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青铜时代的恐龙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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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笑傲诸侯(770 B.C. --700 B.C.)

 

  (一)

  当我们回到清冽的闪着青铜光泽的东周初年,回到清晨一样偶尔只听见清脆鸟鸣的文明初始,我们会看见2700年前,通往中原洛阳的大道上,经常有一个人坐着马车,风尘仆仆地赶路。黄河浩荡,山色参差。马车上的这个人,一身修长衣服闪烁着丝绸的柔光,晚霞映照着他灰长的胡子,下裳缀着晶莹的玉佩,随着车子的颠簸,玉佩击鸣撞响、清爽悦耳。他就是东周平王卿士,大名鼎鼎的郑庄公。

  鉴于郑庄公是东周早期第一号强臣,我们还得多查查他的简历。

  郑庄公的妈妈,是申国人(今河南南端的南阳)。申妈妈当初生产郑庄公的时候, 郑庄公应该先把脑袋出来,可是他小人家一时惶急,举动失措,大腿先迈出来了,特不顺溜,特别卡,弄得申妈妈超疼痛,所以打小就不喜欢他,给他起名叫寤生(指倒着生),寒碜他,就像管戴眼镜的人叫“四眼儿”。

  申妈妈后来又生了一个孩子,这回生得中规中矩,长大以后红嘴白牙,一表人材,还特善于佩带着美玉走台步,深得申妈妈之爱。申妈妈就怂恿孩子他爹说:“立二孩子当继承人吧,老二标致!”

  郑老爹——也就是东周初年保卫镐京的战斗英雄郑武公,当时正在病榻上准备不活了,听到媳妇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于是连死也不敢了。他慌忙把大臣们召集进来,当众坐起身来,宣布说:“废长立幼,自来是容易出乱子的,我重申,还是照老习惯,立老大寤生当接班人吧!”

  宣布完这个决定,郑爸爸想了想,又拿起床边记事的木板仔细看一看,发现没有别的事了,就自己拉好被子躺下,把脖子在被窝口委了几下,选了一个特别舒服的姿势,然后闭上眼,薨了!

  鉴于拖延几日就有可能招致野心不死的人趁机发动流血事变,旁边的臣子们当即把长子寤生从外面扶了进来,不羁晷刻,让寤生站至主席(所谓主席,就是主要人物屁股下铺的席子,当时人们坐在地上,但是有席子,作用就像椅垫儿)。大臣全体跪下,给寤生施礼,高呼“我主”,拥之当场接班!

  旁边,申妈妈和二小子,不知什么原因,都跺着脚哭得格外伤心。

  长子寤生由此继位,是为郑庄公。

  (注:“公”,是人们对诸侯国君的称呼,而周天子则叫“王”。“公”死叫做薨,“王”死叫做崩。王比公大,崩比薨响!)

  (二)

  申妈妈向接班以后的郑庄公(寤生)讨人情,要求给二小子也封个地方。郑庄公想了想:“分封亲戚本是历来的规矩,那你觉得哪里好呢?”

  “去制邑吧。”

  郑庄公心里气得鼓鼓的,心想制邑这个地方,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将来可以割据自治,你们可真会挑地方啊。

  郑庄公说:“制邑不吉利,只要不是制邑,其它地方随便你们挑。

  申妈妈说:“那就去京吧。”

  郑庄公心想忘了,京也是个大城啊。但他不好再说了,只得答应下来。

  于是老二去了京这个地方(不是北京),老二踌躇满志到京赴任,人们于是叫他“京城大叔”(有点唐山大兄的黑社会味道)。

  乳臭未干、自视甚高的京城大叔到了他所管辖的“京”自留地以后,就有了点裘千丈的味道,闲极无聊,异想天开做梦当他哥哥裘千仞。“京”这个地方,是超百雉之城,春秋时期的城墙,长三丈为一雉,百雉就是三百丈,合现在七百米。整个城墙周长七百米,那实在是很小了,也就相当于现代一所普通中学的面积,乍看只能算是一个土围子。但是“京”的实际情况,已经超出了百雉之城,那就是比一所普通中学要大,达到重点中学了吧。再大一点的城呢,也有,则是诸侯的国都,三百雉,即周长二千多米,相当于一所普通大学。

  (注:这都是周天子定的规矩,不许更大,怕诸侯势大造反来的。而周天子的国都,则是名牌大学如清华大学的面积,边长两千多米。)

  京城大叔看了自己的小土围子,感觉力量还不足以闹独立,就要求西鄙、北鄙两个郊区领导干部也听他调度,钱粮也要交他。这两个领导拧不过京城大叔,只好先答应下来。随后偷偷跑去找郑庄公,问自己该怎么办,到底该听谁的啊?

  大夫祭足走上前来。他看了京城大叔这些蠢蠢欲动的不法行径,就提醒郑庄公说:“一国不可以有两个太阳,趁您家老二处在萌芽阶段,反形未彰,您采取行动,教育挽救一下他吧。西鄙北鄙也都不要给他。””

  郑庄公不以为然,手揪着黑短的胡子说:“不用管,他会自己了断的(无庸,将自及)。西鄙北鄙可以给他。多行不义必自毙!”

  “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出典就在这里,如今这是句正义凛然的成语,而当初郑庄公在创造它时,其老谋深算的内心,却是大夫们一时猜不透的。(郑庄公有“养祸”的意思,等弟弟罪行犯大了,够定死罪了,再跑去收尸。)

  观望了一下,见大哥没什么反应,京城大叔裘千丈雄心发酵,招兵买马、修缮兵甲、扩充战车,积极进行战争准备,还和都城的申妈妈暗中联络,说好某月某日大兵杀到,申妈妈就开门献城,把大哥一举逮捕在酣睡的床上。

  等京城大叔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滑入彻底的深渊,再蹿不上来了,他大哥郑庄捋袖子而起,向国人宣示京城大叔谋逆的钢铁罪证,然后发出二百乘正义之师,鸣鼓而攻老二。

  不知天高地厚的京城大叔跟大哥对了一掌,哇,好烫!大哥的铁砂掌烧得跟火炭似的,烫死我啦!见了阎王的京城大叔这才掉泪,给败兵裹着没命地逃,钻到了邻居一个叫共的小诸侯国。他大哥猛追穷寇,京城大叔一看没辙了,只好望着天空,哭着鼻子自己了断了。

  最后我们再罗嗦几句,作为对京城大叔的纪念:

  京城大叔确实是个大帅哥,难怪他妈妈喜欢他。而且老百姓也喜欢他,《诗经》的《叔于田》一诗记述了老百姓对他的歌颂: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这是描写京城大叔在外面田猎的。说京城大叔“洵美且仁”——洵,是讲信义,美,是漂亮,仁,是爱人。和这个风度翩翩、洵美且仁、神采飞扬的美公子相比,一巷的男女老少简直可以忽略为尘看不见了,所以说“巷无居人”。后面又写道了“洵美且好”、“洵美且武”,都是夸京城大叔的。《诗经》说:京城大叔不义而得众,国人爱之,故作此诗。

  “洵美且仁”这样的超级好词,在整个诗经中只用过两次,一次就给了京城大叔。

  对于这样一个漂亮而且人气值超高的弟弟,郑庄公如果平白无故地杀死他,国人们一定重重非议他。于是,郑庄公有办法,他先是培养弟弟可劲折腾——故意把西鄙、北鄙两个地盘按照弟弟的要求给弟弟,听凭暗怀野心的弟弟去扩大自己的地盘和势力,使他有能力造反,也敢于造反。等弟弟终于造反了,和老妈约了伐郑日期,队伍拉出了京邑,反迹昭然于天下了,自己再名正言顺地发兵去诛灭他。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唉!真狡猾啊。——但,这样杀弟弟,天下人谁也说不出什么反对意见来。大家都认为郑二弟造反在先,自作自受。而不如此办的话,郑庄公恐怕永远没有理由和机会杀死自己的弟弟了。那么弟弟作为君位的潜在竞争者,就会一直让他不安。读者中有欲杀弟弟者,可以留意焉(有这种需求者恐不多),或者,办公室里欲挤掉竞争对手者,亦可略学习郑庄公焉。

  郑庄公这种“养祸”的把戏,蒋介石也经常临摹,比如蒋介石对于他所看不顺眼的地方派势力或者地方军阀,就会派人去那里,故意劝说怂恿他们去劫军火、犯错误,等他们真去劫了军火了,自己就得了理由,再名正言顺地去讨剿并收编之。李宗仁下面的一支部队,就是这样被老蒋收编的。我认识一个女生,打算跟她男朋友分手,又怕舆论指责。于是她就故意怂恿那个男生泡妞喝酒,还撒泼气他使他来打她。等大家都知道他不是“好人”了,于是她就有了分手的舆论支持,高高兴兴地跟他分手了——她也是堪称“女郑庄公”的!

