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中国文学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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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民族之文字与文学

 

  (一)

  一民族文字文学之成绩,每与其民族之文化造诣,如影随形,不啻一体之两面。故觇国问俗,必先考文识字,非切实了解其文字与文学,即不能深透其民族之内心而把握其文化之真源。欲论中国民族传统文化之独特与优美,莫如以中国民族之文字与文学为之证。

  中国文字由于中国民族独特之创造,自成一系,举世不见有相似可比拟者。而中国文学之发展,即本于此独特创造之文字,亦复自成一系,有其特殊之精神与面貌。即论其语文运用所波及之地域,及其所绵历之时间,亦可谓举世无匹。

  姑就尽人皆晓者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已是三千年前之诗歌。"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仗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此亦是三千年前之史记。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此乃二千五百年前一圣人之言辞。"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此亦二千三百年前一哲人之着作。"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此又二千三百年前哲人之对话。"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又二千数百年前一哲人之格言。诗、书、论、孟、老、庄,为中国二千年来学者尽人必读之书。即在二千年后之今日,翻阅二千年前之古籍,文字同,语法同,明白如话,栩栩如生,此何等事!中国人习熟而不察,恬不以为怪。试游埃及、巴比伦,寻问其土着,于彼皇古所创画式表音文字,犹有能认识能使用者否?不仅于此,即古希腊文、拉丁文,今日欧洲人士能识能读者又几?犹不仅于此,即在十四五世纪,彼中以文学大名传世之宏着,今日之宿学,非翻字典亦不能骤晓也。

  中国人最早创造文字之时间,今尚无从悬断。即据安阳甲骨文字,考其年代已在三千年以上。论其文字之构造,实有特殊之优点,其先若以象形始,而继之以象事(即指事),又以单字相组合或颠倒减省而有象意(即会意)。复以形声相错综而有象声(即形声,或又称谐声)。合是四者而中国文字之大体略备。形可象则象形,事可象则象事,无形事可象则会意,无意可会则谐声。大率象形多独体文,而象事意声者则多合体字。以文为母,以字为子,文能生字,字又相生。孳乳寖多,而有转注。转注以本意相生,本意有感不足,则变通其义而有假借。注之与借,亦寓乎四象之中而复超乎四象之外。四象为经,注借为纬,此中国文字之所谓六书。一考中国文字之发展史,其聪慧活泼自然而允贴,即足象征中国全部文化之意味。

  故中国文字虽原本于象形,而不为形所拘,虽终极于谐声,而亦不为声所限。此最中国文字之杰出所在。故中国文字之与其语言乃得相辅而成,相引而长,而不至于相妨。夫物形有限,口音无穷。泰西文字,率主衍声。人类无数百年不变之语言,语言变,斯文字随之。如与影竞走,身及而影又移。又如积薪,后来居上。语音日变,新字叠起。文字递增,心力弗胜。数百年前,已成皇古。山河暌隔,即需异文。欧洲人追溯祖始,皆出雅里安种。当其未有文字之先,业已分驰四散,各阅数千年之久。迨其始制文字,则已方言大异,然犹得追迹方言,穷其语根,而知诸异初本一原。然因无文字记载,故其政俗法律,风气习尚,由同趋异,日殊日远。其俗乃厚己而薄邻,荣今而蔑古,一分不合,长往莫返。

  至于中国,文字之发明既早,而语文之联系又密。形声字,于六书占十之九。北言河洛,南云江漾,方言各别,制字亦异。至于古人言厥,后世言其。古人称粤,后人称曰,亦复字随音变,各适时宜。故在昔有右文之编,近贤有文始之缉,讨源文字,推本音语。故谓中国文字与语言隔绝,实乃浅说。惟中国文字虽与语言相亲接,而自具特有之基准,可不随语言而俱化,又能调洽殊方,沟贯异代,此则中国文化绵历之久,镕凝之广,所有赖于文字者独深也。

  (二)

