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青铜时代的鳄鱼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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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刑名英雄(340B.C.—335B.C.)

 

  (一)

  在公元前341年马陵之战前后,韩国冒出了一个英雄人物,就是相国“申不害”。秦国也出现一个名人,就是大良造“商鞅”。他们都在紧追列国最时髦的事情,进行法家变法,以强化君权,增加国家整体实力,以求在诸侯兼并中有所作为。关于申不害先生,据说是郑国低级官僚,写过六篇《申子》(现在全没了,只剩几句)。后来山西的韩国人跑来占领了郑国,他就改在韩国人手下做事,一直爬到相国的高位,是知名法家人物。但是,正史对他记载很少,野史也不多。下面我们换一种形式,为了解开申先生神秘的外纱,记者潇水特地梦游先秦大地的新郑,诚惶诚恐地采访了韩国首相申不害同志,介绍法家思想。下面是采访录音。

  潇水——下简称“潇”,申不害——下简称“害”。

  潇:申先生,能不能请您简单回顾一下您是怎么从一个低级文吏,逆风飞扬,走上您现在的韩国领导岗位的?

  害:这个问题我不好自吹自擂。你知道,诸侯列国的领导岗位都是在几个大家族之间选来选去,轮不到我们布衣之士的。但我这个人吧,比较有知识、有才干,而且我不像他们有些大家族子弟,眼高手低。最关键一点,我是法家人物,所以得到任用。

  潇:法家怎么就吃香?

  害:你知道,从前卿大夫自有封邑,自行其是,上干君权。晋国就是闹得六卿专权,最后“三家分晋”。我们深刻意识到这种分封体系不利于富国强兵,我们致力于强化君权。我们法家强调,不给大家族留面子,撤掉他们的封地改为县,招募职业官僚去直接管理县。再通过立法,以赏罚考核手段控制职业官僚,国君就可以万事无忧了。用我的话说,“明君使其臣并进辐凑”, 就是要使群臣跟着国君转,好比车辐凑集于毂上一起运转,而不是各行其政,各立山头。

  潇:儒家也是维护君权的,为什么他们不吃香。

  害:唉他们啊,只会喷唾沫,拿不出具体办法。

  潇:你们有什么办法?

  害:刚才不是说了吗?首先是把大家族自有的封邑土地统统都收上去,断了这些大家族的经济命脉——李悝在魏国、吴起在楚国都是这么做的,我和秦国商鞅也在这么干——就这一点,儒家人就死活想不出来。大家族没了封地,全玩不转了,越来越惨,越来越没权了。破落的破落,瓦解的瓦解,上一代可能还是官,下一代就是布衣了。

  潇:权都哪去了?

  害:都被国君抓上去了。国君抓了他们的地,又抓了他们的权,比春秋时代的权力大多了,事也多了,忙得不可开交,于是雇人帮他忙,职业官僚队伍就形成了。

  潇:好的。你们上级领导是谁?

  害(有点儿吃惊):你找他没事儿吧?我们领导就是韩昭侯啊。

  潇:没事儿,我就问问。这么大的官僚队伍,你们领导一人怎么控制它?

  害:官僚们都是直接招聘来的,不搞任人唯亲,也没有世袭,也就不容易拉帮结派,所以好控制。而且我们法家还教会国君一个用来监察臣子的秘密武器——“术”。

  潇:什么意思?

  害: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

  潇:我们不懂古文。

  害:其实就是君主监察、考核臣下的办法。国君最好隐密着,不露声色,表面上装作不听、不看、不知,让下边人捉摸不透。其实监察着下属。

  潇:那你们国君用“术”来强化君权,用的如何?

  害:列国没有比得上他的了。

  潇:您能不能举个例子。

  害:有一次,我们领导韩昭侯把自己的长指甲剪下,佯作丢失,到处寻找,而且求之甚急。左右大臣纷纷帮忙找,有的大臣干脆剪下自己的指甲献上,说是找到了国君的指甲。韩昭侯以此判断臣下是否忠诚老实。这就是“术”,是君王想些鬼点子,考察官员是否奉公守法的。

  潇:你们领导眼睛还真是贼亮啊!下一个例子还有吗?

  害:还有一次他洗澡,不知道哪个恐怖分子干的,洗澡水里突然冒出一个石子儿,硌得我们领导屁股生疼。我们领导心生一计,把烧洗澡水的撤喽,问撤了以后谁能接班。有人就大喊,我能接班。韩昭侯一看,抓他正点,一审果然是他扔的石头。这就是术。我申不害最强调术了。而且,官员之间不许串通,我们号召“治不逾官、虽知弗言”,自己干自己的事,不要互相掺和。

  潇:这便于国君直线领导,是吗?

  害:呵呵。还有一个例子。有一次他喝醉了,穿着衣裳就睡着了,他旁边一个管帽子的服务生,怕他着凉,给他加盖了件衣服。一觉醒来,我们领导看见身上多了件衣服,就十分不高兴,然后揪出这个服务生,把他杀了。

  潇:啊?

  害(作出鄙夷的样子):你不懂了。这个人犯的是“侵官”的罪。他的职责是管帽子,就不能动衣服,动了就犯法。知道吗?每个人都应该按照工作说明书办事。不是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不能干,以防官儿们之间拉帮结党,结党营私。否则,一个君主怎么控制得住这么多人!

  潇:这么说,法家就是帮着君王整他的大臣,不让他们犯上作乱了。

  害:你说得太狭隘了,我再给你举个例子。有一次,我们领导韩昭侯有条裤子破了,让仆人去给收起来。仆人说,您这么小气,一条破裤子,就赏给我们算了,还自已留着啊。我们领导说,只是因为我裤子多,就把裤子给你,对你是没有激励意义的。你必须立了功才有裤子奖给你。

  潇:这说明你们领导伟大在哪里?

  害:说明他懂得按劳分配,而不是按需分配。谁有业绩给谁奖励。当国君的,就是选聘来职业官僚,再看看这人称职吗,言行一致吗,业绩怎么样,然后该提拔的提拔,该奖赏的奖赏,该除掉的除掉。我们管这个叫“循名责实”。我们就是刑名英雄。

  潇:那以您的业绩,待遇不错吧,俸禄怎么样?

