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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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聊斋志异

 

  我国文言小说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开始盛行,出现大量记录神鬼怪异和人物轶事的笔记小说。至唐人"有意为小说",发展为传奇,具备了短篇小说的规模,并取得很高的成就。宋元时期,白话小说开始发展,文言小说虽然数量不少,但除了无名氏的《李师师外传》、张实的《流红记》、宋梅洞的《娇红记》等少数作品外,大部分正如鲁迅所说,其"为志怪,既平实而乏文采,其传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闻,拟古且远不逮,更无独创之可言矣"(《中国小说史略》)。明代创作传奇和志怪小说的风气复炽,出现的作品更多,较着名的有瞿佑的《剪灯新话》、李昌祺的《剪灯馀话》、邵景瞻的《觅灯因话》等,但思想和艺术仍没有超越前人的水平。直至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创造性地继承了文言小说的传统,用唐人传奇法来志怪,既反映了丰富的社会生活,又有很高的艺术造诣,才把我国文言小说推到更高的阶段。

  第一节 蒲松龄的生平和作品

  薄松龄(1640-1715),字留仙,别号柳泉,山东淄川(今淄博市)人。他生在一个"书香"家庭,可是祖上科名都不显,他父亲已被迫弃儒经商,到他就更为贫困。受当时社会风气和家庭影响,薄松龄从小就热中科名,并在十九岁时连考取县、府、道三个第一,名振一时。但此后却屡试不第。三十一岁时,他迫于家贫,应聘为宝应县知县孙蕙的幕宾,整天和"无端而代人歌哭"(《戒应酬文》)的应酬文字打交道,大违素志,次年便辞幕回乡。此后主要是在"缙绅先生家"设帐教学,直到七十岁才"撤帐归来"(薄箬《柳泉公行述》)。这四十年间,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终竟还是个穷秀才。他的[大江东去]《寄王如水》词说:"天孙老矣,颠了天下几多杰士。蕊宫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正是这一段生活和心情的真实描述。七十一岁他才援例出贡,四年后便死去了。

  薄松龄穷愁潦倒的一生,使他对科举制度的腐朽、封建社仕途的黑暗有深刻的认识和体会。他的《与韩刺史樾依书》说:"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输璧,不能自达于圣明,真令人愤气填胸,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同时,由于生活的贫困,有时还直接感受到封建剥削的压力,他在《答王瑞亭》信中说:"粜谷卖丝,以办太平之税,按限比销,惧逢官怒。"从而比较能体会民间疾苦,甚至还激发了他为民请命的精神,所谓"感于民情,则怆恻欲泣,利与害非所计及也"(《与韩刺史樾依书》)。

  薄松龄除一度游幕苏北外,一生大部分活动不出于淄邑和济南之间。但他接触和交游的人物却非常广泛。他的秀才出身以及游幕、"坐馆"的生活,既使他接触了大量的统治阶级人物;他的长期居住农村和家境的贫困又使他与下层人民保持密切的联系。因此,他对封建社会的种种人物--上自官僚缙绅,举子名士,下至农夫村妇,婢妾娼妓,以及蠹役悍仆,恶棍无赖,赌徒酒鬼,僧道术士等的生活方式、精神面貌和命运遭际,无不具有细致的观察和深刻的了解。这种丰富的生活阅历和上述的进步思想为他的创作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作为一个出身于封建地主阶级的文人,蒲松龄的思想有他的局限。他虽同情人民疾苦,却反对农民起义。虽憎恶贫官污吏、土豪劣神,但对最高统治者则存在较大的幻想。一生偃蹇的命运激发了他的不满情绪,同时也形成了他牢固的宿命论思想,尤其迷信佛教。此外,他也承袭了不少儒家陈腐的封建道德观念。所有这些都给他的创作带来了消极成分。

  蒲松龄是一个具有多主面艺术才能的作家,一生着作丰富。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诗、文、词、赋、戏曲、俚曲和一些杂着,其中都有一些好作品。特别是俚曲的创作表现了作者对通俗文学的重视。《磨难曲》根据《聊斋志异》和《张鸿渐》改编而更广泛地描写了社会生活,表现了广大人民的悲惨命运,是俚曲中最有成就的一篇。

