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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陬冶游余录
(清)淞北玉魫生 撰
曩沪上缕馨仙史,有《拟刻春江花月志启》,原思广为网罗,以张艳丽,后卒无好事者赞成其事。盖以沪北一隅,楼台到处,烟月无边。霓裳罢按,群夸十品之仙;鸾镜初开,齐斗双鬟之影。凭阑凝望,过市招摇。虽分声价之低昂,各擅风花之点染。所惜绮红丛翠,未加北里之评;徒令艳蕊娇花,莫贵东风之价。故欲征同人之着作,邀名士之品题,志彼遗闻,编成佳传。庶几板桥艳迹,恍疑留影于惊鸿;画舫清游,并可按图而索骥也。余于去沪后,摭拾所闻,登诸附录。顾时有此中人从沪上来者,茗谈酒战之馀,间述绮游,缕言韵事,随得随书,不复诠次,其亦可作寻芳之梦,而惧贻溺志之讥者乎?
王爱宝,琴川人。年二十许,貌既娟秀,性复温婉,且善琵琶,工词曲,固青楼中姝丽也。自幼失怙,家赤贫,为邹姓养媳。邹固宽裕,常以钱米周恤其母。因兵燹失散,流落为娼,实非所愿,每语人曰:"随风花柳,终无久恋之情。老大嫁作商人妇,是可悲已!"屡致函其母,若得前夫邹某,收侍巾栉,侍奉庭帏,使稍报昔日济吾母于涸辙之恩,愿亦足矣。每与言及,泪若涌泉。虽日在绮罗中,如居荆棘。邹固世家子,近年作贾获利,复置田园,闻女耗,不屑再谐鸳侣,故知之,亦不通音问也。数年间,邹连娶三妇,俱赋鼓盆,遂思均非佳偶,乃念及前烟,嘱女母至沪一舸迎回,以毕素愿。夫沪地岂少富商贵介哉?一丝既系,历劫不忘,竟能念前时聘定之缘,而报昔日济母之惠,何图于北里中靓之,吾见亦罕矣。
沈宝玲,时下名校书也。吴门人。甫在髫龄,即遭赭寇之乱,转徙至沪,鬻于章台。及笄,云鬟星靥,倾倒一时。精于北曲,得燕市名优秘传,声圆如贯珠,清如戛玉,若令倾耳听者,魂销心荡。寓沪之西公兴里,枇杷门巷,宾客如云,酒局歌场,以无沈姬在坐不欢也。姬才艺既绝,而心志尤高。以善歌曲,工琵琶,改业弹词,易名月春,登场说法,一市皆惊,无论识与不识,咸啧啧赞美,几为举国若狂。藕香居士,初遇之于惠卿校书席上,叹其艳若芙蓉,娇如桃李,名下洵无虚焉。即席赠以一绝句云:
高卷珠帘对夕晖,琵琶一曲理朱徽。
巧翻新调停云后,百转馀音玉屑霏。
姬解音律、颇识字,喜与文士谈。闻后归苏台,择人而事云。
文兰,姓沈。广陵良家女子也。父母均殁于赭寇之乱,为人所绐,遂隶乐籍。姬姿容美丽,秀慧罕俦,而性尤豪爽,不染章台积习。僦屋沪北,门无杂宾,往来皆风雅士,非所属意,虽鹾茵纨袴,摈之户外,勿得一见颜色也。楼三楹,颜曰贮月,疏窗四敞,夏秋延爽为宜。古越七十二湾渔隐,与之交最昵且久,啮臂为盟,月夕花晨,时相过从。然必发乎情,止乎礼,未尝及乱。无何以事别去,雁札鱼书,常相邮递。继有远行,音问遂隔。姬既堕风尘,时郁郁不乐,而风月场中,率多浮浪子弟,绝少可委身以事之者。积久遂成心疾,缠绵数月,竟赴泉台。时生以事勾当至沪,不谓崔护重来,而玉箫已化,巢痕如故,风景全非,不禁惆怅无已。鸳湖散花仙史,曾得姬之小像,题诗首唱,缠绵徘侧,一往情深。一时继响者如云,袖角裙边,姓名几遍,亦青楼之佳话也。渤海小停云馆主诗云:
