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白华山人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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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华山人诗说

(清)厉志 撰

 

 

  ●白华山人诗说卷一

  所谓“不薄今人爱古人”者,此须活着,古之中亦有今在,不必尽取今人也。如汉、魏以逮陈、隋、汉、魏、晋、宋是古,齐、梁、陈、隋是今。全唐之诗,初盛是古,中晚是今。学古体诗者,就古之古学之;学近体诗者,就古之今学之。自兹以下,亦竟非无可取法者,但间有可取法者,仍是从古之古、古之今来也。

  学古人最难,须以我之性情学问,暗暗与古人较计,所争在神与气,貌袭者不足道也。

  直而能曲,浅而能深,文章妙诀也。有大可发挥,绝可议论,而偏出以浅淡之笔,简净之句,後人之虽什佰千万而莫能过者,此《三百篇》之真旨,汉、魏人间亦有之。

  少陵在唐人中固是天厩神骏,生平好作马诗,无一首不佳,亦无一首不为自己写照。读至“顾影骄嘶自矜宠”,千载下令人泪落盈把。

  汉、魏七古皆谐适条畅,至明远独为亢音亮节,其间又迥辟一途。唐王、杨、卢、骆犹承奉初轨,及李、杜天才豪迈,自出机杼,然往往取法明远,因此又变一格。李、杜外,高、岑、王、李亦擅盛名,惟右丞颇多弱调,常为後人所议。吾谓其尚有初唐风味,于声调似较近古耳。

  予小时颇喜作了然语,後知其不可,痛改之。夫作诗之异于说话者,以其有所酝酿而出,非若说话之可以直情迳遂也。故虽语极清脆,亦极有趣味,虽人人称诵之,而予终以为不然。

  任着一口气,逞着一管笔,滔滔写来,自为大才,亦殊非不佳,只是去古远了。

  人读太白诗,曰此李诗也。读少陵诗,曰此杜诗也。不知李、杜仍不是自己生造出来,不过古人善于学古,无甚痕迹,细心求之,其针线分明在也。

  阮步兵《咏怀》诗,有说是本《雅》,有说是本《骚》,皆言肖其神耳。於此可以悟前人学古之妙。

  王介甫采集杜诗,辨别真伪,可谓巨眼人也。而於太白诗,以为“识见污下”,何其能识杜诗者,不能识李诗耶?

  意味气韵,古人各有专长,少陵实能兼之。常将此四者并聚胸中,偶一感触,遂并起而应之,故其诗独胜人一地。後人不能具此四美在胸,如何能学步也!

  偶读少陵《得舍弟消息》“风吹紫荆树,色与春庭暮”八句,觉其情意之厚,随所遇而无不足,灵均、思王,亦只此一副情意耳。

  “色与春庭暮”,“春庭”二字,能包得许多色泽在内,粗心人恐未之省也。

  古今诗人,推思王及《古诗》第一,陶、阮、鲍、左次之,建安、六朝又次之。唯少陵能兼综其意与气,太白能兼综其情与韵。但情韵中亦有意气在,意气中亦有情韵在,不过两有偏胜耳。李唐以下之诗,安有逾此二公者?

  王荆公诗,山谷以为学三谢。欧阳公自言学太白、退之;喜畅快,又似长庆。山谷自言学少陵。子瞻学刘梦得,学白乐天,晚年自言学渊明。诸公所学,亦皆所当学也。然不必学诸公,学诸公所学可也。诸公唯七言近体,有可学处。

  太白诗只须用仰,少陵诗直须用钻。

  行地之水莫盛于河,河之发源实本星宿,所谓星宿者,以其所出众也。学问之道,何独不然!

  诗之所发皆本于情,喜怒哀乐一也。读古人诗,其所发虽猛,其诗仍敛蓄平易,不至漫然无节,此其所学者深,所养者醇也。今人情之所至,笔即随之,如平地注水,任势奔放,毫无收束,此其所学未深,而并不知养耳。

  或谓文家必有滥觞,但须自己别具面目,方佳。予谓“面目”二字,犹未确实,须别有一种浑浑穆穆的真气,使其融化众有,然後可以独和一俎。是气也,又各比其性而出,不必人人同也。体会前人诗便知。

  学古诗最要有力,有力则坚,坚则光焰逼人,读之只觉其笔下自有古气,不觉其是学古得来,此方是妙手。无力则松,松则筋络散漫,读之兴味索然,只觉其某句是从某处脱来,某字是从某处窃去,此便不佳。

