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今人新着

首页 经部 史部 子部 集部 专题 今人新着

第七章 各地抗清运动的兴起

  第一节 江南绅衿的动向

  弘光朝廷覆亡后,清廷统治者错误估计了形势,以为江南大势已定,一面派员招降未下各地,一面严令推行剃头改制。在这种民族危难关头,江南的汉族士绅面临着何去何从的严重考验。大致而言,江南士绅虽然对弘光朝廷的所作所为非议甚多,不少人已感到有覆国灭祀的危险。太常寺少卿沈胤培同友人陆云龙私下议论时事,云龙说:“似乎要败。”沈说:“还似等不得要败。”①兵科给事中陈子龙在甲申九月间请告回籍,自云“及予归而政益异,木瓜盈路,小人成群。海内无智愚,皆知颠覆之期不远矣”②。但是,当弘光朝廷骤然土崩瓦解,江山易主时,他们并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一部分文武官员于无可奈何之中遵奉清朝功令剃发归顺,其中有的是企图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有的是另有图谋。另一部分人则护发自裁,以消极抵制态度保持自己的名节。更多的人则奋起反抗,不惜以血肉之躯为复兴明朝而献身。

  然而,历史的进程是非常复杂的。简单地以曾否剃发(甚至一度出任清朝官职)并不能准确地反映当时绅民的政治倾向。即以学术界关注的所谓清初“遗民”而言,没有剃头改制的恐怕是绝无仅有。他们在清朝统治未稳固以前大抵致力于反清复明,天下局势已定以后大多数采取同清廷不合作对策。遗民们诗文中留恋故国的心声随处可见,然而也不免出现个别为清廷或清朝官员歌功颂德的文字。历史上确有一批表里如一,绝不作违心之论的硬汉,但多数人并不是这样。每当处于大动荡、大转折时期,各色人物的表现纷呈繁杂,只有实事求是地具体分析才可以作出比较公正的评价,并进而通过这些人物的活动研究历史的进程。

  1645年夏,迫于清廷严旨剃发改制的明朝文官武将人数极多。从表面来看,多尔衮等满洲贵族制定的“一统之规”颇有成效。正如上面引用的小故事里所讲的“发短心长”,成功中潜伏着重大的危机。降清文官如钱谦益、李建泰、丁启睿等人,武将如姜镶、金声桓、李成栋、王光泰等人不久都在不同场合中展开反清复明活动,其声势之猛烈、地域的辽阔,完全出乎清廷意料,几乎有难于招架之势。

  拒不剃发,以死自誓者为数也不少。其中最着名的有苏松巡抚祁彪佳、少詹事徐汧,左都御史刘宗周。下面以刘宗周为例作一点剖析。

  刘宗周,字起东,学者称为念台先生,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人。在明末天启、崇祯年间被视为学问渊博、品行端方的正人君子。他和福建铜山的黄道周(号石斋)备受东林—复社人士的景仰。由于他的弟子黄宗羲等人对他推崇备至,流风所及,人们往往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只要刘、黄诸君子掌握朝政,明帝国就有中兴之望。其实,刘宗周和黄道周都不是栋梁之材。他们“守正”而不能达变;敢于犯颜直谏而阔于事理;律己虽严而于世无补。就迂腐和偏狭而言,宗周更甚于道周。他毕生追求的是一种自我完美。由于这种“完美”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往往显得矫情做作。刘宗周生活的年代正值多事之秋,为了表现自己进退有“廉耻”,他连“君有命,不俟驾”的儒家信条也丢在脑后,从被任命为四品官太仆寺少卿起“必三四辞而后受事”①。考虑到当时的交通条件,使者穿梭于道,因循经年他才雍容有度地进京任职。这正如俗语所说“急惊风遇着慢郎中”,想依靠这种人挽救危局无异是缘木求鱼。弘光政权建立以后,他的行为也极其诡异。被起用为左都御史时他既不用旧官衔,也不用新官衔,而自称“草莽孤臣”。上疏说,淮抚路振飞把家眷送出城外是倡逃,“可斩也”;高杰、刘泽清率军南逃“可斩也”。在明末江淮诸臣中,路振飞敢于同南下的大顺军抗衡,对明朝而言可谓忠心耿耿。刘宗周却以总宪的名义上疏建议处斩;高杰、刘泽清手握重兵,又以定策拥立之“功”新邀封爵,根本没有可杀之势。夏完淳说:“宗周谓泽清等可斩也。泽清固可斩也;处南都之势,发此危言,不足以壮国威,且速其祸。于是,四镇合疏纠宗周去;(姜)曰广继之。……朝堂与外镇不和,朝堂与朝堂不和,外镇与外镇不和,朋党势成,门户大起,虏寇之事,置之蔑闻。”①据归庄说:刘宗周“后亦自悔其失言”,“自悔其劾公(指路振飞)之误。”②刘宗周的慷慨陈词,主观上是显示自己的凛凛正气,客观上却加剧了弘光朝廷内部的矛盾。当刘泽清等勋臣以他自称“草莽孤臣”和建议弘光帝进驻中都凤阳是犯上作乱的大阴谋(凤阳没有城墙,有高墙五所,囚禁宗室罪犯),他又极力辩驳,声称自己“不受杀”。特别奇怪的是,黄道周被召为礼部侍郎,他写信加以阻止,说什么“际此乱朝,义不当出”。黄不听从他的意见,他又结怨于道周。弘光朝廷覆亡的时候,道周奉使绍兴祭禹陵,这里正是宗周的家乡,多次请见,等了一个多月,他不仅避而不见,还在扇面上写诗一首叫黄道周滚蛋。待到潞王朱常淓以杭州降清,浙西岌岌可危时,他派人到处找黄道周,道周已经随唐王朱聿键赴闽。他才后悔“未免当日拒绝太深耳”③。在浙江各地绅衿开始起兵反清时,他却决定绝食自尽。门生劝他道:“死而有益于天下,死之可也;死而无益于天下,奈何以有用之身轻弃之?”他回答道:“吾固知图事贤于捐生,顾余老矣,力不能胜。”宗周当时已六十八岁,起义抗清确有一定困难,可是,他的门人王毓蓍投水自尽的消息传来,他说:“吾讲学十五年,仅得此人。”可见他的所谓“正命”不在年老。绝食几天后,他谈自己的感受道:“吾日来静坐小庵,胸中浑无一事,浩然与天地同流。盖本来无一事,凡有事,皆人欲也。”沧海横流,黎民涂炭,社稷危如悬发,刘宗周却轻描淡写地说成“原无一事”。第二天,传来了金华举义兵抗清的消息,门生劝他忍死以待。他说:“语云:‘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功利之说倡,此国事所以不竟也。”最后终于饿死①。刘宗周作为忠臣留名青史的目的达到了,他一生好名,与其说他是以身殉国,不如说是以身殉名。从征服者的清朝来说,自然最欣赏这种表率人物。

  ① 李清《三垣笔记》卷下《弘光》。

  ② 陈子龙自撰年谱,见《陈子龙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七○二页。

  ① 刘汋《刘子年谱》录遗,见《刘子全书》卷四十。

  ① 夏完淳《续幸存录》,见《中国内忧外患丛书》版,第六十—六十一页。

  ② 归庄《左柱国光禄大夫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路文贞公行状》,见《归庄集》卷八。

  ③ 刘汋《刘子年谱》录遗,见《刘子全书》卷四十。

  ① 黄宗羲《子刘子行状》卷下,见《黄宗羲全集》第一册,第二四八页。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