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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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布衣卿相(273B.C.—264B.C.)

 

  (一)

  年幼的国君往往被贵族集团欺负。十五世纪,英国的亨利五世继位时是个幼主,贵族和议会(也是贵族组成的)紧紧地控制着他。即使到了这个幼主长大以后,贵族们仍然不肯轻易退出政治舞台,而是继续发号施令,以维护贵族集团的既得利益。后来爆发了着名的玫瑰战争,王族和贵族之间大战了三十年才略见分晓。

  秦国历史上也有过这样的时期。如今的秦昭王虽然呼风唤雨,但他当年继位的时候(公元前306年)却是个小孩。妈妈宣太后以辅政的名义夺去了他的权力。宣太后趁机大封宗室贵族,形成了以其弟弟魏冉,以及泾阳君、高陵君、华阳君(号称“四贵”)为代表的贵族掌政局面,所谓的贵族政治。

  什么叫做贵族政治呢?

  这里首先得明确两个概念:1、布衣,就是像你我这样的人,DNA普普通通。2、贵族,这是个西方的词,对应到东方来讲,没有严格的定义,大致相当于国君的亲戚家族——比如齐国的孟尝君、秦国的“四贵”、鲁国的“三桓”。还有一些非国君亲戚但是长期知名的世袭大家族,比如齐国的国氏、鲍氏,属于“世家”,也相当于是贵族。

  贵族政治是分封制下的产物,盛行于春秋时代。简单来说,就是一些受分封的贵族集团和国君一起,联合执掌国命。

  贵族政治有什么好处呢?

  1、 贵族政治是多家族联合体政治,减少了君主一元独裁。事实也确实如此,春秋战国的君主,都不是那么凶巴巴地。

  2、 贵族们自己有封地,所以腰杆比较硬,造就了春秋时代人的个性独立、追求人格尊严、个性自由等等时代魅力。相对于未来的皇帝专制,贵族政治更容纳人的个性自由和尊严,并且,自由的氛围也促成了这个时代创造力的爆发,这都是好处。

  坏处也不少:

  第一, 贵族政治,政府里全是看大家族血统的,布衣们根本挤不进去。譬如春秋时代,出征打仗的军队将佐序列,全是由世家大族的子弟构成。

  第二, 贵族自己有世代相传的封邑,分裂了国家的财力和军力。

  第三, 贵族掌权,导致君权虚弱,贵族之间互相砍杀,内祸频仍。

  进入战国时期以来,法家开始流行起来,法家改革的目的就是遏制分封、抑制贵族,把贵族政治向便于强化王权的职业官僚政治转换。

  但是,虽然改革在进行,趁着秦昭王年幼无力,妈妈宣太后以及“四贵”又把这种贵族政治的逆流卷回来了。

  举例以四贵中的老大魏冉来说。魏冉是宣太后的弟弟(宣太后是秦昭王的妈),自然也是贵族,他长期担任秦国相国。秦国的事都是具体由他来操办。当初,秦国处心积虑要阻止齐湣王灭宋,就是魏冉设计运作的。着名军事家白起也是在魏冉的荐举和提携下,成功取得了对东方各国作战的一系列辉煌胜利。魏冉本人也曾经带兵作战,有过攻破魏将暴鸢,斩首四万,夺得列城若干的记录。

  虽然数有功于国家,但魏冉作为贵族政治的大头,免不掉兼具贵族政治的所有缺点:

  第一、揩国家的油。贵族有特权,又参与掌政,加上人都是顾及私利的,所以就难免要调动国家机器而为自己私人家族利益跑腿儿,揩国家的油。比如魏冉长期坚持 “远攻近交”的错误战争路线图:驱赶秦兵跃过中原对远东齐国作战,以便从齐国的虎口中夺得宋国的“油田”陶邑作为自己的私邑。魏冉占领陶邑以后,向陶邑着名的倒爷和小老板们收税,大发其财。后来魏冉失势的时候,家产装了一千多辆大车才运走,车辆中的“宝器珍怪,多于王室”。这就是他富裕和揩油的证明。

  为了守住这块孤悬在千里以外的生财之地陶邑,魏冉又不得不动员大量国家军队去战斗维护它:公元前271年,魏冉听信一个巴结者的劝告,再次动用秦国军队劳师袭远,攻打了齐国的刚、寿两地,目的是在陶邑外围建立缓冲区,保护魏冉的陶邑不受齐国人威胁。刚、寿两邑随后被并入魏冉的封邑。伐诸侯之利,尽归了个人腰包,而且属于错误的远攻近交,对国家没产生任何收益,全是耗费国力去谋求个人好处。这件事情,后来成为魏冉被人揪住的小辫子。

  总之,他们把家族利益放在国家利益之先,这是所有贵族专权者的通病。

  第二:贵族的私人封邑分裂和削弱了国家实力。贵族们的特权地位和贪婪本性使得他们不断扩大自己的封邑圈子。秦国的一些发达工商城市,如穰、宛、邓、陶,纷纷被划入了魏冉等“四贵”的封地范围。国家失去了这些重要的税收来源,财力变得虚弱。这是分封制下贵族政治的一贯特点,封邑的扩张像一个毒瘤,导致国力削弱。

  第三:贵族政治压制布衣人才。贵族们垄断朝纲,布衣士人钻不进去,即便钻进来,也被打击和压制。这种不敞开、不公平的用人环境,导致人才匮乏,政治昏败。魏冉一反秦国任用客卿的优良传统,规定外来人士要受到严格检查,那些私带外国人才入境者要受到重罚。这是他作为贵族,对市场化人才的排斥。终于,“四贵”们独霸政坛、结党自固,近亲繁殖,国事糜烂。

  第四:架空和上侵君权。由于满朝文武多成了魏冉的贵族党人,他们互为羽翼,御下蔽上,导致君权虚弱。当时魏冉“擅行不顾”(作决策不用请示秦昭王),“出使不报”(出使什么国家,执行什么外交政策,不用对秦昭王讲),“进退不请”(来串门不跟传达室的说),全不把秦昭王放在眼里,跟亨利五世时代的贵族大爷们一样。贵族们专了秦国的命,国君成了窗边族。

  以宣太后、魏冉为代表的贵族党与秦昭王王权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迟早要爆发。而那个能替秦昭王办事的知己人,与贵族集团去搏斗的咬狗——名字叫范雎,则刚刚在魏国挨了贵族们的一顿胖揍,肋骨也断了,正步履蹒跚地向秦国走来呢。

  宣太后女士二三事:

  魏冉能够独揽秦国大权,是靠了背后他姐姐宣太后的撑腰。

  宣太后是秦昭王的老妈,平心而论,她和魏冉一样,也是对秦国有功劳的。贵族们还是干了一些事的。当初,秦国西部的强悍蛮邦“义渠国”的首领前来朝贺。“义渠王”骄悍凶恶,桀骜不驯,居心叵测,时时威胁秦国的西侧。而秦昭王尚年幼,宣太后不顾年长色衰,为了国家利益,毅然牺牲了自己半老徐娘的色相,朝“义渠王”放电,终于与之私通(属于老草吃嫩牛),最后使得义渠王放弃了进攻秦国的打算。