  《聊斋志异》是蒲松龄的代表作,在他四十岁左右已基本完成,此后不断地所修改的增补,是作者一生心血的结晶,也是他的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

  《聊斋志异》中虽有部分作品出自作者的亲身见闻,如《地震》、《跳神》等,也还有承袭过去题材而加以创造性发展的,如《续黄粱》本于《枕中记》,《莲花公主》本于《南柯太守传》等,但绝大多数则是记述当时民间和下层文士中间的故事传说。这在《聊斋自志》中说得很清楚:"才非干宝,邪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邹弢《三借庐笔谈》载,作者作此书时,常设茶烟于道旁,"见行者过,必强与语,搜奇说异,随人所知","偶闻一事,归而粉饰之"。这传说虽未必完全可信,但可见它的题材来源的广泛。《聊斋志异》的创作态度也是严肃的。《聊斋自志》说:"集腋成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正说明《聊斋志异》是作者有所寄托的,而不是"妄言妄听,记而存之"(袁枚《新齐谐序》)的作品。他之所以采用鬼狐故事,是因为它便于避免清初严酷的文网和自由地表现生活理想。因此,其中不少篇章虽取材于民间传说,却表现了作者的理想和爱憎,有明确的主题和鲜明的倾向。

  《聊斋志异》现存的版本主要有"手稿本,仅存上半部;乾隆十六年(1752)铸雪斋抄本;乾隆三十一年(1766)青柯亭刻本,即一般通行本的底本。一九六二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会校会注会评本采录最为完备,共收作品四百九十一篇。这将近五百篇作品,体载并不一致。一部分篇幅短小,记述简要,还是笔记小说的体制。小部分描写作者亲身见闻的作品,则具有素描、特写的性质。大部分作品则是具有完整的故事、曲折的情节、鲜明的人物形象的短篇小说,是我国文言小说中的珍品,也是《聊斋志异》思想艺术成就最高的部分。

  第二节 聊斋志异的思想内容

  《聊斋志异》中的优秀作品,反映了广阔的现实生活,提出许多重要的社会问题,表现了作者鲜明的态度。它们或者揭露封建统治的黑暗,或者抨击科举制度的腐朽,或者反抗封建礼教的束缚,具有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

  描写爱情主题的作品,在全书中数量最多,它们表现了强烈的反封建礼教的精神。其中一些作品,通过花妖狐魅和人的恋爱,表现了作者理想的爱情。如《婴宁》、《莲香》、《香玉》都在没有恋爱自由的当时写出了青年男女自由相爱的故事。篇中的男女主角不顾封建礼教的约束,按照自己的感情和意愿,大胆地追求心爱的人,并都获得了幸福的结局。如《香玉》中的黄生在劳山下清宫中爱上了白牡丹花妖香玉,不幸花为他人移去,他日日临穴哭吊,终于感动花神使香玉复生宫中。《莲香》中的女鬼李氏热爱桑生,使桑生害了重病,当她不得不忍痛分手之后,却"愤不归墓,随风漾泊",终于游至张家,借尸还魂,和桑生结成了美满姻缘。在《小谢》中,作者更写出男女双方经过一段自由接触逐步发展了爱情的故事。女鬼秋容、小谢和陶生开始只是师友相处。后来陶生因事入狱,秋容、小谢为之奔走相救,秋容被城隍祠黑判抢去,也得到陶生的搭救。他们在与黑暗势力的斗争中彼此互助,发展了爱情,才结为夫妇。这在男女被绝对禁止社交的封建社会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

  封建婚姻的决定权操在父母之手。可是这些作品中的青年男女,他们自由地相爱,自由地结合,和封建婚姻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些充满幻想的故事,无疑是现实爱情生活中新生因素的集中和升华,真切地表达了广大青年男女对自由爱情的憧憬和渴望。

