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有超过40%的11首是独自抒情之作,即“自由活动”;而宝钗的都是参加集体活动的作品。 造成如此明显的差别是因为两人有着截然不同的诗歌观念。宝钗视诗词为小道,说:“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六十四回)又说:“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女人分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四十二回)她认为女孩如果太重视作诗,“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四十九回)所以宝钗是个自觉地遵守封建道德规范并且以此规范别人的女孩。在情感上她是自觉地压抑自己。而黛玉不然,她要抒发情感,所以不但写的多,而且有时感情奔涌,绝句、律诗格律严格,索性就用句数不限、形式比较自由的歌行,有时一气写三首。 在内容上也能够看出两人在诗歌中的情感差异极大。宝钗都是应景之作,即使流露真情,也很隐晦含蓄。而黛玉则是不时和着血泪在写诗词。我们只要看看她们所用的字就明白了: 黛玉诗词1659个字中出现的表示流泪的字眼,如泪、珠、泣、玉、抛、洒、点点、斑斑、拭泪痕等有44字,宝钗一个也没有。 黛玉诗词中表示死亡的字,如死、亡、丧、葬、老等有11字,宝钗一个都没有。 表示悲愁的字,如哀、愁、恨、恼、怜、无言、无情、无释、无语、伤神、伤情、漂泊、憔悴、凄凉、寂寞、闷杀、命薄、萧条、离人、伤悲等字,黛玉诗词中多达100个,宝钗只有18个,在总字数中的比例低得多。 如果加上秋、何、谁、难等,不知、几时、那堪、孤忍等表示愁绪和不确定情绪的字眼,黛玉总计多达223字之多,大大超过宝钗。这种表示悲伤情绪的字眼,我姑且把它称作“悲字”。黛玉还有易于宣泄情感的问句15个,叹句7个,共22句,而宝钗仅各2句。 值得注意的还有,同样是使用悲字,两个少女在文字中传达的情绪差别很大。黛玉表达的是郁闷于心的苦恼,而宝钗则是一般文人骚客于良辰美景对酒赏花之际的应景习用之辞。比如宝钗用悲字最多的一首《忆菊》,用了11个,占其所用悲字总数24个的46%,因此有必要录出考察一番: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 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这首七律虽然表达了某种沉重的离愁别绪和思归之情,但是以“会有期”结尾,仍然对重逢充满期待和信心,丝毫没有黛玉那种总是对前途渺茫甚至命运悲惨的担忧。 为什么要对诗词文字的使用特别关注呢?因为有些比较情绪化的人和其他人相比,在赋诗填词时由于性格、情绪甚至潜意识的影响,对不同条件固然会有不同反应,而且在相同条件下作出的反应也会留下自己独特的心理指纹。表现在文字上就是对语区、语料的选择、组合与节奏会产生特定指向。黛玉在几次受到强烈的情感震颤时,都写出长篇歌行或三首以上的诗篇,并在语词组合上有明显的悲字大量使用,重点悲字高频连用,节奏变化快,问句、叹句多等特点。最典型的是占黛玉诗作全部字数五分之一强的《葬花诗》,是她去怡红院时晴雯误会不开门引起她的怀疑、担心和悲伤时所写。全诗悲字多达74个,占20%。其中表示死亡的就有10个,最后八句56字中就集中了8个,还有“未卜侬身何日丧”,“他年葬侬知是谁”,“花落人亡两不知”三个充满强烈哀伤情绪的问句和叹句,真是字字泣血,句句啼泪。宝玉被父亲毒打后让晴雯赠帕传情,黛玉虽然深为感动,却又担心宝玉的真情未必能够得到家长认可。在这种复杂情绪下,她连写了三首绝句,84字中竟用了23个“泪、泣”以及和流泪相关的字,加上“伤悲”等总共达28个。再如由于说起自己“无依无靠投奔了来”,下人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等,这种痛苦的情绪就集中表现在了《秋窗风雨夕》中,20行140字,用了15个“秋”,常常是一句两个,一联四个,造成一种十分浓重的悲凉肃杀凄厉的气氛。全诗悲字多达41个,占总字数三分之一。同一悲字的大量复用,高频迭用,从而大大加重了某词表达的中心情绪。这已经成为黛玉诗词的突出风格。有时候虽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让她心酸之事,但由于这种情绪已经变成了心理积淀,凝固成了某种心理图式,诗词语言便会出现惯性指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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