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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地位的改变

刘姥姥初会王熙凤 贾蓉借物言谈隐情

香菱在《红楼梦》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她首先出场(第一回)作者特致珍重惋惜之意,名曰“英莲”实“应怜”的谐音,与“娇杏”之为“侥幸”相对待。“应怜”云云不仅对香菱一人说,实包括书中的十二钗,即大观园中一切女子而言。如十二钗之“元迎探惜”即谐音“原应叹息”,亦与“应怜”相同。作者之意非常显明的。

还有一点,香菱有列在副册或又副册的问题,在一般本子都把她列在副册之首。在脂砚斋批里则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说在副册,又一说在又副册。这矛盾的情形表示作者对她的列入册子当时也经过一番游移的。最后大约仍把她列入副册罢。

这里牵涉到《红楼梦》一个比较基本的观念,就是在封建家庭地位高的,它不一定是赞美;地位低的,它不一定是瞧不起。而且正相反,越是占高位的,越贬斥得厉害;越是地位卑微,越对他表示同情。《红楼梦》作者就用了这个方式来初步批判了封建家庭。因此提高身份不等于褒,降低身份不等于贬,似乎颠倒,实很深刻,后来续书如高鹗的后四十回,因为同情平儿,凤姐死后便说把她扶正。这充分地表明了他不懂得曹雪芹的意思。

现在谈到香菱地位改变的问题。香菱有姨娘的身份,见于本书第十六回凤姐的话:

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个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亲。

这比袭人平儿她们的身份总要高一点。但到了第八十回上却把香菱的境遇写得非常的不堪,成为一个被虐待的小丫头了。

今夜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间劳动伏侍。……薛蟠……忙又赶来骂香菱“不识抬举,再不睡,就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

香菱受夏金桂的压迫折磨而死,在第五回册子上原有“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乡”这样明文的,续书人不了解,以致搞错了。这早已说过,不在话下。(《红楼梦研究》四四、四五页)她的地位忽然猛跌,表面上似乎因金桂的欺凌,实际上并不如此简单,主要的还是薛蟠的态度骤然变了。何以骤变,则与宝玉有关。细看本书,其中蛛丝马迹历历可循。

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作者费了许多的力量使香菱进了大观园。在脂砚斋庚辰本有一段长批说明这创作时心理的经过,这分明是作者自己批的。他费了这么大的气力,难道果真只为让香菱学作诗吗?恐怕没有那么风雅呵。主要的要写这“呆香菱情解石榴裙”。这第六十二回原是很可注意的一回书。《金玉缘》本护花主人评曰:

宝玉埋夫妻蕙并蒂菱,及看平儿鸳鸯梳妆等事,是描写意淫二字。香菱叫住宝玉红了脸,欲说不说,只嘱裙子的事,别告诉薛蟠,脸又一红,情深意厚,言外毕露。

大某山民评曰:

香菱换裙时有人在侧,佯教宝玉背过脸去,及袭人既走,即来拉手,以后脸红脉脉,至半晌方云裙子的事。其蝶之痕,西江不能濯也。

试引本回最末一节文字:

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说,札煞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作什么。香菱红了脸,只管笑,嘴里却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脸又一红,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就完了。”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我可不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

拿这一段文章和上文所引诸评来参看,知道他们原说的不错,不过也还没有说得很透彻,因这里又在搞微词曲笔了。表面一看似无问题,再看去便觉得不通,必须细看细想,方知作者用意的深刻。我们试想:香菱为什么要叮嘱宝玉这些话?难道不叮嘱,宝玉真就会告诉薛蟠:我曾如何如何调戏你的爱妾吗?这在情理之外,绝对不可通的。难怪宝玉说:“我可不疯了。”

这话得分“事理”和“文理”两面来看。就“事理”说,不但无此必要,而且这样写法根本上不通。就“文理”来说,又必须这样,才能表示宝玉、香菱的关系,如评家所云是也。这“事理”跟“文理”是矛盾的,而作者恰好通过这矛盾来说出他的真意所在。这里原有个破绽的。惟其有破绽,才便于读者的觉察,并非当时说话真正如此。质直言之,宝玉跟香菱有必须瞒着薛蟠的事。

再说薛蟠一边。薛蟠号为“大傻”、“呆霸王”,其实这个人的性格很不单纯,这里暂不能详说,只提出一点来。薛蟠是非常嫉妒,而且时时刻刻害怕宝玉偷他的爱妾,所以香菱进园是一个重要的关键。及她再出园,薛蟠的态度马上就变了。好像香菱直被夏金桂逼死,其实何尝如此。薛蟠真喜欢香菱,难道不会“宠妾灭妻”么?

这儿恕我提起一段怪文,一段老话,趁这机会我对《红楼梦研究》修正一点,因这段文字原系《红楼梦辨》的旧文:

戚本虽也有好处,但可发一笑的地方却也不少。如高本(即程刻本)第二十五回,“贾政心中也着忙,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文气文情都很有贯串,而戚本却平白地插进一段奇文,使我们为之失笑。

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杂,顾了这里丢不了那里。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了,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那里。当下众人七言八语。……

不但文理重沓,且把文气上下隔断不相连络。评者反说“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这也是别有会心了。(第八十九页)

在这里我不赞成戚本(脂本也如此),对于脂评也不赞成,像这样的说法是浅薄的。因为那时不曾联想到薛蟠、香菱、宝玉等人的复杂微妙的关系,只觉插进这一段怪文不大通顺。现在看这段怪文仍有这样的感觉,不过认为作者原稿的确如此。这里说明“又恐香菱被人臊皮”,又明说“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贾珍等”,只一个“等”字便包括宝玉在内了。其实以《红楼梦》而论,宝玉是书主人,贾珍虽领衔反是陪客。此句若改为:“知道宝玉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便明白晓畅之至了。不过这样过于现露了,又非作者之意。必须将前后文统看,方知这段怪文大有用处,不该删去的。

香菱地位的降低是作者的特笔。他为薄命女儿抒悲,借香菱来写照。就身份而论确是贬;然而这个贬正是作者对她同情最多、最深切的地方,又最容易引起读者同情的地方,这就是褒。所谓褒,不一定封王封妃;所谓贬,不一定作婢作妾,甚至于可以反过来说。至于假如把她列入又副册呢,其理由相若,也决不是贬。看十二钗册子,以为“正”最重要,“副”次之,“又副”又次之,这是从形式上看问题。譬如晴、袭二人都在又副册,试问《红楼梦》中人物还有比她俩更煊赫的么。香菱若与之同列,其重要并不减于她为副册的首座。作者一度想把她列入又副册,恐怕是这个原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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