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士说:“这倒是宁可信之的好。对了,今天哥儿难得来一趟,我们这里的道士们早听说哥儿有块通灵宝玉,可否传给我们见见世面?” 贾母便命宝玉摘下他的通灵宝玉,放在张道士端来的铺锦茶盘上。不一会儿,回来的盘子上满是珠翠金银。张道士说:“众人托小道的福,见识了这通灵宝物,实在稀罕,没什么可资谢意,便将各人配在身上的传道法器送给公子祈福。” 只见里头有金璜、玉块等物少说共有三五十件,贾母讶然道:“这礼万万不能收!” 张道士笑道:“这不过是他们的一点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收下,他们可要看不起我了!” 贾母只好命宝玉点收。宝玉找到了自己的通灵玉戴上后,随手在茶盘子里翻翻捡捡。贾母看到其中有个赤金麒麟,看来好生面熟,便挑了起来说:“这样东西,我好像看过。” 宝钗在一旁立即应道:“是史大妹妹有一个,只是比这个小一些。” 贾母这才想到。宝玉笑说:“怎么她到我们家这么多次,我却没看见她有这个东西?”探春也道:“宝姐姐真是有心,什么都记得。” 黛玉听了,却冷笑道:“她在别人的东西上,放的心还有限,偏在这人戴的东西上,最留心不过!”宝钗知道黛玉对自己有个金锁,恰巧和宝玉配成金玉良缘而耿耿于怀,却不同黛玉计较。 宝玉一知道湘云有同样的东西,便对那金麒麟别生好感。但怕有人说闲话,只好趁众人不注意时偷偷揣在怀里。但黛玉还是看见了,直拿眼睛瞟着他。宝玉只好又将金麒麟掏了出来,对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好玩得很,我替你留着,以后穿了穗子替你戴上,好不好?”黛玉将头一扭,道:“我不稀罕!”便不理他了。他哪里想得到,黛玉听见张道士要帮他说亲一事,心里又老大不舒服,一回去,竟然中了暑。宝玉到潇湘馆去探她,她偏拿张道士的话相讥,又把宝玉折腾了一番。 宝玉因张道士要为他说亲,害黛玉错怪他,于是向贾母说,张道士讨厌,再也不见张道士!不料黛玉却不懂他的心,两人相见,她偏连声道说,死了算了,以免阻拦了他的好姻缘。他一铆起性子来,活像头蛮牛,赌气摘下脖子上的通灵玉,咬牙往地下重重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把你摔碎了,什么事都没有!” 那块玉十分坚硬,被狠狠掼在地上后,竟毫发无损,文风不动地躺着。黛玉见他又发起疯来,早就哭得不成人样,说:“你干嘛砸那哑吧东西?要砸它,不如来砸我!”宝玉听了更气,又死劲地砸,非把它砸碎不可。 两人正闹着,紫鹃、雪雁都劝不动,小丫头们赶紧唤了袭人来。袭人一到,伸手抢下他的玉。宝玉怒斥:“我砸我的东西,关你们什么事?” 袭人知道他跟黛玉拌嘴已是常事,但气成这样,还是空前的,脸气青了,眼眉的样子也都变了样,心里着实害怕。但还是上前拉他的手,道:“你同妹妹拌嘴,也不用砸它!你若把它砸坏了,教妹妹心里怎么过得去?” 这话说到黛玉心坎上,黛玉哇的一声哭,刚刚喝的汤药,全吐出来。紫鹃忙拿绢子给她,说:“姑娘再生气也该保重,否则因而坏了身子,宝二爷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一句话又说到宝玉心坎上,宝玉见黛玉一边哭,一边气喘,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心里万分懊恼,实在不该跟她生气。宝玉一静,泪水不由得滴了满脸。袭人和紫鹃见主子们哭得如是伤心,也在鸦雀无声中轻轻啜泣。 老婆子们见宝玉和黛玉在潇湘馆里大吵大闹,已有人通风报信到贾母、王夫人那里去,惹得贾母和王夫人赶快进潇湘馆来瞧。贾母和王夫人来,看宝玉和黛玉两人已相对无言,悄然无事,只得把袭人、紫鹃两个大丫头叫来,将她们连说带骂,教训了一顿。 宝玉和黛玉却都没肯善罢干休,过了几天,两人谁也没说道歉,天天都无精打采,家里有人生日摆酒唱戏,两人都托病不去。贾母见他们两人这样,心下也猜出七八分来,同王夫人抱怨道:“我这老冤家,不知是哪世造的孽,偏遇着这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没有一天不教我操心!恐怕等我闭了眼、断了气,这两个冤家还要闹上天去!”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一句话,让丫头们传到了怡红院,也传到了潇湘馆,黛玉和宝玉听了,都仿佛参禅般,将此话细细咀嚼,潸然泪下。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叹。闹到了端午,到底还是宝玉先上潇湘馆赔罪。 紫鹃一听便知是宝玉叫门,笑对黛玉说:“二爷想必是来赔不是了。”黛玉心喜,口里偏嚷:“不许开门!”紫鹃心头暗喜,径自开了门,笑道:“宝二爷,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宝玉一进门,料黛玉必在里头竖起耳朵听,大声说道:“一件小事,倒被你说成大事了!我好好的,为什么不来?就是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好了没?” 紫鹃悄悄说:“身上好了,只是心里还不舒服呢。” 宝玉跨进了内室,只见黛玉又伏在床上哭。宝玉开口便说:“妹妹,我知道你已经不生我气了,对不对?”黛玉不答,宝玉又说:“我们可别因一时拌嘴生分了,叫人家看笑话来劝我们。”又是好妹妹、好妹妹,一声一声,招魂似地叫。 黛玉说:“别来哄我!你就当我走了!” 宝玉笑道:“你要走去哪里?” “我回家去!” “那我就跟了你回去!” “如果我死了呢?” 宝玉不假思索:“你死了,我做和尚!” 黛玉一听到他又说了狠话,顿时将脸拉了下来,道:“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把这话告诉老祖宗!” 宝玉自知话说得又过分了,胀红了脸,低了头,不敢作声。黛玉两只眼睛瞪了他老半天,只叹了一口气,咬着牙,用手指在宝玉额头上戳了两下,哼了一声,说:“你这个……” 本来打算说,你这个狠心短命的东西!又怕说了这句玩笑话,不小心折了宝玉的寿,那自己岂不成了天大的罪人?心里忽有不祥之感,万一自己和宝玉的玩笑话都有神明听见,全成了真,该怎么办?原盼望与他厮守,地久天长,不怕他疯疯傻傻,嬉笑怒骂,但,眼前这一切是不是会待良辰美景一过,皆成断井残垣?昏昏茫茫想了一遭,她又叹了一口气,拿起手帕来擦眼泪。 宝玉也陪着她哭。哭了半晌,想想又心有未甘,笑着拉黛玉的手说:“我的五脏六腑都给你哭碎了,你还哭?我们出去走走……” 黛玉将手一摔,说:“不要拉拉扯扯!你已经这么大了,还这么涎皮赖脸的,不羞人么?” 一个是随口开出玩笑随风散,一个是事事放心上估量,他的一两有她的十斤重,教她怎好轻轻松松过重重难关? “好了,好了!”两人都给这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原来是凤姐跑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天天担心你们两个,叫我来看看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过三天,一定欢欢喜喜了,看你们,手拉手哭成乌眼鸡,做什么?跟我到老太太那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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