  (三)

  接下来是如何处理叛乱者的母亲,也是自己的母亲郑妈妈。公私分明的郑庄公把刚刚失去二儿子的郑妈妈打入颖城冷宫,用女警察看着,不许出来,并指天设咒地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意思是这辈子不要让我再看见你。谁让你想帮着二小子杀我呢!

  郑妈妈没有像后代宫廷斗争失败的节烈皇后那样,把自己的脖子升到冷宫的房梁上去。她认为赖活着还是比好死好,坚持维护生命这个奇迹。

  一年以后,郑国边境上的一个年轻小官儿,名叫“颖考叔”的,出场了。

  当时物种多样性非常丰富,颖考叔从边境上捉到了一只稀奇古怪的愣鸟,乔模乔样地献给郑庄公,当作稀罕物。按照礼仪,郑庄公要留他吃饭,席间问他:“你这打的是什么鸟啊?”

  颖考叔说:“主公,这是山鸡。它小时候吃妈妈捉来的虫,大了反过来啄妈妈。最不是玩意儿了!”(大约是山喜鹊吧。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认娘。)

  郑庄公有点不自在了,觉得自己不孝顺娘,好比就是山鸡,是禽兽一般的东西。这时候颖考叔又对服务生说:“你拿两个餐盒,把我这份儿饭里边我特意没吃的肉(当时是分餐制),打包。我要带回家,给我老妈吃。”

  郑庄公仰天长叹:“你还有老娘可以孝敬,我贵为诸侯,反不如你。”

  在颖考叔的这种诱导下,郑庄公有意饶了自己的老妈了。可是,“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古人很重视誓咒的,发的誓都被雷公爷爷录了音,说话不算要遭劈。

  有办法的颖考叔领了一个民工队,在宫院里挖地道,直通冷宫,黄泉水也冒出来了。然后郑庄公从地道去和玉容憔悴的妈妈相会。

  母子俩在黑乎乎像地下歌厅一样的隧道里相见,重归于好,并且各自做了到此一游的诗,儿子说:“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母亲说:“大隧之中,其乐也泄泄。”(这是中国最早的一次男女卡拉OK对唱。当时的诗歌都是唱着念的。)

  就这样,在这个地下室里诞生了“融融泄泄”的成语。可以这样造句:宾主之间融融泄泄,就两国关系展开友好讨论。

  这次,颖考叔可露脸了(只不过他露的脸他自己还不知道),他无意之中给中国人树立了伦理学的榜样:长辈再有问题,做儿子的也要孝敬。当时的君子都称赞他“纯孝”——不但自己对自己的老妈孝,还推己及人,帮助郑庄公也孝——真是孝的热心达人了。名不见经传的颖考叔,因为这件事就上了《春秋》的经和《左传》的传,算是名见经传了。两千五百年后,到了“以孝治天下”的“我大清”,小孩们念《三字经》,开篇就是“颖考叔,至纯孝”。一个不知埋在哪里已经变成了化石的古人,他的名字在两千五百年后还在被一群群陌生的孩子们用莫名其妙的口音念来念去,也算是荣幸之至了。

  (四)

  郑庄公逐杀了亲弟弟,引起了国际舆论动议。谴责他最凶的是自己的弟弟和哥哥掐家也最凶的卫国。

  卫国在郑国北面一百公里,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国。卫国公子中的弟弟州吁,骄奢好战,他训练了一批特别会杀人的恐怖分子,趁自己的大哥一个不留神,把大哥(卫桓公)宰了。宰了大哥以后,州吁夺了大哥的位子,自立为卫国国君。由于他的君位来路不正,国人都乐于说他的闲话。州吁于是就想到国际上去立立威,好让国内人都怕他。这就像去得个柏林金项奖什么的,回国就不敢有人骂他电影不好了。

  州吁选中了郑庄公当靶子。他假装正经地大做文章道:“世界上的弟弟,受哥哥欺负的,太多了。君权都被哥哥拿去了!现在,我已经把我的大哥杀了,在卫国提前实现了弟弟当老大的美好现实。环顾列国,唯有郑国是个人道主义的重灾区。郑庄公身为大哥,长期迫害他的弟弟(京城大叔),最后残忍地杀死了自己的亲二弟,真是禽兽不如的东西!我要替国际上所有的弟弟主持正义——讨伐你这妖精!!”——明明自己一身白毛,偏说别人是妖精。

  于是,卫君州吁,发动卫国大军,并联合了相好的陈国(大舜后人的封国,河南省东南部)、蔡国(三监之中的“蔡叔”儿子的封国,在河南省东南部),以及宋国(纣王哥哥微子启的封地,在河南省东部),分别从北、东南、偏南、正东,四个方向兜杀位于河南省正中心的郑庄公,实施震慑行动。

  四国联军,杀气腾腾开到郑国都城的城墙下,进行殴打。郑庄公以寡敌众,处于劣势。但他凭着坚城固守,四国也不能攻进城来。

  一帮人乱打了一通,郑国东门一连被围了五天。联军因此有了胜名,就算是师出有功,也不想继续消耗实力(因为攻城一方是非常容易多死人的),吹吹打打各回了老窝。真所谓,其进锐者,其退也速,这场没来由的打斗,也没来由地结束了,只丢下一些不明不白的战场冤魂丢,随蹄尘飞散,叫轮辙压扁。

  拿死人堆出威风的州吁先生凯旋回到卫国,到处吹嘘自己如何把郑国人堵了五天。但是,迎接他的不是鲜花,而是国人们的白眼。卫国人都讨厌这个恐怖分子出身的国君。

  州吁变得很郁闷。真恼人啊,长子才能继承君位的这个传统观念,实在是害苦了我们这些弟弟啦。

  卫国一个叫石碏的老干部,(注意不是石蜡),给州吁设了个套,说:“我听说,大家都不太认同您当国君呐,您得想想办法啊。”

  “我是在想啊。”

  “您要想让国人认同您的君位,首先得让周天子点头。周天子承认您的君位了,谁还敢说不?现在,陈国跟周天子关系好,您去求求陈国,让他帮忙递几句好话,周天子那边不就批准您了吗!”

  州吁觉得这主意好,赶紧出访陈国去走后门。不料老石碏(念“却”)早跟陈国人打好招呼了,陈国人一哄而上,把拎了好多重礼而来的州吁,就地逮捕了。然后押送回卫国,接受了勒死的处理。州吁就这么完蛋了——不好好当弟弟,后果不“甚”设想啊。

  老干部石碏的儿子,是州吁的跟班,以前石碏禁止他他不听,一门心思给州吁当狗腿子,这回也被一同逮住了,押在刑场。众大夫怕石碏绝了后,就打圆场说算了吧放了吧。石碏老脸一耷拉,大义灭亲,愣派自己大管家“獳羊肩”(瞧这名字起的,蒙古请来的管家),拿着大斧子,把自己的儿子杀了。“大义灭亲”的词儿就是从这儿来的。孔子削笔做的《春秋》,还夸石碏是“纯臣”呐。

  卫国这边正闹着,忽然传来坏消息:郑庄公在前番“东门之役”吃了点小亏,就亢吃亢吃地磨矛,整顿人马,实施军事报复,已经向北攻到了卫国都城的郊区了。

  卫国慌忙再去喊帮手,请了北面的燕国来帮忙。燕、卫联军和郑国军对峙。郑庄公分出一只大兵,绕到燕军后面,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大败燕军。

  接着,郑庄公移师东捣宋国(也是“东门之役”的攻郑参与国),攻破了宋国都城的外城郭,颇抢了许多东西才走。

  次年,郑庄公又把大兵车辕方向调整向东南,准备去报复“东门之役”中围攻自己的另一个国家——陈国。陈国是诸侯中最窝囊的国家,整个春秋时代似乎没打过胜仗,全靠着给强国当小弟才勉强避免覆灭。仗刚一打起来,陈军就弃兵器而逃,于是郑国大有斩获。陈国没办法了,只得向郑庄公请求结盟,表示只要你不打我,咱们重归于好。郑庄公觉得有个小弟跟着也好,就同意了。于是两国领导人都假装很高兴,办了一次盟会,还安排郑庄公的大儿子公子忽娶了陈国公女。陈国搞定了。

  至此,郑庄公的东门之怨尽雪。但是,郑国与宋国、卫国之间,还是处于敌对战斗的状态。

  到了下一年,宋国、卫国与郑庄公,突然觉得互相打架,显得自己很傻。于是三国元首在温邑召开和好大会,由齐国的齐僖公作为中间调节人,三国尽释前嫌,和好如初。具体盟会地点是在一个知名的大酒店,叫做瓦屋,史书上说“盟于瓦屋”。瓦屋就是覆盖了瓦的大屋,可能在整个河南地区,或者温邑,只有这么一栋带瓦的屋子,是当时人人都晓得的,被视为伟大建筑,以至于写历史的人都不需要特别写明其地点,不必写“XX瓦屋”,只消一说“瓦屋”,大家就人人都晓得,都知道是在说哪里了,可见其时髦和伟大。

