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刀锋上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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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漠银水逞英豪亦有契丹能赋诗——漫述辽代汉诗的发展

 

  由于《说岳全传》、《岳家将》等评书的流行,市井坊间普通百姓对金朝并不陌生,什么金兀术、完颜阿骨打、粘罕、哈迷赤等等亦真亦虚的名字许多人能道其详;言及辽朝,一般人想半天也就只能想起评书《杨家将》时有个萧太后,说出名字的还有一个耶律楚材(其实此位辽朝皇族后代已是由金入元的人).其实,不仅仅是我们当代人对辽代历史知之不多,往溯至金朝末年,灭辽而起的金人对辽国历史已经常常有如堕五里云雾之惑.满肚子大学问和一脑子诗词歌赋的大才子元好问,在当时已经大抒感叹:"呜呼,世无史氏久矣……泰和中,诏修《辽史》,书成,寻有南迁之变,简册散史,世复不见.今人语辽事,至不知起灭凡几主,下者不论也."大概蒙古铁骑滚滚,南逃的金朝史官们已经把辽代史料丢失殆尽.蒙古兵将只知以烧杀抢奸为乐,绝大多数辽国史籍在瓦砾场中场皆成为烧烤羊肉的引火之物.即有存留,也多是散佚不全的"历史残片".元好问时代大半知识分子连辽国有多少位君主都几乎搞不清楚,可以想像后世幸存的辽国实打实的历史资料确实很不齐全.

  辽朝是由耶律阿保机于916年创立,其称帝时号其国为大契丹(当时中原是朱温建立的梁朝(均王贞明二年).公元947年,契丹主耶律德光灭后晋,备法驾入汴京,建国号大辽,改元大同.耶律阿保机时代,由于这些留着奇怪发型的哥们主要是以游牧方式称雄塞北,故号大契丹;占有燕元十六州之后,不少汉地纳于版图,耶律德光也曾经穿着大袖飘飘的汉帝法服在殿堂上找过感觉,而后大辽这一国号自然就基本延袭下来.但对于漠北诸族,契丹上层仍延用"大契丹"这个威风凛凛的国号.

  辽朝之所以自命其国为"大辽",据说是源起自辽水."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二流相交之水,也就是辽水.以"大辽"为国号,一是彰显其祖先不同凡响的神异之处,二来点出族属源流.(金国的取名也大抵如此.其发迹处女真语为"阿禄祖",是金子的意思.其水出金沙,而名之为大金,"犹辽人以辽水名国也".) 契丹人属游牧民族,即使"发迹"后,文化水平确实也不敢恭维.契丹人虽和中原汉人一直打交道,但其语言与大多以单言节词为主的古代汉语大相径庭.契丹语有大量的多音字节,很像现代的西欧诸国语.在其口语之中,好多还要用现代日语中类似"训读"的方法来诵诗念文.

  辽朝流传下来的歌谣诗词,大多是以汉字形式保留下来.契丹族人最早是"刻木为契",跟"结绳记事"和"象形"差不多的原始方法.耶律阿保机立国后,才让族人在汉族士人的帮助下创造契丹国文——契丹大字.契丹大字是在增益汉字笔划偏旁基础上创立,难懂如天书,不能普及.阿保机的弟弟迭剌又借用回鹘文,创制契丹小字.契丹小字"数少而该贯",比较简约易学,确实还通行了不短的时间.即便如此,到了今天,国际国内懂得契丹大、小字的专家寥寥无几.现在,辽国古墓常常有出人意料的考古发现,出土器物上也明白地刻有标志墓主人身份的字铭,但专家可识读的很少,整个句子能串通下来的几乎就没成功过.

