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孟子字义疏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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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字义疏证卷中

 

  天道四条

  道,犹行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行亦道之通称。【诗载驰:「女子善怀,亦各有行。」毛传云:「行,道也。」竹竿﹕「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郑笺云:「行,道也。」】举阴阳则赅五行,阴阳各具五行也;举五行即赅阴阳,五行各有阴阳也。大戴礼记曰:「分於道谓之命,形於一谓之性。」言分於阴阳五行以有人物,而人物各限於所分以成其性。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血气心知,性之实体也。有实体,故可分;惟分也,故不齐。古人言性惟本於天道如是。

  问: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程子云:「惟此语截得上下最分明,元来止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识之。」後儒言道,多得之此。朱子云:「阴阳,气也,形而下者也;所以一阴一阳者,理也,形而上者也;道即理之谓也。」朱子此言,以道之称惟理足以当之。今但曰「气化流行,生生不息」,乃程、朱所目为形而下者;其说据易之言以为言,是以学者信之。然则易之解可得闻欤?

  曰:气化之於品物,则形而上下之分也。形乃品物之谓,非气化之谓。易又有之:「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直举阴畅,不闻辨别所以阴阳而始可当道之称,岂圣人立言皆辞不备哉?一阴一阳,流行不已,夫是之谓道而已。古人言辞,「之谓」「谓之」有异:凡曰「之谓」,以上所称解下,如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为性、道、教言之,若曰性也者天命之谓也,道也者率性之谓也,教也者修道之谓也;易「一阴一阳之谓道」,则为天道言之,若曰道也者一阴一阳之谓也。凡曰「谓之」者,以下所称之名辨上之实,如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此非为性教言之,以性教区别「自诚明」「自明诚」二者耳。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本非为道器言之,以道器区别其形而上形而下耳。形谓已成形质,形而上犹曰形以前,形而下犹曰形以後。【如言「千载而上,千载而下」。诗:「下武维周。」郑笺云﹕「下,犹後也。」】阴阳之未成形质,是谓形而上者也,非形而下明矣。器言乎一成而不变,道言乎体物而不可遗。不徒阴阳是非形而下,如五行水火木金土,有质可见,固形而下也,器也;其五行之气,人物咸禀受於此,则形而上者也。易言「一阴一阳」,洪范言「初一曰五行」,举阴畅,举五行,即赅鬼神;中庸言鬼神之「体物而不可遗」,即物之不离阴阳五行以成形质也。由人物逆而上之,至是止矣。六经、孔、孟之书不闻理气之辨,而後儒创言之,遂以阴阳属形而下,实失道之名义也。

  问:後儒论阴阳,必推本「太极」,云:「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朱子释之云:「太极生阴阳,理生气也。阴阳既生,则太极在其中,理复在气之内也。」又云﹕「太极,形而上之道也;阴阳,形而下之器也。」今既辨明形乃品物,非气化,然则「太极」「两仪」,後儒据以论道者,亦必傅合失之矣。自宋以来,学者惑之已久,将何以解其惑欤?

  曰:後世儒者纷纷言太极,言两仪,非孔子赞易太极两仪之本指也。孔子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曰仪,曰象,曰卦,皆据作易言之耳,非气化之阴阳得两仪四象之名。易备於六十四,自八卦重之,故八卦者,易之小成,有天、地、山、泽、雷、风、水、火之义焉。其未成卦昼,一奇以仪阳,一偶以仪阴,故称两仪。奇而遇奇,阳已长也,以象太阳;奇而遇偶,阴始生也,以象少阴;偶而遇偶,阴已长也,以象太阴;偶而遇奇,阳始生也,以象少阳。伏羲氏睹於气化流行,而以奇偶仪之象之。孔子赞易,盖言易之为书起於卦昼,非漫然也,实有见於天道一阴一阳为物之终始会归,乃昼奇偶两者从而仪之,故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既有两仪,而四象,而八卦,以次生矣。孔子以太极指气化之阴阳,承上文「明於天之道」言之,即所云「阴一阳之谓道」,以两仪、四象、八卦指易昼。後世儒者以两仪为阴阳,而求太极於阴阳之所由生,岂孔子之言乎!

  问:宋儒之言形而上下,言道器,言太极两仪,今据孔子赞易本文疏通证明之,洵於文义未协。其见於理气之辨也,求之六经中无其文,故借太极、两仪、形而上下亡语以饰其说,以取信学者欤?