  中国文字又有一独特之优点,即能以甚少之字数而包举甚多之意义。其民族文化绵历愈久,镕凝愈广,而其文字能为之调洽殊方,沟贯异代,而数量不至于日增,使其人民无不胜负荷之感,此诚中国文字一大优点。考之《说文》,如曰:"骘,牡马也。"今则径称牡马。又马一目白曰??,今径称马一目白。又马浅黑色曰騩,今则径称马色浅黑。又马衔脱曰骀,今径称马衔脱。牧马之苑曰駉,今径称牧马苑。此类不胜枚举。古言牡马声若郅,故特象声造此骘字。后世语变,只称牡马,或曰雄马、公马,则骘语既废,骘字亦不援用。此因语言之变,自专而通,而文字随之简省,其例一也。

  又如《方言》:"亟、怜、怃、?,爱也。东齐海岱之间曰亟;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相敬爱谓之亟;陈楚江淮之间曰怜;宋卫邠陶之间曰怃或曰?。又如眉、梨、耋、鲐,老也。东齐曰眉;燕代之北鄙曰梨;宋卫兖豫之内曰耋;秦晋之郊,陈兖之会曰耇鲐。"夫爱而曰亟,老而曰梨,倘各依方言,自造新字,则文字既难统一,而方言亦且日淆。因中国早臻一统,能以政治握文字之枢纽。周尚雅言,秦法同文,于是亟、怜、怃、?,必曰爱。眉、梨、耋、鲐,必曰老。文字不放纷,语言亦随之凝聚。今虽遐陬僻壤,曰爱、曰老,无不晓领。以文字之明定,驭语言之繁变。故今中国虽广土众民,燕、粤、吴、陇,天旷地隔,而文字无不一致。抑且语言亦相通解。凡《尔雅》、《方言》之所载,转注互训之所通,约定俗成,渐趋一致,此又语言之变,自别而通,而文字随之简省,其例二也。

  由第一例言之,后世有事物新兴,而必有新兴之言语。轮船铁路,电影飞机,凡此之类,即以旧语称新名。语字不增,而义蕴日富。近人有谓当前事物,求之雅言,皆有相应字语可以借用,如车轮外胎,寻之古文,曰??、曰辋。车行暂止,曰辍。然今直言车胎,或曰橡皮车胎,不必复用古文??辋诸字,又不必别创橡辋橡??之名。更不必为橡皮车胎另造新字。至车行暂止,则直言车站,不必假借辍字,更不必再制新字。此见中国语言文字之简易而生动。辍之与??未必雅,车站车胎未必俗。盖中国语字简洁,一字则一音,一音则一义。嗣以单音单字,不足济用,乃连缀数字数音,而曰车站,曰橡皮车胎,即目之为一新字亦无不可也。如此连缀旧字以成新语,则新语无穷,而字数仍有限,则无穷增字之弊可免。抑且即字表音,而字本有义,其先则由音生义,其后亦由义缀音。如是则音义回环,互相济助,语音之变不至于太骤,而字义之变又不至于不及。此中国文字以旧形旧字表新音新义之妙用一也。

  惟其音义回环相济,故方言俗语,虽亦时时新生,而终自环拱于雅文通义之周侧,而相去不能绝远,逡巡既久,有俗语而上跻雅言之列者,有通文而下降僻字之伍者。故中国文字常能消融方言,冶诸一炉。语言之与文字,不即不离,相为吞吐。与时而俱化,随俗而尽变。此又中国文字不主故常,而又条贯如一,富有日新,而能递传不失之妙用二也。

  (三)

  世界各民族最古文字,主要有埃及、巴比伦、中国三型。其先皆以象形为宗,然就此三者之体制而较论之,则实以中国文字为最优。巴比伦楔形文字,尽作尖体,纵横撇捺,皆成三角,又一切用直线,如手字作 ,日字作◇,颇难繁变。埃及文则竟如作画,其文字颇未能脱离绘画而独立。中国文字虽曰象形,而多用线条,描其轮廓态势,传其精神意象,较之埃及,灵活超脱,相胜甚远。而中国线条又多采曲势,以视巴比伦专用直线与尖体,婀娜生动,变化自多。巴埃文字既难演进,则惟有改道易辙。故象形之后,皆继之以谐声。然巴埃之谐声字复与中土形声有异,巴埃谐声特如画谜,画谜以图代字,某字有若干音,就用若干同音物象拼合之。姑以中国语作例为说,如造杀字,则画上狮下鸭二形,狮鸭切声杀,此则狮鸭两形仅等于一音符,不复是图像。然其语言,不受文字控制,则不能如我之简洁,一字多音,则借图谐声,其道亦苦。巴埃文字,演进不深,职由此故。今所知者,埃及才有千余字。亚述亦尔。而中国殷墟龟甲出土者逾十万片,略计字数当在四千以上。此则我皇古先民仓、诵圣智,艺术聪颖,胜越巴埃之一证也。

