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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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清中叶的诗文

 

  第一节 乾嘉间的诗派和诗人

  在清统治者残酷的政治压迫和反动的文化政策统治之下,清初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爱国主义和民主主义思想家所代表的进步的学风、诗风和文风,不可避免地要朝相反的方向转变。从康熙时代的阎若璩到乾隆、嘉庆时代大批的"汉学家",他们的文字、经史之学,自觉或不自觉地放弃了顾炎武等"经世致用"的积极精神,钻进了故纸堆,形成盛极一时的"考据"学风。他们以"实事求是"相号召,自以为有"求实"的精神,不知他们避开现实政治社会问题,只是从故纸资料到故纸资料,恰巧把经史之学变成另一种空疏无用的东西。同时程朱理学,通过八股文考试制度和统治者的尊崇提倡,在王学被打击之后,成为独尊的统治思想。诗风、文风离开清初现实主义的道路,向着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的方向发展,也是很自然的。杭世骏于乾隆初年曾说:"自吾来京都,遍交贤豪长者,得以纵览天下之士。大都絺章绘句,顺以取宠者,趾相错矣。其肯措意于当世之务,从容而度康济之略者,盖百不得一焉"(《道古堂文集》卷十五《送江岷山知晋州序》)。这是当时脱离现实、庸俗苟安的士风和玩弄章句词藻,走向拟古主义、形式主义诗风、文风真实的反映。

  从康熙晚年到乾隆中叶,在诗坛上发生很大影响的,首先是沈德潜所标榜的格调说。德潜(1673-1769)字确士,江南长洲(江苏苏州)人。他是一个典型的台阁体诗人,所作绝少成就。他早年即以诗论和选家着名,他的《说诗晬语》,认为"诗之为道,可以理性情,善伦物,感鬼神,设教邦国,应对诸侯",这就是要求诗必须为封建统治的政治目的服务。因此,他主张诗人"立言",在态度上,必须"一归于温柔敦厚","怨而不怒";在方法上,必须讲求比兴、"蕴蓄",不能"发露":这就是要求诗人不要揭露矛盾和斗争,努力维护封建统治。所以他选诗"既审其宗旨(诗道),复观其体裁(格律),徐讽其音节(声调)","而一归于中正和平"。这个诗派,是康、乾"盛世"的产物,它为当时脱离现实的诗风,找到了比"神韵派"更为有利于封建统治的理论。沈德潜的许多诗选,如《唐诗别裁》、《古诗源等》,体现了他的拟古主义的诗论观点。但它们指陈得失,辨析源流,也起了一定的流传、借鉴古典诗歌的作用。

  同时着名诗人厉鹗(1692-1752),字太鸿,号樊榭,浙江钱塘人。他研究宋诗,作诗亦取法宋人,与沈德潜曾"同在浙江志馆,而诗派不合"(《随园诗话补遗》卷十)。他读书极博,特别熟悉宋元以来杂记小说,因而喜欢在诗中多用僻典及零碎故事,流为饾饤锁屑一肖。他生长杭州东城,有些近体诗,谧画西湖景物,有幽新孤淡之致。但由于生活的寂寞、枯槁,所作缺乏现实内容,他的独辟蹊径的努力,适足以表现其形式主义倾向。

  未曾沾染似古主义和形式主义诗风、自成一派的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他工书善画,当时不以诗文着名,但由于出身贫苦,久居民间,深知人民被压迫剥削的痛苦,也看到"吾辈读书人","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实在庸俗不堪,从而发出"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的大胆议论(《范县署中奇舍弟墨第四书》),具有鲜明的进步意义。他的许多诗篇,同情人民疾苦、憎恨贪官恶吏,如《悍吏》、《私刑恶》、《逃荒行》、《还家行》等。《偶然作》一篇,将"才子"的华贵与"民瘼"对照写来,尤见作者愤世不平的苦心:

  文章动天地,百族相绸缪;天地不能言,圣贤为咙喉。奈何纤小夫,雕饰金翠稠,口读子虚赋,身着貂锦裘;佳人二八侍,明星灿高楼;名酒黄羊羹,华灯水晶球;偶然一命笔,币帛千金收;歌钟连戚里,诗句钦王侯;浪膺才子称,何与民瘼求?所以杜少陵,痛哭何时休!秋寒室无絮,春日耕无牛;娇儿乐岁饥,病妇长夜愁:推心担贩腹,结想山海陬。衣冠兼盗贼,征戍杂累囚。史家欠实录,借本资校仇。持以奉吾君,藻鉴横千秋。曹刘沈谢才,徐瘐江鲍俦,自云黼黻笔,吾谓乞儿谋!