  曰:舍圣人立言之本指,而以己说为圣人所言,是诬圣;借其语以饰吾之说,以求取信,是欺学者也。诬圣欺学者,程、朱之贤不为也。盖其学借阶於老、庄、释氏,是故失之。凡习於先入之言,往往受其蔽而不自觉。在老、庄、释氏就一身分言之,有形体,有神识(一),而以神识为本。推而上之,以神为有天地之本,【老氏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又云﹕「道之为物,惟恍惟忽。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释氏书:「问:『如何是佛?』曰﹕『见性为佛。』『如何是性?』曰﹕『作用为性。』『如何是作用?」曰:『在目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臭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偏见俱该法界,收摄在一微尘,识者知是佛性,不识唤作精魂。』」】遂求诸无形无迹者为实有,而视有形有迹为幻。在宋儒以形气神识同为己之私,而理得於天。推而上之,於理气截之分明,以理当有其无形无迹述之实有,而视有形有迹为粗。益就彼之言而转之,【朱子辨释氏云﹕「儒者以理为不生不灭,释氏以神识为不生不灭。」】因视气曰「空气」,【陈安卿云﹕「二气流行万古,生生不息,不成只是空气,必有主宰之者,理是也。」】视心曰「性之郛郭」,【邵子云﹕「心者,性之郛郭。」】是彼别形神为二本,而宅於空气宅於郛郭者为天地之神与人之神。此别理气为二本,【朱子云﹕「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 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後有性也,禀此气然後有形。」】而宅於空气、宅於郛郭者,为天地之理与人之理。由考之六经、孔、孟,茫然不得所谓性与天道者,及从事老、庄、释氏有年,觉彼之所指,独遗夫理义而不言,是以触於形而上下之云,太极两仪之称,顿然有悟,遂创为理气之辨,不复能详审文义。其以理为气之主宰,如彼以神为气之主宰也。以理能生气,如彼以神能生气也。【老氏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以理坏於形气,无人欲之蔽则复其初,如彼以神受形而生,不以物欲累之则复其初也。皆改其所指神识者以指理,徒援彼例此,而实非得之於此。学者转相传述,适所以诬圣乱经。善夫韩退之氏曰:「学者必慎所道。道於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於海也。」此宋儒之谓也。

  性九条

  性者,分於阴阳五行以为血气、心知、品物,区以别焉,举凡既生以後所有之事,所具之能,所全之德,咸以是为其本,故易曰「成之者性也。」气化生人生物以後,各以类滋生久矣;然类之区别,千古如是也,循其故而已矣。在气化曰阴阳,曰五行,而阴阳五行之成化也,杂糅万变,是以及其流形,不特品物不同,虽一类之中又复不同。凡分形气於父母,即为分於阴阳五行,人物以类滋生,皆气化之自然。中庸曰:「天命之谓性。」以生而限於天,故曰天命。大戴礼记曰:「分於道谓之命,形於一谓之性。」分於道者,分於阴阳五行也。一言乎分,则其限之於始,有偏全、厚薄、清浊、昏明之不齐,各随所分而形於一,各成其性也。然性虽不同,大致以类为之区别,故论语曰「性相近也」,此就人与人相近言之也。孟子曰:「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於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言同类之相似,则异类之不相似明矣;故诘告子「生之谓性」曰:「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明乎其必不可混同言之也。天道,阴阳五行而已矣;人物之性,咸分於道,成其各殊者而已矣。

  问:论语言性相近,孟子言性善,自程子、朱子始别之,以为截然各言一性,【朱子於论语引程子云:「此言气质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则性即是理。理无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反取告子「生之谓性」「性一也,何以言相近?此止是言气质之性,如俗言性急性缓之类。性安有缓急?此言性者,生之谓性也。」又云:「凡言性处,须看立意如何。且如言人性善,性之本也;生之谓性,论其所禀也。孔子言性相近,若论其本,岂可言相近?止论其所禀也。告子所云固是,为孟子问他,他说便不是也。」】创立名目曰「气质之性」,而以理当孟子所谓善者为生物之本,【程子云;「孟子言性,当随文看。不以告子『生之谓性』为不然者,此亦性也,被命受生之後谓之性耳,故不同。继之曰『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兴』,然不害为一。若乃孟子之言善者,乃极本穷源之性。」】人与禽兽得之也同,【程子所谓「不害为一」,朱子於中庸「天命之谓性」释之曰﹕「命,犹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於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而致疑於孟子。【朱子云﹕「孟子言『人所以异於禽兽者几希』,不知人何故与禽兽异;又言『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不知人何故与牛犬异。此两处似欠中间一转语,须着说是「形气不同故性亦少异」始得。恐孟子见得人性同处,自是分晓起直截,却於这些子未甚察。」】是谓性即理,於孟子且不可通矣,其不能通於易、论语固宜。孟子闻告子言「生之谓性」,则致诘之; 程、朱之说,不几助告子而议孟子欤?

