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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孙丑篇
夫子加齐之卿相章。
论告子与孟子不动心之不同。朱子曰:“孟子乃兼贯物我,举天下之言所以失者而知之,是以其心正理明而无疑于天下之故。由是以集义而无不慊于心。告子论性皆率然立论,辞穷即止,无复思惟论辩之意。所谓不得于言,不求于心。而所谓勿求者二,一以为无益有损而不可求,一以为理所必无而不必求。”今按:今日国人多于古人所言义理,置不再求,概不出此二义。
问:持志养气。朱子曰:“持志所以持其内。无暴其气,所以防于外。志正气自完,气完志益正。存养之功无一息之不存。孟子之不动心,知言以开其前,故无所疑。养气以培其后,故无所慑。”问:气之配义与道。朱子曰:“道,体也。义,用也。二者皆理也。形而上者。气,器也。形而下者。以本体言之,有是理然后有是气。而理之所以行,又必因气以为质。以人言之,则必明道集义然后能生浩然之气。而义道又因是气而后得以行。盖三者虽有上下体用之殊,然其浑合而无间,乃如此。”今按:孔子只言道,庄周始言气,以为天地之体。孟子言气,则又与庄周不同。或有闻于庄周之说,而取以加之儒道中。朱子以理气对说,其言理即犹孔孟言道。此处言道体也,气器也,实合先秦儒道两家义而合言之。惟其端已启自易大传与中庸。宋代理学家承而不辨。体用二字连用,始见于晚汉参同契之书,亦道家言。而朱子亦尝致力于此书。象山反朱子,专言心即理,更不言气。后人疑朱子多在此。实则朱子兼采道家义,而更主孔孟,善加发明,后人亦无以上之。如此段说孟子极佳,当细参。
问:气配道义。朱子曰:“有理然后有气,故必明道集义,然后生浩然之气。”今按:庄周言气,理即在气中。《易传》言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气即道矣。又必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周易》六十四卦中,何尝有太极,只有乾坤两仪耳。此乃后增语。濂溪言,无极而太极,则于太极上仍不得不增上一无极字。朱子亦谓理必在气中,然又谓理生气。实则朱子用此理字,即从语孟道字转来。庄周道家重言自然,而孔孟儒义重言人文,惟在人文之上终不得置天地大自然于不问。朱子用心即在此,其思想贡献亦在此。陆王以下,清初王船山晚年思想颇主横渠《正蒙》,反程朱,实亦从庄周来。而必尊横渠,则亦以其尊孔孟,终不得专依庄周为说。
问:程子所谓活泼泼地。朱子曰:“此以形容天理流行自然之妙。盖无所事而忘,则人欲之私。作正焉而助之长,则用心之过,亦不免于人欲之私。故必绝是二者之累,而后天理自然之妙得以流行发见于日用之间。若鸢之飞而戾乎天,鱼之跃而出乎渊。若曾点之浴沂风雩而咏以归。活拨泼地者,盖以俗语明之,取其易知而已。或乃以此语为源于禅学则误。”今按:孔孟只言道,重在人文。而朱子以天理流行自然之妙说之,则重在自然。两者间,语义显有殊。故于鸢飞鱼跃外,只引曾点,而不能引颜渊为例,亦可见其涵义之不能不有殊矣。活泼泼地四字,用来形容天理流行自然之妙则可,用来形容孔子与颜孟之道则似隔一层,有欠贴切。故程朱理学,有些处可谓直得孔孟传统之正,有些处则似夹杂老释,不得不谓是孔孟传统之一支一派,未臻于孔孟大本大源之所在,观此段自显。
问:志至焉,气次焉。朱子曰:“志最紧要,气亦不可缓。持志即是养心,无暴其气只是不纵喜怒哀乐。须事事节约,莫教过当。”今按:此可见《孟子》此章气字,与庄老天地自然之气混言之。