  这里作者指出统治阶级的"才子"骄奢淫佚的生活和人民所受饥寒压迫的痛苦的真相,反映了深刻的阶级矛盾,触及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本质。

  郑燮非常推重杜甫,认为杜诗"只一开卷,阅其题次,一种爱国爱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入骨者乎"(《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他反对当时的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的诗风,直斥提倡"文章不可说破、不宜说破","言外有言、味外有味"的娖娖"  纤小之夫"的"自文其陋"。这显然是对"神韵派"和"格调派"的指责。

  郑燮的散文也独具一格。"作文必欲法前古,婢学夫人徒自苦"(《赠潘桐冈》)。反对模拟古人,直达肺腑,是他的诗文创作根本的、一贯的精神。他的《家书》,叙述家常,无所不谈,抒情议论,脱口而出,每多独见,比之于诗,表现了更多地打破陈规定矩、自由抒写的精神。

  比郑燮更彻底反对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的,是稍后的着名人袁枚(1716-1797)。枚字子才,号简斋,浙江钱塘人。他少年得志,二十四岁中进士后,入翰林,出为溧水等县令。三十三岁即于南京小仓山筑"随园",过着论文赋诗、优游自在的享乐生活,足足半个世纪。

  袁枚的思想是比较自由解放的。他对当时统治学术思想界的汉、宋学派都有所不满,而特别反对汉学考据。认为"宋学有弊,汉学更有弊;宋偏于形而上者,故心性之说近元(玄)虚;汉偏于形而下者,故笺注之说多附会"(《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八《答惠定宇书》)。他还认为六经"多可疑","未必其言之皆当也","亦未必其言之皆醇也"(《答定宇第二书》)。这对当时埋头故纸、支离破碎的汉学家,实在是当头棒喝。他主张诗写"性情",他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随园诗话》卷三)。又说,"作诗不可以无我"(同上卷七)。这就是说,作诗要有真性情,要有个性。在袁枚看来,"性情"是诗的根本,一切题材内容、音韵格律、语言风格等等,都是"有定而无定,恰到好处"即妙。他宣称对于古今人诗,对于各个流派、各种风格的诗,"无所不爱","无所偏嗜",主要在看它们有无表现性情。因此,他反对模唐仿宋、大谈格律、以书卷考据作诗的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诗风。他更不喜爱一切迭韵、和韵、用僻韵、用古人韵等等来束缚性灵,以文字为游戏。袁枚论诗显然和郑燮一样,深受明末"公安派"的影响,但他的立论比之"公安派"要具体、系统得多。对于清初以来的着名诗派和"神韵派"、"格调派"等等,他并不一笔抹杀,而能有所分析,指出其优劣得失,对当时的拟古主义与形式主义诗风,确乎起了很大的冲击作用。但他离开具体的社会生活,把"性情"抽象化,终于不免陷入"诗如天生花卉,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不容人为轩轾;音律风趣,能动人心目者,即为佳诗:无所为第一、第二也"(同上卷三)的另一种形式主义结论。

  袁枚的诗创作,确能如他自己所说,直抒"性情",即写自己的生活感受,比之那些模拟格调或以考据文字为诗的作品,别具一种清新灵巧的风格。"半天凉月色,一笛酒人心"(《夜过借园见主人坐月下吹笛》);"雨来蝉小歇,风到柳先知"(《起早》);"十里烟笼村店小,一枝风压酒镇偏";"绿影自遮南北路,春痕分护短长桥"(《春柳》):这些诗句,意境明晰,自有韵味,而又不像"神韵派"那样朦胧隐约,不着实际。袁枚的佳作大抵就是这类近体诗。根本缺点在于缺乏现实社会内容,所作不出家居生活或旅行纪事的范围,所谓"行藏交际,具有于斯"诗在袁枚手里,只是一种运用自如的消遣,一种剔透玲珑的"盛世"的点缀。