  曰:程子、朱子其初所讲求者,老、庄、释氏也。老、庄、释氏自贵其神而外形体,显背圣人,毁訾仁义。告子未尝有神与形之别,故言「食色性也」,Mencius6A3而亦尚其自然,故言「性无善无不善」,虽未尝毁訾仁义,而以桮楮喻义,则是灾杞柳始为桮桩,其指归与老、庄、释氏不异也。凡血气之属皆知怀生畏死,因而趋利避害;虽明暗不同,不出乎怀生畏死者同也。人之异於禽兽不在是。禽兽知母而不知父,限於知觉也;然爱其生之者及爱其所生,与雌雄牝牡之相爱,同类之不相噬,习处之不相啮,进乎怀生畏死矣。一私於身,一及於身之所亲,皆仁之属也。私於身者,仁其身也;及於身之所亲者,仁其所亲也; 心知之发乎自然有如是。人之异於禽兽亦不在是。告子以自然为性使之然,以义为非自然,转制其自然,使之强而相从,故言「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立说之指归,保其生而已矣。陆子静云:「恶能害心,善亦能害心。」此言实老、庄、告子、释氏之宗指,贵其自然以保其生。诚见穷人欲而流於恶者适足害生,即慕仁义为善,劳於问学,殚思竭虑,亦於生耗损,於此见定而心不动。其「生之谓性」之说如是也,岂得合於孔子哉!

  易、论语、孟子之书,其言性也,咸就其分於阴阳五行以成性为言;成,则人与百物,偏全、厚薄、清浊、昏明限於所分者各殊,徒曰生而已矣,适同人於犬牛而不察其殊。朱子释孟子有曰:「告子不知性之为理,而以所谓气者当之,盖徒知知觉运动之蠢然者,人与物同,而不知仁义礼智之粹然者,人与物异也。」如其说,孟子但举人物诘之可矣,又何分牛之性犬之性乎?犬与牛之异,非有仁义礼智之粹然者,不得谓孟子以仁义礼智诘告子明矣。在告子既以知觉运动为性,使知觉运动之蠢然者人与物同,告子何不可直应之曰「然」?斯以见知觉运动之不可概人物,而目为蠢然同也。凡有生,即不隔於天地之气化。阴阳五行之运而不已,天地之气化也,人物之生生本乎是,由其分而有之不齐,是以成性各殊。知觉运动者,统乎生之全言之也,由其成性各殊,是以本之以生,见乎知觉连动也亦殊。气之自然潜运,飞潜动植皆同,此生生之机肖乎天地者也,而其本受之气,与所资以养者之气则不同。所资以养者之气,虽由外而入,大致以本受之气召之。五行有生克,遇其克之者则伤,甚则死,此可知性之各殊矣。本受之气及所资以养者之气,必相得而不相逆,斯外内为一,其分於天地之气化以生,本相得,不相逆也。气运而形不动者,卉木是也;凡有血气者,皆形能动者也。由其成性各殊,故形质各殊;则其形质之动而为百体之用者,利用不利用亦殊。知觉云者,如寐而寤曰觉,心之所通曰知,百体皆能觉,而心之知觉为大。凡相忘於习则不觉,见异焉乃觉。鱼相忘於水,其非生於水者不能相忘水也,则觉不觉亦有殊致矣。闻虫鸟以为候,闻鸡呜以为辰,彼之感而觉,觉而声应之,又觉之殊致有然矣,无非性使然也。若夫乌之反哺,雎鸠之有别,蜂蚁之知君臣,豺之祭兽,獭之祭鱼,合於人之所谓仁义者矣,而各由性成。人则能扩充其知至於神明,仁义礼智无不全也。仁义礼智非他,心之明之所止也,知之极其量也。知觉运动者,人物之生;知觉运动之所以异者,人物之殊其性。