珍重崔徽画卷存,美人香草赋招魂。
劳他名士生花笔,赢得青楼姓氏尊。
文兰固为沪上勾栏翘楚,几于无美不备,含嚬巧笑,善病工愁,每喜与文人学士游,情词婉雅,韵致幽娴,有飞鸟依人之态。好事者绘素心兰长帧贻之,而摭玉谿生句为瘦沈句十章,补题其隙,亦可称一时韵事云。
巧仙,吴门人。虽尤物亦祸水也。出自良家,知书识字。先嫁一士人,伉俪相得,家虽贫,而花开月上,情话缠绵,其乐有甚于画眉。不料未一年,夫以废疾殒。阅二载,姬年已二十,有诱之者,始入勾栏,一时艳名噪甚。初居小东门外,小筑三楹,居然幽雅。由此枇杷门巷,杨柳楼台,宾从如云,允称极盛。无奈驹光易迈,马齿待加,转徙至双顺堂中,依人作活。顾徐娘虽老,而三分丰韵,尚堪为姊妹行中领袖也。阅七年,乃嫁顾某。股钗分燕,破镜离鸾,又三年而顾卒,巧仙年已三十矣。自顾卒后仰屋而居,不能自存,未甘独处而无郎,又欲双飞以觅侣,琵琶再抱,重入欢场。然视花丛为恶道,择人而事,刻不能忘。自理旧业,与瘦腰生最昵,而生齿甚少,以仙较之,十年以长,金屋之营,生计不及此也。仙饮阿芙蓉膏,以死要生。生逼于无可如何,其事始就,垩壁清尘,将作阿娇之贮。忽一日,生在姬院陡作谵语曰:"我死未周年,而妻为汝有;区区两昼夜经忏,不予畀耶?弗汝有矣!"先是姬拟嫁生,欲延僧礼忏,资顾冥福,生吝值不与,故鬼云云。自是神魂翕丧,行动与鬼为邻,历状鬼之形貌情形,与顾生前吻合。如是者三日,生不胜其扰,急买舟归,而鬼始绝。嗣又附巧仙曰:"我不幸,中道分离,汝不能守,斯已矣;曾几何时,遂谓他人夫哉?此念不萌则已,倘必春风别嫁,誓将携汝同归,不甘使枕畔人,别作糟糠也。"生去后,姬又与赵昵,委身以事之,一如瘦腰生。鬼自是坐卧不离姬侧,终日喃喃与鬼对语,未几而二竖为灾矣,药炉茗碗,未及月馀而姬竟卒。病革曰:"顾五来矣!"顾行五,故云。
陈月娥,亦沪中才妓也。本旧家女子,父没之后,无以为生,遂隶平康。少曾读书,及长,壹志诗词,遂能吟咏。既堕风尘,辄自悲悼。而全家数十指,悉仰给于姬一人。庶母芝香,性刻酷,待之尤虐,每逢佳客为姬所知心者,辄加白眼,而独以大腹贾为上宾,曲意逢迎,强姬延接,姬心弗愿也。姬玉立细躯,轻盈绰约,望之如神仙中人。性又端庄凝重,不苟言笑,入以游词,颊晕朝霞,辄不能答。喜与文士谈诗,竟晷不倦。闺中陈设精雅,笔床研匣外,图书盈架而已,筝笛琵琶,非所好也。与苕溪醉墨生最善,往来年馀,两情浃洽。生纵无缠头之赠,姬亦不作丁娘十索也。每于夜阑灯灺,言及终身之事,辄为欷歔。暇时辄与生唱和,写愁寄恨,累牍连篇,令有情人不忍卒读,生俱珍藏之箧笥。姬色艺双绝,名冠章台,招侑觞者,络绎于道。姬以恋生故,辄托故不往。自此鸨母渐厌生,每值生在座,则指物以诟之。或姬不在,则待之以闭门羹。生固弃儒冠而执贾业者,赀本不丰,又遭折阅,计无力为姬脱籍,遂与姬绝,泛棹金阊,别谋生计。骊歌催客,别调终弹,鸿信怀人,离情莫诉,生不禁为之惘然,特作《惆怅词》四绝以寄意:
水晶帘卷雨如丝,小语娉婷速客迟。
应是鸳鸯初罢绣,暗弹清泪怕人知。
愁心自古美人深,不语还传一曲琴。
艳质休孤天付与,好凭青眼觅知音。
相逢转瞬又天涯,流水无情日易斜。
愿逐春风化蝴蝶,一生生死总随花。
游踪十载类飘蓬,金屋何能贮玉容?