  古人诗多炼,今人诗每不解炼。炼之为诀,炼字、炼句、炼局、炼意,尽之矣。而最上者,莫善于炼气,气炼则四者皆得。所谓炼气之文,《三百篇》後竟不多见。

  作诗原要有气势,但不可瞋目短後,剑拔弩张,又不可如曹蜍、李志之为人,虽活在世上,亦自奄奄无生气。其要总在精神内敛,光响和发,斯为上乘。

  三五岁时,随母往汲,天方初霁,寥廓明净,仰视之,告母曰:“天之高,儿知之。”母曰:“天之高,孰不知之?”又曰:“天之高,儿实知之。”母曰:“痴矣。天之高,孰不知之?”不知目中所见,高之实地,与混言高,固自有辨。当时也说不出,只自觉天之高,实知之而已。学问中亦有此一境。

  太白七古短篇,贺季真称其为精金粹玉,是真知太白者。然不读鲍明远乐府,其佳妙从何处识来?

  阮亭云:“唐诗主情,故多蕴藉;宋诗主气,故多径露。”吾谓唐诗亦正自有气,宋诗但不及其内敛耳。五言古凡率句、拙句,甚至俗句,都还不妨,最怕是有懈句。

  予在章安,有“闲径糁细花,晚气扶幽馨”二语,以为前人或未道及。少陵《大云寺》诗则曰:“地清栖暗芳”。更简净矣。

  西汉诗直接《三百篇》,发源乃是苏、李。李“良时”篇,尤为擅胜。试思《三百篇》中,若“良时”篇者,何可胜道。

  赤堇氏云:“昔人以太白比仙,摩诘比佛,少陵比圣。吾谓仙、佛、圣犹许人学步,惟渊明诗如混沌元气,不可收拾。”此评最确。

  古乐府《董娇饶》一篇,方舟《汉诗说》以“请谢”句下作问答语解。小隐氏以为不如作一人语,读其“安得久馨香”一顿,接入“秋时”二语;下“何时”二语,见其本意,便结四句,煞有意味。如此似较方说更深厚。

  秦代周而兴,观《小戎》之勇悍,《蒹葭》之萧条,大不如《二南》。魏代汉而兴,观武帝之激烈,文帝之靡曼,远不如西京。是皆以乱继治,其着于音律者裕矣。若吹律而知楚败,闻音而知隋亡,则又涓、旷之聪,审于一时者也。

  作诗务在足意,意不足,诗可不作。每读古乐府之佳者,皆有无限深意在内,发而为文,千古不朽。後世徒以时流之笔仗,描绘古词之肤末,读之总不动人心目,由其少真意也。唐人乐府,太白最多,太白唯借其名目,运以己意,甚有与古词绝不相似者,此其所以为佳。

  诗到极胜,非第不求人解,亦并不求己解。岂己真不解耶?非解所能解耳。

  初唐五古,始张曲江、陈伯玉二家。伯玉诗大半局於摹拟,自己真气仅得二三分,至若修饰字句,固有精深。曲江诗包孕深厚,发舒神变,学古而古为我用,毫不为古所拘。

  衡论千古作者,何从见其高下,所争在真气灵气耳。

  陆士衡雍容华赡,词秾态远,固足动人,惜其心意之所至,大半分向词面上去也。

  渊明精劲静细,出以自然,後之诗,惟曲江庶可无愧。作诗犹雕工也,深刻易,浅刻难。予每登浮屠,同游者往往及半而止。予必穷其巅,始则浩歌,继则大叫,叫之不已,乃大哭,哭毕觉胸中猛气始平。但不知所触究为何事,岂非少陵所谓“翻百忧”者耶?

  宋人七言近体,甚有可观者也。

  辛卯八月十一夜,梦入一堂,四隅坐四人,皆乌帽绯袍,高观深目,赤面微须,同状貌,唯东北隅者,两额有肉角半寸许。予中立悚惶,心暗暗若知其为杜文贞,而不敢有所请。次日语叶仲兰,仲兰曰:“想是高坚前後之意所致耳。”

  尝观榴树花弃之秾丽,极能动人深情,故蔡中郎以之兴《翠鸟》,曹思王以之兴《弃妇》,各出精心,并获佳构。由其采色之寓於目者独殊异,而意志之感於内者益悱恻也。

  赤堇氏曰:“揣摩诸先正,要若蜂取众花之蕊,酿而成蜜,方是自己家货。”

