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庸--第二辑
---中庸

……清楚。但是不能绝对说反派的绝对不对,也不能说正派的绝对对,他两方面的意见中和了,“用其中”。“致中和天地位焉”,“用其中”的意思。那么后世解释“用其中”啊,就是模棱两可。你说的,左边跟你说对不对?——差不多。右边跟你说怎么样?——大概是那个样子。那么大概的差不多,你怎么办?——我看看再说吧(众笑)!那还怎么办?那就不是中庸了。可是后世都把那个“再说吧”、拖一下来解释中庸,所以,那就变成汤圆了,不是中庸了。中庸之道有裁定的作用,正反的意思,正中有反,反中有正,它裁定。

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 。所以,这个执并不是一定讲大舜坚执两端,因为两端的偏见、人都是很坚执自己的意见,这个执是执两边的偏见,各有执着的。那么善于“用其中”就是致中和了,他把人家的执着,并不想叫你把执着的意见完全放弃,不可能,那是不可能,那不是中庸;即使你完全不对的意见太坚执了,也有他的需要、有他的道理,给你保留了一点点,达到你、满足你的需要再来改正你,这是舜。

所以,研究历史,看舜的用人,做事,他的确处理是这样处理。那所以看,非常高明,高明到极点。

所以大舜是圣人。一个种田出身的,甚至种田,干过陶器,什么打过鱼,他真不想当皇帝,后来逼得没得办法,尧实在找不到人继承位子了,几次要求他,他就逃,逃得没得办法再逃了,只好请他上去。所以,“执”跟“用”两个道理是这样说。

那么,因此孔子赞他一句话:其斯以为舜乎!照我们后世赞叹,历史上:“舜,万岁,万岁,万万岁!”孔子最高的赞叹不是这样。他说这就叫做舜,舜就是这样叫做舜。你说舜是佛,舜是上帝,舜是圣人,都不能代表他。你说某人同佛一样,不过是“同”佛一样;某人同菩萨一样,(不过是)“同”菩萨一样。他说舜就是舜——最高的赞叹!所以最高的赞叹:某人就是某人!因为每个人各有千秋,这个千秋的榜样,并不需要跟谁去学。所以“我像诸葛亮,我像关公”——你不过像而已,不是关公,不是诸葛亮。你说我是谁?我就是我。他有他的千秋,我有我的千秋。孔子赞叹舜这一句话赞叹到了极点。“其斯以为舜乎!”他说这就叫做舜!所以,叫他是圣人都是多余,这句赞叹他的话赞叹到了极点。因此,就是讲中庸的“用”。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镬陷井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孔子自己对于修道上的感叹。孔子说,有一天,感叹自己,说:别人都讲我很有学问,很有智慧,其实呀,我是天下大笨蛋一个。有人骗我,把我骗到陷阱里头去,把我活埋了,乃至把网子把我套起来,我都不会晓得逃避,我有什么聪明?

孔子这个话很深的感叹!如果研究孔子一生的历史,他是有这个遭遇。你不要看他周游列国是自己到处跑,有好几个国家都是人家硬弄去的;他明知道是陷阱,因为他是个菩萨心肠、救世心肠、圣人的心肠,“陷阱我要跳,苦海我要跳”,这就是菩萨的心肠。你说苦海跳下去又冷又苦又有咸味的,有什么好跳呀?那你太聪明了,“智者过之”。所以,孔子说:别人都讲我很聪明,其实我很笨,你怎么样骗我,我怎么样接受;但我不会晓得逃避。你仔细研究一下,这一句话我们要效法。所以,修道的人就是这样,苦难的地方我才来,不苦难的地方要你去干什么?谁不想享受呀?拿佛家来说,大菩萨的心肠,儒家大圣人他都在救世,苦难的事情我来。所以,他不知道回避。这是孔子讲反面的文章,说别人都说我聪明,你们看看,我哪里聪明啊?每次都上当的事我都干,我不会去逃避。这是讲他的行为。这个行为你懂了,反衬表达出来一个修圣人之道,可以牺牲自己,是救世,为人,救人,这是一个行为上的目的。

第二讲修道困难,“人皆曰予知”,孔子说,别人都讲我智慧的高明,“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他说我的中庸境界,想把它定住一个月都做不到。等于有些人说,我要打坐修道一百天,二十几天就垮掉了,做不到。这还是讲身体呢,你那个境界,有些人说我得了那个道,你得了?三天就跑掉了,睡一觉那个道就已经跑掉了。“期月守也”,期月,就是一个月,他说能够一个月都在这个境界里头。所以,孔子对于他的第一学生颜回赞叹得不得了,那个颜回呀三个月都在仁的境界,换句话说都在这个定境中不变。所以,他喜欢这个学生啊喜欢得不得了。其实,(这是)孔子谦虚的话,没有说一个月都保守不住,那孔子就叫做“空子”了,那不叫做孔子了。他是拿自己极谦虚给人做榜样,说明这个道理:修道、行道之困难。所以,他下面又赞叹他的第一学生,他最喜欢的学生颜回: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他说颜回呀,那真是不得了。孔子有时候跟同学俩讲话,跟子贡两个在论语上讲,有一天大概坐在那里喝喝茶,不晓得他抽不抽烟,正在那里游哉悠哉,子贡过来了,他就问子贡:哎,你来!子贡呀,“女与回也孰愈?”你看看你跟颜回、颜同学来比较那个行?子贡说:哦?!老师啊,你不要乱讲!颜回呀,听了你的话,“闻一而知十”;你就告诉他一句,下面十分都懂了。我嘛,“闻一而知三(而已)”。他也实在不客气,讲真话。我嘛,你给我讲一点,三分我都懂了,四分就不懂。可是子贡也不得了,闻一而知三哪!我们有些人呀,你告诉他,教十还不懂一呢,哈(众笑)!所以,子贡也这样了不起的呀!你说孔子听了子贡那么讲怎么说啊?“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他说你讲得对,不要说你不及他,我都不及他。孔子这个教育家,对一个得意的学生赞叹。