  即便在当时,公元930年前后,契丹使臣带着两份以契丹文字书写的书信上呈给当时的五代君主后唐皇帝李嗣源,老哥们东瞧西看,翻来覆去,和满朝文武蕃汉大臣研究半天也不知上面写了什么.所以,电视上看见那么多中外学者围着一块棺材板儿或一块石碑片,撅着屁股皱着眉,也暗中为他们叫苦,不怪他们,只怪契丹文字太难懂了.至今,契丹大字一千多发音符号中,能识读只有不到两百个;契丹小字约五百个发音符号,可识读的也只有一百六十多.与之相比,西夏文化几乎被蒙古人完全灭绝,但存世有不少西夏文与汉文双文的石碑和铭刻,甚至敦煌藏书中还有西夏文、汉文双解字典(现存俄国).至于契丹文,则根本找不到任何成文成制的依据.据2004年8月统计数字,现在全世界研究契丹文字的专家只有十个人,可见其文字之难,流源之稀.

  宋朝建立后,和辽国又文又武地广泛交往.辽国当时的汉化也很迅速,市里乡间也有不少人开班授课,讲习汉语"托福".宋使访辽,回来对当时的所见所闻很感好笑,并赋打油诗一首:"此老方扪虱,众雌争附火;想当训诲间,都都平丈我."可以想见,一契丹或契丹化的汉人老儒摇头晃脑,在火炉边上摘虱子边烤火,一旁也有几个契丹女人挤在火边取暖,外围不少契丹子弟手捧《论语》跟着老师诵读,也摇头晃脑,也十分陶醉,只是把《论语》中的"郁郁乎文哉"误读成"都都平丈我".呵呵,虽然错字连篇,可见汉化确实是辽人挡不住的趋势.宋朝大文豪洪迈在其巨着《夷坚志》中,记载契丹儿童是这样朗诵贾岛诗的:月明里和尚门子打,水底里树上老鸦坐.——"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多像倭人对我中华的呀呀学语啊.

  其实,辽代皇族和上层贵族一直就很"汉化".辽国奠基者耶律阿保机自己就会说汉语,其长子东丹王耶律倍和辽太宗耶律德光兄弟两人在汉语方面更是能诗能文.当然,这兄弟俩汉语水平还处于中级阶段.耶律倍因为太后偏心的原因不能继位为契丹主,逃往中原,并做诗一首以示心境:"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言虽浅白,意何深远!(耶律倍是耶律阿保机长子,常从父征伐.征服渤海后,耶律阿保机改渤海国为东丹,封耶律倍为人皇王,名其城曰天福,命其专统一方.耶律倍袭天子冠服,建元甘露,置百官,仿依汉制建立王国.耶律阿保机死后,耶律倍深知太后母亲意在皇弟耶律德光,赶忙让出皇位.耶律德光袭位后,很不放心这位皇兄,把耶律倍迁于东平软禁,广置卫士侦伺其一举一动.为了韬光养晦,耶律倍在西宫起书楼,作《乐田园诗》以避祸.但耶律德光不断施压,中原的后唐明宗李嗣源又数次派人带信给耶律倍让他去"作客",权衡再三,耶律倍写下那首着名的"小山压大山"汉诗后,"携高美人,载书浮海而去."后唐明宗以天子礼仪欢迎耶律倍,又把后唐庄宗的皇后夏氏下嫁给他,先赐其姓曰东丹(因其曾为东丹王),后败赐为国姓李,又赐其名为"慕华",并拜其为怀化军节度使.后来,耶律倍移镇滑州,遥领虔州节度使."倍虽在异国,常思其亲,问安之使不绝."后唐明宗李嗣源死后,其子后唐闵帝李从厚和李嗣源的义子李从珂发生内哄,结果李从珂杀掉李从厚,继位为帝,是为后唐末帝.后唐末帝李从珂猜忌李嗣源的女婿石敬瑭,逼反了这位沙陀哥们.为了能得帝位,石敬瑭以割燕云十六州为条件,向耶律德光哀求兵马来扶持自己.耶律倍此间也派密使要皇弟派兵讨伐"篡弑"其君的李从珂.耶律德光契丹军队加上石敬瑭军队一攻,后唐末帝李从珂"心胆堕地",在举族自焚之前,不知搭错哪根筋,下诏召耶律倍一起做陪葬.从来只有听过请人喝酒吃饭观舞听歌,没见过请人一起火化活人升天的.耶律倍当然不从.虽然马上就玩完,但李从珂在禁宫内还是皇帝,就派壮士一刀结果了耶律倍,其死年三十八.辽国后谥其为让国皇帝,庙号义宗.耶律倍确实是个"汉迷",藏汉书万卷,筑望海楼贮之,"通阴阳,知音律,精医药、针灸之术".他又工辽汉文章,善画本国人物.宋代禁宫秘府里藏有他不少画作,宋徽宗就常常把他的画当成学习的样本.但这个人性情"刻急好杀",婢妾微有小过,他都会亲自用刀割刮,或以烙铁烧灼,此种变态心理,估计也和他以太子之尊常受弟弟和母后欺压有关.)