  盖中国文字虽曰形符,实多音标。而形声会意,错综变化,尤臻妙境。姑举古声之一例言之。大抵古语作辟音者,皆有分开在旁之意,故臂,上肢在身两旁也。壁,室之四旁也。擘,大指独分一旁也。躄,下肢离披不良于行也。擗,以手裂物分两旁也。劈,刀剖物开也。襞,布幅两旁相缝叠也。璧,玉佩身旁也。嬖,女宠旁侍也。僻,屏开一边,侧陋邪僻,不在正道也。辟,门开两旁也。避,走向旁去也。譬,以旁喻正,使人晓了也。癖,宿食不消,僻积一旁也。又嗜好所偏也。故凡形声字,声亦有义,形声实亦会意也。再进言之,声相通转,义亦随之,如辟通边,边通旁,又通偏,故通其声斯识其义。凡谓中国文字仅为一种形符者,皆不识中国文字之荒言也。

  巴埃古文字,窒于演进,于是有腓尼基人变其趋向,不用字母集合,而用分音集合。借形定声,拼声成字。希腊人袭其成法,以子母音相配,遂为近代欧洲文字之肇始。故希腊人非能自创文字,特承袭之于腓尼基。腓尼基人亦非能自创文字,特承袭之于埃及与巴比伦。巴埃古文字已途穷路绝,而腓尼基变之,然其初则商人用于账簿作记号而已。然既易新辙,其事乃突飞猛进,迥异故态。文字随语言而转化,于是乃得与年与境相逐尽变。最近数百年来,欧西诸邦,各本其方言竞创新字,相去不百里而文字相异,抑且相去不百年而文字又相异。其字数之激急增加,若足以适应于社会事物之日新无穷,而又简易敏疾,明白准确,足以尽其记录传达之功用。就英文言,其普通字书,所收单字,常逾四五万。而回顾吾国则三千数百年以前,即就贞卜文字言,已有四千字之多,乃秦汉一统,李斯之《仓颉》,赵高之《爰历》,胡毋敬之《博学》等篇,都其文字,不过三千三百。下逮东汉许叔重撰集《说文解字》,所收字数,乃及九千三百余文。若去其所谓重字一千一百余,则仍仅八千余字。然此乃字书,体尚广搜。纵有逸文,殊不能多。民国以来,《中华大字典》所收四万余字。然亦备存体制,非关实用。清乾隆朝武英殿聚珍版,先刻枣木活字,共约六千数百字。四库巨着,唐宋鸿编,所用文字,约略可包。至于今日社会俗用,则一千二百字便绰有余裕矣。或者遂疑中国文字本体有缺,不便演进。不悟中土造字,轨途本宽。四象六书,格律精妙,明其条例,可应繁变,随时增创,不待仓、诵。故膏易为糕,饧转为糖。比如迹、蹟、谋、??,虽分雅俗,要皆别造。秦皇改皋为罪,宋帝改騧为??,此等事例,不胜罗举。则中国文字实非增创之难,乃由中国文字演进,自走新途,不尚多造新字,重在即就熟用单字,更换其排列,从新为缀比,即见新义,亦成为变。故谓中国文字仍以单字单音为用者,是又不识中国文字之荒言也。

  (四)