当然颜回有他的道理。他这里讲,“回之为人也”,颜回的修道德、修道、做人,“择乎中庸”,随时在这个中庸的境界上。择,为什么叫择?抉择,就是这点不对了,超过了,今天不对,这个境界太高了太矮了都不对。“择乎中庸”,随时抉择,定在这个境界上。“得一善”,而且他的行为,不管人家讲一件事,这样的行为是对的,他马上改。不管人家讲……这样做是对的,是对的他马上改。“拳拳服膺”,拳就是形容词,拳拳就是两个拳头叫做拳。拳头捏起来干什么?抓东西嘛,是抓住的意思。所以,中文经常有拳拳服膺,这句话后来通用的。“拳拳”——你看为什么拿拳拳、两个拳?想打拳啊?那不是打痛了!拳就是抓,现在讲把握。服膺,膺就是胸中、心中。他说,颜回他认为对的,真正选择了以后,这个是证到;证到这个境界要定住;定住,他就把握得很牢。可见心中随时在这个境界,永远掉不了,绝不会掉了。像我们大家有些同学们有时候打坐一样,“呦,真的不错啊,老师啊!昨天很不错!”你一看他来,呲牙咧齿的,牙齿一咧出来,晓得有的境界坐得不错,哦!对了。第二天来愁眉苦脸的——掉了!不到几个钟头。孔子还保持一个月哟,呵!我们十二个钟头也保持不了。他说颜回啊,永远不掉!孔子赞叹颜回。他为什么?也就是给我们后世做榜样,是在行为的修行,或者是见道的修行,要这样。有些人你把他拼命教一顿、骂一顿,改个三分钟最好了,第四分钟啊又走样了,老样子又变相变出来了,没有用。所以,“得一善而拳拳服膺”啊,此所谓圣贤境界,修道人的境界。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这是讲修道之难。这几句话连着都是引用孔子的话,说修道之难,行道之难。他说国家天下政治之难,这里有一句话是政治哲学,国家、天下是政治,什么难?均匀难。所以,我们三民主义国父的思想,平均地权,节制资本,就是均。生活财富一切的褔利、享受,能不能平等均匀最难。如果人人满足,都均匀了,天下太平了。“均”之难。但是,治天下国家有如此之难,他说虽然难,也不难,可以做到。孔子说,也可以做到。

“爵禄可辞也”。爵位,就是过去历史上封诸侯、封王,皇帝叫万岁,封你当九千岁那还得了啊,九千那就很多了,呵!就是说封王,功名富贵,做官、地位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过去历史上,很多人走掉,逃掉,决不要。尤其是我们上古史上,他讲尧舜的时代,好几个人皇帝不肯当,那么许由啊、巢父啊,还有好几个,卞随啊、务光啊,好几个都是隐士。

你看尧去找许由,请他当皇帝。许由把尧说了一顿,他说你什么事情不找我,这样的坏事情找我去呀!赶快把他赶跑了,自己跑到那个流水边上,山里头当隐士,去洗耳朵,说耳朵听脏了。他那个朋友巢父,在当隐士放牛,正拉牛来喝水:哎,老许你干什么?你今天不洗头发洗耳朵?他说:哎呀!今天耳朵听一个人讲话听得好脏,来洗一下。他说什么呀?“尧来找我。”他找你干什么?“他说他年纪大了,国家交不下去,要我来当皇帝,这不就是脏死了。我所以来这里洗。”巢父说:你这个家伙!老许你真混蛋!你晓得这个地方的水我牛要喝的,你把我这个水洗脏了,我牛都不能喝!把牛就拉走了,不喝这个水(众笑)。

这些都是我们历史上有名的这些高士的故事。那印度文化里头啊,都很难找出来这样的。所以呀,“爵禄可辞也。”有些人宁愿不干。(讲中国这一方面的隐士啊,好像我们有一位同学写一个博士论文就是写这一面,写这个隐士的哲学拿博士学位的。)孔子说,这还可以办,换句话,你看到钱不要,看到地位、官不想做,什么都不要,这还做得到。

第三种,“白刃可蹈也”,危险的地方,看到刀在那里、炸弹在那里,这一脚下去自己就炸死了,有勇气踏过去了,他说,都做得到。换句话,这些大仁、大智、大勇,——“天下可均也”是大仁;“爵禄可辞也”是大智;“白刃可蹈也”是大勇——这三句话代表这个精神,要特别注意哟!大仁、大智、大勇都做得到,唯有什么做不到?——得道很难!所以,佛家说:学佛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之所能为。他说,这样的大智大仁大勇可以当一国的帝王,不一定能够成道,他说:

“中庸不可能也。”

就有那么严重!所以,我们很多同学要到这里想打坐学禅,你看看你有没有当帝王的才智,是不是“爵禄可辞也”,大概美钞给你摆个五百万在前面,你坐不住了吧?那就坐不住了。要“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以这样的精神,(还)不一定能够入道,所以“中庸不可能也”,——修道之难!

我们今天吃掉了几分钟,呵,因为下面要连起来,(否则)不上不下地放在那很麻烦,我们今天先到这里。

现在我们讲《中庸》第九章。上次讲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说明学问修养,一个学者达到中庸的内养的、内学的境界,必须要智、仁、勇兼备。因此,引起来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们先看他的原文,是个非常值得注意的问题。那么,原文是讲:

“子路问强”,子路提出一个问题来,什么叫做强?也可以说是强(JIANG4),我们中国这个字“强”,个性很强(JIANG4,犟)也是这个强,不过读音不同了。强,就是勇的意思,有勇气,壮大。譬如现在报纸上经常说,某某是某一样的强人,不过我有时经常把他念成强(JIANG4)人,非常强(JIANG4)的人,但报纸上实际上是强(QIANG2)人。那么子路提出来什么叫做强?孔子的答复:

“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

孔子就问他:你问这个问题的意思,是说北方人强的个性呢?还是南方人的个性?还是说“抑而强与”,整个问什么叫做“强”——这个原则?就是强的这个原则、定义。他说换句话说有三种分析的讲法,孔子说:

“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对人宽厚的、温柔的、注重在教化,“不报无道”,别人不对的地方,无道就是非常不对、不合理,可以宽容他,原谅他,并不马上采取报复,不立刻报复。他说这是南方人个性的一种特色,“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比较有教养的这一班人都出在这个地方,在南方的多一点。

“衽金革”,这人“衽”字,照古字的解释就是席子,睡的席子。实际上“衽”也可以说睡的席子、披在身上挂的披挂。金革,革就是皮做的,比如我们皮鞋,在我们古文也可以称“革履”。开始皮鞋来,我们几十年前就可以看到写某某青年“西装革履”,就是穿的西装、穿的皮鞋。整个的古代武士的盔甲,皮做的,重要的地方套上铁片防身。比如唱京戏的,我们都看到胸口有些亮亮的铜片铁片,是护身镜,这个地方是最怕人家打过来的,尤其是在弓矛的时代,有时候长武器一下到这里来,有个铁镜子在这里绑得很好的,也可以保护胸部的。就是说喜欢争斗,喜欢打斗,披上武士的盔甲,“死而不厌”,死了无所谓,脾气也来得大,打死了算了,“北方之强也”,这是北方人的个性。“而强者居之”,我认为这个字可以把它念成强(JIANG4)者居之,个性特别的。这是南北两个地方的个性不同,以南北来分界限。

“故君子和而不流”,了解了南北两方面的地方性、民族性,他说,所以呀,受过真正文化教养的人,那么真正的强(JIANG4)、真正的强(QIANG2)、真正的大勇在什么地方?“和而不流”。同老子的观念一样,“和光而同尘”,非常能够适应环境,适应一切人。适应是适应,可是自己有他的人格,有他的气节,有他的立场,决不跟人家随便随波逐流变去走。所以啊,“和而不流,强哉矫”,能够做到“和而不流”是真正地够得上真正的强,顶天立地,是个强人。另一种呢?