  害:俸禄啊,主要是拿粮食,一年多少石,多少斗,多少钟。象我这个级别,一年万钟。另外我还拿黄金。但是我不能拿土地,这是职业官僚最不同于从前卿大夫的地方,也是我们法家变革中最有革命意义的地方。还有,上边说工资这段你给删了啊,记着啊不能发出去。

  潇:好的。商鞅也在秦国变法呢吗,怎么样?

  害:这我不便发表议论。

  潇:他比您怎么样?

  害:他还是很努力的嘛。不过他运气比我好。

  潇:怎么好?

  害:秦国那儿,地处偏僻,而且建国时间晚所以分封传统于是不强有封邑有势力的卿大夫家族就少。商鞅说变法,就都听他的。我这儿不行,改革阻力很大,这儿的大家族,年头长,势力大,自有封邑,又占了不少政府席位,我想抑制分封,却拧不动他们,改革深度不够。这段儿你也删了去。

  潇:好好。

  (二)

  与申不害同期,另一名刑名英雄就是商鞅。

  商鞅原名公孙鞅,男,生年不详,原产地卫国(河南北部),先后流浪于魏国安邑、秦国栎阳、咸阳等地,先后担任秦国中庶子,左庶长,大良造等职。

  商鞅祖上也是阔气过的,是卫国国君低级小老婆的后代,到了商鞅这一代却变成了没落户。因为是个没落户,所以他没怎么好好上过学,只是向鲁国人尸佼请教过一点儿皮毛知识,。后来他跑到列国之中最发达的魏国,想弄个官当当。

  作为一介布衣,怎么才能成为当官族呢?

  当时有两条路径:一是士人被现居政坛的人推荐,经国君面试而当官。比如管仲就是经过鲍叔牙推荐,由齐桓公面试,感觉谈得好,就当官了。但是曹刿走不通这条路,因为人家平白无故干吗推荐你啊,人家自己族内的弟子还不够推荐的呢。要想让人家推荐,首先得去人家里当小“崔巴”——也就是拎包的,说好听点叫门客、家臣,比如蔺相如就是当了“缪贤”的家臣,表现优秀,被缪贤推荐当官去了。最后一条道路是自荐,经过面试后也可以当官。总之,出于争霸需要,当时的君主求贤若渴,想当官的路子就多一些。

  现在人想当官,大约只有大学毕业后当公务员,慢慢往上熬,社会上的人,想进入官僚体系,则是不容易的。相比于春秋战国,春秋战国时代当官的路子更宽一些。

  于是,商鞅就走了第二条路,到魏国公叔痤家里当家臣,叫做“中庶子”。所谓庶子,类似见习主管,主要职责就是在举行礼仪的时候端着切肉的板子——俎,以及“执烛”——举着灯。商鞅是“中庶子”,那就可能自己不举灯了,而是看管着“庶子”们举灯。

  看来商鞅的工作不算繁忙,一有时间就经常偷着拷贝李悝的政府文件,然后自己研究,学问大有长进。后来公叔痤要死了,魏惠王(魏罂)亲自上门问病:“相国万一久经考验了,我们的社稷将奈其何呀?”

  公叔痤躺在被窝里说:“我给您推荐一个能人吧。下臣家里的见习主管公孙鞅,虽然年轻,但大有奇才,您让他当相国吧,举国交给他治理吧。”

  “相国您没发烧吧?”魏惠王心里嘀咕,嘴上却不好说,“就凭你一句话就让他……”

  “主君您如果不能用公孙鞅,请必须杀之,千万别让他跑到别的国家效力,不然就是资粮于敌了。”

  魏惠王漫应了几声,灰心丧气地走了,半路上还跟左右还叹气呢:“唉,以相国这样的聪慧,临老也胡涂如此,神经错乱呀,一会儿让我杀公孙鞅,一会儿用公孙鞅。”

  随后,公叔痤从被窝里翻了个身,说:“召公孙鞅进来……”

  商鞅留着一撮小黑胡,一副年轻不识愁滋味的样子,乐滋滋地走到堂上。公叔痤说:“公孙鞅,很可惜啊,我看主公是不会用你的了,所以我又劝他杀了你——我这是出于公心。现在鉴于私情,我再劝你赶紧逃跑吧。”

  商鞅哈哈大笑说:“我好高兴啊。”

  “你都快掉脑袋了,怎么还不走——”

  “主公既然不能听你的话用我,又怎会听你的话杀我?”商鞅说完就掉头出去,又跟别的门客比赛投壶去了。果然魏惠王也没有奈何商鞅什么。正在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商鞅忽然听说西边的秦孝公在招聘人才,秦孝公向列国发出招聘广告:“从前我们秦穆公(秦国历史上唯一的光彩一页,三百年前)修德行武,扶助三晋,以黄河为界,西霸诸戎,地方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为光美。寡人思先君之意,常痛于心。谁能为我出奇计强秦者,吾尊其官,与之分土。”

  秦孝公求贤

  商鞅一看,人家都拿领土换技术了,我赶紧去吧。于是卷了铺盖,掉臂西行入秦,顺手带了好些事前偷着拷贝来的李悝《法经》六卷。商鞅跋涉七八百里,西渡黄河,来到秦国栎阳。

  商鞅到了秦国,托“景监”同志(秦孝公的男朋友)推荐,见到了秦孝公。秦孝公比商鞅还年轻,才21岁,听商鞅讲了一通儒家的王道学说,似乎并无出奇也毫无趣味,直听得眼帘下垂,昏昏欲睡。商鞅急了,改谈霸道,疾陈富国强兵之术,强化君权之道。秦孝公立刻来精神了,目光炯炯,膝盖不知不觉往前蹭出两尺。俩人连谈数日,仍然不觉被倦,都顾不上正经吃饭。秦孝公端着方便面盒饭说:“我准备开个理论工作务虚会,跟众臣好好讨论讨论你的商鞅思想。

  商鞅说:“其实改革的事,用不着征求所有人意见。所有人都同意的,往往是个平庸的决策。干大事用不着瞻前顾后。”

  “那就在会上给他们洗洗脑。”

  会上,脑筋最秀逗的老贵族甘龙是个炮筒子,老气横秋地责难商鞅道:“现在的制度是祖宗传下来的,官吏们用的得心应手,老百姓也都习惯了,不能改!改了官吏们都不熟悉,准会乱!新法是胡来,是谬论,古法是改不得的!”