  或疑中国文字不适于科学发展,其实中国科学亦别有发展。其文字构造,亦即一种科学也。又如以中国文字翻译欧西科学,亦绝不见困难扞格。或疑中国文字不适于哲学思辨,此乃中西文化根本一异,非中国思辨无逻辑,乃中国人之思辨逻辑,自与欧人有不同。今以中国文字翻译欧西古今哲人着作,亦非不能明达尽意。或疑中国文字不适于群众教育,则当知中国教育不普及,仍自另有因缘,非关文字艰深。昔寓北平,有所谓小报者,车夫走卒,人手一纸,销售甚广。顷来川中,乡农村老,亦多能识字作浅易书简者。此等皆受村塾旧式教育,历岁无多。若谓其下笔不能文从字顺,又不能阅读高文典册,则西国教育普及,其国民入学读书七八年,如英美诸邦,入其乡僻,亦复拼音不准确,吐语不规律者比比皆是。彼中亦自有高文典册,虽近在三四百年间,即如莎翁戏剧,英伦伧粗,岂尽能晓?若中国经济向荣,国家积极推行国民教育,多培良师,家弦户诵,语文运用,岂遽逊于他邦。欧语同一根源,英人肄法文,法人习德语,寒暑未周,略能上口。骤治华籍,惊诧其难。今中土学者,群学西文,少而习之,朝勤夕劬,率逾十载,其能博览深通,下笔条畅者,又几人乎?今既入黉序,即攻西语,本国文字,置为后图,故书雅记,漫不经心。老师宿儒,凋亡欲尽,后生来学,于何取法?卤莽灭裂,冥行摘埴,欲求美稼而希远行,其犹能识字读书,当相庆幸。而尚怪中国文字之艰深,遂有倡废汉字,创造罗马拼音者,呜呼!又何其颠耶?

  (五)

  其次请论文学。中国民族素好文学。孔子删诗,事不足信。然当时各国风诗,亦决不尽于今《诗经》十五国风之所收,即《左传》所载可证。而十五国风所载各诗,凡以登之庙堂,被之管弦,则殆已经王朝及各国士大夫之增润修饰,非复原制。故此十五国风,以今地言之,西逾渭至秦,东逾济达齐,南逾淮至陈,北逾河至唐,分布地域,甚为辽阔。而风格意境,相差不太远,则早已收化一风同之效矣。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又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辱君命。"是知文学趣味之交会,亦即当时国际沟通一大助力也。吴季札聘鲁,请观周乐,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国未可量也。"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其周之旧乎?"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为之歌陈,曰:"国无主,其能久乎?"当时声诗一贯,所谓十五国风,乃与雅颂同一雅言,同一雅乐,固已经一番统一之陶铸,而季子闻乐知俗,则此十五国风,仍未脱净风土气味也。然循此而往,中国文学之风土情味日以消失,而大通之气度,日以长成。虽亦时有新分子渗入,如汉、淮、江、海之交,所谓楚辞吴歌,此乃十五国风所未收,而战国以下崛起称盛。然骚赋之与雅诗,早自会通而趋一流。故楚辞以地方性始,而不以地方性终,乃以新的地方风味与地方色彩融入传统文学之全体而益增其美富。《汉书·艺文志》载,吴楚汝南歌诗十五篇,燕代讴雁门云中陇西歌诗九篇,邯郸河间歌诗四篇,齐郑歌诗四篇,淮南歌诗四篇,左冯翊秦歌诗三篇,京兆尹秦歌诗五篇,河东蒲坂歌诗一篇,洛阳歌诗四篇,河南周诗七篇,周谣歌诗七十五篇,周歌诗二篇,南郡歌诗五篇。此所谓汉乐府,亦即古者十五国风之遗意,亦自不脱其乡土之情味与色调。然当时文学大流,则不在风诗而在骚赋。魏晋以下诗人模拟乐府旧题者绵缀不绝。此如汉人之效为楚辞,前此地方性之风味,早已融解于共通之文学大流,实不在其能代表地方性,而尤在其能代表共通性。此即所谓雅化也。若以今人观念言之,则中国人之所谓雅,即不啻今日言国际文学与世界文学也。而中国人之所谓俗,实即相当今日所谓之民族文学与国别文学。

  鄂君子晢泛舟新波,越人拥楫而歌曰:"滥兮拚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鄂君曰:"吾不知越歌,试为我楚说之。"乃召译使楚说之。曰:"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此所谓越歌而楚说之者,其实即俗歌而雅说之者也。当是时,楚已雅化而越仍随俗,继此以往,则越亦雅化。故中国文学乃以雅化为演进,而西洋文学则以随俗而演进。彼之越人,自随其俗,自制新字,而歌俗歌,不求于楚说。故使今人不识古语,英人不通法字,其近代各国乡土文学之开始,先后略当中国明代嘉、隆、万历之际,则如中国人治文学而推极祖始于归有光、王世贞诸人而已。今若为中国人讲文学而命其自限于归、王以下,岂所心甘。且不仅此也,苏格兰人有以苏格兰方言写诗,而英人或称之为半外国的。法国南方诗人用其旧省土语写诗,而法人不认以为法诗人。可知中国文学上之尚雅化,其事岂可厚非。

