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第一章 导言(8)
孔子的最重要的若干特点之一,足以真正说明他的声望如此之隆,就是孔子的学问渊博,而毕生好学的缘故。孔子本人也屡次说过这种话。孔子自己承认并非那种"生而知之者",他只是一个"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人而已。他承认"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他认为可忧愁的若干事之中有一件,那就是荒废学业。他说的话里我发现有一句,其中所显示出的遗憾,正和现代考古学家所感到的遗憾完全相同。他想重建古代的宗教礼仪,于是到杞国去求访夏代的古俗遗物,到宋国以求访商代宗教习俗礼仪,但是并无所获。他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吾能征之矣。"换句话说,孔子根本上是个历史学家,他力图从当时尚存的风俗古物以及文献之中,去研究并保存已然淹没的古代礼仪制度。他竭尽精力之所得,就是他整理编着的《五经》。严格说,正如清朝学人章学诚所说"六经皆史",所以《五经》就是史书,自与《四书》不同。我想孔子之如此受人仰望,并不见得怎么由于他是当年最伟大的智者,而倒是由于他是当年最渊博的学人,他能将古代的经典学问授予徒众。当年有很丰厚的古代政治制度的学问,也有更为丰富的有关古代宗教典礼的知识,那些古代神权政治有些部分已然没落,有的已日趋衰微,尤其商朝那套古礼,这些情形,由孔子手订的《五经》里即可看出。据说孔子有弟子三千人,其中七十二人精通《诗经》、《书经》、《礼记》、音乐。孔子坚信历史的价值,因为他相信人类文化必然会继续。在《论中庸》内,可以看出孔子认为在治国平天下的大业上,有三个必要条件:个人的道德,政治地位,历史的传统,缺一而为政,不足以成功,不足以立信。政治制度不论如何好,单此一个条件,也无成功之望。孔门的学术研究,结果发展成为历史丰厚的遗产,而当时其他学派,在此方面,则全付阙如。因此我个人相信,儒家之能战胜其他学派如道家、墨家,一半是由于儒家本身的哲学价值,一半也由于儒家的学术地位。儒家为师者确是可以拿出东西来教学生,而学生也确实可以学而有所收获。那套真实的学问就是历史,而其他学派只能夸示一下自己的意见与看法,"兼爱"也罢,"为己"也罢,没有具体的内容。
关于孔子和悦可亲的风趣,必须在此一提。因为这可以说明我在前面所说孔子所过的生活是充实而快活的日子,这和宋朝理学家那种窒息生机大杀风景的教条是大异其趣的,并且由此也可以看出孔子的单纯和伟大。孔子不是一个爱"耍嘴皮子"的人,但有时候他也不由得说几句俏皮话,像下面几句便是:"凡是自己不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的人,我对这种人也没法怎么办。"《论语》的原文是: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
他又说:知道自己犯了过错而不肯改,那是又犯了过错。有时孔子也用《诗经》上的句子小发风趣诙谐之词。《诗经》上有一首诗,在诗里情人说"不是不想念,而是你家离得太远了",才没法与他相会。孔子论到这首诗时说:"我看那女的根本心里并不想那个男的,否则怎么会嫌路途遥远呢。"《论语》里原文为: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但是我们觉得孔子独具的风趣,也就是最好的风趣,那种风趣就是孔子在挖苦自己时自然流露出来的。孔子有好多时候可以嘲笑自己表面的缺点,或是承认别人对他的批评正中要害。他的风趣有时只是他们师生之间偶尔轻微的玩笑而已,并无深意可言。有一次,一个村民说:"孔子真够伟大的!什么都通,件件稀松。"孔子听见这样的批评,就对学生说:"那么我要专攻什么呢?是射箭呢?还是驾车呢?"《论语》上的原文是: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