  和袁枚齐名的诗人有赵翼(1727-1814),字云松,号瓯北,江苏阳湖人)和蒋士铨(1725-1784,字心馀,江西铅山人)。他们的论诗主张,基本和袁枚的相近。赵翼议论较多,也有不少独到的风解。他是个史学家,特别强调诗的发展、进化的观点,认为"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论诗》);"诗从触处生,新者辄成故"(《佳句》)。因此他认为后来的诗总比前代的新,先后相承,各有"真本领","未可以荣古虐今之见轻为訾议也"(《瓯北诗话》卷十)。"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论诗》)。"词客争新角短长,迭开风气递登场;自身已有初中晚,安得千秋尚汉唐"(《论诗》)!这些见解,对盲目崇古的诗坛偏见,是非常有力的冲击。只是他所强调的新或新意,虽与"世运"联系,但依然未着实际,主要指的是形式、语言等等表现技巧的翻新,因而不可能离开形式主义道路。赵翼的诗,也有打破束缚、冲口而出的特点,但议论太多,语句亦觉沉重板滞。蒋士铨作诗甚多,题材亦相当广泛,《京师乐府词》写下层社会风习见闻,以及一些留心民瘼的作品,具有一定认识意义。他以七言古体擅长,刻画景物,具有气势蓬勃、形象生动的特点。但他的创作成就和影响也都不如袁枚。

  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号覃溪,大兴人。论诗主"肌理"说。认为"诗必研诸肌理,而文必求实际"(《复初斋文集·延辉阁集序》);"为学必以考证为准,为诗必以肌理为准"(《志言集序》)。这实在是为当时考据文士以故纸材料入诗寻找理论根据。他说:"义理之理,即文理之理,即肌理之理也"(同上)。他把思想意义(义理)与组织结构(文理)、学问材料(肌理)统一起来,可见作诗重要的事,不在高举神韵,或死守格调,或空谈性情;而在读书,有学问,有方法。他"诗宗江西派,出入山谷、诚斋",是与他的诗论精神一致的。到嘉庆中,他成为诗坛的一位领袖人物,代表考据学派统治下产生的一个诗派,并影响到近代宋诗运动。

  后一辈的着名诗人,有江苏武进的黄景仁(1749-1783);四川遂宁的张问陶(1764-1814?)。景仁字仲则,出身贫苦,一生不得志。他的《观潮行》、《竹君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圈虎行》、《都门秋思》等,都系传诵一时的名作。他怀抱不平,但缺乏力量,表现了哀怨婉丽的独特风格。"我自欲歌歌不得,好寻驺卒话生平";"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他就这样忍受着抑郁和贫苦的折磨。黄景仁诗所以传诵一时,在于一定程度透露了"盛世"士大夫的苦闷。它的根本缺点,仍在于缺乏广阔的现实社会内容,不能深入揭露社会矛盾。张问陶字仲冶,号船山,他是"性灵派"诗人,诗风和袁枚相近。他的名作《戊午二月九日出栈宿宝鸡县题壁十八首》,写白莲教起义,虽然本能地诬之为"盗贼",但他描写见闻,不仅流露了同情人民、厌恶官军的感情,客观上也揭露了"盛世"的虚伪和深刻的社会矛盾,是有一定的历史意义的。

  乾、嘉诗人,表现要摆脱上述主要诗派影响的,先后有黎简、舒位、王昙、彭兆荪等。

  黎简(1747-?),,字简民,号二樵,广东顺德人。他是岭南的一个着名的诗人和画家。自称"简也于为诗,刻意轧新响"(《答同学问仆诗》)。诗中有画是他的诗最大的特点。"七二峰倒江水,俯见峰尖插天底;一舟天上棹海松,回合三万寒虬龙":这是诗,也是画记。他刻意创新,言人所不能言,确乎开辟了自己的道路,但仍只是一条缺乏广阔的社会内容的小路。