  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於义外之说必致其辨,言理义之为性,非言性之为理。性者,血气心知本乎阴阳五行,人物莫不区以别焉是也,而理义者,人之心知,有思辄通,能不惑乎所行也。「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非谓尽人生而尧、舜也,自尧舜而下,其等差凡几?则其气禀固不齐,岂得谓非性有不同?然人之心知,於人伦日用,随在而知恻隐,知羞恶,知恭敬辞让,知是非,端绪可举,此之谓性善。於其知恻隐,则扩而充之,仁无不尽;於其知羞恶,则扩而充之,义无不尽;於其知恭敬辞让,则扩而充之,礼无不尽;於其知是非,则扩而充之,智无不尽。仁义礼智,懿德之目也。孟子言「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井,皆有休惕恻隐之心」,然则所谓恻隐、所谓仁者,非心知之外别「如有物焉藏於心」也,己知怀生而畏死,故休惕於孺子之危,恻隐於孺子之死,使无怀生畏死之心,又焉有休惕侧隐之心?推之羞恶、辞让、是非亦然。使饮食男女与夫感於物而动者脱然无之,以归於静,归於一,又焉有羞恶,有辞让,有是非?此可以明仁义礼智非他,不过怀生畏死,饮食男女,与夫感於物而动者之皆不可脱然无之,以归於静,归於一,而恃人之心知异於禽兽,能不惑乎所行,即为懿德耳。古贤圣所谓仁义礼智,不求於所谓欲之外,不离乎血气心知,而後儒以为别如有物凑泊附着以为性,由杂乎老、庄、释氏之言,终昧於六经、孔、孟之言故也。孟子言「人无有不善」,以人之心知异於禽兽,能不惑乎所行之为善。且其所谓善也,初非无等差之善,即孔子所云「相近」; 孟子所谓「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矢其养,无物不消」,所谓「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即孔子所云习至於相远。不能尽其才,言不扩充其心知而长恶遂非也。彼悖乎礼义者,亦自知其失也,是人无有不善,以长恶遂非,故性虽善,不乏小人。孟子所谓「梏之反覆」,「违禽兽不远」,即孔子所云「下愚之不移。」後儒未审其文义,遂彼此扞格。孟子曰:「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於味也!」又言「动心忍性」,是孟子矢口言之,无非血气心知之性。孟子言性,曷尝自岐为二哉!二之者,宋儒也。

  问:凡血气之属皆有精爽,而人之精爽可进於神明。论语称「上智与下愚不移」,此不待习而相远者;虽习不足以移之,岂下愚之精爽与物等欤?

  曰:生而下愚,其人难与言理义,由自绝於学,是以不移。然苟畏威怀惠,一旦触於所畏所怀之人,启其心而憬然觉寤,往往有之。苟悔而从善,则非下愚矣;加之以学,则日进於智矣。以不移定为下愚,又往往在知善而不为.,知不善而为之者,故日不移,不日不可移。虽古今不乏下愚,而其精爽几与物等者,亦究异於物,无不可移也。

  问:孟子之时,因告子诸人纷纷各立异说,故直以性善断之;孔子但言相近,意在於警人慎习,非因论性而发,故不必直断曰善欤?

  曰:然。古贤圣之言至易知也。如古今之常语,凡指下愚者,矢口言之,每曰「此无人性」,稍举其善端,则曰「此犹有人性」。以人性为善称,是不言性者,其言皆协於孟子,而言性者转失之。无人性即所谓人见其禽兽也,有人性即相近也,善也。论语言相近,正见「人无有不善」;若不善,与善相反,其远已县绝,何近之有!分别性与习,然後有不善,而不可以不善归性。凡得养失养及陷溺梏亡,咸属於习。至下愚之不移,则生而蔽锢,其明善也难而流为恶也易,究之性能开通,非不可移,视禽兽之不能开通亦异也。

  问:孟子言性,举仁义礼智四端,与孔子之举智愚有异乎?