  诗家之设色,要加稚子以丹砂词络纬,身体本青色,渐变为朱色。其光彩晶晶然从皮肉内发越于外,不是向外面涂抹上去,方是真色。

  昌黎咏物,古称好手,仗此健笔,淋漓挥洒,固是明快。至如沈着细致,神形俱活,独有少陵。

  鲍明远乐府,少陵学其五言,太白学其七言,各能采撷精髓,而自合神丹。

  或曰:“《三百篇》直抒性情,无一不佳,请问当日诗人,所读何书?”余谓不然,不读书必不能有此。古今人性情皆同,惟其薰染不同,故文字亦不同。少时闻田歌云:“谢豹香花满山红,癞头娘子嫁老公。”原其情之所发,即是《周南桃夭》之诗。一文一俚,难可里计,由其有无书味薰蒸故耳。

  读张茂先《博陵王宫侠曲》、《壮士篇》,傅休奕《惟汉行》、《苦相篇》、《和秋胡行》、《明月篇》诸诗,亦如三山仙露,惟朱草玉芝,使获其沾溉耳。

  心神快爽时,则气易粗浮。当此时,要平素有实积工夫,抒写之间,自然如春云出岫,望之蓬蓬勃勃,而其嘘吐又极自在也。

  唯天不知其高,亦不计更有高于我者,其高终莫得而逾焉。五岳参错字内,各自雄杰,亦无较量尊卑之意,以下矗矗者,恐未能解脱此想。

  赤堇氏云:“读张曲江诗,要在字句外追其神味。”又云:“曲江诗若蜘蛛之放游丝,一气倾吐,随风卷舒,自然成态。初视之若绝不经营,再三读之,仍若绝不经营,天工言化,其庶几乎?”

  吾郡光溪王丹山涛,予诗友也。尝记其《为孙三姊留别十郎》云:“不去诚无计,欲行临镜迟。红颜妾自有,薄命竟如斯。试带腰添瘦,检衣心自悲。反怜憔悴影,谁使到今时?”“亦知未忍别,无奈强相呼。多少伤心语,其如一字无。寸心从此诀,望眼为谁枯?羞唱《蘼芜曲》,缘君非故夫。”“女子身原贱,男儿情亦深。休教今日泪,重上别上襟。破镜前生事,量珠再世心。留将画眉笔,多写《白头吟》。”“闻道新郎好,风流旧姓温。玉台非妾愿,金屋是君恩。河水不流恨,落花空断魂。他时行马去,慎勿过侯门。”

  友人方甫生崧岳《郊行》云:“夕阳如避俗,只在远山红”。又《山家联句》云:“疏雨不到地,竹梢时有声”。时人呼为“方疏雨”云。

  予每当风雨时,辄喜画行,画毕视之,又不似竹。不似竹便是风雨。画竹易,画风雨难。然则画似竹易,画不似竹难。于诗中咏物亦然。

  少陵七古《杜鹃》诗有二,近来有以“古时杜鹃称望帝”,为後人伪为搀入。吾谓诗中细微道理,且不暇论,总之人能为此种诗,其人必非笨夫,必不肯干此笨事也。

  太白姿禀超妙,全得乎天,其至佳处,非其学力心力所能到,若天为引其心力,助其学力。千载而下,读其诗只得归之无可思议,即其自为之时,恐未必一准要好到如此地位。少陵则不然,要好到如此地位,直好到如此地位,惟不能於无意中增益一分,亦不欲於无意中增益一分。此二公大分判处。

  新兴陈雪渔在谦,南越诗人也。主讲吾邑景行书院,因得与交。尝观余诗曰:“五言可矣,七言散漫,当少一‘对’字。”余从此会意,真一字师也。

  予初游郡中,得遇徐敬夫先生,谓余近体如屈翁山,古诗如吴渊颖,但须取柳柳州诗尽读之。予因尽读柳诗,并上追陶公,旁及王、韦,自觉稍有进益。

  旧作中往往有自以为佳者,一经明眼人点破,如一物碎于地,心固惜之,而终不能用之也。

  ●白华山人诗说卷二

  今人但晓古人文字有心血,不知心血亦不易有,平时不曾把心锋用破,临时那沥得出血来!