  舒位(1765-1815)字立人,号铁云,河北大兴人。出身于官僚文士的家庭,中乾隆五十三年举人,后来"九上春官,座不得遇"。舒位以为"人无根柢学问必不能为诗,若无真性情即能为诗亦不工"(陈裴之《舒君行状》)。他读书极博,又奔波四方,接触现实社会生活也颇为广阔。"读万卷书,未能破之;行万里路,仅得过之;积三十年,存二千首"(《瓶水斋诗集·自序》):这就是舒位诗的实际。他的诗以七古为尤胜,如《张公石》、《断墙》、《老树图》、《破被篇》等都很有名。它的特点,在能冲破束缚,得心应手,挥洒自如。这里且看他的《杭州关纪事》:

  杭州关吏如乞儿,昔闻斯语今见之。果然我船来泊时,开箱倒箧靡不为。与吏言,呼吏坐,所欲吾背从,幸勿太琐琐。吏言"君果然,青铜白银无不可";又言"君不然,青山白水应笑我"。我转向吏白:......身行万里半天下,不记东西与南北。问我何所有?笛一枝,剑一口,帖十三行诗万首,尔之仇敌我之友。我闻榷酒税,不闻搜诗囊;又闻报船料,不闻开客箱;请将班超所投笔,写具陆贾归时装。......

  这一首诗描写了杭州关吏开箱倒箧、搜索青铜白银、形同盗贼的戏剧场面。微婉曲折地揭露了清王朝的现实政治社会的黑暗腐朽面貌,表现了诗人的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色彩。全诗以三四言至五六言、七九言杂用,使口语的自然音节与诗的韵律节奏结合得相当自然,艺术上也达到成熟的境地。龚自珍以"郁怒横逸"概括舒位诗,主要是指这种自由奔放、冲破藩篱的创造精神。虽然他的诗思想还不够深刻,但已表现了乾嘉之际诗风的转变,是有其不可忽视的积极意义的。

  王昙(1761-1817),一名良士,字仲瞿,浙江秀水人。他是个举人,与舒位齐名,成就不如舒位。他的"好游侠,兼通兵家言,善弓矢,上马如飞,慷慨悲歌,不可一世"的狂放作风,与舒位"内行醇备,庶几庸德之君子"的风貌不同。因此,他被目为狂人,终身潦倒,也甚于舒位。王昙诗以《住谷城之明日谨以斗酒牛膏琵琶三十二弦致祭于西楚霸王之墓》律诗三首为最着名。兹录其一:

  江东馀子老王郎,来抱琵琶哭大王。如我文章遭鬼击,嗟渠身手竟天亡。谁删本纪翻迁史,误读兵书负项梁。留部瓠芦汉书在,英雄成败太凄凉!

  同情项羽,抒发不平,"哭大王"实所以自哭,应该说,这种狂放的诗风对冲击封建束缚和腐朽诗坛是有积极的作用的。

  彭兆荪(1769-1821),字湘涵,号甘亭,江苏镇洋人。他只是个秀才,一生不得志,晚年好读佛书,"自放于异氏"。他认为作诗必须"先想我肺腑,乃入人肝胸",又说:"立言必根情,选字必撷芳"。因此他反对模拟,不满意乾嘉以来的一些主要诗派:"厌谈风格分唐宋,亦薄空疏语性灵。"他早年曾随父到山西、河南等地,父死以后,多在外谋生,接触过较广的社会生活,对现实政治社会的腐朽面貌也有一定的认识。他的《拟新乐府六首》、《田家》等反映现实的诗篇,艺术上虽无特殊成就,但毕竟是可贵的。如《输租乐》:

  输租乐,农人不乐士人乐;二顷不须田负郭,却向太仓充鼠雀。......某乙租庸移某甲,势与县吏相倾压。长吏无如何,逋布累累多。公私各有利,遑复相谯诃!独不见农夫担负官仓口,颗粒何能角升斗?多寡一任量人手。遗秉滞穗皆入官,鸠形妇子吞声还!