“中立而不倚。”

可以做到“和而不流”是一种做法,一种人生处事的态度;可“和而不流”,最后要和一定几乎会流。和的人往往就变成,我们经常、社会上骂人:某人是个汤圆。汤圆者,那就很滑,也不是滑,反正很圆滑,不着边际,也不得罪人。“你说对不对呀?”“差不多,大概是这样的。”“你说某人好不好?”“还不错呀!”“那么某人真不对吗?”“哦,也不见得吧!”反正不给你下定语——“和”。那么慢慢搞习惯了,和之过也,就会入流,就变成汤圆了。汤圆还好,以前像几十年前在军阀的时代,有一位军阀,我们老一辈的人都讲他,某某人的个性是个水晶汤圆,那就很厉害了!水晶,呵,透明的,晶莹得很!可是对人的态度非常详和、和蔼,不着边际之人。所以,和而不流已经很难,这是一种典型。要和而真正不流,才够得上顶天立地的一个——人。

第二种,(也不是说第二种,我们讲话的方便,)另一种典型:“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做人做事有他的修养,有他的人格的标准,有他自我的中心。任何事情不做偏向,非常理性,所谓“中立而不倚”,所谓中流砥柱,站在那里屹然而不动,不偏向于哪一面,也不随便跟人家的意见而跑,“强哉矫”!实是一种强,而且是很好。

还有一种呢?“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这两种在表面上看起来好几条文字可以构成一条,为什么文字上一定把他分开?一个赞叹之词“强哉矫”就够了,可他把它分开?所以我们念书啊,往往文字很容易看懂,不加思想就被文字骗过去。他有(所)不同。

他说有一个典型,国家有道,社会安定,天下太平,一切都好,“不变塞焉”,怎么叫不变塞呢?在安定的社会、安定久了的时候,会给安定、享受、清闲,把自己变坏了。所以,我们看自己过去的历史,许多安定的时代,怎么样“话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平安久了会乱呢?——变塞。所以,一个国家、民族,到了经济社会安定、天下太平,是可怕的,是非常可怕的!所以孟子说:“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一个社会没有别的刺激了,人的享福享成惰性来了,是非常糟糕的事。所以“国有道而不变塞”,假使一个人得意了,在富贵中能够不忘本,还是书生本色、英雄本色。譬如像我们晓得跟我们相隔年代接近,可以说是近代,也可以把他勉强算是现代里头的,不过算不上,总归是近代——曾国藩,功业、文章样样都到了很好,不能说到了极点,几乎到了极点;但是始终保持乡土的气味,没有自己不变,我来自于乡间,还是个乡巴佬,就是“不变塞焉,强哉矫。”这是强。

另一种“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国无道,就是社会紊乱的时候。一个社会到达紊乱的时候,时代到达紊乱的时候,一般人都喜欢趁火打劫,有机会。而时代越乱,社会越变得坏,年轻人越搞得眼光短了,越注重现实,不注重现实很难生活;注重现实随波逐流,跟着去了。所以,“国无道”,自己有人格思想的中心,自己站得非常端正,“至死而不变”,这个才是真正的强。他分析了很多强。

那么我们现在讨论这一点,文字上了解了,下面孔子所讲:

“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

这四种典型,是真正所谓“强”。一个人做到如此,真正是为大丈夫顶天立地,完成了一个“人”。过去的教育,我们几千年的教育,就是完成一个人格,人格完成就是这样,这四种典型。那么,我们把这四种典型,如果在历史上找过去的人物就非常多,不过现在我们大家学校念历史,只念一个纲要,很少真正去研究一个历史的内容,那历史上这一类的人物是非常非常多的。

前面是文化的强,真正一个人格完成的教育。前面提到最有趣的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我们都晓得,南方人、北方人个性的确不同。譬如现在这一节书正碰到一个问题,我们到了台湾三十多年来,开始一来,经常问:哪里来?外省人?本省人?看起来界限好象很分明,啊,再碰到外省人,哪里人?山东人。北方人骂我们南方人——南蛮子,南方人一听,北方人——侉子,北方侉子。听到四川人——川老鼠,耗子。听了湖南人——湖南骡子。江西人——江西老表。湖北人——湖北九头鸟。各种地方到处都有个外号。江西人碰到洛亭人——洛亭人老遢(TAN3),那个老遢很难听,讲不出那个味道。

反正各地,没有一个地方,到哪里去……比如广东人,我们一去了以后,当然包括台湾人都在内如果今天到了广东——外江佬。到了四川,他们说——“脚底人”,我们都是他脚底的;那是么,四川很高,我们都在他脚底,啊,“脚底人”。所以这是个大问题,什么问题?中华民族很有趣味的问题。

这个民族啊,吃饱了没有事,只要坐在那里,一个乡村邻住的,而且隔一条河,前岸的同后岸的人就不同——他是前岸的,我们后岸的,就不同。东边同西边两个不同。吃饱了饭没有事,专门闹家务的。

但是有一点哦,中华民族不同,吃饱了没有事自己闹着好玩,等于大家兄弟姐妹打架,没有事情都找来吵吵嘴,才能够过这个日子,不然一天到晚很闷。真到了一个民族国家碰到大事的时候,这些问题都放弃了,根本没有这回事。尤其到了国外一碰,在国外久了以后,一看,这个样子来,“哎?日本人?中国人?”“我是中国人。”“好呀!同乡!到我家里去。”都不分了。那么,这些问题。

但是你说没有问题呀?现在一个资料明显的反映出,在春秋战国时,已经是南方人北方人不同。对呀!是有不同噢!南方人的个性同北方人不同。那么你再看这个民族,这是个大问题噢,要写出来是一篇专述,博士论文起码要写好几集。历代政治上用人,有名的,“山东出将,山西出相”,就有不同。比如,《史记》上司马迁写的:“秦晋多士”,秦国晋国,就是山西陕西这一带,多士,就是知识分子多。但是,“秦晋之人多奸诈”,哈!谋略家都出在秦晋。那个时候,春秋战国的时候。这个话不能拿到现在来说啊。

