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东西人的教育之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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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人的教育之不同

梁漱溟

 

  ([说明]此为着者1922年初在晋讲演之一,由陈政记录。1922年初刊于《教育杂志》,曾收入《漱冥卅前文录》。后收入《梁漱溟全集》第四卷。现据《全集》文本收入本卷,并据《漱冥卅前文录》校正个别错误。)

  十年岁杪,藉年假之暇,赴山西讲演之约,新年一月四日,在省垣阳曲小学为各小学校教职员诸君谈话如此。《教育杂志》主者李石岑先生来征文,仓卒无以应;姑即以此录奉。稿为陈仲瑜君笔记。

  记得辜鸿铭先生在他所作批评东西文化的一本书所谓《春秋大义》里边说到两方人教育的不同。他说:西洋人入学读书所学的一则曰知识,再则曰知识,三则曰知识;中国人入学读书所学的是君子之道。这话说得很有趣,并且多少有些对处。虽然我们从前那种教人作八股文章算得教人以君子之道否,还是问题。然而那些材料——《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则是讲的君子之道;无论如何,中国人的教育,总可以说是偏乎这么一种意向的。而西洋人所以教人的,除近来教育上的见解不计外,以前的办法尽是教给人许多知识:什么天上几多星,地球怎样转,……现在我们办学校是仿自西洋,所有讲的许多功课都是几十年前中国所没有,全不以此教人的;而中国书上那些道理也仿佛为西洋教育所不提及。此两方教育各有其偏重之点是很明的。大约可以说中国人的教育偏着在情志的一边,例如孝弟……之教;西洋人的教育偏着知的一边,例如诸自然科学……之教。这种教育的不同,盖由于两方文化的路径根本异趋;他只是两方整个文化不同所表现出之一端。此要看我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便知。昨天到督署即谈到此,有人很排斥偏知的教育;有人主张二者不应偏废。这不可偏废自然是完全的合理的教育所必要。

  我们人一生下来就要往前生活。生活中第一需要的便是知识。即如摆在眼前的这许多东西,哪个是可吃,哪个是不可吃,哪是滋养,哪是有毒,……都须要知道。否则,你将怎样去吃或不吃呢?若都能知道,即为具有这一方面的知识,然后这一小方面的生活才对付的下去。吾人生活各方面都要各有其知识或学术才行。学问即知识精细确实贯串成套者。知识或学问,也可出于自家的创造——由个人经验推理而得,也可以从旁人指教而来——前人所创造的教给后人。但知识或学问,除一部分纯理科学如数理论理而外,大多是必假经验才得成就的;如果不走承受前人所经验而创造的一条路,而单走个人自家的创造一路,那一个人不过几十年,其经验能有几何?待有经验一个人已要老死了,再来一个人又要从头去经验,这样安得有许多学问产生出来?安得有人类文明的进步?所谓学问,所谓人类文明的进步实在是由前人的创造教给后人,如是继续开拓深入才得有的。无论是不假经验的学问,或必假经验的学问都是如此;而必假经验的学问则尤其必要。并且一样一样都要亲自去尝试阅历而后知道如何对付,也未免太苦,太不经济,绝无如是办法。譬如小孩生下来,当然不要他自己去尝试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而由大人指教给他。所以无论教育的意义如何,知识的授受总不能不居教育上最重要之一端。西洋人照他那文化的路径,知识方面成就的最大,并且容易看得人的生活应当受知识的指导;从梭格拉底一直到杜威的人生思想都是如此。其结果也真能作到各方面的生活都各有其知识而生活莫不取决于知识,受知识的指导——对自然界的问题就有诸自然科学为指导,对社会人事的问题就有社会科学为指导。这虽然也应当留心他的错误,然自其对的一面去说,则这种办法确乎是对的。中国人则不然。从他的脾气,在无论哪一项生活都不喜欢准据于知识;而且照他那文化的路经,于知识方面成就的最鲜,也无可为准据者。其结果几千年到现在,遇着问题——不论大小难易——总是以个人经验、意见、心思、手腕为对付。即如医学,算是有其专门学问了,而其实在这上边尤其见出他们只靠着个人的经验、意见、心思、手腕去应付一切。中国医生没有他准据的药物学,他只靠着他用药开单的经验所得;也没有他准据的病理学、内科学,他只靠着他临床的阅历所得。由上种种情形互相因果,中国的教育很少是授人以知识,西洋人的教育则多是授人以知识。但人类的生活应当受知识的指导,也没有法子不受知识的指导;没有真正的知识,所用的就只是些不精细不确实未得成熟贯串的东西。所以就这一端而论,不能说不是我们中国人生活之缺点。若问两方教育的得失,则西洋于此为得,中国于此为失。以后我们自然应当鉴于前此之失,而于智慧的启牖,知识的授给加意。好在自从西洋派教育输入,已经往这一边去做了。