朱子又曰:“配义与道,如人能宏道。若无此气,则道义亦不可见。集义与配义是相向说,初间其气由集义而生,后来道义却须那气相助。论集义所生,则义为主。论配义与道,则气为主。延平先生说,道义与气只是一滚发出来。”今按:依道家言,只一气字便够,不须更添道与义。依儒家言,则必分言道与气。故朱子理气论, 虽采道家言,终为儒家传统。今以自然与人文言,道家主自然,少取于人文。儒家则以人文为本,惟谓人文亦出于自然,而又可宏扬自然,但非反抗自然战胜自然之谓耳。
朱子又曰:“孟子之学,盖以穷理集义为始,不动心为效。唯穷理为能知言,唯集义为能养浩然之气。理明而无所疑,气充而无所惧,故能当大任而不动心。考于本章次第可见矣。”今按:如此说本章大义,简当无误。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
朱子曰:“性之德无所不具,总之则惟仁义礼智,而一以包三者仁也。情之所发,无所不通,总之则惟是四端而一以贯三者恻隐也。”又曰:“心统性情,故仁义礼智性也。四端情也。而皆得以心名之。舍心则无以见性,舍性又无以见心。心以性为体。在心曰性,在物曰理。天地以生物为心。天地包得许多气,别无作为,只知生物。亘古亘今,生生不穷。人物得此生物之心以为心,人便是个小胞,天地便是个大胞。天地生人物须是和气方生。人自和气中生,所以有不忍人之心。”朱子又曰:“天地只是一气,便自分阴阳。缘有阴阳二气相感,化生万物,故事物未尝无对。天对地,生对死,语默动静皆然。性是太极浑然之体,其中含具万理,大者有四,命之曰仁义礼智。孔门未尝备言,至孟子始备言之。苟但曰浑然全体,则恐其如无星之秤,无寸之尺,终不足以晓天下。于是别而言之,四端之说于是而立。四端之未发,性虽寂然不动,而其中自有条理,自有间架,不是儱侗都无一物。外边才感,中间便应。赤子入井之事感,则仁之理便应,恻隐之心于是乎形。过庙过朝之事感,则礼之理便应,而恭敬之心于是乎形。由其中间众理浑具,各各分明。故外边所遇,随感而应。四端之发,各有面貌之不同。是以孟子析而为四,以示学者,使知浑然全体之中,而粲然有条若此。则性之善可知矣。而是理之可验,乃依然就他发处验得。性之理虽无形,而端绪之发最可验。故由其恻隐,所以必知其有仁。由其羞恶,必知其有义。使其本无是理于内,则何以有是四端于外。惟其有是四端于外,所以必知有是理于内。孟子言,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孟子之言性善,亦溯其情而逆知之尔。”又曰:“四端之中仁义是个对立底关键。礼则仁之着,智则义之藏。犹春夏秋冬虽为四时,春夏皆阳之属,秋冬皆阴之属。故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是知天地之道不两则不能以立。故端虽有四,而立之者则两耳。仁义虽对立而成两,然仁实贯通乎四者之中,故仁者本体。礼,仁之节文。义,仁之断制。智,仁之分别。犹春夏秋冬虽不同,而同出乎春。春则生也。夏则春之长。秋则春之成。冬则春之藏。统之有宗,会之有元。故曰,五行一阴阳,阴阳一太极,是天地之理。仁包四端,而智者四端之末。盖冬者藏也,所以始万物而终万物者也。恻隐羞恶恭敬皆有可为之事,而智则无事可为,但分别其为是为非耳。又三者是一面底道理,而是非则有两面。别其所是,又别其所非,是终始万物之象。故仁为四端之首,智则能成始能成终。盖天地之化不翕聚,则不能发散。仁智交际之间,乃万化之机轴。此理循环不穷,吻合无间。程子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也。阴阳只一气,阳方长,阴方消,仁义亦然。如人呼吸。人但言孟子有辟杨墨之功,殊不知其就人心上发明,大功如此。”