这一路下来,每一个时代都在闹这个问题,一直到了宋朝非常明显的,宋太祖赵匡胤立一个碑,那个殿里头只准当皇帝的儿子看,不准打开,哪一代儿子就位当皇子了必须打开来看,它写的什么呢?“不准用南人为宰相。”南方人不准当宰相。这是什么理由?他这个理论那很严重,南人为宰相就是不许可的。结果宋朝第一个南人当宰相,江西人王安石,历史上开始天下乱了。至于赵匡胤,哪个和尚教他的、哪个道士教他的就不知道了!谁晓得这种事!所以,中国历史是分这个问题了,历史上几乎一个定理:北方人,黄河乃至中原一带的人主持一件事情,南方人为辅助,天下太平;南方人一来,像我们都是南方人,啊,这个味道就两样了,文化思想绝对高明。你看老子,庄子,禅宗,历来都出在南方,大部分,十分之八九。思想文化,聪明绝顶。那个宽容大度、稳重而又气派、而又包罗万象,就南方不及北方了。详细地分析来,各地都有个性。

所以,一路下来,你看满清入关三百年,闹了半天学术上、政治上,就是南北之争。满清由康熙以后一直到了光绪时代,始终是南方的学者与北方的学者,做功名官,形成了两个大壁垒。但是,以满清两百多年的政治与文化,北方的当政;南方的譬如说袁子才呀做做名士啊,做做诗啊,名气很大,不主政的,天下都是太平时候。你到乾嘉以后,嘉庆以后、咸丰以来,南方人的力量起来了,天下要乱起,几乎是呆定的。那么,所以后来清朝的初年,有一位学者,那是有经世天下之志,就是顾亭林,他写了一部书——《天下郡国利病书》,这一部大书。它是讲经世实用之术。顾祖禹着了一部书——《读史方舆纪要》,把中国历史地理配合起来,研究这个国家,将来也留给后人,你要想如何建国,如何使这个国家民族富强,这两部书不能不读。一个是顾亭林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还有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所以,我们年轻的时候,这两部书必读,必存、必保存,叫做二顾全书。我们设想有这样一部书,老古文化公司很想出版,太多了,哪天呀……。那各地他都去亲自看过,调查,各地的民族性,地方性,有他的性格。

第二个问题,人为什么形成一个性格呢?这研究起来很妙,人同植物、同动物、同矿物——人也是物,所以叫“人物”——没有什么不同。说哪一省哪一个地区的人比较出漂亮的人物,清秀就是清秀,粗犷就是粗犷。粗犷有粗犷的气派,清秀有清秀的味道。味道跟气派两样,味道只可以看看,气派那硬是可以做一点事情。因此,相法上看相的人也讲,南人北相,或者是北人南相,那都是大贵,都是了不起。这个道理就是说南北的个性,东西的个性,东方西方,甚至于说每一个地区,每一个人的个性(不同)。

譬如本省人,我因为也是读这些书,读书读得呀,读多了,会中书毒,中毒了,所以到了本省以后我也问:哎,这里也是南方人同北方人不同啊?我以前来的那些本省老头子,现在活着的话都九十多了,我们一来就老辈子交朋友。他说:“有呀!”我说怎么样?“南部看北部看不起的啊!”我说怎么说呢?他说:“喏,我们南方的本省人看到过了台中以后过了大肚溪以后(的人)害怕,北部人好厉害呦,好狡猾噢!”我说北部的人呢?“北部的人看文山区最可怕了!”我说什么叫文山区呢?“就是现在新店一带,像后面那个叫文山区。又不同。”我说:哪里最好呢?“哦,嘉义呀,南投一带。”他说,“不过呢,日本人又看不起嘉义、彰化,所以日本人讲(管)彰化叫做‘恶化’。”我说那是什么道理?他说:“抗日的英雄,日本人统治的时候,跟日本人抵抗死得最多,就是彰化、嘉义的人最多。”结果这么一个地方,也是东南西北地区个性分别不同。

所以,我受了本省这些老朋友们的教育,大致上我一看这些人的面孔,本省的朋友、同学们,一看这个个性,我一问,十个不离七八个我都问对了。“我说你不是北部人吧?是南部人吧?”“哎?你怎么知道?”就根据于此,就会知道。个性不同。“南方之强也,强哉矫!北方之强也,强哉矫。”这么一个小地方!

研究这个方位呀,对人的个性不同,甚至于长相还有特别之处。

所以,因此,人、物,人几乎同物理是一样。水果也好,蔬菜也好,出在哪个地方,尤其吃中药都晓得,中药上面写个“川”什么,那是出在四川的;写个“甘”什么,那是出在甘肃的;甘枸杞——甘肃的最好,不是“甜”的意思,不是说甜枸杞就好吃,“甘枸杞”。到处也有枸杞,不出在甘肃那个做药用的效用不大,不是强哉矫,甘枸杞就是强哉矫了。你说川黄连,黄连到处都有,不是四川的没有那么苦,淡淡的苦那没有意思。所以呀,那一定是川黄连。淮山药,一定出在长江淮石一带,长江的下游,那个山药就好吃,就不同。此地的山药吃得像芋头一样,有时候楞是吃得像石头一样,就不是那个味道。到处的红薯,到了这个地方,所以红薯每个地区也有不同。

所以,这一篇我们是简单零碎地做这么个介绍,不是做精细的研究,精细研究下来这一篇问题很多,也包括了很多的学问。那么,我只是告诉同学们,要研究这一篇里头引出的历史文化的问题、历史哲学的问题、历史政治的问题,那你必须要读刚才说的两部书,要细心研究《天下郡国利病书》。每一省,每一州,每一县,每个地区,他都加以研究了。因为顾亭林的读书不是那么读,他读遍万卷书,他也旅行过全国各地,因为他有志要推翻满清,恢复中国的明朝的江山。所以,学者一辈子不出来做官;但是他办法高明得很,满清不能容许他不投降,不做官,他的后代儿子、外孙都在满清去做大官,跟在康熙皇帝旁边去了。所以啊,不会一定逼他出来投降;他也绝不投降。那么研究顾亭林这个人本身就是一部历史哲学,加上他的学问,着作,都是关于国计民生的,学术上的着作很有名的,顾亭林的。这就是中庸,你们年轻同学应该晓得这个事。