  --《拟新乐府六首》之一

  揭露官、绅互相勾结、残酷地剥削农民的事实,反映了尖锐的阶级矛盾,是有深刻的现实意义的。可惜他的发掘还不够深,也不够广,他的冲破传统的束缚的努力也是比较微弱的。

  乾嘉时代,在拟古主义与形式主义的诗风统治之下,黎简、舒位、王昙、彭兆荪等诗人虽然一般地说成就不大,但他们的独辟蹊径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他们代表着诗坛风尚的转变,是龚自珍的先驱。

  第二节 桐城派古文及其他

  "桐城派"古文是清中叶最着名的一个散文流派。主要作家有方苞、刘大櫆、姚鼐,他们都是安徽桐城人,"桐城派"即因此得名。

  "桐城派"古文的基本理论,是从方苞(1668-1749)开始建立的。苞字凤九,号灵皋,又号望溪。他继承归有光的"唐宋派"古文传统,提出"义法"的主张:"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也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望溪先生文集·又书货殖传后》)。"义法"是方苞论文的唯一标准。他所谓"义",指文章的中心思想,实际是从维护封建统治的儒家思想出发的基本观点。他所谓"法",指的是表达中心思想或基本观点的形式技巧,包括结构条理,运用材料、语言等等。从这方面看,他是概括了向来古文家在章法、用语上的一些成就的。如章法上,他主张"明天体要,而所载之事不杂"(《书萧相国世家后》);在用语上,他主张"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中俳巧语"(见《沈莲芳书方望溪先生传后》引):这就是他所追求的"雅洁"。这样,虽不免洗涤过甚,陈规戒律过多,但还是便于学者掌握古文的写作方法的。

  刘大櫆(1698-1780),字耕南,一字才甫,号海峰。他补充了方苞的理论,以为"义理、书卷、经济者",是"行文之实",是"匠人(文人)之材料",而"神、气、音节者",是"匠人之能事"(《论文偶记》)。到了姚鼐(1731-1815,字姬传,号惜抱),既欲合"义理"、"考据"、"文章"为一,又以为"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古文辞类纂序》):显然又是刘大櫆理论之补充。"桐城派"的古文理论是与清中叶的统治思想适应的。他们强调"义"或"义理",强调义理和文章的统一,特别强调文章的一套形式技巧,是要使传统古文更有效地为封建统治服务。

  在写作实践上,"桐城派"古文有自己的特点。他们选取事例和运用语言,只期阐明立意(义的具体化)即中心思想或基本观点所在,不重罗列材料,堆砌文字。他们的文章风貌一般简洁平淡,而鲜明生动不足。特别由于求"雅",语言避忌太多,虽觉妥当自然,终乏活气。他们也有一些较为可取的作品,如方苞的《狱中杂记》、《左忠毅公逸事》,姚鼐的《登泰山记》等。

  "桐城派"古文在当时是孤立的,它受到汉学家和骈文家的共同排斥,钱大昕直谓方苞"未喻乎古文之义法","所得者,古文之糟粕,非古文之神理";并同意"王若霖言,灵皋以古文为时文,却以时文为古文"(《与友人书》)。后来李兆洛也"谓义充则法自具,不当歧而二之"(《答高雨农》)。

  "桐城派"一个支流"阳湖派",以阳湖人恽敬、张惠言为代表。恽敬(1757-1817,字子居)的古文理论与"桐城派"基本相同。只在写作实践上有一些差异。他的文章较有气势,不像"桐城派"那样拘谨枯淡。语言取法于六经史汉,旁及诸子杂书,因而也较有词采。在手法上,"散行中时时间以八字骈语"也是"阳湖派"的一个特点。

  张惠言(1761-1802,字皋文)少为辞赋,后来写古文,取法于刘大櫆的弟子王明甫。他为文学韩愈、欧阳修。但他更有名的是在词的创作上。他反对浙西词派,开创了常州词派。主张意内言外,比兴含蓄,"以国风离骚之情趣,铸温韦周辛之面目",主观上是要提高词在诗史上的地位,使词与风、骚同科。实际是进一步把词引向恍惚迷离、无病呻吟的道路。后继者有周济(1781-1839,字保绪)。他提倡词要有"论世"的作用,认为"诗用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这就是要求词反映现实,批评现实,词应充分发挥其社会作用,不应仅仅成为个人"离别怀思,感士不遇,陈陈相因,唾沈互拾"的无聊玩艺。他有《宋四家词选》,特别推尊辛弃疾,以为"进之以稼轩,感慨时事,系怀君国,而后体尊",具体地说明了他的现实主义观点。周济卒于鸦片战争前夕,他的时代各种社会矛盾已非常明朗尖锐,他的词论比张惠言前进了一大步,反映了现实的要求,是当时进步的文艺思潮的一种表现。