但剩零脂残馥在,和诗都入锦囊中。
邵雅仙,本姓赵,固吴门碧玉小家女也。鬻身北里,颇着艳名。初与豫章生善,生浪掷缠头,动盈箧笥。雅仙与之情好甚笃,啮臂为盟,终身是托。未几,入月不来,怀珠遽孕,及生则男也。生遂欲迎母子以俱归。假母弗许,涉讼公庭,而雅仙竟负前盟,不愿嫁生,词锋犀利,生不觉为之气结。雅仙后改姓为邵,芳年正盛,艳冶罕伦,且又独步章台,负一时盛名。以故声价自高,所与往来者,率皆四方豪客,当代文人,寻常浮浪子弟,罕得入其门焉。久之,而雅仙所欢者为某甲,乃京师梨园中人也,容颜美好,衣服丽都,居然列于时髦。雅仙初不知其为优伶,善遇之。既而微有所闻,阳却之,而阴招之,芳芷流连,辄深思慕。于是姊妹行中,群非笑之,闻其事者,亦多太息,杂以讥嘲,目为名花失品,雅仙以此卒被雅流所摈云。
杨宝珠,真如人。其妹为桂珠,皆其假母之钱树子也。桂珠与假母并籍隶金陵,宝珠习久相忘,亦能操金陵方言,不知者,多误以为来自白门。宝珠态度苗条,丰姿绰约,亦章台中之矫矫者。初居兆荣里,后迁尚仁里,与缎庄某甲善,缱绻情深,有金屋贮娇之意。顾落花有意,流水无心,珠与某不过博其缠头锦、买笑钱而已。珠之心心相印者,则蜀人邓某也。邓固博徒,在汉皋曾以局赌,骗某商万金。后不能容,挟术来沪。寻花问柳,获识宝珠。邓虽在博场生活,而善自夸诩,低帏昵枕,每自炫其多财,珠信之不疑。时珠迎新送旧,年逼徐娘,一日某谓珠曰:"苏小坟前,空留碧草;真娘墓上,已落夭桃。人生几何,有如白驹过隙,卿虽不至门庭冷落,车马稀疏,然回首当年,流光若驶,娥眉虽好,已岁月之频经,马齿徒加,觉鬓毛之欲改。卿如有意,仆当与卿白首同谐。风月场中,究非结局。"珠曰:"妾天涯沦落,青眼难逢,海上论交,白头莫赋。以蒲柳之姿,得茑萝之托,岂不甚愿?独是舞衫歌扇,玉钏金钗,与夫贳酒买花,各项清偿,须六百金,君能为妾部署,妾从此逝,当以恶道视烟花矣。"某如数畀珠,乃与邓某连夜避居他处。翌日某贸贸然往,钥扃门户,帘静房帷,虽无尘迹蛛丝,业已桃花人面。某怅恨而返,为咄咄书空者匝月。珠与邓既迁僻弄,双宿双飞,服食起居,埒于素封,不两月,床头金尽。盖邓日溺于呼卢喝雉中,固销金有窟也。邓本无恒产,至此无以为生。珠乃质首饰于典阁,得三百金,俾为逆旅主人,设大有栈于桂馨里。邓非贸易中人,无能为役,资又告罄。珠又从人贷三百金,暂以支持,不转瞬间,悉为过眼云烟。自中秋至除夕,仅四阅月,一千二百金,荡然无存。珠至此逋负如山,徒呼荷荷。除夕,邓诸债麇集,向珠索赀,不应,愤火中烧,陡咬珠之左耳,去其半轮,血肉狼藉。珠拟讼之公堂,不果,遂与邓绝。旋邓以另案被絷新衙。珠之诳某,卒以自累,于此叹花丛果报之不爽。