  后来秦国力量强大以后,宣太后趁义渠王沉溺于温柔之乡,将这个嫩牛杀死。接着,秦军攻灭义渠,占有了甘肃宁夏一带,为秦国除去了后顾之忧,可放手东向了。为了国家利益,宣太后充当慰安妇的事迹广为流传。据司马迁说,宣太后与义渠王俩人前后保持了三十多年的不正当关系,联合生产了俩孩子。

  宣太后是个很酷的女生,她老家是楚国人(大约是楚怀王的姊妹行),所以性格奔放自由,说话大大咧咧,不注意场合,带有精神污染性质。有一次,韩国使者前来搬救兵:“楚国人来打我们了。臣听说,掀起嘴唇,牙齿就会感到寒冷,希望贵国营救一下您们的邻居韩国吧!”

  宣太后不愿意得罪娘家楚国人,于是说了一段惊世骇俗的话:“我和我老公从前做爱的时候,我老公(就是秦惠文王,张仪侍奉过的)来了一段前戏:他一屁股坐在我身上,差点压死了妾我。我实在吃不消。后来他全身压在我身上(进入正戏了),反到感觉一点都不重了。为什么呢?因为后者对我有好处啊(比较爽啊)。但是,如果我们出兵的话,战争费用一日千金,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所以我们不能出兵!”听得韩国使者直翻白眼。

  宣太后不懂得压强的计算公式,以为他趴她在身上她却感觉不重了是因为“有好处”,其实是分母“面积”变大了而已,所以相比于他坐在她身上,她感觉不重了。但我们不要责怪她不懂科学,她公开向外国大臣描述性交姿式以拒绝了韩国使者,也算是立论新奇,修辞惊人,被后人(清人王士祯)评价为“此等淫亵语,出于妇人之口,入于使者之耳,载于国史之笔,皆大奇!”

  宣太后不但说话没遮拦,私生活也不腼腆。她热爱生活,临死的时候舍不得自己的男宠“魏丑夫”,公开要求把“魏丑夫”先生(瞧这帅哥的名字起的)殉葬,随自己一道走。魏丑夫害怕,不乐意见鬼,就派人说服她老人家道:“宣太太,倘若人死后无知的话,您带个魏丑夫去,到了地下也无法享用。倘若人死后有知呢,则先王(秦惠文王)在地下苦等您这么多年,早就积怒日久了——因为您在阳间长期行为不贞,找了好多男宠。您再带这么个小白脸下去,还不得把他老人家气得七窍生烟,和小白脸在地下战斗起来。”宣太后也怕老公吃醋,于是放弃殉葬打算,乖乖地独自找老公去黄泉公园的长椅碰面去了。

  (二)

  范雎(音“居”)这人有谈天说地之能,翻江倒海之辩,大国卿相之才。但是出身寒微,只沦落得给人拎包。

  有一次,范雎拎着包,跟随主人——魏国的中大夫“须贾”先生——出使齐国。齐国当时正是可怜的齐湣王的儿子齐襄王接班不久,忙着四处医治战争创伤(到处都是乐毅屠齐期间留下的森森白骨和“化学武器”)。齐襄王靠着田单复了国,似乎极缺人才,他风闻范雎明天下之事,有口辩之才,值得重用,于是把酒啊牛啊和十斤黄金,送给范雎来了。想让范雎签约在齐国工作。

  范雎百般推辞,不敢接受:“我的Boss知道了就百口莫辨了。”

  由于礼品之中牛的嗓门太大了,哞哞叫着,还是把须贾先生吵着了。他叫来范雎狠狠地批评,骂他接受贿赂。

  范雎解释说:“不是的,Boss,齐王以为门下我怀抱异禀,所以欲交结为友,送来这些东西。”

  “哼哼,就凭你的区区纤芥小才,齐王能赐你金子和牛?一定是你出卖了我们魏国的国家机密,换了这些赃钱。你不要再说了,我是很相信我的直觉的!你退下吧。”

  须贾回到魏国以后,觉得这事情挺严重,就主动向相国魏齐汇报自己门下范雎贪财卖情报的事。魏齐是个没脑子的贵族子弟,觉得打范雎一顿或许有助于范雎世界观的改造。于是范雎被拖上堂来,挨竹板暴揍。

  在暴打中范雎展现出一系列奇谲怪异的姿势:先是像一条欢蹦乱跳挣扎的鱼,随后变成一条棉被,被捶打得暴土狼烟,只作轻微振动了。但是打手们不肯停息,捏着竹板,粗手粗脚地继续向范雎做功。竹板的动能纷纷在范雎身上转化为热能,打得范雎直喊热啊热啊!打手觉得他这么热可不太雅观,于是就用竹板朝着他喊热的嘴巴猛拍下去。于是范雎的牙齿好像回旋加速后的电子那样飞溅了出去。

  范雎挨打的场面很好地教育了群众,在场的宾客们纷纷表示引以为戒。阳光在窗和门之间流成一条河,河水微波闪闪地把鳞光印在堂地上范雎的脸上。范雎像一床棉被一样,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的躯干又被人迫着作角弓反张运动,他的头极力地去咬自己的脊背,终于到了骇人视听的地步,随着咔吧一声什么东西折断的脆响(肋骨断了),这个彻底瘫痪了的棉被才算叠好了,堆在地上,不醒人事。

  范雎断了好几根肋条,被人用席子裹着抬下堂去的时候,大梁城公元前271年的阳光透过云缝,像蛇一样匆匆游过。阳光的最后一抹也从他的鬓角消失了,云给范雎带来了死亡的意旨。

  几股饱含着人间体温的芳香尿液,唤醒了范雎——宾客们来到范雎“停尸”的厕所,撩起下裳向范雎脸上轮流撒尿,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对范雎卖国行径的唾弃,为这场生动的爱国主义教育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范雎沐浴在温暖的尿汁里,安详地装死。他知道,虽然宾客们的愤怒很深,但尿却不可能太长。终于人们尿完了,同志们泄愤已毕,闹哄哄地回去喝酒了。

  范雎挣扎着对看守说:“警察同志,我范雎不是无能之辈,日后必能发达。今你放我出去,我到家就厚酬于你。”

  看守大约跟他进行了讨价还价,随后登堂报告说范雎已经那个了,请求上级指示。相国魏齐醉醺醺地说:“死了好!拖出去喂狗。”

  魏齐不知道,由于此刻疏于检查,未来他要赔上可爱的脑袋。

  范雎被看守放回阳间以后,躲藏在好朋友郑安平家里,更名张禄。

  这时候,秦国来了一个使者叫做王稽,这家伙是个贩人的投机商,专门收集垃圾股。他得到郑安平的极力举荐,和范雎做了短暂交谈,断定后者是个治国良才,于是装载在车子里偷渡回秦国。准备在海外上市。

