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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红楼梦》续作与原作的落差(3)

  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的。”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回了他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怕他也无益于我们。”都判道:“放屁!俗话说得好,‘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阴阳本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点没错了的。”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这段出现阴司鬼差的文字,用不着我来说明,脂评就有过许多精辟的批语,只需择要抄录几条就行了。它批“正是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句说:

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后面数语,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

又有批众鬼拘秦钟一段说:

《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耶?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

“游戏之笔”、“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说得多好!可谓一语破的。再如批鬼都判先倨后恭的对话说:

如闻其声。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观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

“调侃世情”,又是一针见血的话。我由衷地钦佩脂砚斋的理解鉴赏能力,并且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竟有少数所谓研究者,老往这位对我们加深理解《红楼梦》一书作过如此重要贡献的脂砚斋身上泼脏水。我想,他们如果有脂砚斋十分之一的理解力,就真该谢天谢地了!

再看看续书所写有关情节,完全可以说是“认真说鬼话”了。

宝玉因失玉而疯癫,得玉而痊愈,这是将通灵玉当成了宝玉的魂灵,是写他自己视玉为命,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因僧道而获救是重复前面已有过的情节,已与脂评所说“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却又不灵,遇癞和尚、跛道人一点方灵应矣。写利欲之害如此”,“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等语不合,这且不说。为寻玉而求助于扶乩(一种占卜问疑的迷信活动,骗人的鬼把戏),由妙玉来施术,请来“拐仙”,还神奇地在沙盘上写出一首诗来指示通灵玉的去处,虽小说中人不解其意,但读者却能领略其去处的神秘性。妙玉本是出身于官宦之家的普通姑娘,除了能诗和懂茶艺外并无特殊本领,现在居然硬派她来扮演巫婆的角色,让她画符念咒,装神弄鬼。

《大观园月夜感幽魂》一回更是活见鬼。先是凤姐在园内见似“大狗”“拖着一个扫帚尾巴”的怪物向她“拱爪儿”,接着就碰见秦可卿的鬼魂。吓得这个原来“从不信阴司报应”的凤姐去散花寺求“神签”,签儿自动蹿出,上书“王熙凤衣锦还乡”。

下一回又写宁府“病灾侵入”、“符水驱妖孽”,更是肆无忌惮地宣扬封建迷信。请来毛半仙占卦问课,什么“世爻午火变水相克”,什么“戌上白虎”是“魄化课”,主“病多丧死,讼有忧惊”,还通过人物之口肯定“那卦也还算是准的”。又写贾赦在大观园里受惊,吓得躺倒在地。人回:“亲眼看见一个黄脸红须绿衣青裳一个妖怪走到树林子后头山窟窿里去了。”于是大写特写道士如何作法事,驱邪逐妖。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写得阴风惨惨、鬼气森森,恐怖异常。宝玉指潇湘馆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婆子劝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只是这里路又隐僻,又听得人说,这里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

鸳鸯上吊前见到秦可卿,并领悟“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所以死后也随秦氏的鬼魂去了。

最突出的是正面描写赵姨娘“被阴司里拷打死”的场面:

赵姨娘双膝跪在地下,说一回,哭一回。有时爬在地下叫饶,说:“打杀我了,红胡子的爷,我再不敢了!”有一时双手合着,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角鲜血直流,头发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语,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剥她的样子。

也还写凤姐“被众冤魂缠绕”。

在《得通灵幻境悟仙缘》一回中,写宝玉病危,被前来送玉的和尚救活,但他让宝玉魂魄出窍,重游一次幻境,使他领悟“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的佛家说教。于是把小说楔子和第五回情节都拉了进来:宝玉一会儿翻看“册子”,一会儿看绛珠草,其中也有神仙姐姐,也有鬼怪,也在半途中喊救命等等,读之,足能令人作呕半日。还遇见尤三姐、鸳鸯、晴雯、黛玉、凤姐、秦可卿等阴魂,只是太虚幻境原有的三副联额都被篡改了,成了十分庸俗的“福善祸淫”的劝世文,太虚幻境也成了宣扬因果报应迷信观念的城隍庙。

