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题目,也许有读者会怀疑:别是搞错了吧,哪儿来的“冷月葬花魂”?我们只知道“冷月葬诗魂”。那是《红楼梦》里“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中林黛玉的警句。当时湘云出一句“寒塘渡鹤影”,黛玉又叫好,又跺脚,几乎为之“搁笔”,幸好想出这一句来,才将对方压倒。怎么“葬诗魂”现在变成“葬花魂”了呢? 说也难怪,长期以来,流行的各种排印本《红楼梦》,采用的都是比较后出的程(伟元)高(鹗)系统的本子。程本上这一句就是作“冷月葬诗魂”的,大家对它都已熟知,加之,意境也不错,比之于唐代诗僧可止(860~934)哭贾岛的诗“冢栏寒月色,人哭苦吟魂”,或者周密的“恼乱诗魂”来,也似乎更新奇一些,于是不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以为“冷月葬花魂”未必更佳,倒怀疑它真是出于曹雪芹的手笔。然而,事实终究是事实,曹雪芹原着文字恰恰不是“葬诗魂”,而是“葬花魂”。至于一字之差,诗句会有高下之分的问题,那是不应该脱离开人物的命运特点和情节的前后照应,而孤立地只就诗句本身来衡量的。 何以见得“葬花魂”是曹雪芹原着的文字呢? 一、几个早期抄本的异同情况,不仅说明了曹雪芹原着文字是“葬花魂”,而且也留下了从“葬花魂”到“葬诗魂”是如何改变过来的痕迹。现存尚留有这一回(第七十六回)书的脂评系统本子有庚辰本、王府本,有正本、戚宁本、梦稿本和梦觉本六种。其中府、正、宁、稿四种本子均作“葬花魂”,觉本作“葬诗魂”;庚辰本与诸本都不同作“葬死魂”,另笔点去“死”字,旁加“诗”字。从各抄本之间的联系来看,庚辰本的祖本(现存的是过录本)也应是“葬花魂”。因为从大量内证表明,府、正、宁三本的共同祖本是根据庚辰本传抄整理而成的。现在,这三个本子无一例外都作“葬花魂”,可见庚辰本原文也必然是“葬花魂”。“死”只不过是“花”的形讹。行书“花”字与“死”字很像,而前面又是“葬”字,更易混淆,抄书人不察诗意而看错,这是十分自然的。“葬死魂”当然不通,抄本的某一位收藏者在未校核其他本子的情况下,揣测其为音近致误,便提笔改成了“诗”字。梦觉本比较晚出,从种种迹象看,这个本子的底本也是庚辰本,但对庚辰本作过较大的删改,它选取了“葬诗魂”。后来的程本,又是根据觉本整理的,所以沿袭了这一改笔。由于程本是排字印本,流传远比抄本为广,故“葬诗魂”遂为更多的读者所接受了。 二、从对句看,也是“花魂”比“诗魂”更合当时的具体环境。联句,这种作诗的方法,常常是诗人们较量才华的一种方式,所谓“试试咱们谁强谁弱”。因此,用“花魂”对“鹤影”的工对,要比用“诗魂”对“鹤影”的宽对更符合情理。诗,当然未必是工对比宽对好,古今诗史上有不少名作名句,都不是工对的。林黛玉论诗,也主张“不以词害意”,“有好句子,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不过,这里情况有些特殊,排律与八句的律诗写法稍有差别,它的对仗要求更加规矩、工严,而五言尤甚。何况,又是彼此较量“谁强谁弱”的联句。这首诗其余各联对仗,皆属工对或较工的,惟独这关键的一句,却对不出工对来,这又岂是一向不甘人后的林黛玉之所愿为。再说,诗句争胜,也还得看是否切题。秋季群芳过尽,惟有冷月皎洁,故曰“冷月葬花魂”;此正“中秋夜即景”,与湘云所出句恰好铢两悉称。若说“葬诗魂”,便关人事而非写景了。大观园又不是幽圹墓地,林黛玉又何至于硬拉扯李长吉“秋坟鬼唱鲍家诗”之类意思,去配湘云那句写眼前实景的诗呢。所以,就像第二十六回末了对句中用“花魂默默”与“鸟梦痴痴”相对一样,这里,用以对“鹤影”的也应该是“花魂”。 三、《红楼梦》本身,也提供若干“葬花魂”的内证。“花魂”一词,在小说中曾多次出现。除了上述为烘染林黛玉的伤感,有“花魂默默无情绪”一联对句外,在林黛玉全部哀音中最有代表性的《葬花吟》里也说:“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大家知道,《葬花吟》中所写的种种,是林黛玉悲剧命运的艺术象征。“葬花”、“花魂”等等都有比拟红颜薄命的意思,黛玉最终就是在“风刀霜剑严相逼”下,红消香断、花落人亡的。所以,与曹雪芹同时,彼此还可能相识的富察明义,在他的《题红楼梦》绝句中就说:“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其实,不但《葬花吟》是谶语,“冷月葬花魂”也同样是黛玉夭亡的诗谶。这正如“寒塘渡鹤影”的凄清孤独的意境,暗示着史湘云未来的不幸一样。(湘云《咏白海棠》诗“自是霜娥偏爱冷”,脂评就点出,“不脱自己将来形景”。)在暗示人物未来命运的关键之处,用词前后有所照应,这也是作者为了让读者加深印象而常常使用的一种艺术手法。 四、从《红楼梦》继承我国丰富的文学遗产来看,也证明“葬花魂”是原文。明代有名的才女叶小鸾,她十七岁就不幸夭亡。其父叶绍袁(天寥)在他所着的《续窈闻记》中记载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叶小鸾死后,某大师召来她的灵魂,女魂表示愿从师受戒。大师说,受戒之先,必须审戒,便审问她生前种种罪过。她都一一以诗句相答,语极绮丽。比如,师问:“曾犯杀否?”