  范雎坐在黑咕隆冬的温车里,向西去的。透过可以推拉的铁片小窗户,他打量着河南以西临近函谷关的这段江山。高原田野里的农夫们正在施肥,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成丛怒放。太阳正像一个咸鸭蛋,牵着车行的方向,慢慢地滑落下西山——那就是秦国的方位。但是天空并没有立刻昏暗下来,太阳的余光还在山背后发挥作用。并且有一块大石头,也当空飞着。由于大石头飞得很高,返照了太阳光芒,使它周身也变得金晃晃了。这个大石头就是月亮。

  青山遮不住,毕竟西流去。

  潇水曰:

  范雎之所以在魏国混不到官,就是因为魏国和山东六国一样,一贯是贵族政治。当官要看血统。世家贵族出身,就永远有官做。机会轮不到布衣。比如魏齐,就是魏王族的公子,虽然糊涂,却也当上了相国。而范雎这样的布衣人才就像山涧底下的巨松,虽然是块材料,但你站的地方凹,所以并不得志。哪怕山顶上一颗小草,只要出身“高”(是贵族),一样压遮着你。从前的孙膑、吴起、商鞅,在魏国混不下去,都是因为出身布衣,吴起就是被贵族田文挤走了的。

  不光魏国,整个山东六国(不是指山东省,而是指崤山函谷关以东的六国诸侯:齐、楚、燕、韩、赵、魏)都是贵族政治。王族亲戚们(比如孟尝君),世代填充垄断了朝廷要职,政治昏乱。贵族政治有点和今天的家族企业相似。它是分封制下的必然特点,是六国败亡的原因。

  但是秦国不同于六国,秦国建国晚,传统的分封制基础不深,又加上商鞅作了法家改革,建立了一种“职业官僚政治”,说白了也就是布衣政治:任用市场化的布衣担当朝廷要职,而不是任用贵族。正是基于这样的政治特点,从前的张仪、现在的范雎,这些英才布衣,在六国的时候不得志(都挨揍),跑到秦国去,就有“戏”了!

  就像孔雀东南飞一样,当时的布衣人才都往秦国西边飞。

  “职业官僚政治”(或曰“布衣政治”),是进步的,是秦国最终战胜六国的原因。“贵族政治”,是腐朽的,是六国败亡的根本。

  在秦国,虽然“职业官僚政治”是其历史主流,但目前这一时期,宣太后、魏冉一伙贵族当权,则是例外的一小股逆流。范雎去秦国,就是帮助秦昭王扑灭这股逆流。

  (三)

  许多年以后,当范雎站在行刑队长指挥的一排斧钺手的前面,准备领死的时候,寒风漫不经心地卷过哀伤的农贸市场。范雎临死整理着自己跌宕仰伏的一生,一定依然记得初次见到秦昭王的情境。当时他正在甘泉宫里迷了路,秦昭王从他的背后走来,侍者大喊道:“秦王到——”

  范雎嗤笑一声,故意说道:“秦国安得有王?秦国独有宣太后、魏冉耳。”

  秦昭王脸腾地红了,这一年是公元前270年,秦昭王已在位三十七年,实际只是“伴食”了三十七年,而不是“独食”,权力都在老妈宣太后、魏冉的贵族党手中了。秦昭王是个孝顺的人,他不敢正视自己心中的那股躁动。

  秦昭王把范雎带到一个私密的屋子里,开始研究如何造老妈的反。

  范雎说:“臣居山东之时(函谷关以东),闻秦国有宣太后,有相国魏冉,不闻其有秦王。如今的秦国,太后用事,魏冉用事,华阳君(宣太后的弟弟)用事,您也用事。但我们知道,‘百人舆瓢而趋,不如一人持而走疾’——一百个人抬着一个瓢奔跑,其实还不如一个人端着瓢走得快(三个和尚没水吃的道理)。如果把秦国比作盛水的瓢,那么这么多人分权管理,国家必然四分五裂。”

  秦昭王闻此肺腑之言,长期芜杂崎岖的心境,似乎闪出一些透亮。

  范雎接着说:“在秦国,从一斗俸禄的小官吏(科级干部),一直到军尉、内史和大王的左右近臣,有哪个不是魏冉的亲信呢?”确实!据史书记载,即便二人见面谈话的时候,“左右多窃听者”——秦昭王的身边都是太后的谍报人员,以至于不得不改换一个私密的屋子。俩人的谈话就像雨隐蔽在夜色里,雨水的事实不久将影响整个清晨。?俩人继续在宫中下雨,范雎说:“现在,太后的使臣分散诸侯各地,虎符流布天下(直接下达军事命令)。秦国征发强壮的兵士,诛伐四方的诸侯,旨意多自太后而出。每至战胜攻取,财货全归到魏冉的封地,战败则国家任其穷。秦国四境以内的财物,搜刮净尽都送往太后的私室,或者从各处运往华阳君的封地。他们的私家富重胜于大王。这真是令人惊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人的手指可以比胳膊粗,而胳膊可以比大腿粗的。如果是这样,这个人一定是病得不轻。”(肯定是得了小儿麻痹)

  秦昭王听到这里,忍不住偷看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还好,表面上尺寸还恰当。韩非子也说过:“腓大于股,不能趣行”——小腿一旦比大腿还粗,人就没法走路了。这个寓意就是说,贵族的臣权怎么可以高于王权呢。然而秦国确实处于四贵包围一王的地位。

  范雎列举了国际上一些知名的苦主:“齐庄公、齐湣王,乃至赵武灵王,这些都是着名的苦主。从前齐国的崔杼专权,用箭射击他的国君齐庄公的屁股,杀死了齐庄公。李兑专赵国之权,囚赵武灵王于沙丘,百日而饿死,是最近的事情。淖齿这家伙则抽了齐湣王的筋,把齐湣王用筋吊在莒城的庙梁上,宿夕而死,真掺啊。这些着名的窗边族国君的死法,您还不警惕吗。”范雎的意思是,如果您不采取措施防范臣子,您会死得很难看。

  秦昭王闻之而大惧,冷汗涔涔,霍然悚动,长跪而起(官小的人见了官大的领导,就要把屁股从脚后跟上抬起来。从前“齐人三杰”见到晏子,就是因为没有把屁股抬起来,被晏子“二桃杀三士”给干掉了。这里秦昭王长跪而起,表示悚动紧张)。

  范雎接着又猛烈抨击了贵族魏冉在军政外交上的失误:“臣听说,秦国奋击百万、战车千乘,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攻打诸侯,犹如韩卢搏击瘸脚的野兔子(韩卢是韩国着名品种的猎狗,跟狼差不多)。可事实上呢,秦国却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秦国十五年来闭关不出,不敢窥兵于山东诸侯,这都是魏冉失计导致的。”