  (当时瓦少,房子最多是在屋脊盖瓦,屋脊以外部分还是用茅草和泥,这倒不是因为瓦难以制造,而是怕用瓦太多了会把房子压趴下。到了春秋后期,发明了斗拱的房架结构,可以把房顶重量均匀地分担到许多柱子上,于是板瓦、筒瓦和瓦当都出现了,甚至有了类似故宫大殿那样的带瓦的两层屋檐。)

  瓦屋会盟后,刚安静了没一年,郑国和宋国又打起来了。

  这次是宋国挑衅开的头——这些诸侯啊,真拿它们没办法,这大约就是分封制的坏处吧,快点让秦始皇统一它们吧。

  宋国,众所周知,是商纣王的遗民的后代,所以他们对于老周天子,一贯看不顺眼。最近居然故意不去周平王那里报道上贡。郑庄公呢,是周平王朝堂上的高级干部——平王卿士,对于周天子的颜面维护责无旁贷。于是他奉了周平王的旨意,联络了东方的齐鲁两个大国,组成联军,一路向宋国直攻而去。

  因为人多势众,郑庄公一路攻下了宋国的郜城、防城两城,然后把这两个城邑送给同盟军中的鲁国。把鲁国人高兴得,使劲在自己写的《春秋》史书里,拼命飘扬郑庄公,说老郑是“不贪其土以劳王爵,正之体也!”,意思是郑庄公心术

  不久,到了秋天,宋国丢城之后,狗急跳墙,喊来北边的死党卫国,宋、卫合兵一处,又叫上了上次“东门之役”中的盟军蔡国,三兵合一,杀向郑国,前来报仇。宋、卫、蔡大兵跟郑国人互相乱踹了一气。郑庄公这回准备充足,把宋、卫、蔡三国联军踹得一败涂地,三国军队一瘸一拐,败遁而回。

  三国联军中的主角是宋军,宋军统帅叫作“孔父嘉”。孔父嘉战败,带着所剩无几的残兵败将跑回宋国。宋国的老百姓可不答应了,战争造成的孤儿寡母天天举着臭鸡蛋,都想找孔父嘉偿命。

  偏巧孔父嘉的夫人有倾城之色,仪态风雅,举止雍容。一次她在花光似锦的城郊探春,被太宰“华督”看见了。太宰在春秋时代,是国君的后勤主任,掌管御膳房和王室小金库,因为是国君的近臣,往往就有点儿特权。太宰华督望见车上的美女别着丁香一样的愁怨像梦一样走过他的身旁,一下子就被丘比特的小箭射中了,嘴里就流出了幸福的哈拉子。华督狠狠地说:“这么好的妞,真是便宜了孔父嘉这小子!”

  色迷心窍的华督于是利用老百姓的不平心理,散布谣言说孔父嘉又要怂恿国君出兵伐郑啦!老百姓一听,怕的就是这个。大伙忽拉一下子,冲进孔父嘉院子,把正在给孩子辅导功课的孔父嘉给杀了,臭鸡蛋砸了他一脸。

  孔父嘉的美女媳妇却是个烈女,抱着丈夫尸体抹了脖子,气得华督干咽唾沫,像一个贪酒的汉子看见一坛变了质的好酒。孔府一片大乱,家臣抱着小孩,逃向了鲁国。他们到了鲁国以后,又一茬一茬地结婚生孩子,终于两百年后生出来了孔子大圣人!

  孔子是孔父嘉的六世孙。

  其实,我可以悄悄地告诉你,孔父嘉的美女媳妇没有自杀,也不是烈女。她被华督娶到了家去,改嫁给了杀夫仇人华督了,《左传》上白纸黑字写着呢。当然这也无可厚非。但后代人为了给孔子避讳,觉得大圣人的家属还不安守妇道,怎么为人师表啊,于是就改成她自杀殉夫了,这样就可以激励亡国时代的落难女子,或者太平时代的丧夫寡妇了,用心是很良好的。

  潇水曰:杀孔父嘉,这里说是“老百姓”干的,还不够准确,应该叫“国人”,专指城市平民,比如开店铺的,卖早点的,这是从事商业的;还有服务行业的,剃头的,看病的,收垃圾的,唱小曲的,以及手工业者,金匠琐匠漆匠青铜匠轧衣匠,烧陶匠、冶铜匠等等,都住在城里,叫作国人。在大周朝,国人的力量和意志是很能反映到上层建筑中去的,国人一起行动起来就可以影响政界要人的升迁调派,最尖锐的例子就是周厉王时代的“国人暴动”。孔父嘉事件也是个旁例,华督在干掉孔父嘉之前,需要向国人作反动宣传,赢得国人支持。从前州吁弑兄篡位,最终失败被干掉,也都是因为国人抵制他。郑庄公也要照顾国人的舆论,所以得积累杀弟弟的理由先。

  国人可以议政,《诗经》中保留了很多他们挖苦政府的国君的话,这跟同时期古希腊的民主制以及五百人会议之类,有点共性了。

  相对于城里的“国人”而言,城外的人叫“野人”,或者叫“庶人”,“庶民经于千亩”,即是他们的劳动写照,是农业人员。他们有劳动工具和庐舍,他们是宗族家庭成员,在族长布署下合族协作,一般是上千人在井田上进行集体劳动,场面非常壮观。他们把“井”字中间那块公田的收获上缴公室(国君一族),其余自己合族留用。这是一种宗族生产,这些人根本不能被买卖,不是什么奴隶,干活也不用监工,有人身自由,还经常编歌挖苦政府,还曾经抓了一把泥土喂给后来的晋公子重耳吃,胆子大得很。总之,根本不是奴隶。

  占人口大多数的农田从业者不是奴隶,那么大周朝剩余的奴隶,其实就不多了,只有少量战俘、罪犯、卖身偿债者三类。

  所以,鄙人反复研究,对于“郭老先生沫若”从欧洲进口的、一口咬定的什么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实在是不能理解。要说封建社会,商朝和大周朝倒是天子分封土地到诸侯,诸侯分封土地到卿大夫,卿大夫再到其子弟,一层层的土地封建制,最应该被称为封建社会。而后代所谓的封建社会,实在并没有太多分封,而奴隶却照样有,从汉朝到大清朝,一样把罪犯家属、卖身偿债者派做奴隶,还有可买卖来的奴婢,汉朝的奴隶还大量用于农业生产,人数众多。

  奴隶社会的标准,应该是当时的社会生产是主要基于奴隶的,而不是出现了奴隶就算奴隶社会。而显然,大周朝的生产不是基于奴隶的,因为它最主要的产业——农业,不是由奴隶来承担的。

  鄙人认为,把商周定为“分封社会”,秦汉明清是“皇权专制社会”,这是更有意义的分法。

  (五)

  在上一节的混战中,郑庄公斗败卫国一,陈国一,逼盟陈国,攻取宋城二,战败宋、卫、蔡三国联军一,郑庄公非常满意,想不到自己如此能打仗。郑庄公环顾周边列弱,发现只有南边的许国还不知道我老郑的威名,于是他再接再厉,矛头指向下一个邻国许国。

  许国是个没出息的小国,但国都许昌却是个兵家必争之地。(后来曹操的大本营不就在许昌嘛。)

  郑庄公向南八十里奔袭许国,大军结集到许国城下,进行战前准备。他们做了一只超大号的旌旗,又将战车排列整齐。战车上面,战士们穿上牛皮甲,戴上青铜胄;战车下面,杂役奴隶们则忙着给车轱辘打气。

  (对不起,那时的车轱辘是木头的,不用打气。战车这种东西由来已久,最早的战车见于西方,亚述人使用的战车是用驴子拉的,用实心的圆木板当轱辘,后来有了辐条,轻便很多。中国最早的战车出现于商朝,是两匹马拉的。到了春秋时代,战车通常是两到四匹马拉,车厢是扁的,左右宽,前后扁,左右宽三米,前后含马匹长三米(是占地面积,不是使用面积,哈)。“军”这个字,从繁体形象上看,即是古代战车。战车,是整个青铜时代军队的主要突击力量,就像骑兵,是后来铁器时代的突击力量一样。当时的战车,就相当于现在的坦克或者动力战车。春秋时代的战车制造技术已经相当成熟,连轮子都有统一规格:直径124厘米左右,辐条18~24根,车厢宽度130~160厘米,车厢进深80~100厘米,车厢前后扁,左右长。在车轴等急剧转动的部件上,还装置青铜零件,以减少摩擦(还需要涂以猪油润滑),车轴两端也包铜,减轻障碍物撞击,甚至还会按上短剑,把试图靠近的人腿撞断。为了加大稳定性和阻挠敌人迫近,战车的车辕比民用车辕长。)