女答:“犯。”师问:“如何?”她说:“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蝶衣。”师问:“曾犯淫否?”女答:“犯。——晓镜偷窥眉曲曲,春裙新绣鸟双双。”师问:“曾恶口否?”女答:“犯。——生怕帘开讥燕子,为怜花谢骂东风。”如此等等,共问答了十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是:“曾犯痴否?”女答:“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师大为赞叹说:“实在你只有一种罪,就是会做绮丽的诗。”在这里,天真无邪、才华横溢,而又不幸早夭的叶小鸾,不是与大观园里才冠群芳的林黛玉颇有相似之处吗?特别是以“葬花魂”为“痴”,不是更使人联想到《红楼梦》中有关葬花情节的描写吗?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是曾经看过叶天寥的《续窈闻记》的。在《芙蓉女儿诔》中,有“寒簧击之句,有些做注解的同志不知“寒簧”为何物,甚至以为也是指一种乐器;后来有人在清人作品(如洪《长生殿》等)中找到了她,才知道她原来是月宫仙子。其实,寒簧之名,更早地就见于《续窈闻记》,而叶小鸾夭亡后,便充当了这个角色,犹晴雯之作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这一联曹雪芹原着文字应该是:“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红楼梦》由于成书过程的复杂,目前流行的本子中,这样似是而非的地方还不少。因此,我们觉得对这部伟大的古典小说,重新作一番认真的校订工作,整理出一部更加完善、更加接近原着面目的新版本来,实在是很有必要的。 附: 此文与林冠夫先生合作。 读《红楼梦》续书有感 生死相怜始是痴,风波平地竟谁知! 休将贾母比焦母,说到绛珠泪尽时。 《红楼梦》后四十回写黛玉误会宝玉薄幸负心,遂怀恨而殁。绛珠还泪,本为报神瑛甘露之惠,今以怨报德,如何证得前缘?又续书以焦仲卿阿母形象写史太君,冷面寡恩,竟至翻脸绝情,弃病危之外孙女于不顾,此岂雪芹本意哉! 是“年未五旬”,不是“年近五旬” 读《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2期所载章诚望同志《试谈曹雪芹的生年》一文,甚有兴趣。文中引录直接提到曹雪芹终年岁数的材料两条。其中敦诚《挽曹雪芹》诗句“四十年华付杳冥”,章文说,“当是文艺的真实,非科学的真实”,不能认为雪芹死时,“是真的整四十岁”,这一点与不少人看法一致,只是以四十多几岁为宜,众说不一。章文论断曹雪芹逝世时“虚岁为四十九”,并以为这一结论与张宜泉《伤芹溪居士》诗题下的原注“完全相合”。 如果真的能够“完全相合”,当然很好。但令人遗憾的是章文在引录这条原注时,恰恰弄错了一个十分关键的字,引文曰:“其人秉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年近五旬而卒。”可是,实际上“年近五旬”在张宜泉的《春柳堂诗稿》中是作“年未五旬”的。这是惟一的出处,此外,并没有别的版本可据。我乍见引文时,以为是章同志一时笔误;再看下去,才发现“年近五旬”的话,在全文中共用了五次,而且还有“上推近五十年,我们可确知他应生于1720年的前几年”等语,可知是章同志在研究这个问题的过程中,已经把原注文字搞错了。 “年近五旬”,当然只能是四十八九岁,是相当确定的提法;“年未五旬”,则要笼统含混得多,可以上下的幅度也较大,两者并不完全一样。张宜泉说“年未五旬”,也许是因为他对曹雪芹的年龄也并不知道得那么确切,只知他四十几岁就死了,还不到“人生百年”之半。有人从敦诚、张宜泉两人谁与曹雪芹关系更密切,去考虑他们所说的话谁更接近事实。我想,如果曹雪芹年纪与他们相仿,关系更密切的人是会了解得清楚些的。然而,张宜泉约比曹雪芹大十多岁,而曹雪芹又比敦诚大十多岁,他们的交谊,又主要在曹雪芹生活的后期。这样的差距,彼此年龄,在平时就都有可能知道得不太确切。能够确知死者年龄的一个机会是参加他的殡葬仪式。从敦诚挽诗中“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等语来看,他应该是参加了的;而张宜泉伤悼雪芹的诗写于其再访亡友居处之后,似乎并没有参加殡葬。正因为张宜泉原注含混,敦诚诗语又未必实指整数,所以研究者只好再结合其他可能来推定曹雪芹的年龄。或倾向于大,或倾向于小,或在“四十”与“五旬”之间取其平均数,而定为四十五岁左右。倘若张宜泉原注如章文所引,很确定地作“年近五旬”,那么,只要他不是信口胡说,曹雪芹的终年大致岁数已可肯定,即便还有分歧,抑或不至于如此之大。 当然,“年近五旬”在章文中只作为假定的依据。用以证明假定的理由和方法(如参用小说中人物的年龄和出生季节来佐证雪芹为曹之妻马氏的遗腹子等),究竟如何,这是又当别论的问题。不过,文章中作为立论最初依据的主要资料,在分析和引用时,实在是不应该疏忽如此的,为免读者又据以讹传,故赘述如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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