  曰:人之相去,远近明昧,其大较也,学则就其昧焉者牖之明而已矣。人虽有智有愚,大致相近,而智愚之甚远者盖鲜。智愚者,远近等差殊科,而非相反;善恶则相反之名,非远近之名。知人之成性,其不齐在智愚,亦可知任其愚而不学不思乃流为恶。愚非恶也,人无有不善明矣。举智而不及仁、不及礼义者,智於天地、人物、事为咸足以知其不易之则,仁有不至,礼义有不尽,可谓不易之则哉?发明孔子之道者,孟子也,无异也。

  问:孟子言性善,门弟子如公都子已列三说,茫然不知性善之是而三说之非。荀子在孟子後,直以为性恶,而伸其崇礼义之说。荀子既知崇礼义,与老子言「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及告子「外义」,所见悬殊;又闻孟子性善之辨,於孟子言「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亦必闻之矣,而犹与之异,何也?

  曰:荀子非不知人之可以为圣人也,其言性恶也,曰:「涂之人可以为禹。」「涂之人者,皆内可以知父子之义,外可以知君臣之正。」「其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在涂之人,其可以为禹明矣。」「使涂之人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县久,积善而不息,则通於神明,参於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也)〔矣〕。」「圣可积而致,然而皆不可积,何也?」「可以而不可使也。」「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能为禹,未必然也;虽不能(为)禹,无害可以为禹。」此於性善之说不惟不相悖,而且若相发明。终断之曰:「足可以偏行天下,然而未尝有能偏行天下者也。」能不能之与可不可,其不(可)同远矣。」盖荀子之见,归重於学,而不知性之全体。其言出於尊圣人,出於重学崇礼义。首之以劝学篇,有曰:「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又曰:「积善成德,神明自得,圣心循焉。」荀子之善言学如是。且所谓通於神明,参於天地者,又知礼义之极致,圣人与天地合其德在是,圣人复起,岂能易其言哉!而於礼义与性,卒视若阂隔不可通。以圣人异於常人,以礼义出於圣人之心,常人学然後能明礼义,若顺其性之自然,则生争夺;以礼义为制其性,去争夺者也,因性恶而加矫揉之功,使进於善,故贵礼义;苟顺其自然而无争夺,安用礼义为哉!又以礼义虽人皆可以知,可以能,圣人虽人之可积而致,然必由於学。弗学而能,乃属之性;学而後能,弗学虽可以而不能,不得属之性。此荀子立说之所以异於孟子也。

  问:荀子於礼义与性视若阂隔而不可通,其蔽安在?今何以决彼之非而信孟子之是?

  曰﹕荀子知礼义为圣人之教,而不知礼义亦出於性;知礼义为明於其必然,而不知必然乃自然之极则,适以完其自然也。就孟子之书观之,明理义之为性,举仁义礼智以言性者,以为亦出於性之自然,人皆弗学而能,学以扩而充之耳。荀子之重学也,无於内而取於外;孟子之重学也,有於内而资於外。夫资於饮食,能为身之营卫血气者,所资以养者之气,与其身本受之气,原於天地非二也。故所资虽在外,能化为血气以益其内,未有内无本受之气,与外相得而徒资焉者也。问学之於德性亦然。有己之德性,而问学以通乎古贤圣之德性,是资於古贤圣所言德性埤益己之德性也。冶金若水,而不闻以金益水,以水益金,岂可云己本无善,己无天德,而积善成德,如罍之受水哉!以是断之,荀子之所谓性,孟子非不谓之性,然而荀子举其小而遗其大也,孟子明其大而非舍其小也。

  问:告子言「生之谓性」,言「性无善无不善」,言「食色性也,仁内义外」,朱子以为同於释氏;【朱子云﹕「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觉连动者而言,与近世佛氏所谓『作用是性』者略相似。」又云﹕告子以人之知觉运动者为性,故言人之甘食悦色者即其性。」】其「杞柳」「湍水」之喻,又以为同於荀、扬; 【朱子於「杞柳」之喻云:「如荀子性恶之说。」於「湍水」之喻云﹕「近於扬子善恶混之说。」】然则荀、扬亦与释氏同欤?

