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秋水堂论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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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书童儿作女妆媚客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挟恨责平安,书童儿妆旦劝狎客)

  一、食

  此回的聚光灯打在西门庆的男宠书童身上,极写书童的如日中天。(绣像本的卷首诗讥刺妾童得势,词话本则长篇大套进行了一翻道德说教,劝诫父兄自幼拘束子弟,莫要像车淡等光棍那样去招惹闲事闲非。)同时,情节围绕着"吃"展开,有两对人物相映相照:第一对是平安与来安;第二对是十兄弟之一的白责光(词话本为"白来创")和应伯爵。

  书童给来安吃糖,来安便把平安向金莲告书童一状的事情尽情讲给书童知道。平安没吃到书童的请才怨恨,而来安是书童让他吃东西便感激。都不过是为了一点口腹小利而已。一前一后,相互映照。平安守大门,见白妾光来到,便哄骗他说西门庆不在家了。--何以骗?因为西门庆嘱咐他说:"但有人来,只说还没来家。"但是另一方面,也因为来人是白责光也,因为平安眼中见到白资光身上穿一套破衣服也。不过作者偏偏不说这身破衣服是从平安眼中看出来的,偏偏说是从西门庆眼中看出来的。这正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不明说平安势利,而平安势利已经可知了。但是又何以不说平安看见白资光穿了破衣服、而偏说西门庆看见他穿了一身破衣服乎?因为一定要刺人十兄弟之大哥西门庆的骨髓也。

  白资光涎皮赖脸闯进来坐着不走,却正好碰见西门庆从里面出来。"坐下,也不叫茶"。西门庆随即诉说近日如何如何忙,炫耀他交结的上层宫吏之多,也是暗示白责光可该走了罢。"说了半日话,来安儿才拿上茶来"。又偏偏正在这时,玳安报夏提刑来访。这次不但不说主人不在,反而"只见戮安拿着大红帖儿往里飞跑"。夏提刑进来坐下,"不一时,棋童儿拿了两盏茶来吃了"。说毕话,"又吃了一道茶", 才起身去了。世态人情,历历可见。词话本更写得讽刺:"棋童儿云南玛瑙雕漆方盘拿了两盏茶来,银镶竹丝茶盅,金杏叶茶匙,木犀青豆泡茶吃了。"把"云南玛瑙雕漆方盘"放在"拿茶"之前作副词使用,虽是口语中常见,但写在此,句势妙绝。

  我们读此回,才愈发知道应伯爵实在"理应白嚼"。无他,只因为伯爵"有眼力架儿"也。他有眼色,识头势,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洞晓人的心理,所以能够处处投合主人的欢心。这是一椿本事,就算拼着脸与廉耻不要,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来的。像白责光这样的人,便大大落了帮闲的下乘:明明看见主人不欢迎,偏死乞白咧地赖着不走;明明主人来了重要的客人,他却还不知趣离开,只是"躲在西厢房里面,打帘里望外张看"。及至客人去了,他"还不去,走到厅上又坐上了"。这样的客,恐怕任是谁也会厌烦的。又没话找话对西门庆说:"自从哥这两个月没往会里去,把会来就散了… … 昨日七月内,玉皇庙打中元蘸,连我只三四个人到,没个人拿出钱来,都打撒手儿。… … 不久还要请哥上会去。"被西门庆一句话便把白贵光顶了回去,道:"你没的说,散便散了罢,哪里得工夫干此事!… … 随你们会不会,不消来对我说。"白贵光的话,从侧面写出西门庆自加官之后,由身分变化而来的生活变化:小说开始如此热闹的十兄弟会,如今已经风流云散了,因为成何"官体"乎。只有应伯爵、谢希大,因为会凑趣、会说话,还是照常来吃白食,像白贵光这样没眼色的,便已经指望不上西门庆这个大哥的提携了矣。

  按,西门庆如此抢白,已经是相当明显的表示,然而殊不知这位白老兄居然还是"不去",于是西门庆只好唤琴童土饭:拿了"四碟小菜,牵荤带素,一碟煎面筋,一碟烧肉"。绣像本评点者眉批:"只吃物数即写出炎凉世态,使人欲涕欲哭。"诚然。不过绣像本评点者以为白贵光讲话无趣,是"落运人语言无味者如此",毕竟还是颠倒了因果关系:是因为语言无味才落运,是因为缺乏眼色才受到如此冷遇也。直到吃喝完毕,"白责光才起身"。一个才字,写出主人厌烦欲绝、满肚子不快的情状。