  秦昭王小声恭敬地问:“寡人愿闻其失计。”

  “魏冉为了扩充自己在东方的封邑陶地,就越过中原的韩魏两国去伐齐之刚、寿,过涉千里,劳而无功,就是典型的远攻近交!千里迢迢越过他人之国而攻打更远的国家,是战略上的下下策啊。当初齐国相国孟尝君干的就是这样的傻事啊!望大王一定要吸取孟尝君的教训。战略上要实行远交近攻:改以东邻的三晋为进攻目标,蚕食东进,步步为营,得一寸一尺都是大王的土地。Little?by?little,就像蚕食桑叶一样,大王称霸天下之日,屈指可待了。”

  秦昭王称善,阴晦的心情也一扫而空。俩人抬头,窗外正是雨后的早春天气,一时间大雁飞翔的身影,穿梭在澄明政治的上界。布衣之士范雎凭三寸不烂之舌,被秦昭王当即擢为客卿。

  然而秦昭王似乎孝顺得可以,他一直没有对贵族党下手(或者说是宣太后一党羽翼甚盛,触犯不得)。一直拖到了范雎入秦后的第五年,公元前266年,老妈宣太后自然死亡了,秦昭王才正式宣布对太后党开战。

  失去了太后这个主心骨,太后贵族党在秦昭王、范雎一派的凌厉攻势下土崩瓦解:魏冉被剥夺相位,限期离开咸阳;其它三贵也被举家逐出函谷关。当然,为了迎来这胜利的一天,秦昭王和范雎也是经历了五年苦心孤诣的策划和势力积蓄。两人经常把黑夜熬干,直到阳光敲破他们的额头,在私谋密划中建立起了生死友谊,从此秦昭王对范雎言听计从,并把他擢为秦国最高行政官——相国,接替魏冉从前的位子。以布衣出身的范雎,取代魏冉这类的贵族。秦国从此也回到了一贯的任用布衣的路子(“职业官僚政治、布衣政治”),选材面广了,而六国还是贵族政治的老路。

  然而遗憾的是,在范雎担任秦国相国十二年以后,由于范雎与秦昭王之间的矛盾和猜忌积累递增,兼以范雎犯下致命错误,范雎最终还是被老秦砍了脑袋,也就是本节开头在农贸市场里的那一幕。范雎也是个悲剧人物啊。在范雎倒下的地方,长起了异乡的小花。

  曾经处心积虑的君权与相权,君王与贵族之间的微妙关系,种种辛苦万状,只今却觉得淡如落叶与花,烟云过眼,散去都不值得收拾了。

  (四)

  布衣卿相范雎,从公元前266年担任秦相国起,积极推行“远交近攻”之策。

  所谓“远交近攻”,就是结交远方诸侯以确保近处的被打击对象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然后各个击破近邻,逐层向外推进。由于距离得远,矛盾少,故结交远方诸侯(如齐、楚),是比较容易实现的。而近处的邻居,离的近,所以矛盾和厉害冲突也多,“近攻之”也势在必行。所以“远交近攻”是有普遍意义和可行性的。按照这一原则,秦国把进攻矛头转向东边相邻的韩、魏中原国家,而转而与远方的燕国、齐国绥靖结好。

  秦军潮起潮落,把阴云卷动着,不断推向天光灿烂的中原天空。中原的天光黯淡下来了。

  中原的魏国人民挨打有经验,派魏大夫须贾捧着礼物,风情万种地跑去秦国求情了。须贾哪里知道,自己所诬告和毒打过的当初的门客范雎,如今已平步青云当了秦国的相国,现今手上正拿着他的求见信呢。

  得知了须贾的到来,范雎心中又苦又乐,五味穿杂。抬眼望去,屋外一棵大槐树正舞动着斑驳的碎影。当年自己在魏国挨打,厕所旁边似乎也有一棵这样的大槐树。树条弄着风的行径,画着梦的象形。命运无常。槐树花芬芳过也飘零过,白云飞渡已有这么多年,那树下一个人葱笼的哀伤也早化成了酒吧。

  范雎换了一身破旧的衣裳——当时好衣裳和坏衣裳一目了然:好衣裳是锦衣,用各种颜色的丝绸绣制,极其珍贵华丽,都舍不得直接穿在外边,而是穿在里边,外面再罩一层普通的薄薄的褝衣。表示君子的道德,外在虽然暗淡,内在却有光辉。而所谓褝衣,就是一层薄薄的轻纱的衣服,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老太太就有这么一件“素纱褝衣”,幅度跟现在的大衣一样,却极其轻薄,像烟雾一样,还不足一两重,本身就是一件珍品。它穿在珍贵的锦衣外面,几乎相当于一薄层塑料,可以透见里面更珍贵的锦衣。

  范雎穿了一件当时民工穿的小棉袄,然后缩着肩膀,去国宾馆找须贾了。

  秋天的咸阳已有寒意,雨水淅淅沥沥地降下。范雎裹着小棉袄,在雨中走着,听见整个咸阳城都浸透在一片雨声里。抬眼看去,街巷人家的炊烟和做工的平民,耽于幻想、学习法律准备为吏的秦国学生,因为偷牛而判劳改,在城墙上消磨力气的“城旦”,农贸市场里摇摇摆摆的带着箍的管理员,刮磨铁器的赤膊汉子,狡猾的小商人与四处钻空子的外来户,所有卑微的与狂傲的,出世的与入世的,为生存而焦虑或喜悦着的,都一视同仁地绞在咸阳城的雨里。雨水点点滴滴,打湿了范雎的“小棉袄”。但此时咸阳的细雨,已无论如何永远不是五六年前魏国时的热尿了。

  须贾对于旧时门客范雎的突然造访感觉非常震惊。但见范雎的头发零乱不堪,局部地区还滴答着水,好像冬天里的荒草遭雨浇了。这家伙不是已经死了么?须贾非常错愕,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本想叫警察,但见范雎已经很落魄了,似乎不需要再住进监狱。而且这里是国外,警察也不是随便叫来的。须贾张了几张嘴,终于说出了一句很中性的话:

  “范叔固无恙乎?”意思是,您还OK吧?

  范雎说,我还OK!