  描写爱情主题的另一些作品,揭露了封建社会对青年男女爱情生活的种种阻碍,表现了他们的反抗斗争。《鸦头》、《细侯》、《连城》、《宦娘》都是这方面的优秀作品。

  《鸦头》中的狐女鸦头是一个敢于反抗家长淫威的女性形象。《细侯》则揭露了富商大贾对青年幸福的破坏和妓女细侯的激烈反抗行动。《连城》写乔生和连城争取自由婚姻的斗争,尤为曲折动人。史孝廉征诗择婿,乔生的诗得到女儿连城的喜爱,史却以乔生家贫而不许婚。乔生深感连城知己。后连城病死,乔前往临吊,一恸而绝。他在阴间找到连城,并在好友顾生的帮助下,被准许还魂,二人相携回到里门:

  连城曰:"重生后,惧有反复。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生,当无悔也。"生然之。偕归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生伫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自由?"相将入侧厢中。嘿定少时,连城笑曰:"君憎妾耶?"生惊问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鬼报也。"生喜,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生,寄厢中者三日。

  这一情节充分暴露了封建社会的沉重压力,也突出表现了二人争取自由婚姻的坚决斗争。这篇作品的重要意义还在于它提出了一种新的爱情观点,即知己之爱。它比之向来"郎才女貌"的爱情,有更其深刻的社会意义。

  《聊斋志异》的另一重要主题,是抨击科举制度的腐败。作者饱含感情地揭露了科举制度埋没人才的罪恶。《叶生》中的叶生"文章词赋,冠绝当时",却屡试不中,郁闷而死。最后只能让自己的鬼魂帮助一个邑令之子考中举人,"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作者指出科举埋没人才的原因,即考官都是"乐正师旷、司库和峤"(《于去恶》)之流,不是眼瞎,便是爱钱。《素秋》、《神女》、《阿宝》等篇都暗示了科举考试的贿赂公行;《司文郎》、《于去恶》等篇则有力地抨击了考官的有目无珠。《司文郎》的讽刺尤为辛辣尖刻。作品写一个能从烧成灰的文章中嗅出其好坏的瞎和尚,在嗅过王生的文章后说:"君初法大家,虽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适受之以脾。"再嗅余杭生的文章,则咳逆数声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强受之以鬲;再焚,则作恶矣。"可是榜发之后,余杭生高中,而王落第。和尚闻讯叹道:"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于去恶》进一步揭出了这些考官鼻目双盲的底:"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簿书十馀年,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庸俗利禄之徒以八股文为敲门砖,在猎取工功名、掌握文柄之后,再大量录取凡庸之士。正是在这种恶性循环里,"陋劣幸进而英雄失志"就成为一种必然现象了。

  作者对科举制度的抨击,虽然只限于揭露其弊端,还没有认识到这种制度的反动本质是为统治阶级选拔忠实的奴才,从而像后来的吴敬梓那样,根本否定这一制度。但他对那些只以功名利禄为念而醉心科举的人物,是有所认识和批判的。如《王子安》中的王子安,在考试之后的醉卧中,梦见自己中了进士,殿试为翰林,便"自念不可不出耀乡里",于是大呼长班,长班稍稍来迟,他便骤起扑打,结果摔倒在地。作者用这个醉梦的境界有力地嘲笑了这类士子。《续黄粱》中的曾孝廉在高捷南宫之后,听见术士说他有宰相之分,便兴高采烈地说:"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后来在梦中作了宰相,却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权奸。作者最后也用地狱惩罚了他,并说:"闻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尽瘁可知矣。"

  相反,作者对那些不肯向科举制度低头,不屑"易面目图荣耀"的士子,则给予热情的赞扬。《贾奉雉》中的贾奉雉"才名冠一时,而试辄不售"。后来他"戏于落卷中集其 冗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竟中经魁"。可是当他回头来看这些文章时,却"一读一汗,自觉无颜见人,终于"遁迹丘山"而去。

  贾奉雉的入山,说明作者对科举制度的绝望,却还找不到当时士子离开科举之后的出路。这在《罗刹海市》中表现得更为明显。罗刹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而形貌又是以丑为美。十四岁便有文名而又面目较好的马骥在这里被看作"怪物"。与罗刹国相反,在作者所幻想的"海市"里,马骥被视为"贤才"、"文学士",得到龙君的赏识,拜驸马都尉,名噪四海。作者于篇末悲叹道:"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正说明这幻想的破灭。