  商鞅理直气壮:“哈哈,甘龙说的,都是庸人俗言,根本不配在这里发表意见。从古以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礼法。夏、商、周三代,礼法互不相同,却都能称王天下;春秋五霸,各有各的路数,也都称雄一时。你要学古法,请问你要学哪个古法?是夏是商还是五霸,都是古法!有能耐的人改革旧制,无用的蠢猪才被旧制度牵着鼻子走。”

  甘龙急了,灰白胡子抖抖的,下巴乱颤:“这话不对,不对!圣人不易民而教,智者不变法而治。还有,还有……”

  “还有你个头啊!我告诉你,如果夏朝的人还按照古制构木为巢、钻燧取火,那一定会被大禹笑话;同样,在当今之世行尧舜禹汤之政,必受世人嘲笑。愚蠢啊,愚蠢啊!”

  其实甘龙反对变法,不是单单老脑筋,而是因为改革将损害他这些大家族利益。秦孝公正襟危坐,听俩人吵的差不多了,就毫不含糊地给商鞅撑腰道:“公孙鞅所说甚善!甚合寡人之心。如今秦国国势衰微,必须改变老路子。从今天起,他以左庶长身份制定变法,各位不要再作侥幸他想。”响亮的声音在大殿上震动,公元前356年的这一天显得风和日丽,秦国的天空像发光的蓝水晶,阳光洒满陕西大地。

  秦国商鞅的法家改革实践开始了,时间正是齐魏桂陵、马陵大战时期。商鞅夙兴夜寐、公而不私,终于通过十多年努力,加强了君权,完善了高效的职业官僚机构以取代旧卿大夫家族世袭统治,使秦国在西陲崛起:政府效率最高,经济军事最勃发,并且最终并吞六国,一统华夷。然而,伟大导师商鞅同志自己却落得身败名裂,最终以谋反罪、反传统罪、虐待犯人罪、强迫他人改变宗教信仰罪、毁坏人类文化遗产罪等多项罪名被判五车分尸,全家抄斩。

  这个行走江湖颇有年头,政治经历相当丰富的人物,一度被秦孝公赠送以全国领土,这个职业生涯大起大落匪夷所思的人物,柳暗花明又一村、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人物商鞅,我们到底该如何看待他呢?是全面打倒?还是辨证的清算?或者是英雄一样的歌颂?

  记者潇水带着这些疑问,穿越时空隧道,来到西部新兴城市咸阳,前来进行采访。秦人以前都城是雍城,最近迁移来这里,目的是距离中原更近些。

  潇水找到大良造府上,说明来意,在等待通报期间,潇水还看见几个人前来应聘。

  “请问你应聘什么职位?”潇水问。

  “我是杀猪的,应聘厨师。但是这里人告诉我说,现在正好缺一个给人割鼻子的。可是我只割过猪头肉。你也是应聘的吗,会刻字吗?”

  “我会。”(仰起笔和刀,示意)

  “但是往脸上刻啊,刻人的脸。现在急缺这样的人。”

  “这个还是您来吧。”

  “我想试试去,反正刻人跟切猪差不多,据说待遇很高的,可以吃一辈子小米。”

  “现在犯罪的人很多是吗。”

  “是啊,大良造倚仗严密的法令管控官员和小民,这样我们的政府和军队效率才上去了。但我们的法令很严苛,很多官吏和小民工作达不到法令标准,就算犯法了,排着队等着给脸上刻字呢。”

  “呕!天哪,我不会有事吧!”

  这时候,潇水被工作人员告知,大良造商鞅先生现在开会,请景监同志(秦孝公的“同志”——gay)代为接受采访。景监走出来,下面是潇水对景监的采访录音。

  潇水:请问,作为秦孝公的贴身人,您是如何为领导解忧,发现了商鞅这个人才的呢?

  景:一提到大良造,我的眼睛忍不住就湿润了。一个卫国人,为了秦国人民的改革事业,不远万里来到秦国开发大西北,这是什么精神?这是诸侯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啊。

  潇:那么,为了让后人更强烈地认识到您所发现的千里马的伟大,能不能请您谈谈大良造改革之前的秦国社会背景。

  监:好的。我们秦国一直独霸西陲,是整个华夏的霸主。

  潇:对不起,能不能说真话?请尊重一下新闻采访的真实性。

  监:我说得就是客观实情,媒体一贯报道说西部落后,纯属新闻猎奇。你不是刚从魏国过来的吗?魏国的西长城,修在陕西东缘,看着他们的西河之地,就是防范我们秦国的,长达1200里,反映了他们胆小如鼠,怕死了我们的事实。我们先君秦献公,刚还杀过长城去,砍了西河之地他们六万个人头。六万个,你想想看是什么概念,如果你一天吃一颗大头菜,六万个够你吃三辈子的。

  潇:说到吃大头菜,你们贵秦国确实还保存着人殉的陋习,割下的人头用于陪葬,请问是不是事实。

  监:我们先君秦献公也已经废除人殉了,改用兵马俑了。是的,我们是有个别落后的地方,比如土地税收制度,比齐、鲁、三晋落后了三百年,也不过才晚三百年吧。但是,大良造一来,我们用了十年的时间,迎头赶上,完成了东方发达国家三百年才做好的工作。

  潇:可是,我还听到一些说法。有人说,你们泱泱大国却连个钱币都没有,咸阳里没有市(农贸市场),你们还在以货易货、物物交换吗?

  监(脸有点红,立刻从怀里摸出一枚大钱):这是秦半两,外圆内方,是我们大良造所设计的。我们现在已经有钱了啊!而且便捷美观,就这么一串,全挂脖子上放着了,多方便。中原有这创意吗?中原全是刀币、布币,能串串吗?

  (三)

  潇水欣赏完景监同志的大钱——“孔方兄”的祖宗,稀世珍宝,又在得到允许后跑去旁听了商鞅同志在全国地方干部会议上的讲话。

  潇水和大家一脸虔诚地听商鞅说道:“当前的税收改革工作责任重大,各郡县组织一定要严格执行国家政策:凡是一家有两个以上成年男子的,必须分家,各立门户,各自交税,否则一人要交两份税。这样才能保证国家税源充足,国富兵强。严禁大家族隐匿人口,导致这些人不交税,确保国家征税和未来征兵工作的顺利完成。对那些收罗民户,隐瞒户口,逃避户税的大家族,该抓的抓,该查的查。要查就要一查到底。对于那些游手好闲、弃农经商者,我们不打击也不支持,但经商破产的,一定要严厉整顿,妻子儿女充官作奴。另外盐铁业是税收重心,必须加强管控力度,由国家专管专卖,国家来挣这个钱,严禁私铸私煮。我们必须花大力气捣毁私人铸煮窝点,由国家实行统一征购经销,利润上交国库。

  “同志们,所有这些措施法令的推行,势必大大增加我们的税收,给我们的国家的崛起带来希望,这在税政史上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同志们,我们从事的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几百万战斗在各条战线上的秦国人们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实践证明,我们的法家改革是完全正确的,非常必要的,我们的工作基本做到了实处。搞得好,抓的实,有特色,办实事,这是我们的特点。在巩固前段成果的基础上,我要求把改革作为一项长期的政治任务,全面落实,稳扎稳打,边改边整,决不手软。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继续下去,不管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遍地荆棘,我们一定要成功!”