  第三节 汪中及其他骈文家

  唐宋的古文运动,打击了骈文的泛滥,开拓了散文的广阔领域,恢复了散文的传统地位。但要知道,骈、散文并没有绝对严格的界线,骈文所以受到非难,根本在于它"饰其词而遗其意"的形式主义倾向,并不是这种形式本身绝对不可以应用。所以骈文虽一再受打击,被排斥于文苑之外,它依然成为官僚文士一种应用文形式。唐宋以来,骈文并未绝迹。明末"复社"作家提倡并写作骈文。清初亦有不少作家写骈文,着名的如陈维崧等。到了清中叶,出现了更多的骈文作家,呈现"中兴"的气象,成为与"桐城派"古文尖锐对立的一个文派。

  汪中(1744-1794),字容甫,江苏江都人,是这时一个特出的学者和骈文家。他"少苦孤露,长苦奔走,晚苦疾疚",一生"未尝有生人之乐",境遇是很惨的。他早年"私淑顾宁人处士,故尝推六经之旨以合于世用";后来又"为考古文学,实事求是,不尚墨守"(以上引文均见汪喜孙《容甫先生年谱》):终于能从一个书店的学徒,成为一个杰出的学者。他的许多学术论着,合学术与文章为一,别具一格。特别是对先秦诸子的研究,有独创性,实开近代诸子研究的风气。他的思想有显明的进步倾向,"不信释老阴阳神怪之说,又不喜宋儒性命之学,......见人邀福祀祷者,辄骂不休"(江藩《汉学师承记》)。他"生平多谐谑,凌轹时辈,人以故短之"(阮元《淮海英灵集小传》)。实际他"疾恶如风,而乐道人善",与庸俗的官僚士流社会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因此他被目为狂人,一生坎坷不遇。

  汪中早年即以词赋知名,曾有《麋畯文钞》一册行世。又"尝选《哀江南》以下数十篇为《伤心集》"。他的骈文打破向来形式主义作风,"状难写之情,含不尽之意",悲愤抑郁,沉博绝丽。着名的《哀盐船文》,描写扬州江面盐船失火,"坏船百有三十,焚及溺死者千有四百"的经过及惨状,当时主讲扬州安定书院的杭世骏认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

  ......夜漏始下,惊飚勃发。万窍怒号,地脉荡决。大声发于空廓,而水波山立。于斯时也,有火作焉。摩木自生,星星如血。炎光一灼,百舫尽赤。青烟睒睒,熛若沃雪。蒸风气以为霞,炙阴崖而焦爇。始连楫以下碇,乃焚如以俱没。跳踯火中,明见毛发。痛 田田,狂乎气竭。转侧张皇,生涂未绝。倏阳焰之腾高,鼓腥风而一吷。洎埃雾之重开,遂声销而形灭。齐千命于一瞬,指人世以长诀。发冤气之 蒿,合游氛而障日。行当午而迷方,扬沙砾之嫖疾。衣缯败絮,墨查炭屑,浮江而下,至于海不绝。亦有没者善游,操舟若神,死丧之威,从井有仁,旋仁雷渊,并为波臣。又或择音无门,投身急濑,知蹈水之必濡,犹入险而思济;挟惊浪以雷奔,势若济而终坠;逃灼烂之须臾,乃同归乎死地。......且夫众生乘化,是云天常。妻孥环之,绝气寝床;以死卫上,用登明堂;离而不惩,祀为国殇。兹也无名,又非其命。天乎何辜,罹此冤横?游魂不归,居人心绝。麦饭壶浆,临江鸣咽。日堕天昏,凄凄鬼语。守哭屯 ,心期冥遇。惟血嗣之相依,尚腾哀而属路;或举族之沈波,终狐祥而无主。......