  (六)

  中西文学异征,又可以从题材与文体两端辨之。西方古代如希腊有史诗与剧曲,此为西方文学两大宗,而在中土则两者皆不盛。此何故?曰,此无难知,盖即随俗与雅化两型演进之不同所致也。荷马略当耶稣纪元前九世纪,适值中国西周厉宣之际。其时希腊尚无书籍,无学校,无戏院,亦尚无国家,无市府。"夕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荷马当时,亦复如是。若在中国,则崧高、烝民、韩奕、江汉、六月、采芑、车攻、吉日、鸿雁、庭燎、斯干、无羊,风雅鼓吹,斯文正盛。中国当大一统王朝中兴之烈,其文学为上行。希腊在支离破碎,漫无统纪之时,其文学为下行。故中国古诗亦可以征史,而史与诗已分途。希腊则仅以在野诗人演述民间传说神话而代官史之职,此一不同也。循是以下,不数百年,孔子本鲁史为《春秋》,左丘明聚百二十国宝书成《左传》,其时中国史学已日臻光昌,而诗书分科,史之与诗,已有甚清晰之界线。《荷马史诗》之写定年代,今虽无从悬断,虑亦不能与此大相悬绝。正以中国早成大国,早有正确之记载,故如神话剧曲一类民间传说,所谓齐东野人之语,不以登大雅之堂也。

  其后中国大一统局面愈益焕炳,文化传统愈益光辉,学者顺流争相雅化。荆楚若较迟,观于今传楚辞,南方神话传说,可谓极盛。然楚骚亦复上接风诗之统,盖屈原、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莫不随俗味薄而雅化情深。故楚辞终为中国古代文学一新芽,终不仅以为楚人之辞而止。下逮汉初,蜀中文化亦辟。今观《蜀王本纪》,《华阳国志》所载,其风土神话,亦殊玮瑰绝丽。然以司马相如不世卓荦之才,终亦不甘自限于乡土,未尝秉笔述此以媚俗。必远游梁国,一时如齐邹阳、淮阴枚乘、吴严忌夫子之徒,诸侯游士皆萃。相如既得与居数年而着子虚之赋,遂卓然成汉赋大国手。若使相如终老临邛成都间,不事远游,不交东方学士,不寄情于雅化,自以蜀语说蜀故而媚于蜀之乡里,则适成其为一蜀人而已矣。苟蜀人群相慕效,则流风所被,亦将知有蜀不知有中国,蜀人早为夜郎之自大矣。蜀之先有楚,楚之先有齐,若复一一如此,则齐楚亦夜郎也。中国皆夜郎,则中国常此分裂,常此负隅,亦如今西欧然。越歌不楚说,蜀才不东学。随俗而不雅化,固非中国人之所愿,然则纵使有负鼓盲翁如荷马其人者,生于斯时,挟其齐谐志怪之书,遍历三齐七十余城,歌呼淋漓,绘声绘色,亦仅如下里巴人,而不能为阳春白雪。俗人护之,雅士呵之,若之何而牢笼才杰,播为风气,而成其为文学之正统乎?

  戏剧之不盛于中国,其理亦尔。伊士奇悲剧第一次获奖之年,正孔子自卫返鲁之岁(西元前四八四)。孔子曰:"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雅典文明,即限以雅典一城为中心。文学家之戏院,犹之政治家之演说台,其所能邀致之听众有限。春秋时未尝无优伶,优孟衣冠,惟妙惟肖,亦足感悟于楚王,而有其所建白。然志在行道天下者,则于此有所不暇、不屑,故在西土其文化常为中心之密集,在东方则常为外围之磅礴,惟其为中心之密集,故其文人之兴感群怨,亦即专注于此密集之中心。雅典有戏剧作家端由是起。惟其向外磅礴,故其文化空气不免广而稀,则一时文人之兴感群怨,自不甘自限于此稀薄疏落之一隅,而不得不总揽全局,通瞰大体。具体乃剧曲所贵。故亚里斯多芬之喜剧,乃即以同时人苏格拉底为题材。若在中国,则临淄剧情不习熟于咸阳,鄢郢衣冠不见赏于邯郸。局于偏方,格于大通,诚使中国有伊士奇、斯多芬,斯亦一乡里艺人而已。彼且终老于社庙墟市间,徒供农夫野老市侩走卒之欣赏而赞叹,流连而绝倒。纵其翱翔都邑,揖让王侯,简兮简兮,亦非贤者所安。故中国民族文学之才思,乃不于戏剧见之也。