  两旁官员,均已提前将双手提至胸前,左右相对,间距半尺,等商鞅同志讲话一完,便响起长时间热烈掌声。

  主持人宣布:“今天会议就到这里,全场起立,欢送大良造离场——二级戒备!”。

  大良造商鞅在一片兵器蹭撞和脚步杂沓声中,离开会场。接着,大良造去会客厅接受了记者潇水的专访。下面是采访录音。

  潇水:刚才听了您的讲话,很受鼓舞,非常激动人心,所以特意前来采访您。

  商鞅:好的。凡是有利于扩大我们秦国国际知名度的,我们都欢迎。

  潇:好,谢谢。商鞅先生,刚才从景监同志的介绍,我深刻感受到到贵大西北开发的成绩十分突出。我看见西北的百姓,都神采飞扬,他们在街头,在田野,在家中,在广场,奔走相告,传诵着大良造的英名。可以看得出,人们对您非常爱戴,敬畏得无孔不入。可是我很想问一下,为什么您却战战兢兢,连开会和呆在家里还要二级戒备呢?(潇水目视两旁层层甲士,凛凛寒光)

  左更(爵位名)代为回答:这是因为有些大家族出身的干部,对改革不冷不热,伺机破坏,他们派出恐怖分子,直接威胁着我们大良造的人身安全。

  鞅:是啊,很不幸。这说明,我们有些领导干部,思想还没有彻底解放。我们的改革工作,还是任重道远啊。

  潇:那么,您怎么办啊?

  左更:我们这么办。大良造出行的时候,实行一级戒备,几十辆青铜防弹战车前后开道,大力士保镖左右贴身,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持矛操戟,成两列在左右跑步前进。这几条戒备,一样不全,我们也不能允许大良造出门。总之,我们有理由相信,大良造打个喷嚏,秦国的经济就会感冒。所以确保大良造肢体完整,是我们的天职。

  潇:很好,谢谢。从上个世纪末的魏文侯时代开始,八十年来,变法变得非常时髦。李悝、吴起,慎到,都有变法,此时此刻,韩国申不害同志也在变法,你们之间有什么相同与不同呢?能不能用一句话概括一下你们这些法家的思想。

  鞅:我们相同的地方,也就是一句话,都想强化君权。

  潇:这是我在申不害那里也反复听到。但我不明白,强化君权除了让国君爽一点,还能有什么好处?干吗你们都非要强化君权?

  鞅:强化君权,国内政治就安稳,少那些弑君案,三家分晋的事也不再重演。这不光是让国君爽了,也强国利民。比如说,你知道为什么鲁国最弱,打仗也不行,经济也不行吗?就是因为他君权太弱。鲁国分封的三桓——季孙、叔孙、孟孙,把国君的军队给瓜分了。国君经济上也只能靠三家的进贡来维持。国君招待外国宾客时穷的要命,还需要去三家里借设备。后来他们还是把国君给赶跑了。最后,季孙氏干脆在他的封邑上宣布独立,成为独立小国。你说,这种分封制下君权软弱的状态,国家能强大的了吗?三家各行其政,政出私门,使得整个鲁国对外一点竞争力都没有了。晋国也是个例子,晋国本是春秋霸主,但是后来卿大夫家族势力上侵国君,互相争斗,各家各行其是,各家手中军队只为自家利益服务,而不是效忠整个国家利益。甚至互相动武,火并。晋的霸位慢慢也不行了,最后三家分晋,全没了。你说,君权不强化,能行吗?

  潇:明白了。那么,你们是怎么实现强化君权的?

  鞅:遏制分封!这是根本办法。所以,现在很多世袭受封的大家族都想暗算我。你说,我能不二级戒备吗?

  潇:申不害的作法和您有何异同?

  鞅:申不害主要是讲“术”,就是让国君监控着臣属罢了,这是治标不治本的,而我是讲“法”,我是从立法的根儿上来的:取缔分封制。在我们秦国,分封的达官贵族白吃闲饭,这些蛀虫都是改革的对象。我们把他们的采邑聚合为县,全国分为三十一个县,由中央委派县长管理,随时撤换,不能世袭。这就强化了君权。

  潇:明白了。这比中原诸侯有什么不同。

  鞅:中原做的都不好。

  潇:他们怎么不好。

  鞅:他们改革不彻底,大家族照旧横行霸道。官场风气不良,请托之风严重。君主用人只是依靠大家族的请托。提拔一个人,全看他所属的家族、派系。庸碌无能的家族子弟、帮派份子轮享各种肥缺,真正人才无法通过这个机制胜出,都被排斥在野了。我们反对任人唯亲,旧的卿大夫大家族里诞生不了英才,英才都起于民间草莽。所以我们广开用人门路,官员聘任的唯一依据是他的能力而不是他老子出身什么大家族。官员晋升的唯一依据是他的政绩,而不是他把道德吹嘘得多胀。

  潇:但贵国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政绩呢?

  鞅:我们有“法”。法不光管着老百姓,更针对官僚。我们用严密的法令约束他们的工作。比如我们对一个负责器具制造的官员,就有严格的标准,达不到这个标准,比如他所监督铸造的器皿误差率超标,我们就认为他是犯法,就要处罚他。罚款,直至免职坐牢。我们认为,用法令约束比道德教育更加有效,我们秦国吏制清明,没有贪官污吏横行的场面,政府职能效率颇高,就是靠这些法令约束官员。

  潇:这有点像是考核。

  鞅:我们就是通过行政管理方面的法令,考核官僚,决定升迁。我们的口号是,考核是公正的、透明的、一丝不挂的。比如一个县长,我们要考核他管辖地面的粮仓数目,人口数目,壮年男子、壮年女子数目,老年人、体弱者数目,官吏文人数目,有益于国家的农民的数目,靠吹嘘游说混饭吃的人数目,马、牛、牲口草料的数目,等等。我们管这个叫“上计”。

  潇:哇,真够量化的啊。你知道两千年后的人们考核什么吗?

