萨的西藏同情者的支持。这就在准噶尔人和满洲人之间引发了一场由谁来控制达赖喇嘛的竞争。1750年,满洲人赢得了这场竞争。
  随后,乾隆皇帝进攻了地处天山与阿尔泰山之间的准噶尔人的故乡。1755-1757年,他大败准噶尔人,1758-1759年,他又征服了今日新疆境内的准噶尔人从前的穆斯林属国。尽管阿拉伯大草原上的瓦哈比人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都仍然具有爆炸性,准噶尔人的草原帝国却成为欧亚大平原上最后一个具有爆炸性的帝国。满洲帝国与俄罗斯帝国这两大农耕国家的军队都已装备了火器。这两大农耕帝国1652年在阿穆尔河流域的冲突,业已勾划出了对欧亚大平原的包围,从那时起,欧亚大平原上游牧民族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
  满洲人对于西蒙古主体部分的胜利,在1717年得到了确认。那一年,卡尔梅克人的一部分由西向东,从俄国迁人满洲帝国境内。早在大约1613年,卡尔梅克人就已迁移到伏尔加河与顿河下游之间的地区。留在伏尔加河西岸的西部卡尔梅克人的残部是无足轻重的。俄国与土耳其之间的凯纳甲湖和约(1774年)中规定,奥斯曼帝国将其对于克里米亚汗国的宗主权让与俄罗斯帝国。1783年,俄罗斯帝国直接吞并了克里米亚。它是残存下来的最后一个金帐汗国的继承国。与此同时,蒙古人对佛教的皈依也减弱了这个民族的好战性格,佛教还为青年男性打开了一条去做独身僧人的生活之路,从而减轻了这个民族受到的人口压力。与上述因素相联系的欧亚草原游牧民族命运的改变,迫使他们沉默下来,并从旧大陆文明中心的生活中除去了一种生气勃勃的因素。这种因素曾在将近4O00年的历史中一直扮演着主角。
  1757年以后,中国就摆脱了欧亚游牧蛮族对它的威胁,它在这种威胁之下至少已忍耐了2000年之久。从那以后,乾隆就陷入了南向的进攻性战争中:对缅甸的战争(1766-1770年)、对越南的战争(1788-1789年),以及对尼泊尔的战争(1790-1792年)。然而,乾隆的军事扩张却如同奥朗则布的军事扩张一样,掩盖了当时其帝国内部社会与经济方面的弱点。
  在这些弱点中,最为严重的是在至1839年为止的100年间中国人口的惊人的增长。记录下来的人口数或许并不准确,但是毫无疑问,在那100年间,人口的增长超过了此前100年间中国的食物供应的增长。食物供应曾由于从美洲引进的粮食作物而得到增加。这类粮食作物可以种植在从前因不适于水稻生长而被闲置的土地上。但是,这样的土地有一部分是在山坡上,它们最后终因其上覆盖的自然林木被砍伐殆尽而裸露出来。在乾隆朝的末期,中国农村人口的人均实际收入肯定已经开始下降了。
  德川政权统治的最初100年间,日本的人口可能是以50%的速度在增长。到1721年为止,它的人口达到了将近3000万。但是,从那时起,直到日本自我封闭时代结束的19世纪60-70年代,其人口几乎没有发生变化,尽管农产品在持继增长,日本经济的商业和工业部分也在持续扩大。德川时期日本的人口并未随其财富的增加而成比例地增长,这是因为,财富的分配变得越来越不平均。与农业生产率的提高相伴随的,是农业的商业化,这就把大多数的农村人口变成了城乡的无地而贫困的仰赖工资维持生活的人。德川政府强迫封建领主(大名)和他们的家臣(武士)过他们所无力维持的生活,要求他们每年都在德川幕府的所在地江户(今日的东京)居住一段时间。这是德川家族控制他们的策略之一,他们因此而被处心积虑地搞垮了。
  受益的是商人。这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新阶级。他们顺理成章地避开了对农业土地征收的重税。日本的不断增长的财富于是落入了商人们的手中。被从农业中排斥出来的昔日的农民,变成了商人工场中的雇工;大名和武士则沦为商人们的债务人。在20世纪70年代仍为世界最大的企业之一的三井公司,在大约70年的发展中崛起,于1691年成为德川幕府和皇室双方的官方银行家。
  1793年,英王乔治三世的一名专使向乾隆递交了一封英王写给乾隆的信件。这位皇帝的复信显示出,他心目中的中国依然是世界上最有势力的“中央王国”,自给自足,坚不可摧。乾隆显然并不了解,自从550年前西方人第一次出现于中国之后,军事力量的天平就已向有利于西方的一侧倾斜了。另一方面,在日本至少有一个人——林子平(1738-1793年)已经多少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于1786年出版了一本名为《海国兵谈》的书。林子平为俄国人在北太平洋海面上的活动而感到不安。那时,与荷兰人同种的英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尚未出现在日本南方的地平线上,俄国人被看作是仅有的西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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