  与此相对照的情景,是两天之后,西门庆把韩道国送来的酒食"添买了许多菜蔬",请应伯爵、谢希大与韩道国三人在翡翠轩开宴。喝的是金华酒,吃的是醚螃蟹:比起招待白贵光的饭食,可谓天壤之别。然而应伯爵之识趣会帮闲,也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先是要求书童唱曲,又一定要他化成女妆,唱罢极口称赞:"你看他这喉音,就是一管箫!"书童是西门庆的新宠,这样的要求与赞美正好可在西门庆的心上,所以虽然笑骂伯爵"专一歪厮缠人",而心中喜悦正不待言。后来伯爵又要求掷般子行酒令,制定了一个复杂的令儿,西门庆虽然又骂他"韶刀", 然而又是虽骂而心喜也。

  二、衣

  除了"食",此回另一贯穿始终的意象是"衣"。

  书童化女妆,向春梅借衣服,被春梅一口回绝,春梅自然如此。金莲赴宴回来,知道书童化了妆,特意问春梅:"书童那奴才,穿的是谁的衣服?"并嘱咐春梅休要借给他。春梅又何消金莲吩咐?这是春梅和金莲能够契合之处,也是春梅与众丫头不同处。最后书童终究向玉箫借了一套衣服:四根银簪子,一个梳背儿,一双金镶假青石头坠子,大红对襟娟衫儿,绿重绢裙子,紫销金箍儿。

  金莲对玉楼夸口:瓶儿怕金莲讲出和书童喝酒一节情事(金莲甚至暗示瓶儿和书童有私情),定要拿出一套衣服--织金云绢的大红衫儿,蓝裙--随金莲挑选,做吴大舅的儿子娶亲的贺礼。其实瓶儿手头大方,而且又一直有意讨好金莲(也是信了金莲的话,感激金莲当年劝西门庆娶她),未必是为了堵金莲的嘴才给她衣服,但是金莲以己度人,再加上心高气傲,受了情敌的恩惠,自然死也不肯承认,还要说得好像帮了人家一个忙似的。与应伯爵的一番施为有异曲同工之妙:原来应伯爵当初推荐了贵四来做西门庆的管家,觉得责四赚了钱,就不再把他这个推荐人放在眼里了,于是在酒席上揪住责四说错话的小辫子,把责四吓唬得"脸通红了"。次日责四一早就送礼给伯爵,求他在西门庆前美言。伯爵对妻子夸口:"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 … 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语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我三两银子,我且买几匹布,勾孩子们冬衣了。"伯爵的话,与金莲对玉楼所说的:"如今年世,只怕睁着眼儿的金刚,不怕闭着眼儿的佛。"恰好构成对照。虽然如此,"勾孩子们冬衣了"一语,令人觉得伯爵也只是可怜。

  三、月黑、灯笼及其他

  作者特从月娘诸人去吴大舅家庆贺吴大舅的儿子娶亲,写出"八月二十四日,月黑时分"。特意提出这个日子,是因为要在情节结构上与第二十回形成对应。盖瓶儿自去年八月二十日娶来,已经整整一年了。当时西门庆"奈何"了她三天,才进她的房,则二人洞房花烛夜正是八月二十三日的晚上也。第二十回一开始,就写玉楼、金莲站在瓶儿屋外偷听,"此时正是八月二十头,月色才上来,两个站立在黑头里一处说话",此情此景,与这一回里面玉楼和金莲偷觑西门庆、应伯爵等人开宴、书童唱曲儿一段情节也正好形成对应关系。又由于"月黑",便引出金莲斤斤计较打几个灯笼一段文字,作者文思实在巧夺天工极矣。顺带写玳安机灵,见瓶儿得宠,便献殷勤亲自去接瓶儿回家--当时众妇人都在吴大舅家吃酒,瓶儿因孩子哭闹而率先回来--瓶儿一顶轿子打着两个灯笼,落后月娘等人四顶轿子打着一个灯笼,金莲眼尖嘴尖,立刻趁机搬弄唇舌。这一段又正好和上一回接金莲回

  家的冷落形成对照。瓶儿盛宠、仆人势利、其他妇人的遭受冷落,从小小灯笼尽情一写,然则也正无怪众人嫉妒也。

  玉楼、金莲隔着窗子偷看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吃酒一节,乃《红楼梦》第七十五回尤氏偷觑贾珍、薛蟠、傻大舅开宴、几个小么儿"打扮得粉妆锦饰"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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