  苏武诗四言,锺竟陵谓俱是别陵;沈归愚谓首别兄弟,次别妇,三四别陵。愚以首章前半实是比喻,“鹿鸣”以下明出正意,分明别友无疑。次章统就夫妇言,当是另为一首。三四又是别友。如此似较二说稍妥。

  依题阘贴,气必至于庸俗。离题高腾,致每见其超佚。

  思王《弃妇》诗,颠倒错杂,随触而生,无语不转,无意不佳,与灵均同一忠悃,故其构思着笔,不期似而适相似。

  杜《咏鹰》诗,颇本孙冯翊一赋,要知用心到至好处,虽思力沈厚如少陵,亦不能再为加益。

  舍高古而就卑浅,期在明显,于文气自然条达。弃卑近而希高古,期在幽奥,於文气须防断塞。

  终汉、魏、六朝之世,善学《三百篇》者,以渊明为最。终唐之世,善学汉、魏、六朝,以少陵为最。渊明之于《三百篇》,非即而取之,但遥而望之。望之而见,无所喜也;望而不见,亦无所愠。此其所谓渊明之诗也。少陵之于汉、魏,少陵犹土也,汉、魏犹粪壅也,粪壅入于土中,久之亦变为土,则土之所以厚,土之所以大也。于六朝风格遒峻,音韵响切,可取法者,得十数家。下此犹绘画之于丹碧,但取用色泽而已。

  今人见略遵榘矱,谓摹拟汉、魏、三唐,殊有形迹。然其所自为者,亦皆宋、元诸家面貌。夫摹拟汉、魏、三唐,固有形迹,彼摹拟宋、元人,岂独无形迹耶?且自古文人,何一不有师承,要在善学而已。

  能在闲句上、淡句上见力量,能于无字外、无象外摹神味,此真不愧好手。

  赤堇氏云:“古来诗人,如孟东野一生坎■〈土禀〉,可谓极矣。而後世之名,又被东坡‘郊寒岛瘦’一语论定,且读孟诗,亦无甚许可。究之平心而论,郊、岛何可同日语也?只如昌黎之于二公,亦已显然。东野诗具在,并可细心一观,何老髯之疏忽至此耶?”

  古人作诗,因题得意,本是虚悬无着,偶有与时事相隐合者,遂牵强附会,徒失真旨。不如古人之诗,如仁寿殿之镜,向着者自然了了写出,于镜无与也。孙幼连云:“吾侪作诗,非有心去凑合人事,是人事偶然来撞着我,即以我为人事而发亦可。”亦即此意也。

  少陵近体,于双声叠韵极其讲究,此即所谓“律细”也。赤堇氏云:“盖其务在两两属对者,无他,欲声相和耳。”

  六朝专事铺陈,每伤于词繁意寡。然繁词中能贯以健气行者,其气大是可学。此即建安馀风,唐贤亦藉以为筋力者也。

  今人作诗,气在前,以意尾之。古人作诗,意在前,以气运之。气在前,必为气使,意在前,则气附意而生,自然无猛戾之病。

  刘公干诗,读之亦无甚深意。意依情生,情厚则意与俱厚,只觉缠绵悱恻,萦绕简编,十日不散。其诗之胜人处,实其情之过人所致。

  少陵多马诗,昌黎爱之,变而为文,亦见古人善学处。

  昌黎《送温处士赴何阳军序》,实以少陵《送长孙侍御赴武威判官》作骨,此公输服老杜,乃至于是。

  嵇叔夜诗,幽郁内积,因感遂发。如缚雏凤投枳棘中,抢其羽毛,激其哀响,本无久活之理。

  文姬妇人,魏武英雄,两人作诗,如出一手。至《薤露》与《悲愤》并观,尤不可辨,真乃怪事。

  樊榭老人诗,有精心密虑,结形构巧,此其上者。有工于造句,词清意洁,此其次者。有逞情拈弄,随手付发,此其下者。今人但取其人诵习之,遂沿为风俗,名曰浙派。吾谓能取法其上,更探其渊源所从出,则流为派别,当不至如是而已。

  颜光禄问鲍明远曰:“我与灵运如何?”以光禄才望之大,震乎一时,犹虚心折衷于後辈,古人不可及也。

  镇海姚梅伯云:“只如作书画,似与读书不相干。然亦要书味深醇者为之,犹之粪壅在田土上,而种植之物自然穮嫩。”此论极明快。

  川浍能益江河,江河不能益川浍,由川浍高,江河下也。川浍能下于江河,则江河之益川浍,盈科後进,岂有吝哉!

