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秋水堂论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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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陈敬济弄一得双,潘金莲热心冷面

 

  (第八十二回 潘金莲月夜偷期,陈经济画楼双美)

  此书写聚用了七十九回,写散用了二十一回,越写得短促匆忙,越显得凄凉难耐。这后二十一回照样写得好,但是读者多不爱看,抱怨说没有以前那么好了,恐怕也是因为耐不得那一股苍凉之气而已。写聚难,写分散又何尝容易?但看西门庆死了之后,无数在前文活跃非常、使文字生色的人物如应伯爵、李桂姐之类全都扬长而去,就可想而知把这部大书在冷气袭人之中继续进行下去的困难。作者写散、写冷,只消一句"原来西门庆死了,没人客来往,等闲大厅仪门只是关闭不开",便胜过千言万语,描写出人情势利,家宅凄凉。但是在分散中,偏偏又写一段相聚,在冷寂中,偏偏又写一段情热。但因为是偷欢,是零散的相聚、压抑的情热,反而越发衬托出分散与冷落。在本书的后二十一回中,只有关于玉楼的章节有真正的喜气,因为只有玉楼的爱情是具有合法性的圆满,是夫妻之间的相爱相知。不像春梅:虽然嫁得好,做了夫人,受宠,但是她对周守备没有什么爱情,在感情上只有陈敬济一人,敬济却又惨死。周守备虽然宠爱她,但是国家不宁,战乱频仍,周守备常常远出征战,就是在家时也公务繁忙,因此春梅只有依靠偷欢来满足自己的情欲要求。比较有趣的是,李娇儿反而有一个安稳的结局,做了张二官的二房,和以前在西门庆家没有任何两样。不过娇儿是那种"全无心肝"的人,既无大悲,也无大喜,浑噩终世而已。

  六月初一、潘姥姥去世。金莲去烧了纸,但月娘不许去出殡--月娘十分不近人情,而且在不必防范处偏偏防范得严紧可笑。六月初三早晨,金莲约会下敬济,道:"有话和你说。"是夜,"朱户无声,玉绳低转,牵牛、织女隔在天河两岸,又忽闻一阵花香,几点萤火。"金莲在天井里,铺着凉单袅枕纳凉,等待敬济。这段悄悄冥冥的描写,正是第二十七回中,六月初一日,西门庆在葡萄架下和金莲狂欢的对照--彼时,金莲也曾在葡萄架下铺着凉席盒枕纳凉,然而同样炎热的夏夜,到此却显得安静寂寞了许多。

  二人云雨之后,金莲拿出五两碎银子交给敬济,道:"明日出殡,你大娘不放我去,说你爹热孝在身,只见出门。这五两银子交与你,发送发送你潘姥姥,打发抬钱,看着下入土内你来家,就同我去一般。"在月黑星密的夏夜里,一向喧嚣热闹的金莲对着情郎说出的这一段话,却只觉得十分静悄婉转,既有着对于大娘子不叫去的顺从与接受,也有着对于敬济的温存信赖;既写出金莲与敬济的亲密,也再次写出金莲对那个不理解也不关心她的喜怒哀乐的、糊涂乡愚的母亲的复杂感情,以及对于自己从前所作所为的无言愧疚:在世时,不肯给一钱银子的轿子钱,死后反而拿出五两银子发送出殡--一读者尽可以自己去想,这里蕴涵的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次日,敬济来回话,又从昭化寺替金莲带回两支茉莉花。"妇人听见他娘人土,落下泪来。… … 由是,越发与这小伙儿日亲日近"'二金莲何当无情哉!金莲只是一个可怜人耳。这是全书之中,关于潘金莲最令人哀伤的描写之一。

  七月的一天,敬济因醉酒,负了金莲之约,金莲又发现他袖子里有一根玉楼的簪子--就是第八回中,金莲于七月末的一天从西门庆头匕拔下来的那根瞥子。金莲恼怒回房,后来敬济前去央告金莲,"急得赌神发咒,继之以哭"求告了整整一夜,金莲到底没有原谅他。敬济跪在地上央求金莲时温存软语,说簪子是他在花园里面捡的,这样的光景与当初金莲和小厮琴童偷情时,金莲一直说她的香囊是小厮在花园里捡的,西门庆鞭打折辱金莲的情景极为相似,不过金莲是撒谎,敬济倒的确是在说实话。金莲骗人惯了,因此才难以相信敬济的真话。此外又从敬济作为情人之软款,见出西门庆之强硬,可以想见绣像本开始时,写其"秉性刚强"之妙:整部小说,在对西门庆的描写上,没有过一次破绽和丝毫的不统一、不和谐之处。

  又,此回开始,言"潘金莲与陈敬济自从在厢房里得手之后,两个人尝着甜头儿,日逐白日偷寒、黄昏送暖"。体味语意,则补写的五回中叙述金莲与敬济偷情得手,似乎是补写者明显的失误了。何况第八十回中,敬济与金莲初次偷情有一篇韵语进行描述--这种韵语在《金瓶梅》中往往被用来摹写两个情人初次做爱情景,如西门庆与金莲、与瓶儿、与王六儿(只有林太太除外)--第一句便是:"二载相逢,一朝配偶;数年姻眷,一旦和谐。"明显是对初次得手的形容。

  (图)〔清〕 禹之鼎(1647 一1709)《揽镜警花图》

  在第二十八回"陈敬济侥幸得金莲"里,金莲嫌屋里热,吩咐春梅把妆台放在玩花楼上梳头。敬济袖着鞋子来找金莲,"只见妇人在楼上,前面开了两扇窗儿,挂着湘帘,那里临镜梳妆。这陈敬济走到旁边一个小机儿坐下,看见妇人黑油般头发,手挽着梳,还拖着地儿,红丝绳儿扎着一窝丝,绩上戴着银丝我髻,还垫出一丝香云,捉髻内安着许多玫瑰花辫儿,露着四髻,打扮的就是活观音"。把二十八回颠倒为八十二回,仍旧是在玩花楼上,陈敬济"弄一得双"。金莲自己便是花,也喜欢采花、簪花,不久之后的一个炎热夏夜,善解人意的春梅又给金莲寻来一些染指甲的凤仙花。

  这幅画上的两个女子,云提高耸,不知是否戴了假髻。细眉细眼的,却很有一种淘气的意致。揽镜的显然比簪花的女子年纪大些,倚侧着身子,姿态十分婉媚,左手高擎的铜镜为画面保持了平衡。虽然着色淡稚,却俨然蕴涵着无限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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