  曰:否。荀、扬所谓性者,古今同谓之性,即後儒称为「气质之性」者也,但不当遗理义而以为恶耳。在孟子时,则公都子引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言不同而所指之性同。荀子见於圣人生而神明者,不可概之人人,其下皆学而後善,顺其自然则流於恶,故以恶加之;论似偏,与「有性不善」合,然谓礼义为圣心,是圣人之性独善,实兼公都子两引「或曰」之说。扬子见於长善则为善人,长恶则为恶人,故曰「人之性也善恶混」,又曰「学则正,否则邪」,与荀子论断似参差而匪异。韩子言,「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此即公都子两引「或曰」之说会通为一。朱子云:「气质之性固有美恶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皆不甚相远也,但习於善则善,习於恶则恶,於是始相远耳。」「人之气质,相近之中又有美恶,一定,而非习之所能移也。」直会通公都子两引「或曰」之说解论语矣,程子云:「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朱子语类﹕「问﹕『恶是气禀,如何云亦不可不渭之性?」曰﹕『既是气禀,恶便牵引得那性不好。盖性止是搭附在气禀上,既是气禀不好,便和那性壤了。』」又云﹕「如水为泥沙所混,不成不唤做水。」】此与「有性善,有性不善」合,而於「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亦未尝不兼;特彼仍其性之名,此别之曰气禀耳。程子又云﹕「『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朱子释之云:「『人生而静』以上是人物未生时,止可谓之理,未可名为性,所谓『在天曰命』也。才说性时便是人生以後,此理已堕在形气中,不全是性之本体矣。所谓『在人曰性』也。」据乐记,「人生而静」与「感於物而动」对言之,谓方其未感,非谓人物未生也。中庸「天命之谓性」,谓气禀之不齐,各限於生初,非以理为在天在人异其名也。况如其说。是孟子乃追溯人物未生,未可名性之时而曰性善;若就名性之时,已是人生以後,已堕在形气中,安得断之曰善?由是言之,将天下今古惟上圣之性不失其性之本体,自上圣而下.语人之性,皆失其性之本体。人之为人,舍气禀气质,将以何者谓之人哉?是孟子言人无有不善者,程子、朱子言人无有不恶,其视理俨如有物,以善归理,虽显遵孟子性善之云,究之孟子就人言之者,程、朱乃离人而空论夫理,故谓孟子「论性不论气不备」。若不视理如有物,而其见於气质不善,卒难通於孟子之直断曰善。宋儒立说,似同於孟子而实异,似异於荀子而实同也。孟子不曰「性无有不善」,而曰「人无有不善」。性者,飞潜动植之通名;性善者,论人之性也。如飞潜动植,举凡品物之性,皆就其气类别之。人物分於阴阳五行以成性,舍气类,更无性之名。医家用药,在精辨其气类之殊。不别其性,则能杀人。使曰「此气类之殊者已不是性」,良医信之乎?试观之桃与否:取其核而种之。萌芽甲坼,根干枝叶,为华为实,形色臭味,桃非杏也,杏非桃也,无一不可区别。由性之不同,是以然也。其性存乎核中之白,【即俗呼桃仁杏仁者。】形色臭味无一或阙也。凡植禾稼卉木,畜鸟兽虫鱼,皆务知其性。知其性者,知其气类之殊,乃能使之硕大蕃滋也。何独至於人而指夫分於阴阳五行以成性者,曰「此已不是性也」,岂其然哉?自古及今,统人与百物之性以为言,气类各殊是也。专言乎血气之伦,不独气类各殊,而知觉亦殊。人以有礼义,异於禽兽,实人之知觉大远乎物则然,此孟子所谓性善。而荀子视礼义为常人心知所不及,故别而归之圣人。程子、朱子见於生知安行者罕睹,谓气质不得概之曰善,荀、扬之见固如是也。特以如此则悖於孟子,故截气质为一性,言君子不谓之性;截理义为一性,别而归之天,以附合孟子。其归之天不归之圣人者,以理为人与我。是理者,我之本无也,以理为天与我,庶几凑泊附着,可融为一。是借天为说,闻者不复疑於本无,遂信天与之得为本有耳。彼荀子见学之不可以已,非本无,何待於学?而程子、朱子亦见学之不可以已,其本有者,何以又待於学?故谓「为气质所污坏」,以便於言本有者之转而如本无也。於是性之名移而加之理,而气化生人生物,适以病性。性譬水之清,因地而污浊,【程子云﹕「有流而至海,终无所污,此何烦人力之为也;有流而未远,固已渐浊;有出而甚远,方有所浊。有浊之多者,有浊之少者,清浊虽不同,然不可以浊者不为水也。如此,则人不可以不加澄治之功。故用力敏勇,则疾清;用力缓怠,则迟清。及其清也,则却止,是元初水也,亦不是将清来换却浊,亦不是取出浊来罝在一隅也。水之清,则性善之谓也。」】不过从老、庄、释氏所谓真宰真空者之受形以後,昏昧於欲,而改变其说。特彼以真宰真空为我,形体为非我,此仍以气质为我,难言性为非我,则惟归之天与我而後可谓之我有,亦惟归之天与我而後可为完全自足之物,断之为善,惟使之截然别於我,而後虽天与我完全自足,可以咎我之坏之而待学以复之,以水之清喻性,以受污而浊喻性堕於形气中污坏,以澄之而清喻学。水静则能清,老、庄、释氏之主於无欲,主於静寂是也。因改变其说为主敬,为存理,依然释氏教人认本来面目,教人常惺惺之法。若夫古贤圣之由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以扩而充之者,岂徒澄清已哉?程子、朱子於老、庄、释氏既入其室,操其矛矣,然改变其言,以为六经、孔、孟如是,按诸荀子差近之,而非六经、孔、孟也。