  然则中国文学之取材常若何?曰,西方文学取材,常陷于偏隅,中国文学之取材,则常贵于通方。取材异,斯造体亦不同。以民间故事神话为叙事长诗,为剧本,为小说,此西方文学之三大骨干,在中国亦皆有之,而皆非所尚。中土着述,大体可分三类:曰,史;曰,论;曰,诗。中国人不尚作论,其思辨别具蹊径,故其撰论亦颇多以诗史之心情出之,北溟有鱼,论而近诗。孟子见梁惠王,论而即史。后有撰论,大率视此。诗史为中国人生之轮翼,亦即中国文化之柱石。吾之所谓诗史,即古所谓诗、书。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絜静精微,则为易教。诗书之教可包礼乐,易则微近于论。木落而潭清,归真而返朴,凡不深于中国之诗与史,将不知中国人之所为论。史籍浩繁,史体恢宏,旁览并世,殆无我匹。中国民族之文学才思其渗透而入史籍者,至深且广。今姑不论而论诗。诗者,中国文学之主干。诗以抒情为上。盖记事归史,说理归论,诗家园地自在性情。而诗人之取材,则最爱自然。宇宙阴阳,飞潜动植,此固最通方,不落偏隅之题材也。然则风花雪月,陈陈相因,又何足贵?不知情景相融,与时俱新。有由景生情者,有由情发景者。故取材极通方,而立意不蹈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杨柳之在诗三百,固屡见不鲜。然后人曰:"忽见陌头杨柳色",此又一杨柳也。"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又一杨柳也。中国诗人上下千万数,诗集上下千万卷,殆无一人不咏杨柳,殆无一集无咏杨柳诗。然不害光景之常新。"月出皎兮",月之在诗三百,又屡见不鲜。然后人曰:"明月出天山",此又一月也。"暗香浮动月黄昏",此又一月也。诗人千万数,诗集千万卷,何人不咏月,何集不有咏月诗?然亦不害其光景之常新。天上之明月,路旁之杨柳,此则齐秦燕越,共睹共晓,故曰,通方也。次乎自然则人事。即如萧选所分诸类,如燕饯,游览、行旅、哀伤,大率皆人人所遇之事,亦人人所有之境,则亦通方也。否则如咏史、咏怀,史既人人所读,怀亦人人共抱。要之,其取材皆贵通国通天下,而不以地方为准。

  (七)

  中西文学萌茁,环境之不同,精论之,则有影响双方文学家内心情感之相异者。文学必求欣赏,要求欣赏对象之不同,足以分别其文学创造之路径。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非郢人则匠石无所运其斤。文学亦然。文学萌茁于小环境,故其作者所要求欣赏其作品之对象,即其当身四围之群众。而其所借以创作之工具,即文学,又与其所要求欣赏对象之群众所操日常语言距离不甚远。故诸作家常重视现实,其取材及表达,常求与其当身四围之群众密切相接。因此重视空间传播,甚于其重视时间绵历。一剧登台,一诗出口,群众之欢忻赞叹,此即彼之钟子期与郢人也。而所谓藏诸名山,传诸其人,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此乃中土所尚。因其文学萌茁于大环境,作者所要求欣赏其作品之对象,不在其近身之四围,而在辽阔之远方。其所借以表达之文字,亦与近身四围所操日常语言不甚接近。彼之欣赏对象,既不在近,其创作之反应,亦不易按时刻日而得。因此重视时间绵历,甚于重视空间散布。人不知而不愠,以求知者知。钟子期之与郢人,有遥期之于千里之外者,有遥期之于百年之后者。方扬子云之在西蜀,知有司马相如耳。故司马赋子虚、上林,而彼即赋长杨、羽猎。及久住长安,心则悔之,曰:"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于是草《太玄》模《周易》,曰:"后世有扬子云,必好之矣。"其所慕效者在前世,其所期望者在后世。下帘寂寂,斯无憾焉。若演剧之与唱诗,则决不能然。苟无观者何为演?苟无听者何为唱?故而西方文学家要求之欣赏对象,即在当前之近空,而中国文学家要求之欣赏对象,乃远在身外之久后。此一不同,影响于双方文学心理与文学方法者至深微而极广大。故西方文学尚创新,而中国文学尚传统。西方文学常奔放,而中国文学常矜持。阮籍孤愤,陶潜激昂,李白豪纵,杜甫忠恳,而皆矜持,尊传统。所谓纳之轨物,不失雅正。故西方文学之演进如放花炮,中国文学之演进如滚雪球。西方文学之力量,在能散播,而中国文学之力量,在能控搏。此又双方文学一异点也。