金雅仙,白下人。绮龄玉貌,楚楚可人。初落秦淮烟柳中,艳名噪甚,画舫笙歌,珠帘风月,非姬至不欢。有某客者,豪而多财,为赎文姬,遂脱乐籍。顾姬正当妙年,花天酒地,未免有情,爰别创院落日聚仙,集旧时姊妹,为钱树子,而居然作假母矣。其实柳腰花貌,雾鬓云鬟,诸名花殆莫之与京也。中有月琴、银宝二妓者,姬以重赀聘之为酒纠。盖沪上鸨母罗致人才,出金钱聘姊妹花,以实院中,名为带挡。如别有所适,则完璧归赵。时下名妓带挡,有多至数百金者。而不逞之徒,垂涎猎食,择肥而噬,名为花护金铃,实则子倾钱树。癸酉冬间,比邻金玉堂不戒于火,聚仙亦付之祝融虐焰中。月琴遂倡言被火,不还带挡,恃衙役为护符。某甲者,选事之流也,自荐于姬,谓"月琴所恃者,衙役耳,我则僚幕也,索之必偿。"姬从之,果如愿。姬德甲而厚酬以值,甲不满所欲,遂惎银宝,禀于会审公堂,谓雅仙逼良为娟。为先发制人计,仙具诉串骗各节。会审官薄惩之,而后讼藤乃断。姬自是以此中为不可久居,思择人而事。适鹿城某生,贫而丧偶,见姬艳之,纳为正室,倡随甚为相得。北里中人,共羡其得所归云。
朱湘卿,琴川人。雪肤花貌,旖旎温柔,工词曲,知书识字,丰度娴雅,酷似大家。顾见客酬应,绝不作矜持态。性爱文人才士,虽竟日流连不倦,苟遇大腹贾,即以闭门羹待之矣。年未破瓜,才能咏絮,初来沪上,侨居尚仁里,未甚知名,经诸人提倡风雅,赠以诗词,而后章台中无不知有朱湘卿者。丹徒吴子,名下雅流也,一见心醉,欢宴累日,赠以七古八章,惊才绝艳,神似太白,由此名噪北里。辛夷花下,丁字帘前,车马往来,几无停辙,寻芳者争以一见颜色为幸。旋又迁于兆荣里,照春屏上,争题九迷之诗,藉甚香名,几于一时无两,姊妹花中无不让为独步。姬与吴兴陈听雨为尤昵,旋有贾客某愿致湘卿于金屋,姬亦心焉许之。继而某词林来沪,续与姬有割臂盟。客恐为捷足者先得,一日偕姬同乘马车而出,为伪游云梦之举,匿姬别墅,不复使归,并预写婚帖,为涉讼地。绝代名花,一旦忽为沙叱利折去,闻者惜之。
黄韫珍,横塘人。僦居沪曲,暂作勾留。父已早没,与母相依。少娴歌曲,略识字义。姬身段娉婷,腰肢轻亚,而静好自娱,不喜涂泽,所识多雅流。家有啸轩,轩左,碧桃花初放,姬辄凌晨婆娑其下,曼声吟哦。万罗山樵绿榭生,花月平章也,乙亥仲冬,重游黄浦,见姬艳之,曰:"此真一朵解语花也。"周旋匝月,缱绻生怜,以己逼凋年,急于归棹,因赋《步蟾宫》四解以赠别,鸳浦相逢,又怅将离而赠芍,鸿泥自惜,何殊欲别而啼莺?其末解云:
楼窗凭送娇无那,听点屐横睇婀娜。莫愁生小未知愁,遍一段离愁付我。
于离筵上按红牙板,吹碧玉箫歌之,声调凄惋,姬亦惘然,如不自胜。盖性爱文人,而情一往而深者也。
梁韵莲,西泠人。幼时鬻于沪渎。及长,慧美罕伦,眉目如画,圆姿替月,妍貌羞花,一时之秀也。操弹词,技甚工,音节嘹喨,消魂荡魄。往来于云间吴会诸胜地,所识多巨公名士。闲时多居沪上,或乘翠幰,被华帔,观剧于名园,赏花于别墅,逍遥物外,有招其侑酒者,从未一往也。后闻其嫁一巨贾云。
王秀锦,字兰卿,邓尉人。居兆荣里。身轻如燕,若不胜衣,裙下双翘,纤不盈握,顾骨肉停匀,肌肤柔腻,盖适在环肥燕瘦之间。辛未秋,梦觉生道经沪上,友人荐以侑觞,眼波回注,相见恍如旧识。生口占一联赠之曰:"秀夺尘寰,秋波一转;锦开屏帐,夜月双圆。"姬闻之,默默似有所感。时生有湘鄂之游,姬以月圆之约为询,生屈指应之曰:"一月可矣。"留两日,匆匆遽别。沪上为南北往来孔道,贵游富商,招宴勾栏者无虚日。而此辈迎新送旧,事往情迁,有逾月即不相识者。生于岁暮始返,折柬招之,嫣然而至,依依如平生欢。欲邀生至家度岁,而难出诸词,属妹爱卿婉达其意。生坚不可,许以元旦后,即出。留饮五日,复别去。姬固属意生,而见其落落难合,遂不能自主,春间卒归毗陵屠氏子。屠本木贾,第宅宏敞,资财饶足,年少美丰姿,本与姬有终身约,至是遂纳采定盟。生归,越一月复游沪,闻姬将行,亟往讯之。姬款之于爱卿室,留作竟夕谈,因缕诉衷曲,啜泣达旦,生为欷歔不欢,谱《摸鱼子》一阕慰之。词曰:
