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秋水堂论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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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应传爵戏衔去臂,玳安儿密访蜂蝶

 

  (第六十八回 郑月儿卖俏透密意,玳安殷勤寻文嫂)

  一、爱月

  黄四为了酬谢西门庆救免他的岳父,在郑爱月处摆酒请客,这一段写得"生、旦、丑、净一齐搬出"(绣像本评点者语、,极为花枝招展:应伯爵劝酒、罚跪、打嘴,穿插着吴银儿温柔低语,和西门庆讲起过世的瓶儿;爱月和西门庆半路逃席,在房中私语、做爱,应伯爵半路闯人,咬了一口爱月的手腕而去,笔墨热闹而省净。

  在西门庆梳笼桂姐之后,作者着力刻画另一个妓女郑爱月的形象。她背后告诉酉门庆,桂姐儿还在瞒着他与王三官儿来往,又教导西门庆如何报复王三官儿:勾引他的母亲林太太与他年轻漂亮的妻子--六黄太尉的侄女儿。桂姐善于撒谎,这本是妓女故伎;爱月却更L 一层楼,不仅会撒谎,而且善于陷人(桂姐、林太太是不消说的,而三官儿的帮闲们,其中包括西门庆的两个结拜兄弟,还有三官儿的妻子,全都落入殷中)。骗人和瞒人,一层套一层:桂姐欺骗西门庆,没想到爱月会背地里揭穿她的伎俩;爱月教西门庆勾引林太太,再三嘱咐西门庆"休教一人知道,就是应花子也休对他题",临行还要叮嘱"法不传六耳"。众人临行时,爱月特意嘱咐吴银儿:"银姐,见了那个流人儿,好歹休要说!"这个"流人儿"指谁?评点者说就是桂姐儿,然而又安知不是爱月所接的其他什么客人、甚至王三官儿本人呢。妓者之间互相隐语,我们在三十二回已经领教过了。然而到了后来,桂姐终于还是知道"我这篇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的"(第七十四回),是桂姐以己度人t 寸出来的?还是银儿走漏了消息乎?套用温秀才的声口,真是"不可得而知也"。

  西门庆在爱月处盘桓,几个青衣圆社走来探头探脑,被西门庆喝散,与十五回在桂姐处与青衣圆社踢皮球两相对照,显示出西门庆的身份与社会地位大为不同:以前是有钱的商人而已,现在已经进入官员士大夫阶层,必须照顾"官体"了。

  我们又从爱月嘴里得知张二官儿的长相:"那张林德儿,好合的货,麻着个脸蛋子,眯逢两个眼,可不砌掺杀我罢了!"张二官儿,是当初买金莲为使女的张大户的侄儿。他第一次出现在三十二回,几个妓女相互谈论这些原客,爱香说她的妹妹爱月刚刚被一个南人梳弄,张二官儿要见她一面而不得。"那张小二官儿好不有钱,骑着大白马,四五个小厮跟随,坐在俺每堂屋里只顾不去"。极力形容张二官儿的威风,固然是"赞语,也是垂涎"(绣像本评点),同时也是为爱月作声价,也是我们小说的作者为将来准备下的一支伏兵:西门庆一死,应伯爵便投靠了张二官儿--清河地方的第二个西门庆--怂恿他娶了李娇儿作二房,几乎还娶了潘金莲。张二官便代替西门庆做了清河县的提刑。层层叠叠的伏笔,宛如云雾中神光一现的游龙一般夭矫。

  二、大悲庵

  本书数个媒婆--王婆、冯妈妈、薛嫂--这里又出现一个当初为西门大姐说媒的文嫂儿。西门庆派玳安寻文嫂以勾引林太太,玳安不认得去文嫂家的路径,向陈敬济打听。下面便是一段花团锦簇的文字:

  敬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对门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嫂,他就出来答应你。"玳安听了说道:"再没有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琐碎一浪汤。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敬济又说了一遍,难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骑上,打了一鞭,那马咆哮跳跃,一直去了。出了东大街径往南,过同仁桥牌坊,拜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亦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小胡同,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玳安在马上就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那妈妈道:"这隔壁对门儿就是。"玳安到他家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对门儿,连忙跳下马来,拿鞭儿敲着门叫道:"文妈在家不在?"

  这一番描述,有形有影,有声有色,实在不能割爱,抄录在此。试问这一段穿插,于情节的发展有什么要紧?如果只说珊安打听来了路径,骑马而去,"出了东大街"云云,省略掉陈敬济的一番描述--这番描述毕竟与下文路径的描写基本上是一模一样的--于小说情节的发展又有何害?然而加入这段话,我们不嫌其赘,反而觉得妙趣横生。为什么?是因为小说对现实的攀拟在这里臻于极致?是因为这段路

  径指示的虚写与下面一段路径行走的实写形成优美的映照?或者无他,只是因为我们的作者对文字如此爱恋,写将下来,左看右看,只是喜欢?

  而敬济口中的石桥儿,在玳安眼中遂变成了破石桥儿;姑姑庵原来是一座有着半截红墙的大悲庵;豆腐铺则挑出了一面豆腐牌儿,门首又有一个老妈妈晒马粪。敬济口中没有感情色彩的路径描述,在玳安的眼中一样样落到实处,一样样眉目生动起来。四百年来,依旧栩栩如生。我们似乎能够亲眼看到那破败的石头桥,那小小的豆腐铺,那油彩剥落的红墙,甚至闻得那马粪的气味,也听得见玳安的一问,老妈妈子的一答。尼姑庵名大悲,而这平凡的地方,肮脏的勾当,门口晒马粪的老妈妈,文嫂院子里喂着草料的驴子,不知为什么,的确蕴涵着一种广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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