  古者声诗一贯,诗三百皆以被管弦。而颂之为体,式舞、式歌,犹演剧也。然声常为地域限。强楚人效北音,强齐人效西音,终非可乐。故自汉而后,乐府亦不为文学正宗,而音乐之在中国亦终不能大盛。魏晋而下,钟王踵起,书法大兴。书法固不为地域限,虽南帖北碑,各擅精妙,而结体成形,初无二致。抑且历久相传,变动不骤。故中国文人爱好书法,遂为中国特有之艺术,俨与音乐为代兴。学者果深识于书法与音乐二者兴衰之际而悟其妙理,则可以得中国传统文化之一趣,而中国文学演进之途径,亦可由此相推而深见其所以然之故矣。

  (八)

  然所谓中国文学贵通方,非谓其空洞而无物,广大而不着边际。谓中国文学尊传统,亦非谓其于当身四围漠不经心。中国文人常言文以载道,或遂疑中国文学颇与现实人生不相亲。此又不然。凡所谓道,即人生也。道者,人生所不可须臾离,而特指其通方与经久言之耳。夫并论中西,非将以衡其美丑,定其轩轾。如实相比,则即彼而显我,拟议而易知也。谓西方文学有地方性尚创新,非谓其真困于邦域,陷于偏隅,拘墟自封,花样日新,而漫无准则也。谓中土文学贯通方尊传统,亦非谓其陈腐雷同,无时地特征,无作者个性也。盖西方文学由偏企全,每期于一隅中见大通。中土文学,则由通呈独,常期于全体中露偏至。故西方文学之取材虽具体就实,如读莎士比亚、易卜生之剧本,刻画人情,针砭时滞,何尝滞于偏隅,限于时地?反观中土,虽若同尊传统,同尚雅正,取材力戒土俗,描写必求空灵,然人事之纤屑,心境之幽微,大至国家兴衰,小而日常悲欢,固无不纳之于文字。则乌见中土文学之不见个性,不接人生乎。今使读者就莎士比亚、易卜生之戏剧而考其作者之身世,求见其生平,则卷帙虽繁,茫无痕迹。是西方戏剧虽若具体就实,而从他端言之,则又空灵不着也。若杜甫、苏轼之诗,凡其毕生所遭值之时代,政事治乱,民生利病,社会风习,君臣朋僚,师友交游之死生离合,家人妇子,米盐琐碎,所至山川景物,建筑工艺,玩好服用,不仅可以考作者之性情,而求其歌哭颦笑,饮宴起居,嗜好欢乐,内心之隐,抑且推至其家庭乡里,社会国族,近至人事,远及自然,灿如燎如,无不毕陈,考史问俗,恣所渔猎。故中国文学虽曰尚通方、尚空灵,然实处处着实,处处有边际也。

  (九)