荡离魂、半床灯影,匆匆留去难决。来迟屡负东风约,珍重一声长别。宜自惜、怕暖玉侵寒,莫解裙儿结。帏低枕昵,任豆蔻脂浓,樱桃舌润,惆怅共今夕。 秋波转,浑作入怀明月。昵人私语啁唧,相逢我尚嗟沦落,羡尔凤生双翼。休再忆,认泪点红绡,抵得啼鹃血。天涯浪迹,只燕子重归,桃花依旧,孤坐更愁绝。
词成互歌之,不能成声。既别,生刺船竟去。尝曰:"此生平憾事也。"姬归屠氏,极相娱乐云。
杨绣芸,秦淮人。贫家女,来沪依其戚串,其戚以陌路视之,坐是益困,戚某之舅,博徒也,以计诳之,鬻人章台。澄怀室主人,吴中名下士,一日偕二三良友,散步歌楼舞榭间,偶过姬院,见姬举止娴雅,非风尘中人。其年正当碧玉破瓜时,肌理细腻,骨肉停匀,双颊作桃花色。细视之,有指爪痕,询之,含羞瑟缩,泪眦荧然。旋有他妓私告之曰:"此金陵产,母女二人,工于刺绣,赖十指以度日。去岁杪母以疾亡,女为戚某诱之至此。初入门,知身堕平康,俯首哀鸣,屡思自尽,鸨母时防闲之,死念稍懈,而意恒忽忽若失,文以衣绣,不乐也,饵以甘旨,不乐也,教以音乐词曲,耳若聋口若哑也。鸨始以好言,继以厉色,终挥以老拳。女形同木偶,置之死地,终不悔。前有宁客见而怜之,愿以百金赎女。鸨于身价之外,苛索百端,其事遂寝。每当空阶月上,永巷更深,辄以毒刑磨折花枝,面上爪痕,职是故也。"生为酸鼻久之。后贷于同人得五百金,以三百金赎姬,二百金畀一及门某生,俾娶姬归。某生固世家子中落者,贫不能置室,故有是举。由是笔耕针褥,倡随相得,而同侪中,无不颂生之高谊云。
林素云,幼产汉皋。金陵既复,随父寄居白门。父没无以自存,乃隶秦淮乐籍中,名噪一时,往来者多名流贵介。时值当道者方严禁绿篷船,院中诸妓,风流云散,姬亦随姊妹花来至沪上,僦居兆荣里。雾阁晶窗,备极幽雅,姬色艺双绝,又负盛名,纨袴子弟,每以一见为幸,多修饰容貌,争媚于姬。而姬辄少所许可,独与浦左织恨生相善。生亦居沪北,与姬院落衡宇相望,花晨月夜,昕夕相聚。姬于酒阑人静,吐露衷臆,言及深际,辄为欷歔泣下。生拟为金屋之贮,而庭训綦严,虽许之于心,而不能决之于口也。姬亦知生意,深恨月老无情,不能姻缘簿为如意珠也。生在沪勾留三载,家中催归符至,遂与姬别。后姬卒为有力者量珠聘去,及生重来沪北,则姬嫁已久。红蚕作茧,谁是同功?绛蜡成灰,空成双照。惆怅之馀,为作《感旧》四律。附录于左:
水中明月镜中花,赢得虚名六载夸。
着雨蕉心犹辗转,受风杨柳总欹斜。
青鸾信枉传蓬岛,红叶诗空出内家。
忽漫求凤翻别鹄,文园绿绮好音赊。
街北街南户可望,小姑山恰对彭郎。
无因礼佛窥兰质,不分缘卿上桂堂。
帘幕深沈通暗麝,围屏咫尺恨红墙。
此情今日徒追忆,提起弥回寸寸肠。
春鹒秋蟀信沈沈,何限幽怀托素衿。
