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笔者接到日本千叶工业大学中国史教授安野省三所赠的数篇学术论文。其中有一篇《中国的异端·无赖》,文中考证说:“文身”作为“黥刑”起于周代,在前汉文帝时代被废止。魏晋南北朝又复活,唐朝的法律上未见到。五代后晋天福三年“文身”作为向边境发配的犯人脸上用墨汁刺字的新奇刑罚又被设立。从此以后至宋元明清的一千多年中,“文身”一直存在继续着……文中,安野先生还举了南宋庄绰《鸡肋编》所记张俊一军,“择卒之少壮长大者,自臀而下文刺至足,谓之‘花腿’,京师旧日浮浪辈以此为夸”这条史料,用此来表明“文身”为宋代无赖之习俗。
这一观点勾起了我的思索:“文身”考证的线索是大致不差的,但是将“文身”完全归之于无赖所好则不够全面了。因为,在宋代有许多志士为了表示自己某种信念,也曾“文身”。名将岳飞,他的背上就刺有“精忠报国”四个大字,深入肌理。马步军都头呼延赞自言受国恩,誓不与契丹同生,“文其体为‘赤心杀契丹’,至于妻子、仆使,同爨皆然”。这都反映了“文身”已不限于无赖。不应否认,“文身”确为不法之徒的标示。宋代话本《万秀娘仇报山亭儿》里的强贼就是如此:
看这个人,兜腮卷口,面上刺着六个大字。这汉不知怎地,人都叫他做大字焦吉。大官人乘着酒兴,就身上指出一件物事来道:“我是襄阳府上一个好汉,不认得时,我说与你道,教你:顶门上走了三魂,脚板下荡散七魄。”掀起两只腿上间朱刺着的文字,道:“这个便是我姓名……”
这种“文身”现象并非“飞来峰”,而是有其渊源的。首先它是唐代军阀们重开“文身”之法以示刑罚的老调重弹——后梁的朱全忠,因部下窜匿不止,州郡疲于追捕,遂“下令文面健儿,文面自此始也”。别镇军阀,相继仿效。幽州的刘仁恭,“部内男子无贵贱,并黥其面,文曰‘定霸州’;士人黥其臂,文曰‘一心事主’。由是燕蓟人民,例多鲸涅,或伏窜而免”。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左襄阳竟纠集商旅庶民,都予以“文身”充军。
由于“文身”含有严惩不贷、誓死血战的意义,自然易被好勇斗狠之人所接受。自唐代起此类事件就不绝于史书。如唐代上都街肆的恶少年,“率髡而肤札,备众物形状,恃诸军张拳强劫,至有以蛇集酒家,捉羊胛击人者”。其中有一唤张干者,在左膊刺上“生不怕京兆尹”,在右膊刺上“死不畏阎罗王”。而宋代饶州的居民朱三,自恃臂股胸背皆刺文绣,每年郡人祭神,他必攘袂在迎神的七圣袄队中为领头的,还常以“无奈我何”自居,横行无忌。
对于这样的“文身”作乱者,唐宋政府采取严厉镇压措施。唐会昌年间,薛元赏出任长安行政长官,当时,“都市多侠少年,以黛墨镵肤,夸诡力,剽夺坊闾”。薛元赏下令捕捉,并当众杖死三十余人,以至吓得其他“文身”者,“争以火灭其文”。宋政府对处罚“文身”态度也是很积极、坚决的,凡检举“文身”者,“给赏钱一百贯”。然而,“文身”毕竟自周代起即是华东、东北等地区部族的风俗习惯,“东方四夷,被发文身”,其中,越地最为普遍,连越王勾践,也剪发文身。“宋人资章甫适诸越,越人短发文身,无所用之”。即使到了安野先生所认为的“文身”为无赖青睐的宋代,这种现象仍延续着。现仅以宋代海南黎族妇女“文身”为例:海南的黎族女子是以“绣面”为饰的。这是因为黎女美丽,一向“为外人所窃”,所以有气节的黎女,便用“绣面”砺俗。宋代的黎女“绣面”,就好像当时中原地区女子的“上笄”一样:
女年及笄,置酒会亲旧女伴。自施针笔,为极细花卉飞蛾之形,绚之以遍地淡粟纹,有皙白而绣文翠青,花纹晓了,工致极佳者。
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乐史的《太平寰宇记》、郑樵的《通志略》等典籍,也有着与此几乎相同的记述。应该说,黎族女子“文身”风习,不能不对宋代以汉族为主的地区也有所影响。
当然,早在唐代的“文身”刑罚中,就已经开始了将“文身”转向美饰的变化。《画墁录》曾云:周太祖郭威,“微时,与冯晖同里闬,相善也。推理无赖,靡所不至。既而各窜赤籍,一日有道士见之,问其能,曰:吾业雕刺。二人同令刺之。郭于项右作雀,左作谷粟;冯以脐作瓮,中作雁数只”。这段史事在《五代周史平话》中则衍变为:少年郭威,因用石子驱赶偷吃谷粟的麻雀,误伤邻家孩儿,使其气绝。到了官府,量郭威11岁难以加刑,便“唤针笔匠就面颊左边刺个雀儿”,以让郭威记取所犯事由。