  “想不到你来了秦国了。发展得不错吧。说到官了吗?”须贾问。当时当官全靠用一张嘴巴去说,所以须贾问他说到官了吗。

  范雎苦笑着摇摇头:“我被魏齐打跑了以后,隐姓埋名,哪还敢做官。我给人打工呢。”(可能是在餐馆当保安,指挥私家车在门口停车。)

  须贾突然间变得很感慨,以范雎的才华,如今落魄至此,曾经的嫉妒也化作了一种叹惜,看着范雎的贫寒模样,不禁产生了一种哀情,甚至还有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又带着对命运的嗟叹,总之情绪复杂。于是他留范雎一起吃点小酒。

  两个从前的仇人虽然喝上了酒,但谈话的交集不多,一时为之语塞。须贾为了打破沉寂,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左摸右摸,说道:“你看,如今秦国这里天也冷了,范叔却一寒如此耶?”急忙叫人拿出一件绨袍来,送给范雎。

  这倒大出范雎意表之外,一时心情彭湃,只是默默收了。所谓绨袍就是用一种叫做“绨”的粗帛织得厚实的冬衣,比较平民化,不算太高档。但也是件东西啊。有时候送东西不一定送贵。送对时机就行。

  看见范雎收了袍子,须贾内心多少得到一种安慰。俩人间的气氛也就变得融洽多了。须贾因而问道:“秦国的相国张禄,你知道一点吗?我们魏国被他们打得够戗,我今来求和能否成功,也全在张禄一句话。”

  当时还没有媒体,没有电视演讲,所以须贾不知道决断天下的张禄原来就是面前“一寒如此”的范雎。

  范雎拱手说道:“我的主人翁(就是我们饭馆的老板的意思)倒是认识张禄(——可能接待过领导吃饭,合过影),我可以求他给您引见一下。”

  须贾说:“那就最好。请饮此一杯。”

  范雎当酒馆保安

  俩人喝完,就坐上马车,范雎说:“我经常指挥私家车在酒馆门口parking,手痒痒,能不能也让我上去试试。”

  于是他上了须贾的马车,亲自为须贾赶着马,往秦相府而去。刚才的那片秋雨,漫漫洒洒,一直下到了这傍晚时分,却又不由人作主地兀自停了,像一辆车停在说不上好说不上坏的一处寻常巷陌。斜阳的色泽给风刮在一马平川的天上,建筑物被涂上耀眼醒目的红边。秦国的相府不由分说,已经到了。

  范雎冷冷一笑,说:“You wait me here,我进去通报。”说完,停下马,就下车,昂然登门而入。门上的童仆纷纷避匿。须贾觉得好生奇怪,这个餐馆的保安好有面子啊。

  伫立良久,范雎还不出来。于是须贾问传达室道:“范叔什么时候出来?”

  传达室说:“这里没有叫范叔的。”

  “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人啊。”

  “那个人讳姓张,是我们的相国。”

  须贾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被他打得“折肋落齿”的范雎,居然青云直上,成为虎狼秦国的赫赫相国,天下大事皆出于其下,预决于其掌中,世事真不堪想象啊。须贾分外害怕,两股战战。心想,如果今天我能活着跑掉,那简直是没天理了。

  他想到了逃跑,但作为外交老将,他立刻明白逃跑将是愚蠢的死路,还是哀求吧。现在范雎发达了,以他的巨高身份,杀须贾这一介小使,就属于以虎搏兔,胜之不武。求命是有戏的。于是须贾张牙舞爪地扒去自己的衣裳。传达室的人看见了,说:“各方面哨兵请注意,这个家伙想裸奔。”须贾赶忙跪下,解释自己不是裸奔:“臣须贾有罪,在此肉袒,请求膝行以见相国张禄。万望通禀。”他光着膀子向传达室说。

  传达室人很热情,立刻找了些保安,拎着武器架在须贾脖子上,把他看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引着这个膝行的裸男到了相府高堂上。但见范雎怒气如云,气慨非凡,面色冷凛,身边盛列帷帐,家臣星星拱月一般,两旁防暴警察甚众,都穿着衣裳——惟独须贾光着。范雎哪敢正视,冷风吹着他哆哆嗦嗦的光身。他顿首高言死罪,请求把自己扔到大锅里煮——因为那里暖和。或者让我去当城旦也行,鬼薪也行。

  范雎冷声问道:“你有哪些死罪,先自己说说。”

  须贾答道:“擢须贾之发,以数须贾之罪,尚不足也。”(这话还真有文采啊,不愧是使者。)说完,须贾又是顿首。顿首就是以头触地,非常激烈。如果是手伏在地上,以头触手,那就是拜手。如果是以头触地,很长时间不抬起来,那就是稽首。连触两次,那就是再拜稽首。再拜稽首虽然是磕头中最严重的一种,但不适合用于求饶。顿首适合于求饶,停地时间短,频频触地,如捣蒜一样,表达了急迫的心情。

  范雎喝道:“你罪有三:第一,你以为我私通齐国并向魏齐报告,其实是诬告;第二,魏齐辱我于厕中,作为主人你应该罩着我,但你并未阻止;第三,宾客醉酒而piss me(尿我),如此奇辱,你作为主人如何忍心。你陷我于九死一生,若非郑安平相救,我哪有今日。你本来是死罪,但念你赠我绨袍一件,有恋恋故人之意。我可以宽释于你,饶你不死。”

  仇人须贾,因为一件绨袍的温暖,范雎遂宽大释之,亦是历史一桩奇事。

  须贾蒙此大赦,喜出意外。他愣了好一阵,才缓回了理智。又磨蹭了半天,穿好了自己的衣裳,连连称谢而出。出了相府,死里逃生,他叹道:“今天算是活见鬼了!”

  后来须贾讲:“我从此再不敢妄读天下之书,与知天下之事了。”意思是,范雎才度韬略超人,我却等闲待之,还把他打得半死。结果人家位列卿相,受封列侯了。我须贾真是瞎眼狗,不足以论人识人啊。

  (刚才范雎说的话中,还敷衍出了“绨袍恋恋”一词,后来,成为比喻故人之情的一句短语。“故人恋恋绨袍意,岂为哀怜范叔寒。”这是王安石的诗。)

  (五)

  今天看旧书本,方才知道,睚眦必报,说某一人(比如鲁迅)气量狭小,被人瞪上一眼也要打回去。其实“睚眦”却是一种动物,而且是龙的儿子。龙一共生了九个小孩,九子各不相同,睚眦是老八,性情凶残,轻于斗狠,所以被画饰在刀剑上,预备和敌人搏击。龙还有另外一个可爱的儿子,叫饕餮,它食量很大,所谓饕餮之徒嘛,所以它通常被画在食器上,比如青铜的鼎——做饭的锅,鼎身上一个大嘴大眼睛的离奇形象。

  史书上说,范雎“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对于自己的恩人,范雎不会忘记一顿酒饭的恩德,把恩人郑安平推荐为将军,助他入秦的王稽提拔为河东郡守(省级干部)。而对于仇人魏齐,就只是“睚眦必报”了。

  范雎这只“睚眦”是这样向魏齐发出信号的。那一天,范雎大设宴席,尽邀诸侯使者,高坐堂上,饮食甚盛。须贾作为魏国使者也在其中,却坐在堂下,伺候他的是两个劳改犯。

  通常劳改犯要被斩掉左趾,脸上黥字,剃去胡须头发,弄得人不像人,叫做“城旦”,在建筑工地接受劳改——修城墙或者修仓廪。女劳改犯则舂米。须贾身边的这两个劳改犯,大约罪行较轻,故被发派到宫里干事,负责在宫廷喂马。今天他俩被叫来伺候须贾。他俩兴高采烈,把一些马料和豆拌在一起,左右夹持着喂给须贾吃。