  作者带着悲愤的心情,对罹难得表示了深切的同情,文笔明丽自然,凄婉动人。《吊黄祖文》,借祢衡"虽枉天年,竟获知己"的无辜遭遇写自己的"飞辩骋辞,未闻心赏"的不平感慨,"苟吾生得一遇兮,虽报以死而何辞",是对庸俗的官僚士流社会的尖锐讽刺。《狐父之盗颂》,明目张胆地歌颂"大盗","吁嗟子盗,孰如其仁?用子之道,薄夫可敦":显系无穷愤慨,自鸣不平。《经旧苑吊马守真文》,以被损害的妓女自比,实写"一从操翰,数更府主,俯仰异趣,哀乐由人"的苦衷,"事有伤心,不嫌非偶":是对官僚士流社会的沉痛的控诉。又如《自序》、《广陵对》、《黄鹤楼铭》等,都是传诵一时的名文。

  汪中的骈文所以特出于当世,不仅在于他有学问、词采,更重要的在于他有真实的思想感情。他的每一篇作品,都不是率意而为,也不是无所为而为,而是经过长期的准备酝酿、发抒其不得不言的产物。他的骈文,确实如刘台拱《遗诗题辞》所说的"钩贯经史,熔铸汉唐,闳丽渊雅,卓然自成一家"。

  乾嘉之际着名的骈文家还有袁枚、胡天游、洪亮吉、孙星衍、李兆洛等。但成就都有限。

  清中叶的传统文学,虽然作家众多,作品丰富,但总的趋势仍可以说是衰落的。诗的流派,愈变愈多;文有骈、散文的对立,有文笔之争;词亦出现了新派别。这些不同的流派同时并起,各树旗帜,表面上很繁盛,却始终找不到出路,正是封建时代文学回光返照、渐趋没落的表现。

  小结

  清代优秀的文言小说和长篇章回小说对封建制度和统治阶级的揭露批判达到了新的高度,艺术表现也有着显着的提高。作者们继承并发扬了魏晋志怪小说、唐宋传奇、宋元话本,以及明代章回小说的进步传统,创作了《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等着名的作品。《聊斋志异》在广泛搜集民间故事的基础上,创造了具有独特风格的短篇小说,它是明中叶以后"传奇风韵"的继续、又影响了有清一代的文言小说。《儒林外史》的出现标志着讽刺文学发展的新阶段,深刻地揭露现实黑暗,显现社会病态,突出多种矛盾,对近代谴责小说有极大的影响。《红楼梦》以爱情婚姻悲剧为中心,描写了封建末世激烈的阶级斗争,揭示了封建制度必然崩溃的命运;它汲取了《水浒》、《金瓶梅》以及戏曲中的《西厢记》、《牡丹亭》等多方面的创作经验,达到了小说创作的艺术高峰。

  清代传奇、杂剧是明代戏曲发展的继续。《桃花扇》继承并发扬了明中叶后《鸣凤记》等作品的现实主义传统;《长生殿》在继承传奇创作中现实主义传统的基础上,部分吸收了《牡丹亭》等戏曲的浪漫主义手法:它们都抒发了作者的兴亡之感,曲折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清中叶以后,由于作家的脱离现实,艺术上又偏重模拟,文人的戏曲创作便日趋衰落。在人民群众中成长的地方戏曲则日益兴盛,出现了不少表现人民爱憎、富有生活气息的历史戏和地方小戏,为近代京剧、地方戏的发展准备了条件。

  清代在诗、词、散文、骈文的领域里出现了众多的作家和不同的流派,几乎历代盛行的各种文学体裁均有所继承和发展。但由于大多数作家基本上没有跳出拟古主义和形式主义的圈子,所以很少取得更新的成就。不过诗文方面,仍不乏反映社会矛盾、暴露现实黑暗的作品,某些具有进步思想和民族意识的作家的诗文中,现实主义的传统始终在不绝如缕地继续着。这一传统到近代,便为具有反封建反帝国主义的思想意识的知识分子所继承和发展。

  清代诗话、词话、文论、曲话等理论着作十分丰富,对历代创作作了一定的总结;对格律、语言、章法等等的研究着作也很多;此外,文学书籍的整理也取得较大的成绩,选本的数量颇为可观,这是古典文学领域中一笔丰富的遗产,值得我们重视。

  清代统治者在大兴文字狱,禁毁书籍的同时,又倡导理学、用八股文取士,借以收买封建文士。因此,在诗文、小说和戏曲等方面都出现了不少落后的、反动的作品,但是如前所述,具有民主思想和反抗性的作品还是不断出现,并且达到很高的成就。

  清代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个王朝,十八世纪是我国封建社会文化的最后一个繁盛的阶段。十九世纪四十年代随着鸦片战争的爆发,中国进入了旧民主主义革命的时期,文学上也逐渐发生了新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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