  《聊斋志异》的再一重要主题,是揭露现实政治的腐败和统治阶级对人民的残酷压迫。这类作品反映了封建社会的根本矛盾,具有更高的思想价值。

  《促织》是揭露封建统治阶级压榨人民十分典型的一篇。由于皇帝爱斗蟋蟀,以及地方官的媚上邀宠,胥吏的借端勒索,逐至"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成名一家便是这无数受害家庭中的一个。成名因为买不起应征的蟋蟀,受尽官府的杖责,奄奄待毙。后来历尽艰辛,捕得一头,却不幸又被儿子不小心弄死:

  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哭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住;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

  这就是"天子偶用一物"造成的悲剧。后来成名的儿子复活,魂灵化为一只轻捷善斗的蟋蟀,才挽救了一家被毁灭的命运。这只蟋蟀献入宫中后,得到皇帝欢心,抚臣受名马衣缎之赐,县宰也以"卓异"上闻。这不仅进一步揭露了封建压榨的残酷,也充分说明了那些官僚是怎样飞黄腾达的。

  另一篇作品《席方平》则揭露了封建官府的暗无天日,人民在这里含冤莫伸。作品写诚朴的席廉得罪富豪羊某,为羊死后买通冥间的狱吏搒掠而死。席方平代父伸冤,魂赴冥司告状,可是从城隍到郡司直至冥王都受了羊某的贿赂,不仅冤敢莫伸,反遭种种毒刑。作品虽写幽冥,显然是影射人世。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封建社会的各级官府没有任何是非曲直,钱就是理。正如灌口二郎判词所说:"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如果说《促织》表明了封建统治机构--各级官府是为皇帝掠夺人民服务的工具,那么《席方平》便表明了它同样也是为地主豪绅欺压人民服务的工具。

  此外,《聊斋志异》还在不少作品里揭露了贪官蠹役、土豪劣绅种种压迫人民的暴行。《潞令》中的潞令"贪暴不仁,催科尤酷,到任不过百天,便杖杀五十八人。《梅女》中的典史为了三百钱的贿赂,便诬人为奸,逼出人命。《梦狼》写世上的贪官都是"牙齿  "的老虎,蠹役都是吃人血肉的狼,在他们大吃大嚼下,出现了"白骨如山"的惨象。土豪劣绅也和贪官蠹役一样横行霸道。他们的牛践踏了别人的地,还要串通官府把别人关进监牢(《成仙》);因为争夺一个妓女,便随便打死人(《向杲》)。他们看上别人的东西,可以"举付健仆,策马竟去"(《石清虚》);看中了别人的妻子,就公然闯入人家抢劫(《红玉》)。作者通过这一幅幅画面真实地揭露出了封建社会"强梁世界"的本相。

  《聊斋志异》不仅揭露了统治阶级的残暴,而且热情地歌颂了被压迫人民的反抗斗争,塑造了一系列富有反抗性的人物形象。席方平是一个突出的代表。他为了伸冤,从城隍到冥王,层层上告,不肯罢休;受到械梏、笞打、火床、锯解种种毒刑,仍不屈服;两次被押送还阳,又都逃回去,直到冤屈昭雪为止。席方平这种"大冤未伸,寸心不死"的顽强斗争精神,表现了对压迫者的刻骨仇恨。也反映了我国人民传统的高贵品质。《向杲》中向杲的化虎报仇也表现了同样的精神。尤为可贵的是作者塑造了许多反抗的女性形象,如梅女、侠女、商三官等。商三官的形象尤为突出。她为了给父亲报仇,竟女扮男装学做优伶,终于在仇人诞辰,登场作戏,手刃了仇人。

  揭露统治阶级人物灵魂的丑恶,歌颂人民道德情操的高尚,也是《聊斋志异》重要主题之一。《考弊司》、《公孙夏》都暴露了统治阶级的虚伪面目。考弊司司主虚肚鬼王实际正以割髀肉勒索贿赂,堂下却立着"礼义廉耻"的碑碣。某贵官以五千缗卖出一个官缺,却勉励买者做官要"清廉谨慎"。《窦氏》则揭露了统治阶级人物的卑鄙残忍。地主南三复诱骗了农女窦氏,生下孩子后却不承认,窦父大怒,充儿扑女:

  女夜亡,视弃儿犹活,遂抱以奔南。款关而告阍者曰:"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死。彼即不念我,宁不念儿耶?"阍人具以达南,南戒勿纳。女倚户悲啼,五更始不复闻。质明视之,女抱儿坐僵矣。

  这种灭绝人性的残酷行为,正表现了地主阶级的本性。

  歌颂人民高尚道德品质的作品更多。如《娇娜》写真诚的友谊,《崔猛》写打抱不平,《宦娘》写成人之美,都和统治阶级人物道德的堕落形成鲜明的对比。其中许多形象都优美动人。

  除了上述重要主题外,《聊斋志异》还有一些有意义的篇章。如《颜氏》写孤女颜氏女扮男装,参加科举考试,中进士而官至御史,大大超过了丈夫的才能,表现了作者的民主思想。《画皮》、《黑兽》等则是具有教育意义的寓言。《画皮》教人要透过外貌看到本质;《黑兽》说明面对强暴决不可延颈受死,对封建社会被宰割的人民有一定启发意义。《贾儿》塑造了一个有胆量、有智谋、勇于同恶事物斗争的儿童形象,可作为儿童文学作品读。《偷桃》、《口技》描写了当时卓越的民间技艺,表现了我国人民高度的艺术创造才能。

  积极的内容是《聊斋志异》的主要部分,但由于作者思想的局限,也存在许多消极落后的东西。如《尸变》、《宅妖》等都纯粹是记录怪异,宣传迷信思想。《画壁》、《绩女》等则是宣扬佛教的色空观念。《珊瑚》中歌颂对凶暴婆婆逆来顺受的珊瑚,《邵女》中歌颂任嫡妻蹂躏的邵女,《金姑夫》中对寡妇再嫁颇有微辞,又表现了作者肯定愚孝、贞节及一夫多妻等封建伦理观念。此外,在《聊斋志异》中还有一些色情描写,它们甚至在最优秀的爱情小说中也不免出现,因而有损作品的光辉。至于因果报应、地狱轮回以及宿命论思想几乎弥漫全书,其中虽有劝善惩恶的意旨,但毕竟容易削弱人们对现实的反抗斗争。

  第三节 聊斋志异的艺术成就

  《聊斋志异》是一部具有自己的艺术特点的短篇小说集。它的艺术特点和它的创作方法密不可分。《聊斋志异》虽有少数现实主义的作品,如《细侯》、《念秧》等,但大多数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的作品。它们一方面把花妖狐魅和幽冥世界等非现实事物组织到现实社会生活中来,又极力把花妖狐魅人格化,把幽冥世界社会化,通过人鬼相杂、幽明相间的生活画面深刻地反映了现实矛盾;一方面充分利用花妖狐魅和幽冥世界所提供的超现实力量,突出地表现了作者理想的人物和生活境界,并给好人以美好的结果,给恶人以应得的惩罚。这种特点构成了作品想象丰富奇特,故事变幻莫测,境界神异迷人的风格。这是作者继承了六朝志怪和唐宋传奇以来,以狐鬼幽冥等超现实事物反映现实、表现理想的传统,并加以创造性的发展的结果。

  《聊斋志异》的艺术成就首先表现在塑造了一系列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上。这些人物既属于一定的社会阶层,有其社会本质,又都有鲜明的个性。例如同是年轻的女性形象,有感情缠绵,拘于叔父严训而行动谨慎的青凤(《青凤》),也有天真烂漫,肆意言笑,不受任何礼教约束的婴宁(《婴宁》)。有爱诗善歌,"谈词风雅",却心境凄苦的林四娘(《林四娘》),也有不懂世事,顽皮憨跳,乐不知愁的小谢(《小谢》)。有"瘦怯凝寒",无力自卫的连琐(《连琐》),也有"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只身为父报仇的侠女,等等。这种成就的取得是和作者重视人物性格特征的描写分不开的。作者往往让人物所代表的一定社会本质通过鲜明的个性表现出来。仅以婴宁为例,真个是她到那里,笑声就跟到那里:

  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

  通过这样层层渲染,婴宁天真烂漫的性格特征就跃然纸上。作者在描写花妖狐魅所幻化的人物时,常能掌握妖魅原型的特点,也有助于人物的个性化。如《绿衣女》中写绿衣女是"绿衣长裙","腰细殆不盈掬",其声"娇细",便活画出一个绿蜂幻化的女子形象。此外,作者还善于通过个性化的人物对话和生动的生活的生活细节来刻划人物的性格,并注意通过矛盾斗争来描写人物,如《席方平》中的席方平,和利用同篇中不同人物的对比突出人物的不同性格,如《成仙》中的成生与同生,《莲香》中的莲香与李女。

  情节的曲折离奇,引人入胜,也是《聊斋志异》的突出成就。《聊斋志异》虽基本上是传记体,但并不是平铺直叙地讲述人物的经历,而是注意故事构造的曲折有味,能紧紧地吸引读者。如《西湖生》中的陈弼教在洞庭湖中遇风翻了船,逃到岸上,误走入湖君妃子的园亭。当他在花丛中偷窥到公主之后,不觉着了迷,正巧拾到公主遗落的红巾,便在上面题了一首诗。公主派来寻找红巾的女子发现了这种情况:

  大惊曰:"汝死无所矣!此公主所常御,涂鸦若此,何能为地?"生失色,哀求脱免。女曰:"窃窥宫仪,罪已不赦。念汝儒冠蕴藉,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将何为计!"遂皇皇持巾去。

  读到这里,人们不禁为陈生捏了一把汗。但当这女子第二次来时却报告了"公主看巾三四遍, 然无怒容"的消息,读者的心情也随之一松。过一会,这女子又来送酒食,更使人感到有释放的希望。但"公主不言杀,亦不言放"。正当令人悬念之际,却又传来恶耗: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王妃见巾大怒,祸不可测。跟着是"数人持索,汹汹入户"。人们不禁又为陈生的性命担忧。可是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场面:  内一婢熟视曰:"将谓何人,陈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来。"返身急去。少间来,曰:"王妃请陈郎入。"

  结果王妃见了陈郎,当面把公主许配给他。原来陈生曾在洞庭湖中释放一只被捕的猪婆龙,龙即王妃,婢即衔龙尾同时遇难的小鱼。陈生从入园到见王妃,本可以单刀直入写得十分简单,但作者却故意在这个简短过程中安排了曲折的情节,一收一纵,步步扣人心弦。这不仅使故事变化莫测,而且也是刻划人物必要的步骤。正是在这段细腻描写中,可以看到公主的爱才和王妃的重义。另外,《聊斋志异》还有大量的花妖狐魅参预到现实生活中来,由于他们都神通广大,来去鹘突,就进一步造成了情节的倏忽变化、离奇曲折的特点。如《阿绣》中狐狸幻化的假阿绣,《宦娘》中的鬼女宦娘,《张鸿渐》中的狐女施舜华,《红玉》中的狐女红玉等都起了这样的作用。至于那些以描写狐魅为主的故事,这种特点就更为突出了。

  《聊斋志异》的传记体性质,决定它在结构上常常是以一个中心人物为主,故事随着这个人物的活动逐步展开,并通过他串连一些次要人物;而在情节描写上,则分别轻重,用多种多样的笔法,加以组织和交代,从而收到了主次分明、脉络贯通、叙次周密、结构谨严的结果。如《念秧》,受骗者有王生主仆,设骗局者有张、许、金、佟四人。先是张、许、金三人单出,各设一局,未能得手,而后四人合谋一局才得成功。故事人物多,情节复杂,但一路通过王生主仆串连起来,丝毫不乱。

  《聊斋志异》还善于描写景色,不只画面鲜明,而且常常造成一种气氛、境界,更好地烘托出人物的性格。如《婴宁》写婴宁所居之处,"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这就和婴宁天真纯洁的性格互相衬映,显得异常调和。