  毗陵黄仲则,诗人也,而天独不予以年,惜哉!盖其气诣之醇,实时下所罕觏耳。

  李东川七古固是雄俊,五古如风行水上,几莫测其自来。

  学古人须要学得着古人情意极尽处,我的心思知虑,一直要追到古人极尽处,此方是学者。

  唐人《落日》诗,有“古道少人行,秋风动禾黍”之句,使易其题,为晚步,为郊行,便不大佳;因题是《落日》,遂觉神希味永,玩索不尽。古人制题之妙,後来有几辈省得!

  毗陵恽子居先生云:“乾、嘉诸文士,讳言一个‘法’字,因怕死于法,乃竟至于无法,此又过也。”

  学韩古诗,须要避韩用韵。

  甚矣读诗之难也!昔时观杜、岑二公《慈恩寺塔》诗,觉杜不如岑。又数年,觉杜亦不下于岑。比来细观之,岑只极题中之妙,而杜之所包者甚广。凡人平素郁抱,每值登临,辄欲抒写。少陵胸中所积无尽,所历又极高妙,写登望境界,只题面耳。故其前半曰“翻百忧”,曰“追冥搜”,至“回首”以下,皆其“忧”也,皆其“冥搜”也。其生平皆于此而会也。“叫虞舜”者,触于“苍梧”也。其下若可解,若不可解,非解所能解,是即三闾大夫之苦衷也。中间用“羲和”、“少昊”,与“虞舜”隐隐相关动,读之了若无意,吾恐其皆有苦心在也。苦以嘉州之作方之,不诚有小大之殊乎?

  到一名胜之所,似乎不可无诗,因而作诗,此便非真性情,断不能得好诗。必要胸中本有诗,偶然感触,遂一涌而出,如此方有好诗。

  东坡云:“读少陵诗,要知诗外尚有事在,如此方觉其味之厚。”

  予尝与徐晦庐先生偶然论列,窃以宋诗当推梅直讲为最,先生曰:“此谢山之说也。”又以国初推愚山为最,曰:“此又谢山之说。”予颇喜所见有合于前人也。

  陈伯玉《感遇》诸诗,实本阮步兵《咏怀》之什。顾阮公诗如玉温醴醇,意味深厚,探之无穷。拾遗诗横绝颓波,力亦足以激发,而气未和顺,未可同日语也。

  张、王乐府,出语稚嫩,意少真诚,何足为後人法!

  乔知之诗,笔意清警,大拟晋之石崇。而窈娘之见夺,与绿珠适相似,亦一奇事。

  思王诗回环曲折,展转相生,文章之道,灿然大备。後世学步,如何让少陵一人,独探其秘?

  读康乐诗,但学其整括,是从思王来也。

  人谓我将学李,我将学杜。要知李、杜就古人学,而不能便为古人,因而成为李、杜。今人就李、杜学,必不能理为李、杜,不能为李、杜,将复为今人矣。学李、杜,亦学其所学可乎?

  求句调谐适,音韵铿锵,须多读熟读六朝诗。

  凡人学诗,往往先作七律,到工夫进时,一首都不得佳。七律大难,不如从五律入手,其错处还容易周防;且五律,众诗之基也。

  文中子论六朝人品,以渊明为最,而诗亦独推渊明。人品系於学问,有如是哉!

  古人用意远胜今人,人须学古人用意,非直用古人意。近时颇有学古人者,读其诗竟是古人。此由极力摹古,但求逼似,当时本无己意,空袭古人之意,拈弄笔墨已尔。

  看今人作诗,方寸问把此心尚未摆定,拈一题执笔便写,滔滔数百言,顷刻了事,问其方寸间摆定否,仍茫然也。此种诗如何得佳?

  陆士衡诗,组织工丽有之,谓其柔脆则未也。愚观士衡诗,转觉字字有力,语语欲飞。

  唐之诗人盈千累百,而其有真气、有灵气者,亦不过数十人。其馀特铺排妥适而已。有明诸公皆力摹唐贤,但苦其概而学之,未能择其有真气、有灵气者耳。盖所谓真气灵气,以意见不以词见,能师法古人用意之妙,何至有“优孟衣冠”之诮耶!