  因为战车是个好东西,郑国的大孝子颖考叔,战斗之前,为了抢一辆战车,就跟“子都”打起来了。

  子都是郑国的公孙,乃东周第一美男子,比后来的宋玉资格还要老四百年。宋玉的美是自己做赋吹出来的,实际长什么样不知道(没准他就是登徒子)。子都的帅气,却是有目共睹的,孟子作证云:“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看不出子都是个帅哥的,除非你是瞎子。

  子都由于漂亮,就做了郑庄公的同性恋朋友。他争强好胜,为了争一辆豪华战车的使用权,和颖考叔叫上劲了。俩人比赛抡那杆超大号的旌旗,谁抡的好,战车就归谁用。粉面朱唇的子都同志可能肾虚,抡得不如颖考叔圆。当着同性恋朋友郑庄公的面,子都耻于服输,于是他把丹凤眼一瞪,抄起大戟(念几)就戳颖考叔腰眼。好汉不吃眼前亏,颖考叔撒丫子就跑,胳膊挟起那辆战车的车辕。酷哥子都撵了他半天,愣是追不上人家拉车跑的,恨得哇哇暴叫。考叔的轻功了得啊。

  等到攻城令一下,三军儿郎撞城的撞城,烧门的烧门,颖考叔身先士卒,举着郑庄公专门为此役缝制的那个超大号的旌旗,捷足先登,眼看头一个登上城去,要立头功。

  美男子子都同志远远看见了,嫉妒得不行,拈弓搭箭,望着颖考叔后背嘣地就命中上去了(暗箭伤人这个成语就是打这来的)。于是,至纯孝的大孝子颖考叔,凄惶一声哀号,裹着大旗,一头栽下城墙摔死,惨白的阳光照着一地的苍凉。

  另一个大夫瑕叔盈,捡起颖考叔手中的中军旌旗,再次攀登。

  小国许国像风中的鸟窝一样终于被登城而上的郑军一举端下,许君逃往它国。

  战后,郑庄公知道是自己的同性恋朋友害死了颖考叔,但拉不下脸来处罚他,就假装搞了一个诅咒仪式,用许多猪狗鸡摆在颖考叔灵前,使劲诅咒那个暗箭伤人的人:“那个射杀颖考叔的人,你注意啦!我们看见你啦!电打雷劈、不得好死~~~啦!”

  这个办法只是蒙人的!

  但据野史说,这招还挺灵,苦大仇深的颖考叔的魂灵化作厉鬼,当场附在子都身上,让这酷哥出尽了洋相,然后自己把自己掐死了。——但根据正史,子都并没有也不可能被人们诅咒死。不过,野史小说上这么说,也表达了人们对于一般作恶者的惩罚欲望。

  郑庄公搞的这个“诅咒”,实属掩耳盗铃,故意让子都逍遥法外的。但郑庄公也因此受了名声之累。当时的君子这样议论这件事:“郑庄公这个人,没有什么德政。而对于犯了罪过的人,又没有施以刑罚(指子都)。既无德政,又无威刑。君子以此预测郑庄公的事业,不会有顶天立地的成就。”这是记录在《左传》上的话。信然!

  郑庄公在许国公子中挑了一个面相比较乖的,立为新君,并把许国一分为二:一边归新君,一边归自己派人管理。(但不知中间有没有修柏林墙)。郑庄公说:“我不是贪图你们的国土,我派人驻守是维和的。将来我死了就撤走。”(但事实上,郑国还是在一百年后吞灭了许国)。

  总之,还算顺利吧,郑庄公把宋、卫、陈、蔡、许这些河南地区的列弱一个个欺负净了,很有一点河南赛区预选赛小组出线的意思了。后来为了保卫齐国,郑庄公又派儿子“公子忽”跟北戎异族开了一战,击退北戎,搭救了东方齐国。从此郑庄公威名传遍华夏,大有定镇中原的意思了。

  (六)

  郑庄公笑傲诸侯以后,离他不远的洛阳城里的周天子周平王再也坐不住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眠。

  周平王这些年来的日子,一直很艰难。

  按理说,周天子和下边诸侯的关系,是鸡和蛋的关系。周天子分封了这些诸侯,这些诸侯像鸡蛋一样自我发展,不需周天子再帮他,周天子也不多干预他的内政。但是,有一点事诸侯要做,就是定期派大夫进京报道,重申自己对大周的尊重态度,毕竟自己是人家生出来的蛋嘛,并且通过纳贡献宝的形式证实这一点。由于各个诸侯地盘都很小,经济都紧张,所以大周天子跟他们要的“贡献”也不多,譬如楚国就献上点苞茅就形了,用在周天子的厨房里酿酒的时候。到了打仗的时候,诸侯还要尽义务,派出自己的军队,追随王军出征。

  那么,诸侯从周天子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呢?好处就是周天子不会联络其它诸侯一起来打他。意思是说,如果他不老实,譬如周天子叫开会他不来,周天子就会带着一帮诸侯来讨伐他,兴师问罪,直到你重新承认大周天子的领导地位以后才罢手。有时天子不会亲自来打,而是指定一些大一点的诸侯,带着联军来打他。这样的大一点的诸侯,就是所谓的“伯”了,也就是后来的“霸”。所以,严格地说,诸侯们从周天子那里得到的好处是“安全”。另外,如果诸侯内部出现篡权了,周天子会发兵来干预,把弑君犯杀掉。有哪个诸侯不讲理了,欺负邻居了,周天子会过来主持公理,避免你受欺负。如果某个边地诸侯遭受异族入侵,大周天子也会带着诸侯联军,过来帮你驱逐鞑虏。总之,大周天子担任的角色,像个国际警察。诸侯们就这样在大周天子的看管下,好好地过日子。

  周天子自己有两块直控的地方,一块是陕西关中,一块是河南洛阳地区。此外的其它土地,就都分封给各地的诸侯了,总计有一千来个。所以,周只是相当于一个头等号的大诸侯而已。但因为他相对最大,所以各诸侯国都听他的,奉之为“共主”。

  倒霉的是周平王遇上犬戎祸乱,丢了陕西的大片土地,头号大诸侯变小了一半儿。他只好东迁来到洛阳(就像有两套房子的人,火烧了一套,去住另一套)。但洛阳这套房子面积小,周天子住进去全得从新张罗,宫殿也敝旧了,粮食产量少了,所以肾虚了。

  按照政策,各国诸侯要进贡“土特产”给天子,但不进贡粮食,粮食必须靠老周自己解决。这一点对老周的兴衰至为关键。周天子从前在陕西关中的时候,立足于周人开发了一千多年的大本营,地肥粮多,四周险塞,什么都好办。现在洛阳就没有那么好了,洛阳的底子相对薄很多。周平王傻眼了。

  周平王迁到洛阳以后,好好经营一下,也可以凭着洛阳而自我振兴的。洛阳四周的险隘虽然比起“四塞之固”的陕西要差了,但那也是一块地盘啊。但是周平王不是英烈有为之主,他所能作的就是蹲在洛阳,拼命地虚张声势,摆出“共主”的架势,吓唬那些一度曾匍匐在地的诸侯。但你现在没有陕西关中平原大本营了,谁还怕你。现在洛阳的地盘,不过方圆一、二百公里,跟别的诸侯尺寸也差不多,大家更宁可把他理解成一个邻居。

  所以,周平王再咆哮,也是干嚎,诸侯各国不再怕他了,也敢于不来上贡了——指青铜、丝绸等重要物资,粮食更是原本不在上贡之列的,周王室经济日绌。周天子不得不转向诸侯“告饥”、“求金”,分封关系面临全面崩溃的危机。用古话讲,就叫做周天子“式微”了。

  周平王暂时能吓唬得住诸侯,是因为有郑国给他长期撑腰。郑国从郑武公老爹起,就一直一心火热地帮着周平王吆喝,以郑国的军力财力支撑周平王。周平王作为回报,任命郑武公作“平王卿士”(相当于后代的宰相,是天子的左膀右臂,位居百官之首)。郑武公死后,长子郑庄公袭承卿士位,继续给周王室扛活卖命。2700年前的洛阳大道烟尘里,经常可以看见平王卿士郑庄公坐着马车,从郑国往西一百多公里,到洛阳城面君。

  头几年给周天子打工,挺自豪,新鲜来劲,像毕业就进了外企。年头久了,郑庄公就慢慢觉得不平衡。大周朝元气已伤外强中干,全靠俺们郑国撑腰,可他还装得像大老爷似的。郑庄公像那匹贵州老虎一样,慢慢觉得周平王“技止此尔”,就野心勃勃起来,凭着爷爷爸爸是老革命的资格,和这几年他笑傲诸侯的实力,开始要到周平王头上拉粪。周郑关系开始紧张起来。

  周平王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只好拉一派群众打另一派群众。他趁郑庄公离开朝廷期间,就偷着召见虢公(虢国国君,“假虞灭虢”就是说它呢),让虢公取替郑庄公作平王卿士。

  虢公优柔寡断,不敢接这个热山芋,并且消息很快走漏。怒气冲冲的郑庄公听说自己要被挤出内阁,冲进洛阳就跟天子讨说法:“我是朝廷卿士,我哪点干得不好!难道你要换掉我吗?你当初来中原,还不是我爸爸保着你的!你们周王室还不是全靠我们郑国撑着腰!”周平王大窘,结结巴巴地起誓绝无二心,并采取息事宁人的作法,继续让郑庄公当“平王卿士”。

  郑庄公说:“你说话,我不信!你今天说的,明天又变了!”