就是说,《中庸》里头为什么加上了这一段,这(本书)完全是讲道德修养的,为什么加上了子路问强这一段呢?非常有意思。因为我们现在读古书,尤其读史书,被宋儒把他圈开了,一段一段把他拿开了,好像变成了一个标语,一个条文。实际上《大学》《中庸》都是连贯的一篇文章,中间是没有分开的,分章分节是后人分的。所以,在连贯的文章里头,他这里头是个高潮,这个高潮也说明一个东西,练习学写古文出身写法的都知道,这个高潮说明什么东西?一个人要想学道,或者想完成学问道德,必须要坚强的意志,坚强的个性;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才可以完成这么一件事。历史的精神在这里。为什么理由我们这样看法呢,你看到下一章就知道了。第十一章。所谓右第十章,就是过去了,刚才讲过了;下面讲的就是第十一章。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就是说明这么个道理。所以上面先提出来强,这么个坚定的意志,有狠心、有毅力,有大丈夫气派,这人才能够说修道、做学问。那么因此再引用孔子的话来说明,“素隐,行怪”,这是两个名词。我们现在街上看到有许多书叫做某某什么书的索引,对不对?这个“索引”的这个名称、词句,就是从孔子这里借来用的。所谓街上卖的书,《十三经索引》,现在后世用这个引,引出来的引,过去不用这个引出来的“引”,就是这个“隐”。《红楼梦素隐》,你们年轻大概没有看过,几十年前有一部老书叫《红楼梦素隐》,就是这个“隐”。现在索引那是工具书,查这一部书哪一句话哪个字出在(哪)。有些古书用这个素隐,就是说,把这个书着的、同本书的真正含藏的(东西)特别拿出来,那个叫“素隐”。“素隐”跟“索引”两个有这样不同的地方。可这里讲“素隐”呢,不是这个意思。

这里讲“素隐”,一个人做的事情,由喜欢研究到古怪、阴私的地方去,非常钻;换句话,素隐的意思啊,拿现在话有一点钻牛角尖,钻到牛角尖里面去了,钻到里边变成非常古怪的人,一个读书人钻了牛角尖了以后啊,构成了特种的个性,那非常古怪。

第二种呢?“行怪”,那个行怪,行为特别。在中国历史上,你研究素隐、行怪,又是一个题目。把历史上的人物把他找出来,素隐的人、行怪的人多得很。譬如有名的我们现代人、也不是现在的人:齐白石,那个刻图章的,木匠出身,会画画的,有时候行怪起来不得了哦!那也是艺术家、名士。有一回在北京的时候,一个很有地位的人说请他刻一个图章。平时他不给人家刻的,刻了图章以后啊,(他肯给你刻一个图章非常地希奇。)然后那个人就派人送了那个时候的一百块钱营养,等于现在说送一千块钱美金来,谢谢(他)。他一看,一百块,(给)派来送钱来的佣人:给你做小费啊,坐车子。那么在一般人看来——行怪。

希奇古怪的人很多,你把历史上这些人物,多的很。譬如说我们这里有一个朋友,过去认识的,也是当过部长的,前几年在这里死了,做过部长的啊!后来在这里穷得都没有饭吃,有一天跑到朋友那里借两千块钱,好久没有上馆子去了,要吃个四川馆子,一到馆子里一个人,叫一瓶酒;好久没有抽好烟了,“你去给我拿一包三五的。”拿来以后,三五也打开,好酒也喝上,“要吃什么菜?”“随便!你们看哪几样好。”一共吃下来算算嘛五六百块,然后把两千块拿出来:“哎,都给你。”“哦!部长,没有那么多啊,只要六百块。”“烟呢?酒呢?”(“都算了。”)“那多的就给你做小费好了。”他回到家里还是没有钱(一笑)。你说他行怪呀?他也用惯了的,他本来也如此,而且一贯这个小费多少他也不问,也是行怪之一。行怪人多的很哦!

过去有些文人学问好的,那个行为之怪僻,当然比我还要怪;我已经晓得自己够怪了(一笑),还更怪得厉害。你看画家,明朝的倪云林——洁癖,爱干净爱得怪。他的花园里头、什么东西,绝不能碰的。不大留朋友住的。结果有一天,一个朋友终究跟他很要好,他就留他过夜。夜里这个朋友睡到半夜,“咳!”咳嗽一声,这一下他听见了,他自己就一夜都没有睡,不晓得这口痰吐在哪里(众笑)!一早等朋友走了以后,他叫佣人从朋友的床上找起,找了所有(的地方)这口痰吐在哪里也找不到,他说窗前那个——哎哟,很好的梅花开了,梅花的树叶子一个一个找,最后找不到,“老爷呀,这口痰找不到。”“那把花园梅花所有树叶子都打下来算了!”把树叶都把它打光——不晓得这口痰吐在哪里,都有嫌疑(众笑)。切!倪云林怪都怪成这样。

后来碰到一个非常有权位的人晓得他,请他画一幅画,决不画;不然要杀他头,他就逃了,逃了以后,后来也就是碰到明清之间天下大乱,结果给人家抓住了,抓住打,说:“你承认,你是不是倪云林?你只要承认你是倪云林,就放了你!”硬是一声也不吭,打得半死,然后没有办法,看看又把他放了。别人问他:你怎么不叫一声呢?他说一叫就俗气了啦,就不高雅了啦(众笑)!这就是行怪!历史上这一类行怪的人你把他集中拢来呀,多得很。虽然,但是这一类人,你说……

譬如很有名的,南北朝的时候,阮籍好锻,阮籍阮步兵(注:此处应为嵇康)诗好文好,官不肯出来做,一天到黑打铁,自己偷着打铁,这不是行怪吗?怪得是怪得不得了!但是怪的人都出名,所以我们历史上有名的文人竹林七贤,对不对?你们都晓得,那个竹林七贤每一贤都有每一怪,又贤又怪,那叫做怪味鸡,又咸又怪四川菜一样。所以,孔子说:

“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

一个人有了学问,真有学问的又非常平常,非常平实、平淡。有了学问、钻了牛角尖、有一点才气、又聪明的人,一定古古怪怪的。这种人“后世有述焉”,后世在历史上,或者文学上、艺术上都有名,可是不是正道。这就是人格教育。孔子说:“吾弗为之矣”,这个我决不干。此所谓为孔子。

在一般人啊,人都为名利。比如晋朝的袁宏:“不流芳百世,就遗臭万年”。人嘛总要在历史上留一个名,不留芳百世嘛,要给人家骂几千年也是出了名,就要遗臭万年。这样素隐行怪。孔子说,这样决不可,我决不做的。这是一种典型,一种规范。

第二种呢?好一点了,一辈子也努力于道德,努力于学问,年轻励志,或者是说,年轻励志来修行,“遵道而行”,处处学规矩。可是学了半天,三五十岁了,四五十岁了,也修不成功什么一个果呀,水果都修不成功一个,他就“半途而废”了,就不干了,就变了。他说这样的人有始而无终,不可以。孔子说,在我个人,决不这样,也不做,不屑于做。