合璧恨无田种玉,藏娇那有屋营金。
鲛盘徒滴千行泪,蜡炬空燃一寸心。
是我误伊伊误我,恩从未结怨偏深。
明珠上掌复投渊,楚水横波剧可怜。
云散风流愁渺渺,天长地久恨绵绵。
才华解折温柔福,落拓偏乖儿女缘。
不信仙家管鸳牒,也容涂抹谱重填。
曹宝玉,浏河人,来沪作倚门买笑生涯。居天一楼弄中,一时车马盈门,颇高声价。殷侣卿者,抱布贸丝之流也,薄游北里,与姬相识,往来缱绻,已阅三年,而其情始终不渝。殷固恋姬之貌,姬亦以殷和婉笃诚,可订终身。姬自入风尘,所积缠头约有千金,蛾眉虽好,马齿已加,本不欲久居此中,遂自出赀脱籍,而嫁殷焉。殷家中固有糟糠妻,及姬归来匝月,又于吴门另购一妾,与姬鼎足为三,彼此争夕,时有勃谿,姬不能堪,托言往浏河扫墓,飘然远引,其实至沪滨,往寻姊妹行也。为殷踪迹得之,以逃亡报官。顾行李萧然,一身外无长物,姬到堂,缅诉情节,泪容愁黛,哀艳动人。官廉得其实,遂判伯劳燕子,各自分飞,雉衙毕谳, 鸾镜遽离,从兹东角西张,竟同陌路,南罗北鸟,别抱衾稠。姬后卜居虹桥,择人而事。后一浏河士人娶之,士人固赤贫,姬畀赀使往应试,得高等,遂使下帷攻苦,不三年,竟捷南宫,姬以内助之劳,得居正室云。
张少卿、金巧云两校书,名重一时。张以明丽胜,金以秾粹胜,秀外慧中,并皆佳妙。乃同适清河,欢洽无几,复堕烟花,其缘悭耶?其命薄耶?殊令人叹从良之非易已。皖江枕流子赠以二绝句云:
当时同倚玉阑干,并蒂芙蓉带笑看。
寄语金铃勤护惜,探花容易养花难。
深锁长门冷翠翘,空将雨泪湿鲛绡。
东风狂暴杨枝弱,又向章台舞细腰。
沈云馥,姿态明艳,性格风流,于章台中,首屈一指。愿花常好馆主颇眷之,姬偶于座上索诗,酒阑烛灺,走笔得二绝句赠之:
冒雨寻花兴更狂,桂堂东畔睹明妆。
不须沈水薰衣袖,秀骨天然有异香。
李艳张娇浪得名,风流都道不如卿。
君身原是灵和柳,误向章台管送迎。
兰史,岳姓,小字凤,吴乡望亭之农家女也。父为布客,挈凤侨寓吴郡,祖仍居乡业农。咸丰庚申,父殁兵燹中,凤随母氏来沪,枇杷门巷,赁屋栖止,时凤年十龄许耳。客至恒避匿不出,有喜其聪慧者,耻而与语,凤辄登榻蒙被卧。沪有清河叟赏之,欲购为塍,未谐,赠以金,使迁寓沪北。母见其姿首明艳,知可作钱树子,使习歌舞应客。未逾年,声名大噪。凤眉目如画,体裁适中,寡言笑,而媚慧善伺人意。又举止倜傥,不喜作儿女态,工心计,多亿中。倾慕者,掷缠头钜万,以得一颦笑为幸,凤少所许可。某军门自津抵沪,啗以重金,凤拒之。军门谋以势劫,凤辄以计免。其心属者,为某贵介,同治壬申,以五千金聘凤,凤许之。顾祖犹未知凤之为章台柳也,坚欲其归以字乡人,遂辗转不就,而凤亦旋悔,放浪江湖者半年许。癸酉春,重游沪滨,凤已逾笄,而名益盛,高轩过客,以不见凤为耻,选色征声,非凤在弗乐也。是年秋,凤忽置酒召所知,掩泣而言曰:"余以一身历花月劫者十载,诲盗诲淫,此间不宜居矣。将归老茅屋,请从此辞!"各赠一小影为别,明日尽室他徙。甬江某庶常侦知其赴吴,命舟随往求之,不知所在。