  “不信不怕。这样吧,我把我的太子送到你们郑国当人质,你把你的儿子也送到朝廷作抵押。我让你继续当卿,这回你信了吧!如果我失信,我儿子就归你处理。”(有个儿子就是好啊!)

  于是郑庄公答应了,互相交换儿子当人质,以示双方的爸爸睦邻友好,两代人不动摇。

  在重视等级礼仪的大周朝,天子用什么尺寸什么颜色的弓,各级诸侯又住什么颜色什么标准的房,房里铺几层席子,都有严格限定,不能僭越。天子堂上可以演什么舞,诸侯家里跳什么秧歌,甚至门前种几棵树,出殡多大规模,棺材用几层,陪葬的鼎用几只,号啕可以号几嗓子,都有法律约束。然而现在居然出现了天子与臣子之间互相交换人质的反常现象(这种事情本来应该只在诸侯之间发生),东周王室的尊严和君臣之间的名分,开始松动了。

  周平王生活二三事:

  周平王罩不住诸侯们了,只好在礼仪方面狠下功夫。他想拿礼仪来吓唬诸侯们,以弥补他经济军事力量的不足。周平王的礼仪训练,成绩沛然,真是值得诸侯们敬佩的。

  要说当天子也真不容易,平时,他必须“正衣冠而立”,跟练军姿有一拼。他的衣冠非常沉重,上边缀有玉石啊美铜啊什么的,穿着这些东西站直了还真需要一把子力气。这些衣服内容芜杂,里外多层,穿戴起来罗里罗嗦,又随时间随场合而变,他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去换衣服,好像模特赶场一样麻烦。遇上年成不好,他还要改穿素服,乘没有油漆的素车,吃饭时也不能奏乐。如果遇上烈风迅雷暴雨,则必须庄敬严肃,即使是夜里也一定要起身,把罗里罗嗦的衣服穿戴起来,穿整齐,然后恭恭敬敬地坐着听,因为这是“天”有想法要跟他这“天子”说了——天子作了违抗天意或传统的事了。

  作为天子,周平王的一行一动都被左史记下来,一言一论都被右史记下来,所以他不能乱动弹。根据史料记载,作为天子,他每天还要洗手五次,还得用淘小米的水洗头发,用淘细米的水洗脸。洗湿了的头发用白木梳梳理(干头发才用象牙梳)。然后喝一点酒,吃一点东西。养足精神之后,就去洗澡。洗澡要用两种浴巾,上身用细葛巾,下身用粗葛巾。出了浴盆以后,站在蒯草做的席子上,用热水冲洗双脚,再站到蒲席上,穿上麻布衣服以吸干身上的水。然后就穿上鞋,在乐工的歌唱伴奏下,升堂。(每天这么洗就受不了啊)

  升堂完毕,就要出门了,乐师撞击持殿堂南面的黄钟,并敲击右厢殿堂的五只乐钟来与黄钟相应和。把马拴在车上的人、赶车的人,也都有相应的规矩:站立时要如同悬挂的磬石那样略微弯腰,拱手时要象胸前抱着鼓一样,使车马转弯、回头时动作也要符合要求。在这之后,乐师奏起登车的乐曲,报告天子出宫了。周天子行走的步距要大小一致、符合规定,走得要让佩玉叮呤作响,与乐钟相唱和。这都是要平时练习的,周平王是全国走台步最好的人,是真正的首席男模。他上车下车的动作也有要求,必须捉着马车尾巴上的一只绳子攀登上去。马车上竖的旗帜有十二根飘带,旗帜上画着龙、太阳和月亮。

  等周平王要回宫时,乐师就撞击悬挂在殿堂北面的蕤宾乐钟,并敲击左厢殿堂的乐钟来与它相应和。总之,是麻烦的很,这就是礼仪。就凭着这股庄重威严劲儿,各地诸侯们都顺服于天子,缴纳好东西养他,战时听他调遣。

  虽然在拼命地走台步,而且走得也不错,但周平王毕竟镇不住大家了。他的经济和军事实力越来越逊(因为失去了陕西大本营),诸侯不拿他当大牌了,甚至越级使用他的礼乐。比如鲁国的卿大夫家里就使用天子的礼仪规格,拿64个人的舞蹈队在庭院跳舞。这就是后来孔子所说的“礼崩乐坏”,把我们的孔圣人气个半死。

  (七)

  周平王在战战兢兢、忧忧闷闷的人生岁月中过了长达五十一年的天子生活,然后死掉了。这仿佛也是个规律,历史上那些活得不爽的天子,往往出奇地长寿,比如被儿子夺了皇位被迫退居二线的唐玄宗就活了八十多。大约人一生的福分是个常数C,要么过把瘾就死,很快消耗完这个C——像隋炀帝那样,要么当傀儡,慢慢消耗常数C,年头也就拉长了。

  周平王一死,该轮到他那在郑国作人质的太子继位。不料此子福气太差,在郑国作人质期间死了。好在此子还有个儿子,继位,是为周桓王(“桓”念环),时间是公元前719年(公元前八世纪眼看就要这么混过去了)。周桓王因为亲爹没享一天荣华富贵就客死郑国了,他说:“他奶奶的雄! 我恨透了郑庄公了!”

  这个血气方刚的周桓王,不同于他扶不起的老爷周平王,周平王当了五十一年的窝囊天子,慢慢地消磨常数C,周桓王却是个急性子,宁可全有,要么全无。他跟后来的燕太子丹一样,是个没有耐心的国家领导人,同时又受不得外人的气。周桓王当即宣布:免去郑庄公的平王卿士一职,不再担任朝廷第一号大臣的工作,拟聘虢公为周王卿士,全面负责勤王工作。这就意味着,周王室开始不再依赖郑国,改依赖虢国了。虢国也是个老牌大诸侯啊。

  赋闲回家的郑庄公嘿嘿冷笑,派出军队跑到洛阳边上,去报复周天子。当时正值夏月,军兵们抄起镰刀,把周天子的麦子割了好几百亩,一声吆喝,挟着麦子跑回郑国。周桓王干瞪眼追缴不回来。

  (注:麦子起源很早,麦子可以碾碎做面,面可以蒸糕,是好吃的稀罕玩意,奢侈品,相当于吃点心。但当时吃面不流行,春秋最流行的主食还是小米干饭,考古学者甚至找到了蒸小米的屉布。小米在当时不是煮粥吃,而是蒸成小米干饭吃,一是比较香,二是顶饱。)

  到了秋天,洛阳附近的小米也熟了,郑庄公故伎重演,又去抢小米,把周桓王气得哇哇直喊:“我靠——根本不拿我们天子当回事啦!”

  这一年冬天,周天子的粮食就不够吃。他只好跟东边的宋国以及北边的卫国去借。但他又不好意思直接去借,就让比较乖而且讲礼的鲁国出面去借。鲁公愁眉扫眼地找到宋国国君,说:“今年,我国欠收,借给我们几百斤粮食吃吃吧!”

  宋公大恼:“胡说八道,我们的庄稼地哪哪那儿到哪哪哪儿,你们还霸占着没说清楚呢!”(宋国在鲁国西边,因为争夺良田常跟鲁两互相揪头发打架。)

  “呵呵,我劝你还是借吧,这是老大的意思啊!”鲁公把大拇哥往周天子的方向一竖。宋公一听,哦,原来是那位可怜的月光一族啊,赶紧掏粮食吧。

  宋国、卫国、齐国都掏了粮食。随后借到郑国头上。出于礼貌,郑庄公也掏了点粮食去救济天子——抢归抢,名分还是要维护的,毕竟天子是老大,伟大的地位从老祖宗时代起就一直不曾动摇过。

  借粮食这事教育了郑庄公。郑庄公觉得,自己要想在诸侯中建立霸威,还需要借助老周这块招牌。譬如他想去跟某国要粮食,或者借道,或者借兵去打谁,如果他以郑国的身份去要,人家肯定不给。如果他说这是老周要的,别人就不好拒绝了。借老周的名义对诸侯下达要求,发号施令,那就好使多了,也名正言顺多了。诸侯如果敢拒绝,那就是违抗天子,我就可以以此为借口召集一帮诸侯去打你,以众欺少,直到打得你服了我,不敢违抗我的要求为止(当然,我的要求总是借用老周的嘴巴说出来的)。最终,借老周的名号,我建立了我在诸侯中的实际霸权。这,大约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吧。

  所以,郑庄公需要老周这个招牌,最好不要跟老周闹僵。

  主意想定,郑庄公不再拖延,亲自跑到洛阳去礼拜周桓王,想把邦交关系恢复到割麦子以前的历史水平。郑庄公说:“我错了,您是一国之长,我以后不敢再凭借国力强横就欺负您了。我给您上贡好东西来了。以后咱们还是周郑交善吧!”