  予家四葊之弟秀厓,十岁时随兄读书东城小庵,尝得“雨势压山来”之句。年二十馀而卒。着有《秀厓吟稿》四卷,禀质清丽,于晚唐人中可置一座。平昔视予犹兄也,予常悯之,将欲选刻百篇,附《白华集》後。

  宋人多不讲音韵,所以大逊唐人也。要知离脱音韵,便不可谓之诗。

  姚惜抱先生诗,力量高大,音韵朗畅,一时名辈,当无其匹。今人但重其文,而不知其诗,何耶?

  有观古人太难者,有观古人太易者。太难者,到底或能成功;太易者,万无一成也。

  凡人作诗须求与古会,勿急与今通。急与今通,必绝与古会,而今终亦不通。

  左太冲诗,精采独饶,後之人能撷其一二分,便大觉出色。

  凡作诗必要书味薰蒸,人皆知之。又须山水灵秀之气,沦浃肌骨,始能穷尽诗人真趣,人未必知之。试观古名人之性情,未有不与山水融合者也。观今之诗人,但观其游览诸作,虽满纸林泉,而口齿间总少烟霞气,此必非真诗人也。

  五七律结语兜得驻,统首皆振拔矣。

  《史记 货殖传》,统篇文义拉杂至末,此皆诚之所致,一句捏定,便成大文。太史公篇法之妙,独少陵常用之於诗。

  白华山人诗说

  附录:

  白华山人诗说  (清)厉志 撰

  清厉志撰,二卷。有吴德旋序。厉志(1783~1843),初名允怀,字心甫,号骇谷,又号白华山人。浙江定海人。诸生。与镇海姚燮、临海姚濂齐名,有“浙东三海”之称。有《白华山人诗集》。诗话作于道光十六年(1836)前,所论大体为学诗而发,由指示学诗门径而及评骘古今。多述心得甘苦之言,见解平实,精核处不让清初诸名家,堪称晚近力作。通行有道光十六年刊白华山人诗集附录本、光绪九年重刊本、郭绍虞辑清诗话续编本。

  厉志(1804-1861)字骇谷,号白华山人,岱山县秀山乡人。

  厉志(1804-1861)字骇谷,号白华山人,又号白华居士,晚年改名厉允怀,笔名景阳氏,岱山县秀山乡人。工诗,善书画,为清道光年间我国着名书画家、诗人。《中国人名大辞典》、《中国画家大辞典》均录其名。  

  清嘉庆九年(1804),厉志出生在秀山北浦厉家村(近年有人质疑厉志出生年月为乾隆四十七年,尚待继续考证),自幼失去父母,家境贫寒,从小刻苦读书,考入补学弟子员(县学生员)。道光五年(1825),应好友陈在谦之邀,开始"作四方游"。(陈在谦,字画渔,广东人。举人,好古学,善书,兼工画,与厉志志趣相投,彼此成为挚友)。两人结伴出游,"旷览天台、雁荡诸胜"。"生平耽吟鱯',"自瓯游归,益致力于诗、古文、词"。有《白华山人诗钞》十八卷行世。

  厉志诗品甚高,"胎息名家"(学到了名家的真谛),天然去雕饰。其书画作品,艺术造诣甚高。惜传世不多。秀山退休老工人厉家法收藏一幅书法手稿,所书内容为宋代爱国将领韩世忠凭吊岳飞七律诗一首,落款"骇谷",篆体朱印"景阳氏"。手稿为厉志中年落第时所作(其晚年多用"厉允"落款),以借韩世忠凭吊岳飞之辞,抒发自己怀才不遇之感叹和世态冷漠之情怀。也是对当时满清文字狱之抨击。

  厉志行草具有"捉管疾扫,全以神行,故无不妙"之造诣。字之形,如寒梅傲骨;字之力,可锲木三分。形神兼备、一气呵成。中年患目疾,而书画益精。曾为西湖昭庆寺指画巨松。作画时,思考再三,一旦落笔,顷刻满纸。

  近年,在秀山北浦厉家第五房墙门内又发现厉氏手迹石碑一块,长1.5米、宽0.8米,上书"十亩间"三字。题首"道光元年",落款"白华居士书"。北浦厉家华家中,发现其祖传珍藏厉志手迹水墨画二幅,颇有研究价值。  

  厉志当时名气很大,常被一些名门贵族请去题字作画,但到中年屡试不第,渐趋冷眼官场,厌恶权贵。对一些不太清正之名门大族,常托辞婉谢。一生自命清高,广交不仕名流,转游他乡,终日以游山玩水、写诗习书作画为乐。只求艺精,不谋囊饱,是位清雅高洁、高风亮节的正直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