今按:以上皆朱子发明《孟子》四端一章之义。有值注意者,朱子盛赞《孟子》此章就人心上发明之大功。而朱子毕生功力实亦多在人心上求发明。而其所谓心统性情,心具众理,仁包四德,及其论理与事与气诸端大意,具见于说《孟子》之此章。实可谓朱子未有创说,特于前人陈言作发明,而备受当时以及后世中国学人之崇仰,历七八百年之久而勿衰。以此求之西方之学术思想史,殆难觅其例。此其一。惟朱子解《孟子》此章,似乎或有失于孟子之本意。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本意,似说恻隐之心扩而充之斯为仁。端,是其开端义。亦可谓仁道乃本于人之恻隐之心。而朱子则谓仁者心之德,心体中早有仁,其发露之端倪则为恻隐之心。则仁是本,而恻隐之心成为末。此两义有大不同。故孟子言尽心知性,尽性知天,而朱子则似乎倒转说之,要成为尽性知心才是。此处宜可有大分辨。此其二。朱子又分别仁义礼智之先后次第,配合春夏秋冬四时说之。此则《孟子》书中所未见。《论语》多言仁与礼及仁与智,《孟子》始多言仁与义,朱子说《孟子》此章乃多采阴阳家言。先秦阴阳家始于邹衍,乃本儒家仁义而配合道家言自然。其影响力之大,在西汉时实有胜于孟子。其实《中庸》与《易传》皆杂阴阳家言,而朱子承之,故朱子虽反道家而实多采道家义。至朱子每言心体,此亦孟子乃及先秦儒所不言。体用之说,亦本于道家,而佛家如天台与禅,亦善言心体。朱子兼采佛老以说孔孟,而即以反佛老。此见义理研寻无穷,亦随于时而然,有其不得已与不自觉者。此亦为治中国学术思想史之先后演变所必当辨而不可忽者。此三也。孔子教颜渊以博文约礼,朱子博文功夫似胜于孟子,而其尊颜亦尤甚于尊孟。尝谓颜子细,孟子不免稍粗。于后儒中求博文之功,则朱子当首屈一指。故读朱子《四书集注章句》,必当兼读其《文集》《语类》,乃及其他着作,始见朱子博文之细,与其立说之所以然。此其四。又其言天对地,生对死,事物未尝无对。又言混然全体,生生不息。及天地之化,不翕聚则不能发散。诸说皆极具深意,兹不一一详申。
又按:朱子此处分别仁义礼智,而言“恻隐羞恶恭敬皆有可为之事,而智则无可为,但分别其为是为非耳。又三者是一面底道理,而是非则有两面。别其所是,又别其所非,是终始万物之象。故仁为四端之首,智则能成始能成终。仁智交际之间,乃万化之机轴”。此一条以智与仁分别说,谓如天地之一阴一阳,一动一静,故孔子以仁智兼言。孟子四德,始以仁,终以智。西方为学专重智,义与礼皆从智起,但不言仁。朱子谓恻隐羞恶恭敬皆有事为,智但分别是非,乃无事为可言。西方人则一以智作事为之本。凡所事为,皆以供人之欲给人之求。宗教信仰,灵魂死后上天堂,为人生最后一大欲。故其教,只教人爱上帝,不教人爱人类。恺撒事恺撒管,恺撒不仁,耶稣也上了十字架。又专尚智,则只见有是非,而常启争端。乃亦更无恻隐羞恶恭敬可言。大体言之,中国文化仁智兼重,西方则智而不仁。此实研讨人类文化,分别中西双方异同所在者,一大值注意之大纲大目所在矣。
伯夷非其君不事章。
或问:程张皆以为隘与不恭非夷惠之过,乃其流之弊。子说不然,何也。朱子曰:“诸先生意则厚矣,然以孟子言考之,恐其意未必果然。”又曰:“伯夷自有隘处,柳下惠自有不恭处,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分明是玩世。”今按:朱子尊程张,而为说异程张者何限。如此条,又是朱子是而程张非之尤易见者。朱子之为功于孔孟,即此可见。此亦其博文之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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