  鞅:两千年后的考核什么?

  潇:德、能、勤、纪。

  鞅:哼哼,都是强调品德作风。我们是以政绩论英雄,而不是孔子那一套道德礼仪。做官如果只在品德作风上作秀但没有政绩,也是没有机会的。

  潇:听说你们还奖励耕战?

  商:是的。我们在农业方面取消井田制的集体生产,那是大锅饭,群众没有积极性。井田制把公田的收成上交国家,私田收成由耕者分配。农民们都不尽力于公田。我们废井田,开阡陌,把土地分配到户,收取田租,产量越多,个人所得越多,所以劳动积极,上交田租也多了。我知道三晋早已经这么做了,但是我们做的更彻底,成效更显着,我们的亩产达到50斤左右。三百亩地完税后的产量足够养活一家人,上交田租也很大。我们收租收税的法令也调整了,按照人头而不是土地。照这样,大家族就不能收留食客,那些食客,整日游荡、到处胡说、好吃懒做,我们让他们必须下乡务农,开垦荒地。开荒者特别优待,十年内不交所得税。我们在翻土、中耕、除草、收割环节,都普遍使用铁器。我们还吸引三晋的民工,给房给地,免除三代徭役,不用参加战争,吸引他们过来传递技术。这些就是奖励耕战的“耕”的措施。

  潇:那“战”呢?

  鞅:斩敌人一枚首级,赐爵一级,俸禄五十石。斩敌人两个首级,赐爵二级,俸禄百石,依此类推。所以我们秦国男子乐意当兵,一辈子至少当两次。守卫首都一年,守卫边疆一年。我们反对大家族垄断政府。我们规定,没有军功,就必须取缔大家族的特权和爵位。他们的田宅、侍从、衣服的规格,都必须依据军功、爵位来设定,而不是出身。所以无能的贵族只能变成破落户。这就迫使他们也要立战功。

  潇:噢。请问,在您的这一切涉及抑制分封体系、建立官僚体系、立法约束考核官僚、奖励耕战一系列法令建设中,您总的改革体会是什么?

  鞅:主要是四条,说,学,斗,唱。说就是对上级领导要会说,确保有领导撑腰;学就是使劲模仿魏国的成功经验;斗就是斗守旧派、斗大家族,抑制分封,斗个你死我活,警惕他们每一个风吹草动和凶残反扑;唱就是对老百姓苦口婆心,反复宣导,确保群众参与。

  潇:我听说您在宣导过程中,还有过“迁木立信”活动。

  鞅:是的。

  潇:其实吴起早在河西地区奖励军功的时候就搞过“迁木立信”。

  鞅:我们跟他不一样。

  潇:怎么不一样。

  鞅:有质的不同。他用的是车辕,我用的是木杆。

  潇:那确实是有质的不同。当时具体什么状况?

  鞅:改革,要先要树立起政府形象和改革者的信誉度。于是,我就在农贸市场南门,竖立起三人长的木头,谁能把它扛到农贸市场北门,赏黄金二百两。群众都持观望态度,我们遂把赏格提高到一千两。人们还是满眼疑惑。这也反应了在变法前夕,群众对政府的不信任已经到了多么可怕的地步。最后,我们不得不派出“托儿”,分开人群,跨上前去,扛起木头就走。许多看热闹的人,好奇地跟着,一直跟到北门。我于是亲自代表政府,给这个托儿一千两黄金。这事儿很快就传开了,从此极大地提升了政府信誉,为接下来的立法和体改工作构建了平台。

  潇:我听说,在改革进程中,还有人试图破坏你们的改革成果,就教唆太子驷违反您的法令。太子犯法了吗?

  鞅:是的。根据市容卫生部门汇报,太子把垃圾倒在了咸阳市大道上了。

  潇:应该怎么处理。

  鞅:如果依照中原国家的传统,太子犯罪,批评教育一下就可以了,刑不上大夫嘛。这是孔老夫子的主张,片面强调思想教育而取代动真格的。我们法家坚决反对。我们不把平民的行为提高到用礼的水平,而是把贵族的行为标准降低到用刑的水平,所以,我处罚了他:给太子的两个老师脸上都刺了字,其中一人还割掉鼻子喂狗,使他迄今八年没敢出门。这就是不分贵贱、不分亲疏,一律断于法,这是保证我们的法令执行力度到位的第一条。在法律上随便出入也是不可以的,不管是有权的高官还是出身了不起的名人,我们有法必依!处理太子就是为了强调法律的严肃性。因为我们的政体、经济、农业、税收等等改革,都是从立法上来推动的,所以我们必须不惜代价维护法令的严肃性。太子犯法,虽然犯的不是关于政治经济方面的法令,但为了维护各类法令的尊严,一定也要严肃处理。

  潇:作为一个刑名英雄,您给我们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您的“什伍连坐法”,您能详细介绍一下吗?

  鞅:我们为了加强社会治安,把五家编为“一伍”,十家编为“一什”,互相担保,互相监视。一家犯罪,九家都要检举,否则十家一起判罪。不过,我们不是对所有罪行都连坐,而是盗窃啊,逃避徭役啊这些跟亲属责任有关的罪行,实行连坐。为了增加战斗力,我们还有军事连坐;为了整治弄虚作假,官吏的同级、上级、上上级也常常负连带刑事责任,这算是职务连坐。比如有人冒领军粮,罚他戍边两年,罚他的上级“屯长”戍边一年;地方官如县令、县尉等人各罚一个盾。另外,我们为了充分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还明确了凿脑门、抽肋、镬(念或,大锅)烹、宫刑之类用意良好的刑罚。还有剃头发、刺脸字、砍脚、割鼻子、打屁股,轻一点的还有罚款,体力劳动,重的则流放边疆戍守要塞。犯人家属也要承担法律责任。犯严重的罪,就要夷灭三族,三族就是父族、母族、 妻子一族。这些都不仅仅针对民间刑事犯罪,更多是针对官僚来的,我们的法,上管官,下管民,涉及抑制分封、田地规划、税收、干部任用、郡县、考核、军功、奖励耕织、重农、抑商等等。这一套“法”,既加强了君权又发展了国力,是我们法家最终的两个光辉目标。