  然而,作出低姿态的郑庄公却不受周桓王待见。周桓王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当狐狸说要睡觉的时候,母鸡更要打起精神。

  于是,周桓王拿割麦子的事儿挖苦郑庄公,并且送他两车秕糠做为回馈。他说:“谢谢你送来这些贡品,但我这儿却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了,粮食都被一个白眼狼的大毛贼偷抢去了,就剩一点秕糠可以当作礼品回馈给你了!”——人家从周天子拿回来的回馈都是珍宝好物,而郑庄公拿回来两车秕糠。这是周桓王故意做来侮辱他的 。

  悻悻不乐地返回封国的郑庄公,用秕糠给猪圈铺了一层地毯,心中坚定了继续唱对台戏的决心。

  (注:从秕糠的事我们看到:诸侯上贡给国君,国君需要给回馈。所以,上贡和回馈,是一种感情联络,而不是地方对中央的纳税交公粮以及中央向下的拨款,所以当时还不是后代意义上的统一帝国。既然上贡是一种感情联络,天子还要给以回馈,来回一计算,老周没占什么便宜,难怪势力越来越虚弱呢。而且上贡贡品中也没有粮食,譬如楚国,它送给老周的就是一种特别的茅草,过滤酒用的。这对壮大老周国力一点儿用都没有,而且楚国也已经好多年没来上贡了。)

  (八)

  周桓王驾下有个老干部,叫做周公黑肩(这名字起的,多有个性),给周桓王提意见:“我们大周自从东迁以来,一直依靠的是郑国。我们应该善待郑国,这样别的诸侯看见了,知道若对周天子好,就会得到报偿,就也会争先恐后地对我们好。可是,上次郑庄公跑来礼拜您,您却拿坏谷子作回馈污辱他。我恐怕,从此再没有人会支持我们了。我们将更加孤立了。”

  周桓王说:“你这种软骨头的办法是行不通的。我认为,必须跟郑庄公打一仗,打垮郑庄公,这样诸侯就怕了我们,天子的权威就从新树立起来了,对诸侯的控制力也就强化了。”

  这个不懂“经济是影响国运的根本动力”的天子,不顾周公黑肩在那里大摇其头,命令作战参谋研究伐郑策略。

  按周朝军制,天子拥有六军,诸侯大国拥有三军,小国只有两军或者一军。但是,东迁以后,周朝竭尽全力也只能动员三个军,每军编制一万余人。如以三个军征讨同样拥有三个军的郑国,力量相当,胜负参半。周桓王的作战参谋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必须借力打力。

  周桓王的最佳同盟,当然得是那些被郑国欺负的列弱了。于是周桓王讲好,请卫、陈、蔡三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家伙,赞助发兵。

  公元前707年,周桓王十三年,在忍气吞声十三年之后,周天子战车从洛阳隆隆启程。卫、陈、蔡各起本国主力,到指定地点约齐,完成军事编队,将一架巨大的战争的机器,瞄向威胁中原大地安全格局的、饱经风霜的郑庄公老大爷身上。

  郑庄公刮净家底,把三军倾巢而出,以攻代防,催动兵马出驻都城(新郑)向南二十公里,和周天子联军对峙于河南长葛。双方布成阵势。自大周建国以来,中原大地上中央军与地方军的第一次对抗战,仿佛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了。

  中央政府军的作战指挥人员是:

  统帅  周桓王      指挥中军,居中

  将领  虢公林父(卿士) 指挥右军,居右。右军旗下,还附属有蔡、卫勤王部队

  周公黑肩(卿士) 指挥左军,居左。左军旗下,还附属有陈国勤王军

  合计兵车约400辆

  郑国作战序列:

  统帅  郑庄公 寤生(呵呵,名字不太雅)

  将领  祭足(正卿)   统领左军

  原 繁(大夫)  统领中军

  公子元(大夫)  居中军

  高渠弥(大夫)  居中军

  祝 聃(大夫)  居中军

  曼 伯(大夫)  统领右军

  合计兵车约300辆

  郑国为了规避周天子的三军称号,将自己三军称作“左踞,右踞,中踞”。踞是大公鸡爪子的意思。当时斗鸡的时候,鸡爪子还可以加青铜的“拳击手套”。

  周桓王兵员数目略显优势,最大的薄弱点来自其左军麾下的陈国军队。陈国人打起仗来向来就是磨洋工,后来楚国在城濮之战失败也是因为跟他们合作。而且陈国兵从前被郑庄公打怕了,态度首鼠两端,阶级斗志不坚。郑庄公肚里雪亮,抢先发出攻击信号,令右踞统率“曼伯”迅速出击,使用“粘字诀”压制政府军左翼下的王军战车活动,闪出后续空间让跟进部队逐次跃进突击,狠狠揪住陈国徒兵这个死穴又踢又踹。泰山压顶腰不直的陈军很快气馁,在郑庄公的战车咬合下,纷纷跳车逃跑,抱头四散。陈军很快退出战场。左翼政府军受溃军干扰,周公黑肩指挥失灵,整个左翼土崩瓦解。

  夺取战场局部优势后,郑左踞与政府军右军(含附属蔡卫兵)接战,抢入政府军车阵。惊弓之鸟的蔡、卫兵比陈国也强不到哪儿去,很快发生退却。但右军统帅虢公林父不负周桓王倚重,奋勇力战,稳住阵脚,将业已插入己方阵地的郑左踞像拔钉子一样,拔了出来。郑左踞被逼退回。

  左右两翼交战至此,双方各自一胜一负,战局逼平。

  郑庄公不给对方喘息,挥动三军全线猛烈出击,分别由左右两翼实施向心合围,集中力量压击周桓王中军。

  周桓王已失去左军,急招右军收缩,孤注一掷地支撑中军,沉着应战,几次化险为夷。

  双方几万人车拥挤着乱打,规模宏大,场面壮观,举起又落下的长戈和矛戟,使这里更像一个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周桓王也亲自动手了,他手挥舞着铜钺,砍击逼近他战车的敌人。铜钺就是大斧子,王权的象征,本不适合作兵器,但顾不了那么多了。周桓王正在张牙舞爪地砍,郑国大夫祝聃从远处瞄了个准,嗖的一下,毒蛇一样的一支铜头竹箭,正中周桓王肩膀。血立刻从青铜箭头下流了出来,一同流淌着的还有三军的士气。

  天子中箭,可了不得了,政府军只得且战且退。

  按照大周朝的作战礼仪,追击逃跑的敌人不要超过一百步距离,跟踪追击不要超过九里,这都是为了表示礼节,打仗点到为止,不为已甚。毕竟大家都是一大家子的,互相是亲戚。郑国公族和周天子,三百年前是一家。

  郑庄公也怕自己干得太大了,鉴于周军虽退而不乱,于是下令收住兵车,公元前707年所目睹的周郑“长葛之战”,就这样突然嗄然而止了。(是不是不够过瘾,春秋早期的打仗就是这样古典味道的,三军依次排队前行对决,不像是战争,倒像指挥一场开幕式队列表演,配得还是交响乐,让人昏昏欲睡。)

  周桓王中了一箭,但是并不致命,春秋时期弓箭杀伤力不大,射程不远,周桓王捡了条命。

  (注:正是由于弓箭杀伤力还不大,不善于移动避箭的战车在战场上才很有地位。战车上面,通常有三名战车兵,都身穿牛皮甲,头戴牛皮胄,或者青铜胄。由于当时的箭力道尚不甚大,这些牛皮的防护用具,可以抵挡得住箭,被射上几箭也不怕。等到了后面的战国时期,弩出现了(凶猛的狠),射出的弩箭,射程远,力道大,穿甲(皮甲)能力强,目标高大行动缓慢的战车成了逃不掉的靶子。缓慢的战车上立着的两三名战车兵,无法机动躲避,挤在一起也无处可藏,成了靶子上的活物,干等着挨射。一旦被射中,就小命难活了,穿着甲胄也不顶事。于是战车的地位就滑坡,被善于机动的骑兵慢慢取代。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在这场令人昏昏欲睡的战役里边,郑庄公还大胆创新,积极改革,引入了“鱼丽阵”法。

  传统的战车打法,在每辆战车前边,配置步兵七十二人作为支持。七十二人都布置在战车前面,攻敌陷阵。但是这些人一旦前进受挫,挤撞成一团,相互践踏,后面跟进的战车就会失去冲击空间和严整行列。所以,七十二人放在战车前边,是个弊端。这就像象棋里的“车”,一旦前面有卒挡着,就不能直进一样。