  《聊斋志异》语言精炼,词汇丰富,句法更多变化。作者既创造性地运用古代文学语言,又适当吸收和提炼当代口语方言。在单行奇句中,间用骈词俪语,典雅工丽而又生动活泼,极富于形象性和表现力。但用典过多,也影响了语言的鲜明和生动。

  《聊斋志异》刻划人物注意个性和细节的描述;安排情节注意故事的曲折有味,显然是吸收了传奇和史传文学的特点而有了新的发展。文章的波润起伏,语言的摇曳多姿,又显然接受了先秦两汉散文和唐宋古文的影响。至于人物语言的精妙传神,谐谑有趣,也分明可以看到《世说新语》的影响。正是由于作者广泛地吸收了前人的艺术经验,融汇贯通,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才使它达到了文言小说的高峰。

  第四节 聊斋志异以后的文言短篇小说

  《聊斋志异》问世后,曾风行一时,模拟的作品纷纷出现,乾隆年间有沈起风《谐铎》、和邦额《夜谭随录》和浩歌子《萤窗异草》等。不过这些作品大都是模仿《聊斋志异》的形式,而丢掉它寄托"孤愤"的积极精神,"谈虚无胜于言时事"(《夜谭随录自序》),离开现实生活较远,缺乏进步的思想内容,艺术水平也不高。《谐铎》中有少数作品涉及社会现实,如《考牌逐腐鬼》、《读书贻笔》等流露了对科举的不满,《森罗殿点鬼》、《棺中鬼手》等讥笑了官吏的贪婪,但作者过分追求诙谐,未免削弱了讽刺力量。

  乾隆末年,袁枚撰《新齐谐》(原名《子不语》)。作者自述其创作动机说:"文史无以自娱,乃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非有所感也。"(《自序》)作品内容也确乎是些供无卿消遣的神鬼怪异之谈,没有什么思想价值。不过全书的文笔颇自然流畅。

  从乾隆到嘉庆初年,影响最大的是《阅微草堂笔记》。作者纪昀(1724-1805),字晓岚,直隶献县(今河北献县)人。他三十一岁中进士,官至礼部尚书,曾主持纂修《四库全书》,是乾、嘉时期"位高望重"的学者。《阅微草堂笔记》是作者从乾隆五十四年到嘉庆三年陆续写成的。

  《阅微草堂笔记》在体制上有意和《聊斋志异》对立。他从六朝志怪小说朴素的记事观念出发,否定《聊斋志异》用传奇体而以志怪的创造性的贡献。他说:"小说既述见闻,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闻见之?"(盛时彦《姑妄听之》跋转述纪昀语)这实际是反对《聊斋志异》在传统的志怪小说中,用"描写委曲"的笔墨,广泛反映现实生活,而要求它回到古代笔记小说的水平上去。从这种保守的文学观念出发,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努力模仿汉晋笔记小说,"尚质黜华",记事简要,而多所议论,大大降低了作品的文学意味。至于内容更不能与《聊斋志异》相比。《聊斋志异》是通过志怪反映现实生活,寄托作者孤愤;《阅微草堂笔记》记述见闻,却是要"不乖于风教","有益于劝惩"。所谓"风教",也就是维持封建统治的封建道德教条,所谓"劝惩",也就是鞭策人们遵守"风教"。所以全书或者宣传忠孝节义等封建伦理道德,或者宣传因果报应等迷信思想,充满腐朽反动的内容。

  《阅微草堂笔记》的成就主要和鲁迅所说:"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中国小说史略》)。由于作者的文笔好和地位高,它在当时文坛上影响很大。

  嘉庆以后到清末,陆续有文言笔记小说出现,如管世灏《影谈》,许元仲《三异笔谈》,俞鸿渐《印雪轩随笔》,王韬《淞隐漫录》,宣鼎《夜雨秋灯录》,俞樾《右台仙馆笔记》等。它们或模仿《聊斋志异》,或模仿《阅微草堂笔记》,或兼受两书的影响,其内容则越来越芜杂:有的志怪渐稀,而流为烟花粉黛的记述;有的主于劝惩,充满腐朽的封建说教;有的则纯为搜奇猎异的游戏消遣之作,文言小说遂渐趋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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