  潇:但是据说你们的法残暴少恩。

  鞅:我们主张轻罪重罚!罚的力度要大,不能不痛不痒,不能拿行政批评或者象征性的罚款来敷衍了事。没有大力气的惩罚跟着,谁拿你的法令政策当回事?比如说,我们要求旅馆收留住宿人员必须出示身份证,没有身份证就不许住宿。这一条我们执行得非常到位,即便边境山区的旅馆也丝毫不敢含糊。总之,我们主张轻罪重罚。特别秦国这个地方,戎狄之风强悍,人民素质低下,不用猛药,没法快速搞上去。不仅于此,轻罪重罚还有积极意义,对于偷牛偷马的小罪,判得很重,这样迫使老百姓连轻罪都不敢犯,重罪则更不敢犯,也就不至于遭受重罪的致死性处罚了,也就等于保护和爱护了大家,最终达到“以刑去刑”的目的。这就是我说的,杀戮、刑罚能够回归于道德,而仁义反而酿成残暴。我不同意儒家愚蠢的仁义。远古时候的人朴实而厚道,现在的人巧诈而虚伪。所以,古代把德教放在首位,现在把刑罚放在前头。这个古今不同的道理却为世俗之人所疑惑不解。

  潇:是啊,是啊,其实后来汉朝的刑罚,比秦人更残苛,死刑的条目就有一千多条,比你们秦人还多。杀人的方法也更厉害。你们秦人有夷三族,后代则变成夷九族。所以,虽然号称秦法苛,其实后代更苛。不过,你们法家就没有什么缺点了吗?

  鞅:我们就怕遇上一个混蛋国君(比如“秦二世”——记者注),他扭曲和滥用我们的考核、选拔、耕战等一系列法令机制,那就算完蛋了,法就乱了。这说明,法令也是靠人来执行,执法者变成了混蛋,法令体系也就枉然了。

  潇:所以,如果未来秦国覆灭,那不是贵法家的错,而是贵君主不称职。

  鞅:是的。让一个愚蠢的国君来运用法家这套体系,就象让一个疯子操作航天飞机。不管怎么样,我们秦国改革十年,年年都有新政策、新法令出台,细如毛发,法令完备,国家道不拾遗,山无盗贼,人民有吃有喝,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全国大治,兵革大强,诸侯畏惧,连周天子都给我们送来了腊肉干儿。我们为了进一步向中原争霸,特把国都雍城(陕西凤翔),东移到了咸阳,从咸阳这里再往东二百里,就直出函谷关,北可以伐三晋(山西省),南可以袭中原(河南省)。你是当记者的,你看,我个人的功业,比起秦穆公时代秦国的五羊皮大夫“百里奚”,何如!

  潇:他当然比不上您!但是俗话说,日中则移,月满则亏。我们祝愿大良造明哲保身,功成速退。

  鞅:道理我明白。但是为了深化改革,我不能退啊,一退,改革就要流产啦。

  左更:大良造的一招一式,都公而无私,个人荣辱,不算什么,宁可为改革流血献身,也不能明哲保身先退。但是,近来舆论界有一个很不好的现象,就是对大良造经常说三道四,劝他退休。大良造对这种现象表示出高度的气愤。我们的口号是,老树可以开新花,老狗可以学习新游戏。不是大良造要适应老传统,而是老传统必须适应大良造。

  潇:好的。非常感谢二位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受我的采访,很受教育。

  鞅:谢谢。

  左更:谢谢采访。

  以上是潇水在秦国为您报道的,时间是公元前341年,马陵大战之后。

  潇水采访完毕,施礼离开,又走访了一百五十年前的老子和孔子,就申不害、商鞅的发言征求他俩的看法。潇水还没播完申不害同志的录音,老子就先大摇其头,断言说:“法令越多,盗贼也越多!法家那路是根本行不通的!你越管,对方越反弹的厉害。管官僚也好,管民众也好,都是这样。最好是像我什么都不要管。你越管,天下越要乱。”

  孔子(下简称孔)也附和:“依我看,很简单,你只要劝善,下边人就都跟着善了。子为政,焉用杀?”

  潇水:请您讲大白话,我们现在都不懂古文了。

  孔:我是说,权术、法令、刑罚什么的,都不行。为政必须以德,多讲德,多劝善,多做思想教育工作,而不要整天挥舞什么奖惩考核。

  潇:可是,如果没有奖惩制裁和约束,就想让人勤于公事,不贪污腐化,这也太苛求人类的天性了吧。

  孔:胡说八道。用奖惩,这是法家人的卑鄙粗野。你要讲礼劝善,下边人就都跟着一起善了。你要靠赏罚?嘁!that’s a shame!是人格侮辱啊!

  老:但我在这一点上同意法家。你不能指望人人都是圣人,一国能有几个圣人善人?

  潇:所以要有制裁。

  老:不对。制裁却不是好药。这病的病根儿啊,都是你们嗜欲,罪莫大于可欲,你们一嗜欲,就违法乱纪。

  孔:病根我看在于不仁,特别是小人,他一穷,就更要斯滥。假如都是君子的话,那就全好了,全没问题了。所以,使劲让人多当君子吧。

  老:不对。应该去掉所有可嗜之欲。我看都是发展经济把事情给搞坏的,还是回到小国寡民好。谁也别想占谁便宜。

  孔:不对。应该增加君子的密度,让小人无地可容。

  老:不对。应该绝圣弃志。人聪明了,奸巧就出来了。

  两个老头儿撅着胡子互相吵起来了。这样吵吵闹闹地,各执一词,潇水见状无奈,只好抱着录音机,偷着开溜了。

  (四)

  受封于东周初年的秦王国,在春秋时代一直默默无闻,除了期间昙花一现了一个“独霸西戎”的秦穆公。

  秦穆公死后的秦国,依旧偏僻落伍。他们父子兄弟同室而居,上下无别,男女混杂。他们不崇拜祖先,却崇拜原始的自然诸神。总之,不够开化,在商鞅初到秦国的时候,他的眼中,这个死水微澜的国家,还是戎狄杂处,文化落后。

  公元前340年,大良造商鞅在秦国花了十年多时间,完成了这一地区的改革,国力开始提升。趁着魏国马陵之战大败,秦国人开始野心膨胀。秦孝公遂命商鞅率大兵浩浩荡荡,杀奔河西之地,来对魏国人落井下石。