  当时吃饭很有讲究。吃饭时,不要搓手。不要啃咬骨头。不要将骨头扔给狗吃。不要专吃一样的菜,不要扬去饭的热气。吃过的鱼肉,剩下的不要又放回食器中。吃小米饭不用筷子,要用手抓。抓饭时,不要把饭抟成饭团。羹中有菜当细嚼。不要往羹里放调味品,如果客人往羹里放调味品,主人就会抱歉地说自己不会烹饪。不要大口地啖肉酱,如果客人大口啖肉酱,主人就要抱歉地说备办不够。卤的肉可以用牙齿咬断。干肉不要用牙齿咬断,要用手将它撕开。吃烤肉时不要一大块往嘴里塞。不要当众剔牙。总之规矩跟西餐一样多。现在的中国,已经不像那时之礼仪之邦了。

  堂上的宾客们恭谨地遵守着这些吃饭礼仪的时候,堂下的须贾却正用手抓着马料吃。相比之下,真是人鬼殊途。须贾眼里呛着泪水,对喂他马料的哥俩说:“我的用于磨碎食物的臼齿的齿面不如它们有蹄类动物(马)的宽大发达,请你们慢点喂。”但是,劳改犯的爱还是如潮水,将马料向他包围。“我这就不明白了,”须贾气恼起来,“既然张相国已经宽释我了,干吗还要羞辱我啊!”其实,这已不是个人恩怨问题,而向政治斗争升级了。

  范雎点手告诉须贾:“我虽然饶你不死。但不能饶魏齐。你回去转告魏王,马上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的话,秦国将屠大梁。”

  (魏国一直处心积虑与秦国通好,无缘无故去打他们是不行的。范雎打算以自己和魏齐、须贾的私怨,掀起自己远交近攻殴打魏国的借口。范雎知道,魏国必然舍不得送上其相国魏冉人头,所以,秦国就可以以此借口发兵。这已经演变成政治斗争了。)

  须贾的目光呆滞下去,回去之后,把喜讯传达给了魏国人民的好相国——当初曾把范雎打得要死的,贵族公子出身的魏齐同志。

  魏齐吓得屁滚尿流,慌忙逃往赵国,藏在好友平原君赵胜(赵惠文王的弟弟,赵武灵王的小儿子)府中。

  秦昭王为了替相国范雎报仇,假意邀请平原君到秦国来作十日之饮,交个朋友。平原君不敢拒绝。与秦昭王畅饮几日之后,秦昭王道:“从前,周文王得姜子牙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仲以为仲父,我们的相国范雎也是寡人的仲父,他的仇敌就是寡人的仇敌。这你同意吧。如今,魏齐,他的仇人,现在藏在君家,请你派人取其头来。不然,你恐怕回不了赵国了。”

  平原君素以好义重士着称江湖,类似孟尝君那样,也是战国四君子之一,也养了三千门客,类似水浒里的“小旋风”柴进,不肯出卖朋友,他说:“魏齐是我的哥们,就算他狼狈逃蹿至我处,我也不能交出他。何况,他并没有狼狈逃蹿至我处。你若想扣留我,也罢,西部现在正需要大开发,我待在这里不走了,看山景也不错。”

  秦昭王嘿嘿一笑,留下平原君看山景,然后写信给赵惠文王:“大王的贵弟弟现在敝国看风景,一时看不完,甭打算回去了。我们相国范雎的仇敌藏在他的家中。大王请疾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我举兵相加于赵。”

  赵惠文王一看弟弟被扣押在秦国了,觉得自己的弟弟性命比魏齐的人头重要,就派兵将平原君府团团包围,欲捉拿魏齐。魏齐闻讯,连夜出逃,求救于赵相国“虞卿”。虞卿这家伙是个很有个性的青年,虽然位高爵大,却义气得不要命,他居然弃了相印,单身与魏齐一同逃至魏国大梁,欲投奔魏信陵君。让信陵君保护他们,再转奔楚国去。

  信陵君和孟尝君、平原君一样,名列战国四君子,也是古代的宋江,也收养有三千门客,江湖人称“先秦版的及时雨”,以扶困济难为己任,后来有过窃符救赵的美名,但这次他却犹豫了。

  这位信陵君有个狗头军师叫做侯嬴,是市井混混出身,劝他说:“魏齐派来的求救使者,就在外面等候,公子惧怕秦国,不愿意接见他。公子不愿意接见他,也就是不愿意搭救魏齐,窃为公子不取也。魏齐也是咱们魏国宗室公子,跟您一脉连枝,又贵为相国······”

  “但是,秦国购之甚急,大兵接踵即到。我小小一介魏国封君,手里又没兵,只有你们三千满能吃饭的门客,如何当之?”

  “公子可知道虞卿此人。虞卿当年贫寒得跟个叫化子一样,草鞋雨伞徒步求见赵惠文王,第一次见面,一语折服赵王,赵王赠之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次见赵王时,一席高谈阔论,赵王拜之为上卿。第三次见面驰骋口舌,立封万户侯,受相印。然而事到今天,魏齐穷困来投他,虞卿解相印,捐万户侯不顾,带着魏齐,双双从小道私逃,来到我们魏国。这是真正的江湖义气啊。”

  信陵君非常犹豫,还是不太愿意接纳魏齐。犹豫再三,他最终才勉勉强强地下起了及时雨,驾车来到郊外,欲收纳魏齐、虞卿一行人。但是不知怎么搞的,魏齐突然觉得没面子了,信陵君居然一度不想接纳他。他感觉很羞惭,而且,脖子上这个两斤多重的人头也扛得腻烦了,为了它连累了多少江湖好汉和白道高官了,算了吧,魏齐干脆抹脖子了——“怒而自刭”了。(春秋战国人的自尊和刚烈,其实更是体现在贵族身上。)

  由于自己的一时犹豫,激成了贵族魏齐的死(自杀),这大约要引为信陵公子终身的惭恨了。

  到了秦汉以后,战国四公子中,信陵君的人气最旺。司马迁在为信陵君作传的时候(《魏公子列传》),就不好意思把这件白璧微瑕的事情,记录其中,而放在了《范雎列传》里。亦为贤者讳也。

  潇水附记:《如何看待魏齐的自杀》

  过去我们太强调贵族政治下贵族们在能力和才干上的昏聩了,而忽视了贵族精神的可贵和可爱。其实贵族有坏的东西,也有好的方面,比如说贵族精神。

  史书上说,魏齐的死,是由于信陵君一时的犹豫,不肯接纳魏齐,使魏齐觉得自己很没面子,自尊心受了伤害,干错“怒而自刭”,抹脖子了——魏齐死得还是满慷慨激烈的。我们现代人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去死的。大约贵族就是这种脾气,好面子和尊严,出乎我们的想象。项羽也是这样,宁可自刎乌江,也不愿以失败之面再见江东父老。换了布衣就不会这样。人家明明已经来郊外迎接了,干吗自己还自杀而死啊。