  问: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声也,鼻之於臭也,匹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於父子也,义之於君臣也,礼之於宾主也,智之於贤者也,圣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宋儒以气质之性非性,其说本此。张子云:「形而後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程子云:「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在程、朱以理当孟子之所谓善者,而讥其未备。【朱子云﹕「孟子说性善,是论性不论气。荀、扬而下是论气不论性。孟子终是未备,所以不能杜绝荀、扬之口。然不备,但少欠耳;不明,则大害矣。」】然於声色、臭味、安佚之为性,不能谓其非指气质,则以为据世之人云尔;【朱子云﹕「世之人以前五者为性,以後五者为命。」】於性相近之言,不能谓其非指气质,是世之人同於孔子,而孟子别为异说也。朱子答门人云:「气质之说,起於张、程。韩退之原性中说『三品』,但不曾分明誽是气质之性耳;孟子谓性善,但说得本原处,下面不曾说得气质之性,所以亦费分疏;诸子说性恶与善恶混;使张、程之说早出,则许多说话自不用纷争。」是又以荀、扬、韩同於孔子。至告子亦屡援性相近以证其生之谓性之说,将使告子分明说是气质之性,孟子不得而辩之矣;孔子亦未云气质之性,岂犹夫告子,犹夫荀、扬之论气不论性不明欤?程子深訾荀、扬不识性,【程子云﹕「荀子极偏驳,止一句性恶,大本已失;扬子虽少过,然亦不识性,便说甚道。」】以自伸其谓性即理之异於荀、扬。独性相近一言见论语,程子虽曰「理无不善,何相近之有」,而不敢以与荀、扬同讥,荀非孔子之言,将讥其人不识性矣。今以孟子与孔子同,程、朱与荀、扬同,孔、孟皆指气禀气质,而人之气禀气质异於禽兽,心能开通,行之不失,即谓之理义;程、朱以理为如有物焉,实杂乎老、庄、释氏之言。然则程、朱之学殆出老、释而入荀、扬,其所谓性,非孔、孟之所谓性,其所谓气质之性,乃荀、扬之所谓性欤?

  曰:然。人之血气心知,原於天地之化者也。有血气,刞所资以养其血气者,声、色、臭、味是也。有心知,则知有父子,有昆弟,有夫妇,而不止於一家之亲也,於是又知有君臣,有朋友;五者之伦,相亲相治,则随感而应为喜、怒、哀、乐。合声、色、臭、味之欲,喜、怒、哀、乐之情,而人道备。「欲」根於血气,故曰性也,而有所限而不可踰,则命之谓也。仁义礼智之懿不能尽人如一者,限於生初,所谓命也,而皆可以扩而充之,则人之性也。谓犹云「藉口於性」耳;君子不藉口於性以逞其欲,不藉口於命之限之而不尽其材。後儒未详审文义,失孟子立言之指。不谓性非不谓之性,不谓命非不谓之命。由此言之,孟子之所谓性,即口之於味、目之於色、耳之於声、鼻之於臭、四肢於安佚之为性;所谓人无有不善,即能知其限而不踰之为善,即血气心知能底於无失之为善;所谓仁义礼智,即以名其血气心知,所谓原於天地之化者之能协於天地之德也。此荀、扬之所未达,而老、庄、告子、释氏昧焉而妄为穿凿者也。

  校注神识佛教用语。即不生不灭的精衶。可据十三经注疏本孟子删。中华本注﹕「『谓』下疑脱『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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