  河西之地,是陕西东缘的一长条土地,在黄河以西。三百年来,秦晋反复争夺之,本世纪初吴起为魏国夺得此地。如今吴起已乘黄鹤去,魏人只好在这里修起长城。“公子卯”(念矛三声)奉魏惠王之命驰赴西河增援,凭借长城抵御商鞅。

  商鞅给魏公子卯写来信:“尊敬的公子卯将军,我十年前在魏国等机会的时候,与公子您乃莫逆之交,一起探讨过人生伟大的意义和年轻的无穷愁闷。日夜不绝如缕,时光偷度,想不到今天我们却在疆场相会。今天的你我,是否还追忆着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还能否登上过去的航船?请让我恭敬地请求您,让我们双方罢兵吧,结盟而去吧。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呼唤,涛声依旧却不见了当初的夜晚。”

  公子卯——一看名字就知道其出身贵族,“公子”表示他是国君宗族的,是魏惠王的哥们,任人唯亲来的,金玉其外,草包其内。

  公子卯虽然是草包,但在部将的劝说下,还是拒绝了商鞅没安好心的邀请。

  过了没多久,商鞅拔起大军,掉转车辕向西,主动班师回国。公子卯乐了,商鞅还是够感情啊,给我面子啊。于是也拔营回国。走出不很远,商鞅又送来书信道:“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临别的我感到空前的无所事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冬日感触,使我酒兴大发。怎么样,有空来坐坐,临别最后一晤了!”

  公子卯忍不住了,说:“好吧,既然都撤军了,和平了,那我去见见商鞅吧,吃顿临别饭,叙叙旧。”公子卯不听大伙劝告,带了几个保镖,只身赴会,喝了几圈酒,商鞅就翻脸不认人了,也不讲法家的credibility(信誉)了,一声号令,尽杀公子卯的保镖,拿下公子卯,并且挥兵急攻已然群龙无首的魏师。

  商鞅捉公子卯

  魏军武卒都是拿固定工资的,这么多年了,士兵年龄老化,并且只求保命要紧(如果命没了,国定的工资也就没了)。秦军的锐士则相反,打仗都是扛任务的,一场战斗砍多少敌人人头,商鞅事先都给每小队下了指标。超过指标的部分有奖励,达不到受罚。魏人则没有提成,全是死工资。秦兵一边砍魏军人头,一边还掐着指头算数,二八一十六,三五一十五,八个加九个,四十个人头,能换六十亩地啦,再砍三个人头,加上次两个,回家当小地主啦。噗哧噗哧砍魏军脑袋。

  魏人后背被黄河阻断,无法东遁回国,只好留下一堆人头,让它停泊在枫桥边,再也登不上回家的客船了。他们只在遥远亲人的盼望中,还保存着那一张笑脸。其实,说砍人头是不准确的。人的颈椎是很硬的,轻易是砍不下来的,一般的青铜武器适合刺,而不是砍,青铜斧钺才能砍,但只在刑场上用。所以,战场上忙于厮杀的士卒,是来不及去切掉敌人的脑袋的,而只是把敌人杀死后,割其左耳朵下来,回去秦人作为加爵、拿提成的依据。

  魏军此次大丧其师,魏惠王的夜晚从此被恶梦霸占,这是继桂陵、马陵之后的第三场恶梦。魏惠王恨恨地说:“吾恨未听公叔痤之言。”当初公叔痤遗言以商鞅为相,要不就杀了商鞅,魏惠王都没有听。不知道他的悔恨,是没杀商鞅,还是没用商鞅。

  商鞅大破魏军,收得河西部分要塞,秦孝公以其功大,赐商鞅“商於之地”十五个城邑(每个面积不超过一所普通大学),位置在陕西的东南角。商鞅得了商於之地,被赐号“商君”。君是一种爵位,是诸侯国内仅次于国君的最高爵位,后来的孟尝君、信陵君者流都是君。君可以享有一大块土地,仿佛国中之国(类似从前的卿大夫封邑,但自主权没有封邑大)。在不断强化君权的战国时代,轻易不封君,一般只有国君亲戚或同性恋伙伴才有此殊荣,从中可见出秦孝公对商鞅恩宠有加。

  两年后,秦孝公为了进一步表达对商鞅的宠信,干脆卧床不起,芳龄才四十出头。

  商鞅被叫到病床前,秦孝公说:“商君啊┅┅,现在社会上流行一股新的思潮。”

  “请问主君,是什么思潮?”

  “就是禅让主义啊。天下为公,不是一姓之天下,有德有能者居之。你的贤能海内瞩目,所以我打算把国君的位子禅让给你。”

  商鞅听罢,五雷轰顶,两股战战,汗流浃背(类似诸葛亮)。不过,商鞅确实公而无私,谢绝了秦孝公的美意。秦孝公看见窗外的太阳在极遥远不可目睹的地方,用淡白的余光顾及了这个新兴城市咸阳,然后他翻了个身,死了。战国第三大鳄鱼秦孝公一死,商鞅立即专心扶立太子驷为新的国君——秦惠文君。

  商鞅扫荡了卿大夫家族,取缔他们的封邑。这些被扫荡被取缔的人,开始反攻倒算,一如当年吴起变法后遭受的一样。太子驷当初在咸阳大街倒垃圾违纪,他老师被割了鼻子,猫在家里十年不敢出门。现在一看秦孝公死了,商鞅失去了后台,而太子驷当国君了,那位老师赶紧捂着鼻子蹦出来,积极揭发检举商鞅的“造反”行径:“商鞅蛊惑先君,专揽朝政,乃是魏国派来的卧底特务,野心家、阴谋家,妄图一举颠覆秦国伟大政权,证据十二分确凿,不信抓来审问。”

  秦惠文君(原太子驷)说:“好,请逮捕商鞅,调查取证!”商鞅听到风声,赶紧一级戒备,在武警保护下,撒腿逃出咸阳。半路上,他需要住旅馆,旅馆经理非要他拿出身份证登记不可,否则不让住宿。旅馆经理讲:“没有身份证,不许入住,这是上边要求的!上边要求了,如今社会治安形式非常严峻,扫黄打非,必须常抓不懈!”

  晚风寒冷地肆虐起来,商鞅急了:“英雄啊!你放我进去住吧!”

  “放过你?给我一个放你的理由先!”

  “我的身份证丢了耶!”

  “不交验身份证,出了重大刑事案件,旅馆经理要连坐!这是商鞅法令要求的。商君虽然现在被通缉捉拿了,但是他的法没有变啊!”