  布衣百姓,生长于市井之间,习惯于苟且,于是比较柔巧,不太讲原则,所谓“蝇营狗苟”——为了能活着,可以像苍蝇和狗那样凑合,甚至放弃尊严,于是就不会这么刚脆,这么容易激死。项羽刘邦之间,就分别代表了这两类人。刘邦这类布衣往往能够忍辱、变通原则,生命力顽强,而成功(被归纳为所谓的“厚黑”,为了追求名利,不顾廉耻)。而贵族太刚强,太原则,太爱个性尊严和面子(也就是不够“厚黑”吧),所以竟失败。

  但是,贵族这种精神风格,却是优美的,折服人的。魏齐在赵、魏、楚列国躲藏,求生欲是很强的,但受了信陵君的一点怠慢,就自刭而死。宁死而不含辱。他们的刚烈直猛,宁折不弯,个性独立,强调尊严,正代表了春秋时代人的最大特色。由于春秋时代是贵族政治,所以贵族就格外的多。春秋时代那些慨而慷的故事,多都正是这些贵族子弟的事迹,然后带动了整个社会的刚直激扬,把那个时代渲染成了一个慷慨激烈的直朴美好时代。这种气氛一直迤逦到了秦汉之际,田横五百壮士之死(田横也是贵族),亦其余烈也。

  春秋战国是分封制时代,贵族们有封邑,腰杆子硬,所以才有这种激烈自由的人格独立精神。

  随着时光的流逝,战国中期以后,分封制由于法家的改革,开始向皇权专制过度。分封制开始瓦解,分封制下的贵族政治最终随着六国的灭亡而破产了。秦汉以后,皇权专制时代来临了,中国历史上的贵族时代也就过去了,那种关心个性尊严,刚烈直朴,没有市井气的春秋时代人的气质(这种时代气质,主要是由于分封制下春秋时代的贵族所牵动和塑造的,并被我们形容为青铜气质),也就一去不返了。

  虽然贵族们的能力才干,与战国时代开始涌入政坛的布衣政客来比,贵族多半显得庸碌不堪(如魏齐者流),但其坚持个性尊严,不惜一切代价,从不为之苟且,不自欺自辱以活,不牺牲原则的高傲精神,却是值得后来的国人们学习的。特别是泛泛世俗之人,活得无可无不可、没有原则之人,更应该学习。

  不管怎么样,市井精神蝇营狗苟,贵族精神强直自洁,仿佛青铜。这正是我们在这个电子时代、商业市井时代,反复欲呼唤那过往的青铜时代的原因!

  注:鄙人的这一套描述青铜时代的书,可以这样划分:青铜时代的恐龙、蜥蜴们的故事,是青铜时代的几十世家贵族们的史诗乐章!青铜时代的鳄鱼、终结篇的故事,则主要是青铜时代的几十布衣士人的史诗乐章!这是因为,春秋时代,是贵族们的舞台,即恐龙、蜥蜴两书。战国时代,是士人布衣的舞台,即鳄鱼、终结两书。

  (六)

  一场惊心动魄的“索头”——索魏齐的头,的闹剧,最终以魏齐的人头被魏安僖王送至秦国布衣相国范雎的办公桌上而告终。

  范雎作为一国之相,却对魏齐不遗余力地追杀,不置对方于死地决不罢休,似乎器量显得狭小。其实不然,秦昭王、范雎双双出面,胁迫赵国、魏国的君王高官就范,索要人头,表面上像是为范睢争气,实质是为了显示秦国的声威,建立霸权,并试探魏赵等国的反应。犹如美国要求阿富汗交出拉登,不仅仅是捕拿一犯罪分子的问题了。

  果不其然,由于魏国乖乖地献出人头,态度较好,而赵国则一度抵抗,秦昭王遂把“近攻”的矛头从魏国转向赵国。就在“索头”的同年,公元前265年,秦国攻赵甚急,连下赵三个城池。

  赵惠文王一着急,死了。赵国国内一片惊慌。

  好在赵惠文王的媳妇是位巾帼英雄,大号“赵太后”,带有燕赵之人的典型爆脾气特色。她一手拉扯着孩子赵孝成王,一手应抗秦兵,这就是史书所说的“赵太后新用事”。面对来势汹汹的秦军,赵太后决定向东方齐国求救。

  齐国自从二十年前被五国联军攻破,面目疮夷,国势大衰,悄无声息于诸侯事务。不过,人这种生物是很容易繁殖的,齐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齐襄王(齐湣王的儿子)和相国田单(火牛阵的那位),从战争废墟上重新站立起来,把国家建立得比较像样。俩人一商量,觉得有意于重新插手国际事务,愿意借出兵救赵之机,从新谋求霸位。但是必须勒索赵国一把。于是齐襄王说:“必须以赵太后的小儿子长安君入齐为人质,齐兵才可发出。”

  人质有什么用呢?第一是,一旦赵国未来向伊拉克派兵(对不起,向齐国派兵),齐国就可以斩首人质作为反击。第二,一旦赵国国君驾崩了,新的国君采取敌视齐国的政策。齐国就可以拿着这个人质,去干预赵国内政。它可以驾送这个人质(身份是公子)回去争位,颠覆现有国君,然后扶这个人当国君,从而间接控制赵国。如果这个人质被赵人主动选为接班人,那齐国护送他回国,他也必然感谢和亲近齐国,可以保证齐赵邦交和睦,对齐国也是大有好处。当年,秦昭王继位,就是赵武灵王把秦昭王从留学的赵国请出来,派兵护送去了秦国,所以,秦昭王的最初十几年,秦赵关系一直不错,无大战。

  总之,人质是个危险的行当,赵太后当然舍不得小儿子去当人质。群臣聚在门口强谏,觉得他应该去,赵太后被谏急了,大怒,吼道:“有敢再瞎谏的,老妇必唾其面!”一边用手捶床(燕赵儿女厉害啊)。

  这时候,一个退休老干部叫做“触龙”的,颠着个腰,迈着小碎步一跛一跛地进来了(因为腿脚有病,所以一跛一跛)。就像现在老年人见面都喜欢互相推荐点“补血口服液”什么的,老触龙也开口向赵太后推荐养生秘方:“太后身体还好吧,治理国家辛苦了。老臣脚也老闹毛病,走路一跳一跳的,好像跳hip-hop,也走不快了。您的腿脚怎么样?”

  “也不太利索,出门就打车。”赵太后打的车是“辇”,辇是用人拉的车。人不会像马那样尥蹶子,安全。

  触龙问:“那么,太后胃口还好吧?”