那么真正要一个人,所谓知识分子,一个读书人,学者,受过教育的,应该怎么样做一个人?“依乎中庸”,中庸是什么我们就不加解释了,就是随时为道。一切的学问,为达到内养、内心的道的境界。他说必须要依乎中庸,必须在内心中念念不离于修道,念念不离于道德,“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乃至一辈子隐掉了,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你,谁都不了解你,也没有人知道你有道德、有学问,没有烦闷。在《中庸》上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在《易经》上换一个字,“遁世不见知而无闷”,不烦闷,决不烦闷,也是孔子说的,他决不烦闷。落落无闻一辈子,没有人了解你,自己“不悔”,(“不悔”两个字)用得已经很好,不过以《易经》上孔子的叙述的原文来讲更好:“无闷”,没有烦恼。所以我们看孔子的修养,看他的学说,论语第一篇《学而》也讲:“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没有一个人了解你,但是不怨天、不尤人。不愠,不在心里烦闷。怨天尤人,觉得我是怎么一个了不起的人,你们都不了解我,看到人眉头就皱了:你们这些知识都是废品,我是当代的圣人,你们都是不了解我……就是那个样子,我是当代的才子。这个,人不知啊,没有这个“愠”,没有这个烦恼的心,才够得上是教育完成的一个人、受高级教育完成的人。

所以这个“不愠”这两个字,当我在十几年前到日本,跟一个日本教授俩谈起。我问到日本的大战以后,学术界同你们这些在政治上大人物的变化的时候,这位教授啊,(像我们两个都用笔写,我也讲不来日本话,他也讲不来中文,)他就拿起纸写,他说“愠人很多啊!”就是“人不知而不愠”(这个“愠”),因为他是个老教授中文很好,我们看了、对看,笑一笑。实际上“愠人”,就是心中不平的,本事没有多大——愠人很多。这个是讲到——所以真正的一个修养“遁世不见知而不悔”,不过,孔子加一个结论:“唯圣者能之”。真正有内心修养、得内心之道的人,才能够做得到。得内心之道、做得到是如何呢?平凡而平淡。自己没有觉得比任何人、没有了不起。这样做到了,换句话说,解释上面的,“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才完成一个人。学问之道在此。这是两节连起来说明一个东西,说明一个人学问、道德修养成就的一个规范,一个标准。

下面就讲道的境界了,就麻烦了:

“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之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

最麻烦的一段,这个地方是中庸,真正的中庸。中庸这本书,是子思着,引释、传述他祖父孔子的学问、道德、学术思想,建立一个中庸的名称。中庸是天下之大本,那么中庸的道理呢,我们已经讲了十来章了,就是说明形而上的道体,与发挥人格的行为的真正的作用、道德的用,整个合起来叫中庸。那么实际上,这个道、体在哪里?比如佛家讲明心见性,本体叫真如,体在哪里见?你去找一个体呀,不但一辈子找不到,学佛的人说由凡夫要成佛三大阿僧只劫——八大阿僧只劫你也找不到。体在哪里?体只有在用上见。体在哪里?体在万有之相上见。换句话,这个道体在哪里呀?万有的相,就是道的相;万有的用,就是道的用。体在相、用中;离相、用以外另外有个体,这个体也是相啊,也是用啊。所以孔子在《易经》上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上,不可知不可见,“形而下者谓之器”,所以我们哲学的名词“形而上”这句话是出在《易经》上,孔子说的,西洋哲学翻过来叫形而上,就是孔子一句话,形而上者叫做道。这个道体在哪里?

他说君子之道,你要见道、明心见性吗?很容易,“费而隐”,道无处不在。拿佛家的话,尽虚空遍法界。既然尽虚空遍法界,你的头发到你脚指头,到你鞋底下面、地下的泥巴狗屎那里都有,因为它无所不在啊!所以它“费”,弥漫在宇宙之中。但是你要找它找不到啊,“费而隐”。所以,在佛家叫如来藏(ZANG4)性,无所不在。可是你要去找一个如来藏性,你打起坐来,说我眼睛闭起来躲到如来藏性去,你正是在那里用、在忙碌,找不到。所以,“君子之道费而隐”,无所不在,就是你找不到。找到了当下就是道。

那么,子思在这个地方特别注明,可见他是悟了道,证了道。道在哪里?“夫妇之愚”,男女之间,“可以与之焉”,任何男女之间的心理、行为,各种,就是人与人之间,它都是道。但是你说这个最普通嘛,世界上有人,有人就有男人有女人,有男人女人就相爱,有相爱之间,他说,相爱并没有离开道,可你爱得合不合于道就是个问题了。

他说“夫妇之愚可以与之焉”,可是你说那么容易吗?比如说夫妇之愚到达了人生人,多容易呀,我们都是人生出来的。到现在为止,人生人究竟怎么样生的?在医学上还是大问题,还在研究。所以,现在科学研究不靠人而生人,正在研究中。瓶子里头制造人,准备将来空气里头还可以制造人呢,科学家的幻想哦。你说幻想会不会变成事实?都不知道。即使玻璃瓶子造出人,空气里头随时手一指就造出一个人来,在中国文化看来也没有希奇,为什么?空气里头本来有人,君子之道“费而隐”啊,人本来在这里呀。拿中国文化来解释,不做科学解释很容易,“君子之道费而隐,人也本在瓶子中”啊(众笑)!这是文学化,古文写法,那就不是科学了。

但是道理的确是这么一个道理,你要知道:道无所不在。你说到处都在吗?你要明心见性,你要见这个道,“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到了他最高深、最奥妙、最神秘之处,即使得道的圣人,还不能彻底地了解。“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圣人,得道的人。中国文化讲圣人,乃至老子、释迦牟尼佛都包括在内了;不过圣人他还有所不知。《中庸》这两句话读了几千年,这两句话就考死了人。

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答得最好,解答了这两句话。明朝禅宗的一位大师——密云悟禅师,解答这两句话透彻得很,只有他。所以,后世很多的儒家都认为,唯有研究了佛法,研究通了以后,回转来读儒家的书、儒道的书,整个是豁然而贯通焉,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明朝的憨山大师等等人都注解有《大学》《中庸》啊,理由如此。那么密云悟禅师怎么答的,我们等一会再说。

我们解释这两句话,刚才提到过明朝末期的时候,有位禅宗大师叫密云悟禅师,“密云”是个庙子的名字,“悟”,他也叫“圆悟大师”,也叫“天通悟”,因为他也在天通寺主持过方丈。那个时候的方丈大师是政府聘请的,不是现在的佛教;就是由悟了道、有道的高僧(主持方丈)。密云悟大师同六祖的故事几乎是一样,从小没有读过书,很苦,也是砍柴,也是孝顺父母。后来出家了,出家了以后学参禅,大彻大悟。一代大师影响明朝末期的历史,非常大的一个人物。这位大师啊,有人问他,(他后来的皈依弟子,跟他学佛、学禅的非常多,有学问的很多。)有一位大儒家就跑来问他,说:“师父啊!”——他中庸书、他悟道了以后什么书无书不通。他没有读过书哦,悟道了以后等于无书不通。——说“夫妇之愚,可以与之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这句话怎么解释呢?)”他说你考功名都考取了,读了一辈子书这个还不懂啊?“文字上我懂。这个道?师傅啊,真不懂!”他讲那句话,真是震古烁今,古今以来没有的,他说:

“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具足圣人法,圣人不知。圣人若知,即是凡夫;凡夫若知,即是圣人”。

嗬!透彻明了!道理,我们如果看过禅宗《六祖坛经》你就知道,六祖悟道了以后不是讲嘛、六祖真正的悟道并不是在——“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那还是小悟哦,破初关而已呦!他真正悟道是后来跟五祖再叫他三更入室,袈裟围着他,再讲一次《金刚经》给他听,五祖亲自讲金刚经给六祖听,又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时候,六祖才大彻大悟,他讲了几句话:“何期自性本自具足”。这个本性里头具足了天人之法,也具足了地狱恶鬼魔王的法,本性里头人可以为圣人,也可以立刻成魔鬼,也可以立刻入地狱,也可以立刻升天堂。所以具足一切法。所以密云悟禅师答复他“夫妇之愚可以与之焉,”他说这个东西呀,“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怎么样讲呢?我们一切凡夫本来就有道,本来具足,凡夫自己不知道“道”。

但是同样地,同凡夫相对是圣人了,悟了道的,“具足圣人法,圣人也不知”哦!他说是圣人,得了道的人还说我有个道得了,我这个道一天抱啊(像小孩子一样),我这个道是我的,不能够掉了哦!你不要动,我有道哦!碰都碰不得——那个道不值钱的啦!道是不生不灭,无所不在啊!所以,他说:“圣人若知”,圣人还觉得我有个悟了,觉得我是悟了的,就不是圣人了。就是“剩”下来的“剩人”、那一个“剩人”差不多了,不是真的圣人。

所以“圣人若知即是凡夫”,一个得道的人还有一点自己成了道、得了道的味道,你不要理他,并没有道,没有真正大彻大悟,就是凡夫。

可是“凡夫若知”呢?哎,凡夫就缺这一知,凡夫若是知道了,“嗯,我这个就是,当下就是!”哎!凡夫变圣人,悟道了。可悟了以后呢?悟了同未悟,这个悟的境界是不会有的;特别还保住,“我有道哦,你不要碰我!”吃饭,“我不吃了,我有道哦,修道要紧哦!”那个不是。

所以你看答复得多透彻!人家干参禅不要读书,所以赶紧学禅,联考都不要考了。悟了什么都懂,因为他也悟了。答复,任何人都答复不出来。古今以来再没有人超过这个话。注解这个、他也不是有意去注解《中庸》。人家《中庸》学问好得很都不懂了,你看这样一答复出来,那一班读书人都反对佛教的,统统两个膝盖头就软了、就跪下来了。高明到极点了。

所以,下面“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同样的道理。一个是“知”、(一个是)“行”。所以后来王阳明讲“知行合一”,行,就是菩萨修道,悟了道的人才能修道。但是修道的人,儒家来讲就是圣人,圣人——说我是天哪、地呀!我讲一句话就是大人哦!我看你一下子是意呦!那个圣人不是圣人,那叫做“神人”——神经病的人。那就不是圣了。圣人非常平凡,爱人是理所当然,帮人忙、所谓拿佛家行菩萨道,没有什么叫菩萨,做人应该做的事,慈悲也是人应该做的事,爱人也是人应该做的事,救人都是人应该做的事,人做到了极点是佛嘛。佛与人只不过是名称不同而已。一个知、一个行。

所以,你读这里四句书不要连起来哦,“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男女之间笨到极点,男女之间本来是笨到极点,这个讲到恋爱就是“爱爱爱……”爱就是一个最笨的事,人啊做最笨的事是最高兴的事,这是不可思议,叫做“夫妇之道费而隐”也。

那么“夫妇之不肖”呢?男女之间做的行为都是莫名其妙的,“可以能行焉”,莫名其妙的事他会去做。但是莫名其妙的行为呀,圣人的行为也莫名其妙——明明晓得众生度不完,偏要度众生,你说这个……度也度不完,还要度;说度不完,(还要)下地狱(度),说“地狱未空我不成佛”,你看这个不肖呀,那比夫妇之愚还要愚。可是他是愚,这就是圣人。所以一个是行,一个是知。

这个道理我们拿密云悟禅师这几句话一解释了以后,《中庸》不必讲了,就是他两句话,解释,悟道,大彻大悟,同行道,都讲完了。“具足凡夫法,凡夫不知;具足圣人法,圣人不知。圣人若知,即是凡夫。”圣人一知,圣人有个道貌岸然、犹是自己有道那个样子,那个道一毛钱一个,都可以买得到的。

有道的人不会有有道的样子,很平凡。可是凡夫如果知了,凡夫本身就是圣人,就是佛,所以众生即佛,真的悟道了以后还变成人。就是“凡夫若知,即是圣人”,这一知禅宗叫做“转语”,他这样一转,就把整个的道理就搞清楚了。禅宗这个叫做转语,所谓“机锋转语”就是这个道理。现在有些人学外国学禅,天天打机锋、说转语,转了半天转不出去,那有什么用?这叫做转语。密云悟禅师给《中庸》下了一个转语,大家统统看懂了,就悟了。那么这个道理,知与行也讲过了。

那么讲这个道体,道为什么费而隐,无所不在,尽虚空遍法界?本来人在道中,可是我们找不到啊!大而无外,为什么找不到?

“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

他说这个天地、这个宇宙,是无限制的、无限量的扩充,大而无外,庄子叫做“大而无外”,大到没有外。你说大,这个叫大,那样更大,天地大,宇宙更大,银河系统外面大、大,总有个边吧?没得边。所以,没得外,大到没得外,就是最小。“小而无内”,小到没得再小的了,没得再小,就空完了嘛,那就是大。所以,大小是人为的假定,真正大小是没有大小。在《中庸》里头的道理也同庄子一样讲法。

所以讲到大,这个道尽虚空遍法界,佛经的形容。这两句话你给它一想想,多大呀!十方虚空,那个佛说的话越大越好,“十方虚空”,最后是没得影子可见了,大到不可思议,不可说!不可说!不可说不可说有多大?那不能……“大而无外”。所以,他说以大来讲,道之大,体大,所以我们佛经里佛学《大方广佛华严经》何以称大?体大。形而上道体,大到宇宙所不能、装不下来,就是《楞严经》有一句话,这个人,天地生在人的心念中间,“如片云点太清里。”“虚空生汝心中”,明心见性的人,你见到自己本性的,虚空生在你心中,“如片云点太清里。”等于一片云在虚空里飘一样。整个宇宙在你的心体上就是那么渺小,你看心性之体有多大!你们在座很多青年学佛的,你要晓得这是佛说的话哦,也同《中庸》所说的是一样,“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可是大家打坐闭起眼睛就在那里玩小的,闭起眼睛在里头玩,里头玩玩又玩不了,一个念头都抓不住;在那里按,然后靠呼吸来抓,呼吸嘛一下来一下去的,你怎么去抓?都是理不明,所以怎么能够修道哦!儒家、道家、佛家都一样的。