  商鞅欲哭无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不敢交身份证,怕被发现身份而遭捉拿。他只好在马车里睡觉,露宿野外,也没法洗澡了。(“作法自毙”就是从这里来的。秦国的法律执行力度也真是强啊,在边辟的野外都能做到这么严格,执行不走样。这样的政府效能在当今时代也是难以达到的啊)。

  好不容易逃出边境,商鞅来到他攻打过的河西之地,对着东边的魏国要塞喊:“喂——,听着,我是商鞅,秦国的商鞅,也是魏国的商鞅啊——。喂!——他们说我是你们的特务,现在我没处去了,不管是不是你们的特务,放我进去吧!我只好找你们啦——”

  魏国人紧张了,赶紧报告领导,领导一想,商鞅没少杀我边防军民,还诱惑我边民叛国逃跑入秦,是我们的仇人啊。秦人如狼似虎,他们通缉商鞅,我们又怎敢收藏。于是上城喊:“商鞅——不好意思啊,我们这个小庙,装不了你这大神啊!——您还是另想办法吧!抱歉啦!”

  商鞅走投无路,只好折向南,回到自己的封地——商於十五个城,在河南西部、陕西东南部。商鞅在自己的老窝蹲了几天,风声越来越紧,秦惠文君(太子驷)丝毫没有饶他的意思。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第二天,眼圈青肿的商鞅召集私人武装说:“咱们造反吧!”

  从前的功名全不要了,商鞅的造反军矛头指向中央,向北攻打到了陕西华县。但是这时候的封地军队,已经与从前的春秋时代不能同日而语,君王为了专制化的需要,限制地方封邑上的私人武装,已不可能发展出什么职业化的战斗力。秦国政府军从咸阳出发,以其正义之师、威武之师、拿提成之师,与华县守军合兵一处,迅速把商鞅军击得粉碎,商鞅被五花大绑捉至咸阳复命。

  公元前338年的这一天,商鞅被绑到了咸阳市农贸市场,这是一个卖菜、杀人及教育群众的地方(叫做“市”)。围观者水泄不通,有惊讶的,有哀伤的,有快意的,有麻木的。商鞅闭着眼,在被勒死前的那一刻,他睁开眼,望着咸阳上空的白云,他这一生中最值的怀念的时光,是什么呢?不是出将入相时的威风,不是二十二年为秦国绘制改革蓝图的呕心沥血,不是东破强魏时的群情激昂,而是从前年轻的他,在魏国公叔痤相府里,留着小黑胡子,以一介布衣的身份,整日和其他门客们投壶斗棋、煮酒谈天,那一段好悠闲的时光啊!

  一半是雍容的雪,一半是奔腾的江。来不及想得太多,在秋风宕荡的午后,死神拎着一条洁白的绳子,绕过千千万万的小路,找到了咸阳市上的商鞅,拉起了他,把这个离家太远的游子,带走到更远更加无穷的地方。商鞅以身殉职,被缢死(这是大官僚的死法)。全家不分男女老少,儿子姬妾,全部被杀个精光。这似乎还不够让人解气,或者不够满足咸阳市围观群众的需求,秦惠文君批准把商鞅的body(尸体)套在五辆马车上,一齐拉动,一分为五。

  商鞅body以五块的形式,被拉在全国循示,以警戒国民。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访民间,巡视他治理出来的蒸蒸日上的国家。西部的晨光,用细小的拳头,穿过树影,向马车上商鞅的body轻轻捶去。不管是好脾气的农夫,欲壑难填的商人,还是拿奖金的士兵,在秦国大地上,都被轻纯的晨风梳理了,而吹拂起这晨风的人,正在无言地离去。

  但是人们埋头不愿去想。

  而商鞅更加无言地走向更远。在他身后,西北雄浑的大地上,崛起了一个大辉煌,那就是伟大的秦国,未来一统华夷的秦国!秦国本身的最终胜利,是法家的大成功,是商鞅的纪念碑。这个起自布衣的改革家,实现了他布衣英雄主义的伟大功业。

  潇水曰:法家的商鞅讲法,申不害讲术,慎到讲势。“势”是个有趣的东西,就是有势力的人,比如趋炎附势的“势”。你去“附”那个有“势”的人。所谓借势,也是一个意思。商鞅的改革成功,就是借了秦孝公的势。但是秦孝公一死,他的势就没了。

  商鞅由于长期从秦孝公那里借势,自己也就慢慢拥有了一些势,可谓在秦国跺一脚四地乱颤。新即位的太子驷,虽然贵为大王,却实际上没有太多的势。他心想:你商鞅借着我爹的势,你的势比我还大,假如你动不动就拿我爹的名义吓唬我,压挤我,我怎么受得了。于是,缺势的太子驷,为了培起自己的势,就必须把商鞅这个势大的家伙杀了。

  后代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也就是这个原因。

  新天子因为太新,缺势。而老大臣又从上一朝因惯性而遗留下来了一些既有的势。两势相碰,新天子为了避免自己的地位和势受挑战,往往把老大臣杀了,尽管后者曾经在前朝立过大功。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太子驷杀了商鞅,但是照样沿用了商鞅改革的政策。他反的是商鞅的势,避免商鞅的势侵害自己的势,不是反商鞅的思想。最后这半句,也就是秦国能够不断深化改革,一步步走上强大的幸运所在。

  太子驷(即后来的秦惠文王),除了有杀商鞅和往大街上打垃圾的“劣迹”以外,在其它方面则都是非常成功的。他是秦历史上一位极其贤能、志大功高的开山之主。

  话说远一句,秦始皇为什么没有杀功臣,就是因为他自己势大,不怕功臣身上的那点儿势,不需要杀功臣。而刘邦、朱元璋之杀功臣,是大约自忖自己的势不够吧,或者自己的儿子接班以后势将不够吧。而秦二世杀功臣(比如老秦始皇留下的蒙恬者辈),也是因为他自己没势。所以,杀不杀功臣,更主要的是由君主所处的势的多寡决定的,而不能光从君主本性的心黑心白的角度去看。要看大势。

  所以有时候形势决定人。形势比人大。形势可以改变人,形势可以扭曲人性。这就是法家的慎到为什么把“势”反复鼓吹,抬到世间的第一高度了。

  这个法则到了今天也试用,如今美国的行为,是由美国所处的形势决定的,不是美国人或者布什的品性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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