七、因袭前人,有时还难免出丑

续书中有些故事情节,不是来自生活,而是来自书本。说得好一点,就像诗文中在用典故,你可以找出它的出处来;说得不好一点,则是摭拾前人唾余。

比如宝钗替代黛玉做新娘的“调包计”,不论其是否穿凿,是否真实,情节的故事性、离奇性总是有的,所以也就有了一定的可读性。但那是续作者自己构想出来的吗?倒未必。比曹雪芹早半个多世纪的蒲松龄,其《聊斋志异》中有《姊妹易嫁》一篇,就写张氏以长女许毛家郎,女嫌毛贫,不从。迎娶日,彩舆在门,坚拒不妆。不得已,终以其妹代姊“调包”出嫁。这一情节,还不是蒲氏首创,赵起杲《青本刻聊斋志异例言》谓:“编中所载事迹,有不尽无征者,如《姊妹易嫁》、《金和尚》诸篇是已。”的确,冯镇峦评此篇时,就提到姊妹调包的出处:

唐冀州长史吉懋,取南宫县丞崔敬之女与子顼为妻。女泣不从。小女白母,愿代其姊。后吉顼贵至宰相。

可见,“调包”之构想,已落前人窠臼。

再如黛玉焚稿情节,全因袭明代冯小青故事。小青嫁与冯生为妾,冯生妇奇妒,命小青别居孤山,凄婉成疾,死前将其所作诗词稿焚毁,后其姻亲集刊其诗词为《焚余草》。记其事者有支小白《小青传》等多种,亦有好几种戏曲演其故事。

《施毒计金桂自焚身》则套的是关汉卿《感天动地窦娥冤》杂剧,差别只在恶棍张驴儿欲毒死蔡婆,而结果反毒死了自己的父亲,而悍妇夏金桂欲毒死香菱,而结果反毒死了自己。

最能说明问题的其实还是诗词。

明清时,小说中套用、移用古人现成的诗词,作为散文叙述的点缀或充作小说人物所作的诗词的现象是相当普遍的。《红楼梦》续书也如法炮制本算不了什么问题,只是曹雪芹没有这种写作习惯,《红楼梦》前八十回也不用此套,所以置于同一部书中,前后反差就大了。

比如写黛玉见旧时宝玉送的手帕而伤感,说: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对句用的是秦观《鹧鸪天》词:“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

宝玉去潇湘馆看黛玉,见她新写的一副对联贴在里间门口,联云:

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也不说明出处,令读者误以为是续作者代黛玉拟的。其实,它是唐代着名诗人崔颢的《题沈隐侯八咏楼》诗中的原句。沈隐侯即沈约,他在任东阳郡(今浙江金华市)太守时建此楼,并于楼中写过《八咏诗》,后人因以此名楼。《八咏诗》的第一首是《登台望秋月》,故崔颢凭吊时感慨窗前明月景象犹在,而古人沈约已不可见,只留下历史陈迹了。续作者取古人之句充作自己笔墨不说,还让黛玉通过联语忽发思古之幽情,泛泛地慨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似乎也没有必要。

写黛玉病中照镜,顾影自怜说: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这是全抄冯小青《焚余草》中的诗。诗云:“新妆欲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这首诗很有名,故演小青故事的戏曲有以《春波影》为名的。续作者竟摭拾此类,滥竽充数,以为可假冒原作,实在是太小看曹雪芹了。

黛玉窃听得丫头谈话,说什么王大爷已给宝玉说了亲,便心灰意冷,病势转重,后来知是误会,病也逐渐减退,续作者感叹说: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又是小说中用滥了的俗套。系铃解铃,语出明代瞿汝稷《指月录》。

第九十一回宝黛“妄谈禅”,黛玉说:“水止珠沉,奈何?”意思是我死了,你怎么办?宝玉要回答的本是:我做和尚去,不再想家了。但他却引了两句诗来作为回答:

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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