这一史实表明,唐五代已出现专门雕刺“文身”的职业匠人,和专在官府、行伍供职,只雕刺犯人和士兵的“针笔匠”。又如反映宋代生活的《水浒传》第七回、第八回、第十二回等章回中,出现了为衙门所雇唤,给罪犯面颊身上“刺字”的“文墨匠人”。专门雕刺的职业“文笔匠”,是凭手艺挣钱过活的,是很讲究技术的。唐五代时的“刘知远出去将钱雇请针笔匠文身,左手刺个仙女,右手刺一条抢宝青龙,背脊上刺一个‘关天夜叉’”。这明显不同于只作标记的“刺字”水平,而带有美饰意味。如《水浒传》第二回,史太公请了明刊本《水浒叶子》插图:九纹龙史进一位“高手匠人”,在史进全身上刺了共有九条龙的“花绣”。又第六十一回,卢俊义见燕青“一身雪练也似白肉”,便也请了一位“高手匠人”,给燕青刺了“遍体花绣”。
这就使我们了解到,唐宋“针笔匠”不仅专业化,而且还有粗下、高细之分,粗下者只能作简单的“刺字”,高细者则能刺出好看又复杂的“花绣”图形来。唐代段成式曾记录了许多这样“文身”的例子:
蜀小将韦少卿,韦表微堂兄也。少不喜书,嗜好札青。其季父尝令解衣视之,胸上刺一树,树杪集鸟数十。其下悬镜,镜鼻系索,有人止于侧牵之。叔不解问焉,少卿笑曰:“叔不曾读张燕公诗否?‘挽镜寒鸦集’耳。”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尝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记。反手指其札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黄夹缬林寒有叶”,则指一树,树上挂缬,缬窠锁胜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陈至呼为白舍人待诗图也。又有王力奴,以钱五千召札工,可胸腹为山、亭院、池榭、草木、鸟兽,无不悉具,细若设色。
唐末的无赖男子,也往往用“文身”比试高低,有的是在身上刺上着名的《辋川图》,有的是刺上白居易、罗隐的百首诗歌……
这些例子使我们嗅到的是对高雅文化仰慕的气息。而安野先生所举保卫皇帝的张俊军士的“花腿”例证,恰恰反映了他们其意是以“花文身”讨龙颜大悦,以至连无赖也竞相仿效“花文身”,这当然是由于“花文身”具有美饰的作用。宋代话本《郭节使立功神臂弓》中,作者就着力描写了两个无赖相斗,先以“文身”夺人的场面:
郑信脱膊下来,众人看了喝采。先自人材出众,那堪满体雕青:左臂上三仙仗剑,右臂上五鬼擒龙;胸前一搭御屏风,脊背上巴山龙出水。夏扯驴也脱膊下来,众人打一看时,那厮身上刺着的是木拐梯子,黄胖儿忍字。当下两个在花园中厮打,赌个输赢。
满身雕复杂图案者一“亮相”,就博得了喝采,而身上图案单一者则无人叫好捧场。可见,无赖的“文身”也要予以美饰,这已成为一种时尚。倘若“文”上独特图形,更显与众不同。宋代的人们也多以“文身”者所刺图形称呼其人的。像《夷坚志》所记:
吉州太和民谢六以盗成家,举体雕青,故人目为花六,自称曰“青狮子”。有拣停军人张花项,衣道士服,俗以其项多
雕篆,故目之为花项。忠翊郎王超者,太原人。壮勇有力,善骑射。面刺双旗,因以得名。
值得注意的是,“文身”越来越多地成为美貌的象征。在宋代人眼中,漂亮人物的形象,则须是“文身”者。如《水浒传》第四十四回中的杨雄:“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这样的男子是最易得到妇女喜爱的。南宋永康军有一妓女谒灵王庙时,见门外一马卒,“颀然而长,容壮伟硕。两股文绣飞动,谛观慕之,眷恋不能去”。燕青正是凭着一身“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的“花绣”,引得东京名妓李师师都要他脱衣“求现”,并用手“去摸他身上”。当我们用史料与小说相比照,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在宋代有人“刺淫戏于身肤”了。这正像明人胡应麟在分析唐代张安贫儿为什么要在胳臂刺上诗时,认为这是“札刺名号,以互相思忆”,“狭斜游人与娼狎,多为此态”。
也许正是由于“文身”可以更真切地使异性迷恋,在一个“伎巧则惊人耳目”的氛围中,它格外获得了人们的认同。政府的高级官员也要以“文身”为荣耀。徽宗朝的李邦彦,身为宰相,每每侍宴,他也“将生绢画成龙文贴体,将呈伎艺,则裸其衣,宣示文身”。这种本无“文身”,却偏偏要显示有“文身”的做法,无非是为了赶时髦。而有人就是因“文其身”,得到了皇帝所赐“锦体谪仙”的雅号。所以,在东京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普通百姓也是要露出“浑身赤膊,一身锦片也似文字”。