  太后心说这人怎么这么啰嗦,但还是答道:“也只能吃些稀粥之类的软食了。”

  触龙看赵太后依旧板着脸,就往前凑了凑,自己没话找话说:“老臣近来食欲也不好,就跳跳早操,练练气功,买菜都是走着去,活动活动筋骨。每天走三四里,多少还能提高一点食欲。”

  太后的颜色稍解,来兴趣了,说:“这老妇倒是做不到。不知你气功是跟哪个学的。”

  触龙跟她交换了很多老年保健娱乐知识之后,转入正题说:“我来是为给我儿子找个工作的。老臣有一个没出息的孩子叫舒祺(不是香港版的),年纪很小,中专毕业,在家呆着呢。有时候去海滩上写写真什么的,总干不正经的事儿。您能给他在王宫里安排个正经事儿干吗?”

  赵太后说:“这小事跟办公室的人说一下不就行了。”说完她也觉得这老家伙触龙有点好笑,就抿嘴笑着说:“你们这些男同志也这么关心孩子啊?”

  触龙说赵太后

  “那当然了,其实比你们女同志更会关心孩子的。老臣私下认为,太后您对燕王后的关心比对长安君强。”

  燕王后是赵太后的女儿,嫁给燕王当媳妇了。赵太后不解:“I don’t think so。我对长安君爱死了,对燕后要差他许多了。”

  “非也,非也。当年,燕王后临出嫁去燕国,她都上了车了,您还拽着她的脚脖子哭,舍不得啊。可是后来您每每祝愿,却希望她不回来。您希望她在燕国为后,子子孙孙为王,宁可不要见到她了。这是父母真正关心孩子啊。父母关心孩子,就为他们谋求深远。”

  赵太后觉得触龙说得娓娓动听,不觉得向前膝移。触龙接着说:“可是,您对长安君就没这么深远了。请问,赵国自建国以来,一百多年间,王室子孙中那些被封君的(都有封地),有几个把封君的位子一直传下来的,您说?”

  太后说:“没有。都完蛋啦。富贵不过三代嘛,还不是都被后来的其他家族,以强势明争,或者暗中巧取,褫夺了他们的封地。”

  “是啊。不光赵国如此,列国都是如此。是这些君王贵胄的子孙不贤吗?不是,他们地位尊贵而没有建树,俸禄优厚而没有功劳,占有贵重宝器和封邑又那么多、那么肥,当然无法服众,迟早被褫夺了封君之位。您虽然爱长安君,封给他长安的膏腴之地,但是不令他有机会立功于国,一旦您老‘山陵崩’——像山陵那样驾崩了,谁还能罩着他不出事啊,永久富贵啊。”

  赵太后至此被说得一点词都没有了,叹口气道:“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还是来劝谏的啊!希望长安君去齐国立功以求长远富贵。真是没办法啊,随便你们安排吧。”说完,忍不住流下老泪,算是同意了。连忙用老手按住眼泪。舍不得啊。

  于是,触龙为小孩子长安君约车百乘,把想到的一切吃穿用度好东西都给他带上了——不然也不至于用这么多辆车(生怕到齐国吃亏)。长安君辞别母亲赵太后,千里东行,到齐国当人质,为国家“立功”去了。

  这就是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触龙款款而谈,娓娓动听,把一副垂暮之年爱子心切的神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可算千古传诵的妙文了。这个故事说明,父母不可溺爱子女,溺爱等于祸害啊。而且触龙的话还带有法家思想,即所谓计功受封,反对贵族党无端受福。要立功,才有富贵。没有功劳,就保不住自己的财产和权力。毛主席也讲过这个故事。“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他在一个中央会议上用这个故事教育那些革命老干部时说。毛主席亦善于读书者也。

  齐国收到人质,立刻发兵入赵,襄救赵国。秦兵一看时机不利,也就引兵撤退了。于是,长安君的赴齐行为,也就本身为赵国立了功了。凭着这个功德,也许他未来能撑得久一些吧。

  齐国于是很有面子,感觉自己救了赵国,吓跑了秦人,恢复了国内民众的自信。它从五国联军揍它的阴影中慢慢爬出来了。齐国正在雄心勃勃,有复出江湖之想的时候,齐襄王却英年而逝了(为政十九年)。他的逝世对中国未来走向影响巨大,接班的王子建是个懦弱之主,全听老妈和收了秦国赃钱的相国后胜的主意,采取远离战争的鸵鸟策略,四十余年置身战争之外,齐国终于没有复出江湖,客观上为秦国的远交近攻做了呼应。最终齐王建苟延残喘,国破家亡,饿死于松柏之间。亦可叹也。

  赵太后女士二三事:

  赵太后作为赵惠文王的媳妇,在老公死后主持国事,拉扯不肖的赵孝成王,颇使赵国有勃勃生气。是个女强人。

  赵太后也是有法家思想的。这其实和触龙一样。

  有一次,齐国使臣到邯郸拜会赵太后。赵太后问使者:“贵国的年成如何?百姓平安吧?王上的玉体可好?”

  齐使不高兴地回答:“下臣奉命出使贵国,专诚拜候太后。太后未问齐王如何,却先问年成和百姓,这不是把贵贱的次序弄颠倒了吗?”

  太后说:“不然,如果没有好年成,怎么能有百姓?要是没有百姓,怎么会有君王?!”——嗬!值得鼓掌,却非一般女流。

  赵太后进一步问道:“贵国有个钟离子,他帮助无粮的人吃饱,帮助无衫的人穿暖。这是帮助国君抚养百姓,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委任他官职呢?叶阳子爱护鳏寡孤独,扶贫济穷,为什么他现在还在家待业呢?孝女‘婴儿子’矢志不嫁,不戴玉环耳坠,为的是奉养双亲。这种孝道出于真情,为什么到现在朝廷还有没表彰她呢?

  “还有,于陵(山东长山县西南)的子仲还健在吗?这家伙对上不尽人臣之责,对下不能治理国家,对外不能交结诸侯。他一心当隐士,躲在山里清虚无为,把百姓都引向了无所作为的歧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杀掉呢?”

  好厉害啊!赵太后说杀就杀,连隐士也要杀戮,是燕赵火爆脾气的人啊。实际上,齐国从齐王建开始,也确实走向了轻虚无为、苟且偷安的路子,隐士“子仲”是其代表精神。赵太后的话,一针见血。

  赵太后的话有明显的反道家而崇法家的倾向,用于治国,当不无裨益。可惜的是,东风不与,事与愿违,赵太后用事仅仅两年,就真的“山陵崩”了,死了,时间是公元前264年。年轻的赵孝成王(赵惠文王和赵太后的儿子,赵武灵王的孙子),开始用事。

  从此,年轻的赵孝成王被一班贵族所包围,净干蠢事,国事遂不如人意。倘使上天再假赵太后四五年寿命,接下来的“长平之战”(赵国空前大惨败,赵国国运就此衰竭),庶几其可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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