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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读《大学》十义
读《大学王注》竟,有须阐明者十义,录之为行远升高之助。
一曰大人之学也。大人亦不过充人之量而已,四端皆具而谁非人?大人亦不过与天地合其德而已,尽性知天而谁无性?故人亦第为大人,又何事而非大人?然而人皆可尧舜,而尧舜不再见,何耶?风气力强,习非成是。自有生而少长而老死,自家庭而朋友而国人,曾不闻先王之法言,日夜与非圣为伍,交相习也,成自然也。冉冉悠悠,沓沓泄泄,溺淖失知,自视日卑,见义不为,危机无惕。譬如二人俱值非常,有鸿鹄志者,仓卒定谋,化家为国;作富家翁者,徘徊终夜,恋栈而亡。盖一则有触斯通,一则本无其事故也。而况穷性命之源,了生人之本者哉﹗国可亡也,种可灭也,人类可熄也,而终不胜其一己之私也。非故污也,非自戕也,非不欲为也,而终不能一鼓作气也。然而掷一粒于平沙万顷之地,而见雨即芽也,多方以植之,而蔽日参天也,苟试为之何如也,群而习之又何如也﹗作圣而日臧,不作圣而日亡,亦何惮而不为大人之学哉﹗夫大学者,大人之学也。
二曰天下之欲也。板屋之材,不足供明堂之用;斗筲之器,不足作釜钟之归;乡党自好者流,不足临大事、决大疑、任天下艰巨。推己及物云者,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也,非谓小知而可扩之大受也。有圣人之量者,然後可以圣人;有天下之欲者,然後可以天下;始之函乎天下者,乃终之尽乎天下者也。为仁之方,己欲立而立人也,诚者所以成物也,明明德者,非明明德于一己也,而明明德于天下也。是故格物者,为天下而格物也;致知者,为天下而致知也;诚意者,为天下而诚意也;正心修身者,为天下而正心修身也。是故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鞭辟近里着己,崖岸高,门户隘,异同之祸烈。宋明以来,儒者之学,非孔子之事;洁身之概量,非万物一体之气象。
三曰孔子之志也。昔者孔子有云︰吾志在《春秋》;又云︰大道之行,丘有志焉,天下为公,人不独亲其亲、子其子,是谓大同;又云︰盍各言志,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而《大学》平天下则曰︰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数者合,有以异乎?无以异也﹗孔子天下至圣,以言所达,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以言所本,则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是则孔子之志,本其不忍之心,而达之为大同之政而已矣。《春秋》太平世,内外受治,老安少怀,则不独亲其亲、子其子,[(丰+刀)/糸]矩之道,上下前後左右全体均平,皆大同之政。吾故曰是数者合,无以异也。虽然,《春秋》者,天子之事也,天子大事制礼,而礼生于仁,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盖《诗》亡然後《春秋》作,彰善瘅恶之秋霜,乃继于温柔敦厚之春露也。五始之元,即四德之元,元者善之长,而曰君子体仁,足以长人也。平天下不言夏时商辂,而曰好恶无辟,慎德好仁也。以是知大同之政其达,而其本乃在不忍之心也。孔子不得位,大同之政不容现,谓之为志,而至悲天悯人之怀,则又无息而非实现者。学者于此三致意焉﹗若夫侈口大同,毫无悲愍,空谈圣志,不解圣心,乱天下者,必此人也。故下之为夸诞之学,而上之有优伪之政。
四曰忠恕之道也。格致诚正修者,忠也;齐治平者,恕也。先修其身,乃至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者,忠也;而後家齐,乃至而後天下平者,恕也。自明不已,所以亲民止是修身、止是诚意者,忠而後恕也。惟囊括宇宙、包并六合者能恕,惟大公无我者能恕,惟舍己从人者能恕,惟顺其几之自然者能恕,惟行其所无事者能恕。而不然者,则矫糅造作矣,功必自我成,名必自我居矣,不以欲从人,而以人从欲矣,此天下所以骚然矣。夫亡国之君亦自有才,但恨其不能恕耳﹗夫千圣百王,岂有神奇,亦不过行其恕耳。是恕也,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五曰得国之宝也。水积成渊,蛟龙生焉;土积成山,风雨兴焉;众志成城,而国立焉。毋谓兵强,民不畏死,强于兵者亡于兵。毋谓财聚,生之不众,而源竭不来。毋谓政柄在我,民可得而欺,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毋谓今不与于古,情切而无迂,明明箪食以迎师、火热而望霓,不诬也;挞秦楚之坚甲利兵,不诬也;外患不足患,天灾不足灾,民涣而国涣,不诬也。吾所恃以敌强梁者,民,奈何并民而敌之。吾所恃以植基本者,民,奈何舍民而他植之。锄异而异炽,噬我不我恤,而民不然,奈何独于民而弃之?得国之实,在得民心,得心有道,无逾《大学》。《大学》之言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指民性,而灾必及身,彦圣不通有技 嫉者,仁人放流之,是谓能好人、能恶人。民具尔瞻,辟则为天下 矣。峻命不易,失众则失国矣。徵诸近事,岂迂谈哉﹗长国家者,顾不求实哉?