在南宋临安,市民们则组成了专门的“文身”社团——“锦体社”。剧作家则在戏剧中塑造了“文身”人物形象,如每逢临安举行盛大节庆活动时,逡行于西湖的伎艺画舫上,“俱装小太尉、七圣、二郎神、神鬼、快行、锦体浪子”出演。为了促进酒的销售,诸酒库请来伎艺人助兴,其中也要有“乔妆”的“锦体浪子”形象。伎艺人中亦不乏“文身”者,像“唱赚”的“雕花杨一郎”。他“文身”的目的无疑是希望引起更多市民的关注。还有存世的宋代《眼药酸》绢画可资佐证,画中右边作市井细民打扮者,头巾扎作冲天形态,着圆领青衫,系腰带,穿白裤,蹬练鞋,袖挽至肘,露出青色的“文身”手臂。这种故意露出“文身”模样,是为了表演,是为了取悦于市民,也可说是市民喜欢“文身”人物的最为真实的记录,它仿佛使我们触摸到了宋代人们对“文身”热烈喜爱的历史脉搏……
通过以上的巡视,观者不禁要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文身”为什么在唐宋兴盛?并有鲜明的美饰倾向?笔者认为,只有将“文身”现象放在文化大背景上去观察,才会对唐宋“文身”有较为清楚的体会。唐宋时代是中国历史上经济文化昌盛的时代,尤其是宋代,她的科技和文化均是空前的。这一时代着作家所勾勒出来的人物、景象,无一不显得明朗而又蓬勃,雄厚而又酣畅淋漓。那边塞戎行的书生,那稻谷茂盛的田野;靓妆俊美策马驰骋的女子,深海远洋劈波斩浪的巨舰;即使那偎红倚翠的柳永,也是那么洒脱自如,浅斟低唱也是那样流畅动人……唐宋气象是一种昂扬的、精致的文化气象,就像《说文》解释“文”的含意是“错画也”一样,唐宋的时代特征是文采斐然。
传统的东西,或扬弃或美化,不断地标新立异,或超凡脱俗。一向身居深闺后院的妇女竟也成了这个时代的报春燕子,从唐墓出土的石刻和《虢国夫人游春图》等画卷来看,唐代贵妇乳房半露或完全袒胸裸臂,向世人炫耀身材的丰满。宋代女子则在最热闹的上元灯节,在皇帝与万众面前,脱衣裸身,相扑为戏,使肌体尽露,引人观赏,以至司马光为之惊诧,专上一《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是的,唐宋时代发生着前无古人的变化。长安、东京作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以宏伟气度,伸开臂膀,接纳着四方宾客。为了向海内外表示出自己豪放不羁、自信十足、勇往直前的风采,一时间,人们意识到“文身”最容易向外界传播这种文化韵味。“文身”这一旧有的传统样式,就是在这样的文化大背景下翻出新花样来的。大家已看到,在唐宋之前,“文身”主要是作为刑罚使用的,尽管有些少数部族崇尚它,但“文身”的影响还未迈向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城市,只是到了唐宋,“文身”才跳出刑罚的藩篱,甩开了部族的局限,普遍升华为一种较为特殊的文化符号,在整个社会水面上荡漾开来。
特别是在宋代,“文身”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宦门的婴儿,如兵部侍郎王湖公初生时,便全体刺上百花鸟雀。以文雅自负的儒士也“文身”。血统高贵的皇族子弟也无可抗拒地卷入了“文身”的漩涡,虽然皇家发出“凡人一被文刺,终身不可洗除”、“有玷祖宗,莫此为甚”的恫喝,并作出“宗室不许雕青”、违者加以处罚的规定。可是,一种文化样式一经被群众认同,又怎么能阻挡住它的奔涌冲泻?用宋代高承的话来说:“今世俗皆文身,作鱼龙飞仙鬼神等像,或为花卉文字。”学者也为“文身”寻根究源,宋代的王观国经过对秦伯、虞仲因故“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盖自同于蛮夷之习”的考据,得出结论道:“文身断发,粤俗之所好也,非避蛟龙之害也。”这种从风俗上肯定“文身”的学术做法,为“文身”找到了正宗,这显然也是宋代“文身”发展已很深入民众的一种折射。但我们不能忽略了唐代“文身”,虽然它没有达到宋代那样的程度,可正是唐代的“文身”托着宋代“文身”攀上中国“文身”的最高峰。因为再往后看,元、明、清乃至民国的“文身”样式从未越过宋代“文身”的水平,只不过是在宋代“文身”的基础上的复制。这样的观察点是可以成立的,以此推广而去,在研究中国古代文化史问题时,笔者也将遵循这样线索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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