  郑庄公改革后的“鱼丽阵”,说白了也就像一群小鱼跟着大鱼跑,把步兵配置在战车两侧及后方,让战车像坦克一样往对方的步兵身上碾,己方步兵随后跟进,趁火打劫。仿佛田野里一台收割机在前面,后面是拾麦穗的人,直接把敌人人头往筐里拣就可以了。

  总结周桓王这个人,很有血性,但流于莽撞人。他发动的此次战役,根本就是战略错误,因为他的政府军没有必胜把握。作为一国之君,押这样的战争赌,胜了,于自己的国君身份增补并不大,败了,整个国威就算全玩完了。

  战法有云,善于作战的人,先把自己处于必胜不败之地,确保自己打击敌人能就像力举秋毫,以石击卵,有了这样的把握再启动战争。而不懂作战的人,总是期求在苦战中取胜。周桓王就是后者,虽然他够玩命的。

  有了必胜的把握才启动战争,这就是孙子兵法的“全胜”原则。而周桓王是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说他发动这场战役有嫌鲁莽,不是聪明之举。“上将伐谋”,外交本来是周天子的优势,可是他并没有利用之,而是诉诸于战斗(而且是并无多少胜算的战斗),结果白死了很多人,自己也中了一箭,这才舒服了。

  这一次中央与地方的正面交锋,正式宣布了周桓王外干中间也干的事实,从此,天子成为缩头乌龟,诸侯之间开始排座次、争老大,数百年的纷争开始了。这以后,即便从整体上看,从月球上看,貌似平静的中原大地再也不貌似平静了。

  (注:郑庄公还是懂得分寸的。在长葛之战结束,政府军退却的时候,郑大夫祝聃曾请求带兵追击。但是郑庄公制止了他,郑说:“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敢欺天子乎?(君子不敢欺负人,更何况敢欺负天子呢),只求我们郑国社稷无损,也就够了!”他不让祝聃去追。

  当夜,郑庄公还派大夫祭足去周桓王的营中“问王疾”——什么意思呢?就是慰问伤情,以示礼仪和关切。真不知道祭足见到周桓王,怎么摆置表情和开口讲话。

  祭足念道一番,留下礼品,肃穆地磕了几个头,回去了。周桓王躺在床上,看着他走远,简直是,气的要笑了!)

  (九)

  回顾东周初年(公元前八世纪末期)诸侯争战之第一赛季,郑庄公的成绩,首先他逼服陈国,获得半分,又连败宋、卫、蔡三国,破许国,积4分。郑庄公以4.5总积分在河南小组赛区出现,参加与国家队(周桓王军)角逐,迫使国家队领队周桓王受伤下场,郑庄公遂光荣获得本赛季全国冠军,风光无限。

  但此次诸侯大战,未邀外省队参加,其于运动史上的成就,就不是非常醒目。不过,郑庄公仍然是河南群众的骄傲。当此之时,河南是中国的核心,开化最早。向西,是陕西一带,那里的秦国方才建国不久,华狄杂处,荒远而落后,基本没资格参与中原赛事。向北,山西的晋国,晋国的公亲贵族们正忙着窝里斗,你砍我,我砍他,大搞阶级斗争,无暇参与中原政治。向南,长江沿线湖北地区的楚国,被鄙视为南蛮,尚不能逐鹿于中原,长江下游江浙地区的吴越,则落后得连车轮子都没有,根本上不了桌面。向东呢,山东的齐鲁,确实都是大国,地富民丰,但他们在郑庄公眼里是睡狮,此刻平静,还没到咬人的时候。所以,全国诸侯都碌碌无为,时无英雄,遂使郑庄公成名。

  郑国的地盘,其实并不大,而且郑国是个外来户——是随着周平王东迁才从陕西挪到中原来的。作为新移民,老郑必然与中原老住户(宋卫陈蔡)之间,为了争地盘而矛盾重重,从而引发出前述连绵不断的小战——这就像班里的新同学要被老生欺负一样。作为新同学,郑庄公知道求助大哥,他采取与东方大国齐鲁交好的办法,获得外援,遂在与周边小国的搏斗中频频占据上风。这也是一种“远交近攻”吧。

  然而郑庄公也有两个重大失误,一是过分以力服人,没有适当辅之以德,对待诸侯只是打过,而没有去帮助和做好事过。二是对待中央政府态度过激,导致周桓王来打他,弄得自己脸上很黑,国际威望也打了折扣。而下一赛季的冠军齐桓公,则比较聪明,知道利用天子名势,适时推出了“尊王攘夷”口号,大获人心。

  相比之下,郑庄公的战略研发还是差了那么一截,未能跻身于春秋五霸之列,只能号称“小霸”或者“初霸”。然而郑庄公确实是河南诸侯第一人,此后的河南诸侯,包括郑国,全都肾虚得不可救药。原因很简单,河南地理位置是天下中央,围绕它的东西南北各大诸侯间进行战争,军队都要打河南经过。所以河南成了我国版图上的巴尔干地区,古人称之为“四战之地”,四个方向都是敌人,变成敌人们军事演习的靶场。大家有炸弹,都跑到这里来扔,河南诸国给炸得七零八乱,一直不能生息壮大。

  所以河南境内的陈、蔡也好,郑也好,宋、卫也好,在后来的春秋史上,受够了四邻诸侯的夹板气,哪个邻居省份的诸侯强大了,他们就附属哪个邻居,别的邻居不干了,合伙来打他们,他们又紧着给赔礼道歉。“朝秦暮楚”这个词,说他们最合适。河南诸侯遂被逼出了一种圆滑的行为风范。

  (十)

  郑国后来的事情,还需要再罗嗦一下。

  长葛之战后五年,执政四十三年笑傲河南的郑庄公,很不好意思地,自己死掉了。本来他还应该做更大的事业,但他还是选择去死掉算了。

  郑庄公一死,大儿子“公子忽”继位为郑昭公。

  公子忽不同于一般的花花公子,他有点类似秦始皇的儿子扶苏,少年英武但天性退让。从前他当太子的时候,曾经搭救过齐国(公子忽提供国际援助,率兵阻击一伙入侵齐国的北戎,大有斩获)。齐人很感激他。齐僖公没什么好做酬谢的,就是闺女多,其中二公主文姜,评得上春秋第一美少女,生得美面如花,肤赛白脂,柳条细腰,风骚娇艳。齐僖公就想把女儿文姜嫁给公子忽,凑成英雄美女的一对。死心眼儿的公子忽觉得施恩求报不好,显得自己乘人之危了,就拒绝了这桩好婚。

  这时候,大夫祭足劝公子忽说:“足下虽然贵为太子,但您的同父异母弟弟子突,依靠他母亲家宋国人撑腰,总想抢你的位置。如果你跟齐国联了姻,有齐僖公大爹做岳父,有了外援,将来谁还敢抢您的位子呢?”(齐国和宋国,都是当时的大国,有实力。)

  公子忽一听,有点后悔,但是改口已经不可能了,公子忽说:“曾经有一段美丽的感情放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去珍惜,如果上天可以给我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我一定要对齐僖公老爹的闺女说:‘我爱你’······”

  哈哈,不是啦,其实公子忽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他觉得爱情是一种,很玄的东西,不能象猪肉那么乱注水,所以,他始终拒绝采纳祭足的意见,而娶了小国陈国的公女。

  果然,他弟弟子突,是个大官迷,非缠着娘家宋国把自己扶上郑国君位去。子突的妈妈家是宋国一个大姓,跟宋庄公关系好,把这个意思跟宋庄公说了。宋庄公觉得这事可以捞外快,就把祭足从郑国诱到宋国来,绑在老虎凳上,经过软硬兼施,祭足屈服,同意回郑国之后里应外合,帮助子突夺公子忽的君位。

  祭足回郑国以后,偷着串联了一群软骨头大臣,联名上书要求公子忽辞职。公子忽也还真爽快,带着媳妇孩子,离开君位,投奔媳妇的娘家陈国去了。但是陈国是小国,没有宋国牛气,没办法帮他夺回君位。

  于是子突上台,是为郑厉公,这个名字一看就不好,是暴君的谥号。

  郑厉公屁股坐在宝座上没几天(这么说不太严谨,春秋时候还没有椅子,人们是像日本人那样跪在地上),刚要开始过他的官瘾,麻烦就找上门来了。宋国的娘家人扶立他即了位,自认有功,就派人来堵在门口索要酬报,非要边境上的三个郑城不可。郑厉公跟祭足一商量,城不愿意给,送了好几车谷子大豆去应付。宋国人一看大豆,大怒,一看谷子,还不如大豆大,更大怒,立刻发兵伐郑。