六曰格物之功也。泥德性者,先立乎其大者而无事矣,及其弊也,六艺废,礼乐崩,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泥问学者,穷致事物之理而多事矣,及其弊也,支离于文字,逐物而谁归?私意补经,欺今诬後。格物之不明,圣学之不行,千有余年矣。阳明释《淇澳》之诗曰︰引诗言格物之事,于是而格物之说明,证之于《中庸》,而格物之说愈明。自修而道学,即尊德性而道问学也,为性而学,学以尽性,以是为格物之主张也。威仪而恂[ *溧],即致广大而尽精微也,以是为格物之贯彻也。君子之道费而隐,所以知远之近、知风之自极于无声无臭者,为格物事也。鬼神之道微之显,所以知微之显,极于参天赞地者,亦格物事也。《中庸》言可以入德矣,《大学》言格物而後知致,乃至天下平矣。夫道若大路然,未有若一丘一壑一先生之言者矣。格物之说建立不摇,天下自此平欤﹗
七曰孔颜之乐也。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诚之事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诚之有得也,快也,足也,所谓乐也,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也。君子造道自得,则居安资深,左右逢源,有诸己之谓信也。是则乐也者,诚也,而即信也。仁义之实,事亲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是也。是则乐也者,诚也,信也,而即所谓乐也。仁义智礼信,而即仁义智礼乐也。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是之谓孔颜之乐。与其云蔬食而乐在其中、陋巷而不改其乐,谓之为孔颜之乐,曷若云不厌不倦、拳拳服膺,谓之为孔颜之乐欤﹗学孔颜之乐,毋宁学孔颜之诚欤﹗或问︰何谓孔颜之诚即孔颜之乐?曰︰当下心安而已。又问︰有杀身以成仁者,乐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八曰真实之知也。知止而後有定,知所先後,则近道矣。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于是学者谈行,必求其知;于是学者求知,不求于盲师,必求于故纸。夫知也,不求诸自我,不求诸现在,而顾可得而真实哉?阳明之言曰︰非实能修身,未可谓之知修身。此言乎知,为其证知,非徒解知也。骤言证知,凭何而能,是有妙术不可思议,则必为圣人之志是也。譬如复仇,怀必死之心者是也。制之一处,无事不办也,思之思之,鬼神通之也。是之谓真实之知也。
九曰《学》、《庸》之事也。夫学有区径,有方术,有效果也。《中庸》之书,三者具备,孔学之概论也。费而隐、微之显者,道也,区径也。诚者,行也,方术也。赞圣者,极也,效果也。若夫《大学》,止示方术,唯是圣行也。格致诚正,止于至善也;修齐治平,止于至善也;皆行也。君子欲学问思辨,读《中庸》;君子欲笃行,读《大学》。
十曰《学》、《庸》之序也。常言《学》、《庸》,先《大学》而後《中庸》,为曾子之师,先于子思之弟,此说出朱晦庵,而不知其所据,故不从。《史》记子思作《中庸》,而未言曾子作《大学》,一也。《戴记》明明《中庸》列前,《大学》列後,二也。程子亦言︰《大学》,孔氏遗书,不言曾子所作,三也。阳明旁注,迳题"汉戴圣撰",四也。今之意,先欲明孔学概论,而後谈孔学圣行也,故《中庸》先,而《大学》次也。
嗟乎﹗孔学之不行久矣。盖支离之为弊,而迂阔之误视故也。《王注》读,而支离之为弊祛;十义明,而迂阔之误视除。盖实有不能已于言者,而岂好事之徒,哓哓不已者哉?
(选自《欧阳竞无先生内外学》第二十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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