所以,“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呢?“天下莫能破焉”。小得没个小,没得一个小。所以你们学道、学佛的做观想,观明点、观亮光,观到小到多小呀?我说小到没得小。就这么小就是大了。“虚空生汝心中,如片云点太清里。”哪有小有大?小大只是两边相对的话。去掉两边相对也没有绝对,这个才是真正的“中”。有个绝对,绝对就不绝对,绝对跟相对两个、跟边两个对起来的呀!你说“我这个是绝对的。”“真的呀?”“哎!绝对!”你看他已经相对了,因为绝对这个观念是跟相对两个对立的。等于说:“我这个绝对没有主观的啊!”“你没有主观?”“没有,客观啊!”“你的很客观?”“很客观!”已经主观了!主观什么了?主观的客观,客观的主观,就是这个东西。

所以,中——无中可中,有一个中已经不中了。所以,“语小天下莫能破焉”。那么把道体都告诉了我们。这一下告诉我们很清楚,道在哪里修呀?哪里去见道、去找个中庸?换句话拿佛家来讲,你哪里去明心见性、去找啊?“夫妇之愚可以与之焉”哦!道在吃饭中。庄子更讲得彻底:“道在屎溺”,大小便里都有道。但是不要去把大便找来化验,没得道的。就是说那个行为,哪一行?——心在动啊!念在动啊!就在这个里头去找。吃饭、穿衣、大小便,念佛、跌倒都是道。“费而隐”,你要找到了,所以拿禅宗的公案,有许多人跌倒一下——开悟了。有许多人头碰了一下——开悟了。为什么那么快呢?“君子之道费而隐”啊!无所不在,就是你找不到。所以,这个原则告诉我们,你不要去找去哦!你一找啊,“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我们大家修道就是靠自己一点鬼聪明去找所谓一个道,去造一个道,所以,找不到。那真是“费而隐”,本来道很明白,倒给你隐起来了,闭起来了。

那么他说道在哪里?他引用《诗经》,我们上古文化的《诗经》: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鸟在空中飞,鱼在水里漂,他说这就是道。换句话说,生机天机是活泼泼的,道不是死板板的,你闭起眼睛坐在那里盘起腿,那是给你修修静练习一下,把你心念习气初步改变改变而已,不要认为这个是道哦。这不是见道之道,这个是学修道的一个姿态而已!道在哪里?宇宙之间无所不在,尽虚空遍法界,哪里不是道啊?所以,禅宗祖师的话:

青青翠竹,悉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李翱,韩愈的那个大弟子,来见药山禅师老和尚,他问道于老和尚,最后老和尚给他手一指;其实老和尚一定读过《中庸》,“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嘛,就是道,不过他没有讲出来。后来李翱就问,“师傅啊,我不懂啊,你就明白告诉我嘛!”药山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所以李翱认为自己悟了,悟了以后马上下山就做了一篇文章,叫《复性书》。复性,恢复本性。这一篇文章一出来以后,宋朝后来理学家讲了半天都在李翱的《复性书》里头转了,儒家宋明理学的根源这样来的,《复性书》的影响最大。所以“云在青天水在瓶”。“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所以,《中庸》上引用这两句话,也就是药山禅师所谓讲的。

但是,“言其上下察也”,道在哪里?抬头一望,低头一看,无处不是道,哪里都是道。明心见性,你把眼睛瞪死了变镜子了也见不到呀。眼睛在不开不闭之间就是道嘛。“言其上下察也”,他说道,处处皆是。

最后给我们结论,《中庸》这一篇是中心、传道的: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他说中庸之道在哪里,就在人生、男女夫妇之间,一男一女、一阴一阳,平常生活之间,就是极平常的生活,我们认为极朴素、极低级的生活,夫妇之间、人生之间,普通,“道”,基本就在这里,没有什么。修道就跟人生打成两片,变成两样,那不是道。修道非要入山不可,那不是道。山里哪里有道?山里头马路都没有一条,哪里来的道哦?小路都找不到一条。道就在那——马路上,大道。

所以,“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就是人生本位开始,由人生本位你体悟了,就够了,了解了自己,也就是佛家说自己认识、明心见性。“察乎天地”,最后通法界,整个就了解了。比如在你自己心念之间先了解起,这就是道。

道的境界呢?真得了道的境界,那个胸襟气魄,“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包含宇宙,那个胸襟就是宇宙,自己个人胸襟就是宇宙,气象万千。一边学道,坐在那里打坐,愁眉苦脸,然后熬着,牙齿啊,那个腿酸的,那个就是要把《诗经》要改,“腿酸于定,牙咬眉痛”,那还是道的境界啊?牙齿咬到眉头痛,腿嘛在凳子上坐到酸得要命!哪还有“鸢飞戾天”呢?什么都没有了。不是道。

道是非常自在的,非常扩大,所谓“如坐春风中”,活泼泼的,这是道的境界。

跟着下来引用孔子的话,深刻加以解说: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孔子说,道——人之初,性本善,道就在你这里。你看,这句话,你们读过《六祖坛经》,就看到了吧?慧明禅师来追六祖,追到了,六祖给他赶得没有办法,把衣钵一丢,自己躲起来。慧明禅师先还是衣钵要紧呐,尽命尽力拿衣钵,拿不动,大概那个时候六祖身上带的强力胶,把它粘住了。神通。衣钵,一件衣服一个碗他就端不动了,也许虚脱了,跑高山爬上去,拿不动。然后他就叫了,他说“我是为道而来,不为衣钵。”六祖就出来,“真的?”“请你传我道!”所以,他叫他“不思善,不思恶”,就在这个时候,“哪一个是你的本来面目?”所以慧明禅师这样开悟了。开悟了以后最后还有一点点怀疑,去问六祖,他说五祖啊,老师、师傅传给你除这个以外,还有秘诀没有呀?还有密法没有?六祖说,有呀!他说怎么叫密法?他(六祖)说秘密在你那里,不在我这里呀!

什么叫密宗?个个有个密宗,密宗就在你那里。告诉你,你就是心了,心就是佛,你的心就是佛心,你找不到心嘛。所以秘密在你那里,不在我这里,也就是孔子的话,“道不远人”,道就在你那里,“人之为道而远人”。人,一般人学道、学圣人,一听,第一反感;第二呢?相信,就会找一个道,没有事找事情做,在那里闭眉闭眼的,那真是很苦呀!咬起牙根在那里熬腿。他不知道,道并不远人,“人之(以)为道而远人”,拼命去找这个道,越离开你。所以,佛经上说:不增、不减。你超过了……

暗香居主录入  玉树临风校对  2007-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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