巧宝,兰陵人。自幼为匪人所诱,辗转鬻于妓院。甫来沪上,发犹覆额,依然一雏姬也。尤善琵琶,工唱侧艳曲,色艺精绝一时,沪地名流,争愿掷缠头,与之款洽,几于得巧一盼为荣。顾巧虽籍隶平康,而性颇恬静,苟非其意所许可,即大腹贾,日费千金,亦不一顾。数年间,私蓄五百金,访知父母无恙,并幼时所字魏姓子,亦能继承先业,兼未娶妻,因即函致其亲,愿将所积囊资,自脱乐籍,回里归夫家。其父得书,飞棹至沪,偕之遄返。呜呼!出烦恼门而入安乐土,巧之识,亦加入一等哉!以视彼之浅斟低唱,浓抹淡妆,而自为得计者,倜乎远矣。
月鹃眉史,姓陈,识字工词曲,亦解吟诗,所往来多名下士。所居室为蕙香阁,结构颇雅,精庐数楹,面临溪水,室中陈设楚楚有致,帷帐尊彝,皆非时下俗物。双麓居士,尤与之为莫逆交,常至其室中,情话竟晷不倦。有时敞帘邀月,隔座听鹂,煮茗焚香,谈诗读画,绝无狎昵语。尝谓:"使我长对芙蓉,尽可不饥耳。"曾填《八宝妆》词赠之云:
碧瓦新霜初睡起,小红点罢龙香。晓寒沁骨,呵手却试梅妆。鸦鬓浅笼金翡翠,虫钿反插玉鸳鸯。黛蛾长入时深浅,镜里傍徨。 帘外相看一笑,又多情鹦鹉,催上帷幢。新兴髻子,回头说与平章。宿火几圆,榾柮一瓯,雪细叶飐旗枪。消寒处,此境真清绝,何必柔乡?
朱素卿,沪上翘楚也。以唱曲擅长,珠喉乍啭,玉屑频霏,倾听者色飞眉舞,满座为之不哗。所居小阁三楹,在东花园左近,颇有花木泉石之胜。江东逸史髯叔氏,梁溪名下士也,最与相契,酒阑茗罢,出素箑索书,生为题二绝句云:
弹到朱弦四五条,情深薛素唱红么。
卿才颖敏谁能匹,一曲霓裳信手调。
朱颜线鬓好年华,樊素樱桃绝世夸。
行过小园寒菜地,琵琶声里是卿家。
生曾于小春月夜,同诸友散步东花园,往访之,时菊花盛开,月光如水,张筵小饮,各已半酣,姬佐以新曲,清声宛转,响遏行云,坐中为罄无数爵。生即事赠以三绝句云:
风韵何输萼绿华,茜红衫映翠裙斜。
无情只怪檀槽物,国色偏将半面遮。
秋水湘裙六幅拖,钗头花朵晚香多。
月儿清朗灯儿皎,照见红儿宛转歌。
生就花容十倍娇,芙蓉为脸柳为腰。
一帘菊影半窗月,留伴佳人品玉箫。
李素琴,字吟芝,亦称银子,名姬宝龄之女也。姬家本金陵,后游申浦,甲子春间,自沪移家,侨居松郡西城。鬓影钗光,艳声藉藉,郡中名士,咸命驾往访,时小宴其家,投辖留宝,往往痛饮达旦,为乐靡极。甫逾笄,以瘵疾卒。琴时齿幼体弱,赖祖母抚育之,稍长始理旧业。玉立颀身,丰姿窈窕,工歌曲,善作青白眼。初入章台,年仅十五龄。豪于饮,颇寡言,待客无门户习,神情举止,绰有母意,体态端庄,疑出大家,在青楼中盖又能别树一帜焉。初居兆贵里,无奈妒花风雨,特地相催,香巢甫定,噩警频闻,打鸭惊鸳,无端毕集。姬乃不得已,迁于别墅。幽栖地僻,雅静宜人。别有小筑数椽,为也香室,结构颇精,陈设亦丽。惜红、花农皆以名寓公旅居沪上,均与姬善,而惜红为尤昵,偶或置酒开筵,必有赠诗,而姬亦必答以歌。姬能识字,而尤好作画,曾从金华仙吏学写人物花卉,颇得神似。尝以尺绢索画仕女帐额,生久之未果,姬因屡嬲之,浅瞋低笑,不胜其情,曲里中人,推为风韵独绝。花农诗云:
羞晕圆容事有因,微瞋浅笑又轻颦。
日斜刚是新梳掠,门掩东风独占春。
金华仙吏诗云:
伤春无计护群芳,云散风流各一方。