  中国文学之亲附人生,妙会实事,又可从其文体之繁变征之。史体多方,此姑勿论。专就诗言,三百篇之后,变之以骚赋,广之以乐府。魏晋以下,迄于唐人,诗体繁兴,四言、五言、七言,古近律绝,外而宇宙万变,内而人心千态,小篇薄物,无不牢笼。五代以下有词,宋元以下有曲,途径益宽,无乎不届。汉魏以下之文章,凡萧选所收,后世谓之骈体,大多皆赋之变相耳。此可名曰散赋。韩愈以下之文章,凡姚选所收,后世谓之古文,则亦诗之变相耳。可名之曰散诗。大凡文体之变,莫不以应一时之用,特为一种境界与情意而产生。又不徒此也,前言西土文学下行,中土文学上行,此亦特举一端言之。中国文化环境阔而疏,故一切宗教、文学、政治、礼律,凡所以维系民族文化而推进之者,皆求能向心而上行。否则国族精神散弛不收。然而未尝不深根宁极于社会之下层,新源之汲取,新生之培养,无时不于社会下层是资是赖。文学亦莫能逃此。"文以载道",正为此发。及于交通日变,流布日广,印刷术发明,中国文学向下散播活动亦日易。故自唐以来小说骤盛,并有语体纪录,始乎方外,果及儒林。宋元以来,说部流行,脍炙人口,如《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诸书,独《红楼梦》年代较晚,《水浒传》尚当元末,乃在西历十四世纪之后半。其时欧洲民族国家尚未成立,近代英法德俄诸国新文字尚未产生。《三国演义》倘稍后,亦当在近代欧洲各国新文学出世之前。若论禅宗语体纪录,则更远值西历八世纪之初期。近人震于西风,轻肆讥病,谓中国文字仅上行不下逮,此则目论之尤。岂有文不下逮而能成其为文者?至于晚明昆曲,其剧情表演之曲折细腻,其剧辞组织之典雅生动,其文学价值之优美卓绝,初不逊于彼邦,而论其流行年代,亦正当与英伦莎翁诸剧先后比肩。昆曲何以产生于晚明之江南?此亦由当时江浙一带文化环境小而密,学者聪明,乐于随俗,而始有此等杰作之完成。元代戏曲盛行,则由蒙古入主,中国传统政治破坏,学者聪明无所泄,故亦转向于此。雅化不足以寄情,乃转而随俗。向上不足以致远,乃变而附下。此正足证吾前此之所论。凡中国文学演进之特趋,所以见异于西土者,自有种种因缘与相适应而感召。而唐宋以来随俗向下之一路,愈趋愈盛,并有渊源甚古,惟不为中国文学之正趋大流耳。

  (十)

  民国以来,学者贩稗浅薄,妄目中国传统文学为已死之贵族文学,而别求创造所谓民众之新文艺。夫文体随时解放,因境开新,此本固然,不自今起。中国文字虽与口语相隔,然亦密向追随,不使远睽。古文句短而多咽灭,唐宋以下句长而多承补,若驰若骤,文章气体常在变动之中。而晚清以来,文变益骤,骎骎乎非辔勒之所能制。语体之用,初不限于语录与说部,则诏令、奏议、公告诸体,亦多用之。诗求无韵,亦非今创,唐宋短篇古文,味其神理,实散文古诗耳。今求于旧有轨途之外,别创新径,踵事增美,何所不可。而张皇太过,排击逾情,以为往古文语,全不适于当前之用,则即如林纾译西洋说部,委悉秾织,意无不达。谓其不解原本,转翻有譌,此洵有之。谓其所操文笔已属死去,不足传达文情,苛论曲谳,宁非欺世?而颓波骇浪,有主尽废汉字而为罗马拼音者,有主线装书全投毛厕者,趋新之论转为扫旧。一若拔本塞源,此之不塞,则彼之不流。则往古文体不变,岂必全废旧制,始成新裁?谬悠之论,流弊无极!欲尽翻中国文学之臼窠,则必尽变中国文化之传统,此如蚍蜉撼大树,"王杨卢骆当时体,不废江河万古流。"杜老深心,固已深透此中消息矣。

  抑且又有进者,文运与时运相应,文字语言,足以限思想,亦足以导行动。故忠厚之情,直大之气,恢博之度,深静之致,凡文学之能事,如风之散万物,其在社会,无微不入,无远弗届,而为时也速,有莫之见,莫之知而忽已然者。故时运之开新,常有期于文运之开新。而文薄风嚣,衰世之象,亦必于是见之。斯时也!则刻薄为心,尖酸为味,狭窄为肠,浮浅为意。俏皮号曰风雅,叫嚣奉为鼓吹,陋情戾气,如尘埃之迷目,如粪壤之窒息。植根不深,则华实不茂。膏油不滋,则光彩不华。中国固文艺种子之好园地也。田园将芜胡不归?窃愿为有志于为国家民族创新文艺者一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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