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黄巾士,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解裱祭法灯,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生离死别之际,最难描写。写得太超然了,不能够感动人;写得太卷入了,又好像英语中说的"催泪弹"(tea -jerker)。在《金瓶梅》之前的中国叙事文学里,从未有过如此生动而深刻地刻画情人之间死别之悲者。然而,最令我们目眩神迷的,是看作者如何以生来写死:他给我们看那将死的人,缓慢而无可挽回地,向黑暗的深渊滑落,而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们,没有一个可以分担她的恐惧,没有一个真心同情她的哀伤,个个自私而冷漠地陷在自己小小的烦恼利害圈子里面,甚至暗自期盼着她的速死,以便夺宠或者夺财;就连她所爱的男人,也沉溺于一己的贪欲,局限于浅薄的性格,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安慰。在瓶儿对生的无穷依恋之中,实在有着无限的孤独。
瓶儿从重病到死,惟一的知己女友--拜认为乾女儿的吴银儿一次也没有来看望过她;王姑子被她视为茫茫苦海中灵魂得救的宗教导引,然而,王姑子在见到她之后,却只顾得对她说薛姑子的坏话;从小的奶娘冯妈妈,不仅早就背着她成了王六儿和西门庆之间的牵头,而且眼看瓶儿形容憔悴到如此模样,却只顾得讲述自己在家里腌咸菜忙不开。在这里,我们看到人世最大的悲哀又岂止在于生离死别?更在于那眼看着热闹的红尘世界依然旋转、自己却即将撒手而去、无人存问关怀的巨大的孤独。古人云:"死生亦大矣。"然而冯妈妈只在瓶儿与她银子和衣服做临终留念时才下拜哭泣:"老身没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里归着?" 其说的、想的,全是从"老身"自己出发。吴银儿在瓶儿死后也曾下泪,但还是在看到瓶儿给她留下的遗物时,才"哭得泪如雨点相似"。绣像本的评点者断言:"下愚不及情。"其实人人有情,所谓的"下愚"又何尝不及情呢,只是要看是什么样的情罢了。多数人只知道切身的利害,只能关怀自己和自己的骨肉,不容易对没有血肉关连的他人产生深厚的同情,于是人而与草木同一顽感,同样孤独地生长,孤独地凋零。很少人能够深深体验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们的悲痛,至于那能够在死生存亡之际,省悟宇宙长存而人生短暂,从而产生形而上的深悲的人,未免就更少了。
顺便想到,在我们的几部最着名的古典长篇小说里,书中人物产生这样的形而上的感悟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贾宝玉,另一个是孙悟空。作为一只"心猿"--人的心灵的象征,孙悟空在《西游记》的第一回中因为意识到了生命的短促而烦恼堕泪,这份突如其来的悲哀中断了花果山的"天真"状态,被一只老猴子赞许为"道心开发"。然而《西游记》毕竟是一部象征主义的神魔小说,不贴近现实人生。除此之外,《水浒传》、《三国演义》,一则是英雄好汉,一则是帝王将相,也都是离我们很遥远的童话,而且书中描写的幻想世界更是层次单一的空间。惟一让人觉得有现实感的,就是《金瓶梅》与《红楼梦》了,虽然它们所刻画的生活,也并不就是所谓"每个人"(everyman)或者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金瓶梅》之中的人物,虽然没有一个能够跳出现下的物质生活,醒悟到死亡的切近,感到宇宙人生的大悲,但是,整部小说本身,却是对人之生死的一个极大的反省。倘若看了以后不能对书中人物感慨叹息的话,未免套用《红楼梦》中警幻仙子对宝玉在梦中的评价,说一声"痴儿未悟"罢了。
开始,西门庆并不太把瓶儿的病放在心上,只觉得慢慢会好起来的,因为他不相信瓶儿或者自己会死,这是一般人都有的心理,总觉得病痛死亡灾祸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似乎自己,或者自己亲爱的人,可以长生不老。但是随着瓶儿病重,连床都下不来,每天都必须在身子下面垫着草纸,不断地流血,房间里的恶秽气味必须靠不断地熏香才一能略为消除,西门庆也越来越忧虑,越来越伤心,直到最后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就连潘道士的祭攘也宣告失败,才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安排,抱着瓶儿放声大哭。潘道士嘱咐西门庆不可往病人屋里去,"恐祸及汝身"。然而潘道士走后,西门庆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根蜡烛,心中哀痛,口里只长吁气"(我们可以想见那孤独、昏暗、阴惨的氛围)寻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于是径直走进瓶儿房中。我们真是没有想到,这个贪婪好色、浅薄庸俗的市井之徒,会如此痴情,又有如此的勇气,会被发生在他眼前的情人之死提升到这样的高度:这是西门庆自私盲目的一生中最感人的瞬间。
瓶儿死了,西门庆痛哭不止,不肯吃饭--这在讲究注重饮食描写的《金瓶梅》世界里,真是极大的断裂。应伯爵劝解西门庆:"《孝经》上不说的:'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西门庆的悲哀是情理之中的悲哀,伯爵的排解也是情理之中的排解,总之都在人性人情的范畴之内,并没有任何对死与生本身的感慨与反思。从这种意义上说,《金瓶梅》自是一部"人间之书",除了小说的叙述者之外,没有一个书中角色通过死来看待生,思索这最终指向死亡的生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在下面的几回中,我们将会看得更加清楚:书中人物是如何地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在他们眼前的人生之热闹--哪怕这热闹是出丧时吹打的鼓乐、敲动的锣钱。然而,这部小说远远超越了它所刻画的人物,它给我们读者看到这些人物所一心逃避、而又终于不能逃避的东西--痛苦、罪恶与死亡的黑暗深渊。
上一页 目录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