赢得别枝巢占稳,相逢已改旧时妆。
盖姬于戊寅春间,始梳拢也。一日惜红招花农小饮,花农填《满庭芳》词赠之云:
圆颊匀涡,纤眉侵鬓,暖春薰出花妍。一团明月,刚是好韶年。低把芳名笑唤,素屏底,恰试琴弦。偏难忘,凉宵殢酒,颓玉妥香眠。 堪怜,相见里,胜常怕道、半整珠钿。早琼席歌残,欢子新编。抵死拦侬暂住,银烛背、蹴定金莲。娇无语,频抬媚眼,亸袖更垂肩。
吴琴仙词史,最为梁溪潇湘馆主人所赏识,时偕赋秋生、侍颦生、柳影词人,小宴其室中,往往刻烛裁诗,联吟达旦。琴仙每以所适匪人,泪痕常湿枕函,屡欲与潇湘馆主订终身约,以格于势未果也。别后,琴仙以小影一幅寄之,生情不能忘,每于花间灯下,酒熟香温时,辄一展阅,惘然欲失。特题《蝶恋花》一阕于上云:
脉脉兜情情暗许,便欲忘情,又把情勾起。数载缠绵何处寄,而今重到榴花底。 几度悲来还自喜,有个人儿,添入心窝里。镜约钗盟无限意,画裙小记相思字。
徐金玉,数年前勾栏巨擘,今则曲里之徐娘也。然三分风韵,犹堪为花月场中领袖,以是色虽少衰,而枇杷门巷,尚觉宾从如云。髯叔与之交最昵,曾于酒阑灯灺,凄然有感,赠以四绝云:
轻红已见脸霞消,新翠还看眉黛描。
莫笑秋娘风韵减,当年金屋久藏娇。
橘绿橙黄蟹正肥,相逢老大两依依。
座中亦有青衫客,听话前因也湿衣。
江湖身世度年年,金粉繁华昔梦牵。
凤泊鸾飘无限感,情怀千种付筝弦。
随风一片落珠矶,娓娓清谭玉屑霏。
慧舌灵心能动客,何愁车马到门稀?
白门金秀卿,出自良家,赭寇之乱,随母转徙吴中。家贫乞灵于十指,刺绣精巧绝伦,不让夜来,远近多争购之。惟是母病弟幼,家徒壁立,金阊既陷,无以为生,乃鬻之入平康。艳名冠于沪北,推为章台中翘楚。顾姬性甘淡泊,布服素妆,自饶雅丽。房中陈设,古艳异常,绝无时下俗物。贵介子弟,来作狭邪游者,辄少所许可,大腹贾多遭白眼,往往不怿而去。以故虽裘马盈门,而投赠缠头者绝少,姬亦不以为意也。嘘云阁主人,与之交最昵,往来数载,情好无渝,每于花开月上,灯灺更阑,缕诉苦衷,极缠绵之致。继生以事往楚南,徘徊不忍遽别,姬置酒小阁中饯行,席间赠以八绝句:
忆昔征鼙白下催,雏龄飘泊古胥台。
而今谱入新莺部,犹带秦淮秀色来。
憔悴红羊劫后身,难将针黹疗清贫。
弟年太稚亲年老,竟把黄金质玉人。
惭愧名姝入教坊,旧妆初卸试新妆。
黛眉淡扫云鬟拢,绝似当年郑妥娘。
春申江上驻扁舟,玉女偏宜贮玉楼。
不耐五陵裘马客,酒阑灯灺尚勾留。
声价居然满沪城,天生丽质固轻盈。
当筵莫道多羞怯,生小何曾解送迎?
丰韵天然艳若霞,韵年依旧玉无瑕。
生憎阿母违侬意,百两缠头许破瓜。
不堪摧折怨春婆,沦落莺花可奈何!
试看青衫襟袖上,泪痕争似酒痕多。
漫作重来杜牧之,个中心绪两相知。
秋风团扇情犹在,珍重萧郎尺幅词。
按附录中,金秀卿凡两见,纪事稍异,盖即一人也。缕馨仙史所作《铃护名花记》,一时脍炙人口。(红蕤阁韵卿内史校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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