  郑厉公见娘家宋国大兵压境,就想起齐鲁来了,从前老爹郑庄公远交近攻,和齐鲁关系很铁。可是,齐国的齐僖公还在惦记那没招到的女婿公子忽,恨着郑厉公抢了公子忽的君位,不肯发兵相救。

  郑厉公就改求鲁国帮忙。鲁郑交好多年,郑国还专门祭祀鲁国的祖先周公,鲁国很高兴。所以这回郑国有难处,鲁君又自信面子大极了,就颠颠地跑到宋国去,替郑国说情:多交些谷子,不要割城了,好不好。宋庄公牛得不行,就是不宽让,鲁公怏怏而归。回去后,又约宋公出来,到虚、龟两个地方会谈了两次,宋公还是不答应。

  于是鲁公怒了,老脸气得像发怒的驴,说,我打你一顿看看,看你答应不答应。于是挥师攻宋,与郑厉公东西夹击宋国。郑鲁联军和宋军正在你冲我撞、人扬马翻之际。鲁公突然得报,说老家出事了,北面的齐国趁着鲁国兴兵外出,就来攻打鲁国的附庸小国纪国了。

  原来,齐国为了打通南向扩张的咽喉要道,一直想灭了纪国(弹丸小国)。而鲁国一直抵制着不让他灭纪,而齐国偏要灭了鲁国附庸的纪,就这么扁担长板凳宽地互相别着劲,终于趁鲁国空虚,齐军南下扑杀纪国而来。

  鲁国立马没心思给别人帮忙了,撤出战斗,火速回兵救纪。郑国也撤兵随鲁公一起救纪攻齐,恨齐国刚才不救自己。宋军一看俩敌人都转移了,自己呆着也无聊,索性追奔纪国,准备邀师再战。

  纪国这里呢,齐军攻城正酣,看见呼呼噜噜来了好多鲁郑东倒西歪的战车,不一会,又见宋军也风尘仆仆地凑近,四国军队刚要火拼,乌烟瘴气地远处又杀来两国车马,一是卫国旗号,卫国是宋国的死党,自然要发兵助宋打郑,另外一国人马是燕国,燕国在北,跟齐国关系很铁,齐国要打谁,他就跟着打谁。

  于是六国大兵,加上纪城一共七国,在纪城内外,混战一场,推倒的城墙,撞碎的兵车,半截的云梯,缺胳膊少腿的甲士,在战场上东摊西撒,象幼儿班地板上玩散架了的玩具。与玩具不同的是,身上冒着湿乎乎的血。宋国在混战里面一点好处也没捞到,带着残兵败将撤到商丘。其它各国互有损伤,收拾了车马也都拍拍屁股上的土,哄地撤了。这是郑庄公与周桓王长葛之战后九年的事情。

  不管怎么样,这么大闹了一场,宋国战败也就不再向郑国讨要三个城的回扣了。郑厉公开始踏踏实实当国君,管着郑国了。

  郑厉公(子突)管了一会儿郑国,发觉却并不过瘾。原来,扶立他夺位的大臣“祭足”,是老爹郑庄公时代的重臣,门生故吏众多,又自恃扶立郑厉公功高,十分傲气,相当专权,把郑厉公给架空了。郑国大事小事,都得按照祭足的意思办。

  一天,郑厉公在花园散步,就对亲信大夫“雍纠”抒发感情说:“你看天上的飞鸟,想飞就飞,想叫就叫,我贵为国君,反不如鸟儿来得自在。夕阳雨夜,引起寡人多少怨愁。”

  雍纠一听,雍纠明白了,立刻跪下说:“在下拿人钱财,替人销灾,愿为主公除去祭足一患。”

  郑厉公说:“你不是祭足的女婿吗?杀你的岳父,你肯杀吗?”

  雍纠一心效忠郑厉公,说:“主公您放心,明早祭足出城办事,我于路上设宴送行,用鸩(念阵)酒毒死他这条老疯狗。”

  于是,雍纠早早回家准备。一进家门,遇上夫人,也就是祭足的闺女。祭大闺女一看丈夫神色不同以往(女人就是敏感啊),反复盘问。实诚人雍纠不会做戏,索性就和盘托出鸩杀岳父的计划,并且请夫人跟他一起保守机密。

  夫人祭大闺女觉得就咱俩一起保守机密,力量还不足够,等到晚上安歇之后,祭大闺女就打电话给老妈,请老妈也来帮忙保守机密。祭大闺女跟老妈进行了对话,她问老妈:“丈夫和爹,哪个更亲啊?”

  妈妈随口回答:“当然是爹亲了啊。丈夫嘛,人人都可以当丈夫的,而爹却只有一个,怎么能比啊。” (要研究古代家庭论理学的人,可以在这里找到案例。)

  祭大闺女一听,觉得妈说就是有理,于是把丈夫准备次日毒死老爹的事,跟老妈说了。老妈一听,这还了得,赶忙又通知了老公。

  丈夫和爹,哪个更亲啊?

  次日,谋杀人员如期在东郊设帐,雍纠乐呵呵地持酒给外出公干的祭足饯行。祭足目睚尽裂,大喝一声,把酒拍在地上,果然是烈性毒酒。众人冲上去,捆住雍纠,送往农贸市场人多的地方斩首。

  雍纠在可爱的刽子手准备砍掉他脑袋的时候,爱恨交织地望了一下人群里面他的娇妻祭大闺女,说:“媳妇啊,我猜中了这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局。”然后,就死了。

  刺杀的主使人郑厉公躲在宫殿里,听说特派员雍纠反被祭足杀了,叹口气道:“谋及妇人,宜其死也。”——听老婆的话,活该他倒霉。

  已经打草惊蛇了,郑厉公不想干坐等死,于是趁着风高夜黑,裹了心爱的官印,带亲随和不可或少的小妾,还特别义气地载了雍纠的尸体,逃跑出城了。

  郑厉公不敢往娘家宋国跑,以前不是为了三个城的回扣翻脸了吗?于是郑厉公向西南四十多公里跑到边境地区,还没过足官瘾的郑厉公在那里策动政变,杀死栎城大夫,抢下栎城来归自己用,训练了个把儿兵丁,天天想着复辟。

  这时郑国,国君跑了,祭足无奈,只好把躲在娘家陈国的上一任国君郑昭公(就是公子忽)请回来,接以前的茬管着郑国。

  郑昭公先是被祭足撵出去,现在又被祭足请回来,经过这进进出出的磨难,他总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郑昭公是个仁厚的人,长子多半如此吧,他管着郑国,也不瞎折腾,郑国倒还算安定,外国的郑厉公,率军骚扰了一下,找不到缝可以下蛋,就又退回去了。

  然而郑昭公的结果并不好,平淡了没两年,他被造反派杀死在打猎的野外了。接下来,相继走上郑国领导岗位的是老郑庄公的另外两个儿子(老郑庄公的儿子真多啊),但都死于非命!

  这时候,流亡在边境的郑厉公,想杀回来复辟,过第二把当国君的瘾。他带兵攻了半天,却攻不破,郑都城墙的工程质量比较好,特厚。最后费了好大的劲,收买了城里的人献城投降,方才让他进来。

  郑厉公在外流浪了十几年,受苦太多,以至于有点儿变态。有人献城投降接应他,他反倒咒骂那人背叛旧君,喝令大斧子上来,剁了那人脑袋(可能他也会看相,看出那人脑后有反骨)。

  随后,郑厉公又埋怨另一位老干部从前抵制自己,不当自己的间谍,于是把这老干部绞死了。这老干部忠于旧国君,没有反骨,也给杀了。因此,大家都不知道是该忠好呢,还是不忠好。郑厉公就好像那只刚放出瓶子的魔鬼,不论恩人仇人,逮谁咬谁。

  俗话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能瞎折腾,郑国经过公子忽、厉公这么一折腾,国力大衰,把以前老爸郑庄公时代的风光,折腾得一去不复返了。

  夕阳照耀着郑庄公曾经战斗过的原野,黄河滚滚,流过河南大地。下一个时期的风采会花落谁家呢?让我们把目光向东移动,和黄河一起,注入公元前七世纪“齐鲁青未了”的山东原野吧。

  潇水曰:郑庄公的长子公子忽,被大臣杀了。其他两三个儿子也没得好死。难道他们不是一国之君吗?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被人杀死?

  要说当时的诸侯国君,远没有未来专制皇帝来的威严,经常被下臣杀。这是分封制的特色。周天子把土地分封给诸侯,诸侯分封给卿大夫。卿大夫有了世袭的土地、土地上的军队和赋税,甚至有一套行政管理班子——“家臣”,俨然国中之小国,足以与国君家族平分秋色。譬如祭足就是这样的,有着深厚的封邑家族势力作为撑腰。一旦他们势力膨胀,就可以驱逐国君乃至弑君(念作“是君”,就是杀国君)。整个春秋三百年,有36位国君被臣下杀死,而礼仪上的谮越更是常事。孔子最喜欢维护原有等级秩序万年不倒,为此气得直喊:“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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