  到了辽圣宗耶律隆绪,因开寿年间喜得传国玉玺,他已可用很规整的汉语作诗如下:"一时制美宝,千载助兴王.中原既失守,此宝归北方.子孙皆慎守,世来当永昌."此人通汉诗,晓音律,又喜丹青,十岁时就能出口成章,有御制歌诗五百多首,只可惜流传下来的很少.

  辽兴宗耶律宗真汉语水平也不差,重熙二十四年,宋使来贺节,为了让辽朝的司空郎思 孝赋诗在宋使前炫耀,辽兴宗自己先赋诗挑之:"为避绮吟不肯吟,既吟何必昧真心.吾师如此过形外,弟子争能识浅深."臣子怕在宋人前露拙,皇帝自己反而兴致盎然,即兴赋诗一首.

  辽朝皇帝之中,汉诗意境臻至上乘的当属辽道宗耶律洪基.辽朝汉臣李俨(曾被赐国姓,又称耶律俨)秋日作《黄菊赋》上呈道宗,道宗览之大喜,文思翩翩,挥笔写下《题李俨黄菊赋》:

  昨日得卿黄菊赋,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犹觉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

  此诗格高调远,意境高妙.正所谓帝王"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俨原诗早已散佚不闻,而辽道宗此诗至淡至真,挥洒自若,余韵悠长,香生幽间.不仅当时宋人推为佳作,即使到了元代,文人张肯也对此脍炙人口的佳诗不能自己,敷衍成词,冠以《蝶恋花》,吟唱不已:

  昨日得卿《黄菊赋》,细剪金英,题作多情句.冷落西风吹不去,袖中犹有余香度.沧海尘生秋日暮,玉砌雕阑,木叶鸣疏雨.江总白头心更苦,素瑟犹写幽兰语.

  辽代诗歌作品,大多见于《全辽文》、《辽诗活》以及一些分散的宋、元笔记中,贯读下来,愈觉其佳文不少,且越往后越呈高水准.即使是以契丹文写的诗,也是意旨深远,颇具玄言五味、佛义奥理.诸如由耶律楚材用汉语翻译的寺公大师《醉义歌》,旨趣高远,比起以禅诗出名的苏东坡、黄庭坚,也难分高下,现摘选如下:

  蜃楼日出寻变灭,云峰风起难坚牢.芥纳须弥亦闲事,谁知大海吞鸿毛?梦里蝴蝶勿云假,庄周觉亦非真者.以指喻指指成虚,马喻马兮马非马.天地犹一马,万物一指同.胡为一指分彼此?胡为一马奔西东?人之富贵我富贵,我之贫困非予穷.三界唯心更无物,世中物我成融通.君不见千年之松化仙客,节妇登山身变石?木魂石质既我同,有情于我何瑕隙?自料吾身非我身,电光兴废重相隔.农丈人,千头万绪几时休?举觞酩酊忘形迹!……一番愁思初消铄,两盏迷魂成勿药.尔后连浇三五卮,千愁万恨风蓬落.胸中渐得春气和,腮边不觉衰颜却.四时为驭驰太虚,二曜为轮辗空廓.须臾纵辔入无何,自然汝我融真乐.

  到了辽末,文人雅士所做诗词与中原宋人的水平完全可以并驾齐驱,不分伯仲:

  十载归来对故山,山光依旧白云闲.不须更读元通谒,始信人间是梦间.

  ——王枢《三河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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