  情志一面之教育根本与知的一边之教育不同。即如我们上面所说知的教育之所以必要,在情志一面则乌有。故其办法亦即不同。知的教育固不仅为知识的授给,而尤且着意智慧的启牖。然实则无论如何,知识的授给终为知的教育最重要之一端;此则与情志的教育截然不同之所在也。智慧的启牖,其办法与情志教育或不相违;至若知识的授给,其办法与情志教育乃全不相应。盖情志是本能,所谓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为一个人生来所具有无缺尔者,不同乎知识为生来所不具有;为后天所不能加进去者,不同乎知识悉从后天得来(无论出于自家的创造,或承受前人均为从外面得来的,后加进去的)。既然这样,似乎情志既不待教育,亦非可教育者。此殊不然。生活的本身全在情志方面,而知的一边——包固有的智慧与后天的知识——只是生活之工具。工具弄不好,固然生活弄不好,生活本身(即情志方面)如果没有弄得妥帖恰好,则工具虽利将无所用之,或转自贻戚;所以情志教育更是根本的。这就是说怎样要生活本身弄得恰好是第一个问题;生活工具的讲求固是必要,无论如何,不能不居于第二个问题。所谓教育不但在智慧的启牖和知识的创造授受,尤在调顺本能使生活本身得其恰好。本能虽不待教给,非可教给者,但仍旧可以教育的,并且很需要教育。因为本能极容易搅乱失宜,即生活很难妥帖恰好,所以要调理他得以发育活动到好处,这便是情志的教育所要用的功夫——其功夫与智慧的启牖或近,与知识的教给便大不同。从来中国人的教育很着意于要人得有合理的生活,而极顾虚情志的失宜。从这一点论,自然要算中国的教育为得,而西洋人忽视此点为失。盖西洋教育着意生活的工具,中国教育着意生活本身,各有所得,各有所失也。然中国教育虽以常能着意生活本身故谓为得,却是其方法未尽得宜。盖未能审察情的教育与知的教育之根本不同,常常把教给知识的方法用于情志教育。譬如大家总好以干燥无味的办法,给人以孝弟忠信等教训,如同教给他知识一般。其实这不是知识,不能当做知识去授给他;应当从怎样使他那为这孝弟忠信所从来之根本(本能)得以发育活动,则他自然会孝弟忠信。这种干燥的教训只注入知的一面,而无甚影响于其根本的情志,则生活行事仍旧不能改善合理。人的生活行动在以前大家都以为出于知的方面,纯受知识的支配,所以梭格拉底说知识即道德;谓人只要明白,他作事就对。这种思想,直到如今才由心理学的进步给他一个翻案。原来人的行动不能听命于知识的。孝弟忠信的教训,差不多即把道德看成知识的事。我们对于本能只能从旁去调理他、顺导他、培养他,不要妨害他、搅乱他,如是而已;譬如孝亲一事,不必告诉他长篇大套的话,只须顺着小孩子爱亲的情趣,使他自由发挥出来便好。爱亲是他自己固有的本能,完全没有听过孝亲的教训的人即能由此本能而知孝悌;听过许多教训的人,也许因其本能受妨碍而不孝亲。在孔子便不是以干燥之教训给人的。他根本导人以一种生活,而借礼乐去调理情志。但是到后来,孔子的教育不复存在,只剩下这种干燥教训的教育法了。这也是我们以后教育应当知所鉴戒而改正的。还有教育上常喜欢借赏罚为手段,去改善人的生活行为,这是极不对的。赏罚是利用人计较算帐的心理而支配他的动作,便使情志不得活动,妨害本能的发挥;强知的方面去做主,根本扰乱了生活之顺序。所以这不但是情志的教育所不宜,而且有很坏的影响。因为赏罚而去为善或不作恶的小孩,我以为根本不可教的;能够反抗赏罚的,是其本能力量很强,不受外面的扰乱,倒是很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