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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唐文人干谒之风
唐代士人干谒之风特盛,姚铉《唐文粹》至专辟《自荐书》两卷。而韩昌黎三《上宰相书》,乃独为后世所知。考此风之盛,厥有数因。昔孔丛子载子思告曾子曰:
时移世异,人各有宜。当吾先君,周制虽毁,君臣固位,上下相持,若一体然。夫欲行其道,不执礼以求之,则不能入。今天下诸侯,方欲力争,竞招英雄以自辅翼。此乃得士则昌,失士则亡之秋,汲于此时不自高,人将下吾,不自贵,人将贱吾。舜禹揖让,汤武用师,非故相诡,乃各时也。
孔丛子虽伪书托辞,然战国游士自高自贵之风,则抉发根源,言之甚析。隋唐以降,科举进士之制新兴,穷阎白屋之徒,皆得奋而上达。其先既许之以怀牒自列,试前又有公卷之预拔,采声誉,观素学,若不自炫耀,将坐致湮沉。皇甫湜《答李生第二书》(见《全唐文》卷六八五)谓:
近风教偷薄,进士尤甚,乃至一谦三十年之说,争为虚张,以相高自谩。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阮籍为老兵矣。笔语未有骆宾王一字,已骂宋玉为罪人矣。书字未识偏傍,高谈稷契。读书未知句度,下视服郑。此时之大病。
此正子思之所以语曾子者。且唐代进士及第,仍未释褐,先多游于藩侯之幕。诸侯既得自辟署,故多士奔走,其局势亦与战国相近。不如西汉掾属之视乡评为进退。此有以长其干谒之风者一矣。且门第承荫袭贵之风既渐替,其先我而达者,方其未显,潦倒犹吾,凡所以激其竞进之气而生其攀援之想,此有以长其干谒之风者二矣。其言之尤坦率而倾渴者,则有如王冷然之《论荐书》。(见《全唐文》卷三九四)书曰:
将仕郎守太子校书郎王冷然,谨再拜上书相国燕公(张说)阁下。昔者公之有文章时,岂不欲文章者见之乎?未富贵时,岂不欲富贵者用之乎?今公贵称当朝,文称命代,见天下未富贵有文章之士,不知公何以用之?公一登科甲,三至宰相,是因文章之得用,于今亦三十年。后进之士,公勿谓其无人。长安令裴耀卿,于开元五年掌天下举,擢仆高第。今尚书右丞王邱于开元九年掌天下选,授仆清资。二君若无明鉴,宁处要津。仆亦有文章思公见,亦未富贵思公用。主上开张翰林,引公富贵功成,纳才子,公以傲物而富贵骄人。为相以来,竟不能进一善,拔一贤。文章命遂,惟身未退耳。仆见相公事方急,不可默诸桃李。会闻人之言或中,犹可收以桑榆。仆去冬有诗赠奋爱子协律,有句云:"官微列倚玉,文浅怯投珠。"会且看此十字,则知仆曾吟五言,亦更有旧文愿呈。如会用人盖已多矣,仆之思用其来久矣。拾遗补阙宁有种,仆虽不佞,亦相公一枝桃李也。愿相公进贤为务,下论仆身求用之路,则仆当持旧文章而再拜来也。
此已胁挟谄媚兼用,无所不至其极矣。而其《与御史高昌宇书》,(见《全唐文》卷三九四)言之尤浅迫而无蕴。书曰:
仆虽幼末,未闲声律,辙参举选。公既明试,量拟点额,今年春三月及第。往者虽蒙公不送,今日亦自致青云。天下进士有数,自河以北,惟仆而已。光华藉甚,不是不知。仆困穷如君之往昔,君之未遇,似仆之今朝。因斯而言,相去何远。君是御史,仆是词人,虽贵贱之间,与君隔阔,而文章之道,亦谓同声。试遣仆为御史,君在贫途,见天下文章精神气调得如王子者哉。望御史今年为仆索一妇,明年为留心一官。幸有余力,何惜些些。此仆之宿憾,心中不言,君之此恩,顶上相戴。倘也贵人多忘,国士难期,仆一朝出其不意,与君并肩台阁,侧眼相视,公始悔而谢仆,仆安能有色于君乎。
观王氏此等文字,其意气状态,何异乎战国纵横之策士。惟战国诸侯分疆,而今则大唐一统。战国重兵谋国策,今则惟文翰诗赋,仅此为异耳。至其欲富贵而尚术数,高自炫鬻,不羞陈乞,而必期于一得,则正二世之所同似也。(又卷三○六有张楚《与达奚侍郎书》,卷三三一有王昌龄《上李侍郎书》,又卷三三二有房琯《上张燕公书》,皆可互看,不具举。)
其尤恢奇自喜,直模仿战国策士为文者,则有如袁参之《上中书令姚令公元崇书》。(见《全唐文》卷三九六)书曰:
参将自托于君以重君。请以车轨所至,马首所及,掩君之短,称君之长。若使君遭不测之祸,参请伏死一剑以白君冤。若使君因缘谤书,卒至免逐,则参以三寸之舌,抗义犯颜,解于阙廷。朝廷之士议欲侵君,则参请以直辞先挫其口,眦血次污其衣。使君千秋万岁后,门?卒有饥寒之虞,参请解裘推哺,终身奉之。参于君非有食客之旧,门生之恩,然行年已半春秋,金尽裘敝,唇腐齿落,不得成名,独念非君无足依,故敢以五利求市于君。参亦非天下庸人也,厚利可爱。昔蒯人卖冰于市,客有苦热者,蒯人欲邀客数倍之利,客怒而去,俄而冰散。今亦君卖冰之秋,而士买冰之际,有利则合,艺宜失时。愿少图之,无为蒯人之事也。
与此书相类者,尚有任华《与庚中承书》,(见《全唐文》卷三七六)书曰:
昔侯赢邀信陵君车骑过屠门。王生命廷尉结袜。仆所以邀明公枉车骑过陋巷者,窃见天下有识士,品藻当世人物,或以君恃才傲物。仆故以国士报君,欲浇君恃才傲物之过而补君之阙。乃踌躇数日不我顾,意者耻从卖醪博徒游乎。昔平原君斩美人头,造躄者门,宾客由是复来。今君犹惜马蹄不我顾,仆恐君之门客,于是乎解体。(又任华尚有《上京兆杜中丞书》。《告辞京尹贾大夫书》。又《上严大夫笺》。及卷四五二邵说《上中书张舍人书》。皆可互看,不具举。)
此则其胸襟吐属,全肖战国策士,无怪乎安史一起,割据河朔,番将擅制,而中国谋士文人,驰骋服事其间,而恬不以为耻矣。李白《与韩荆州书》(见《全唐文》卷三四八)亦谓:
白陇西布衣,流落是叹。十五好剑术,偏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代卿相。(又《上安州裴长史书》可参看)
此等意态,亦与战国策士无异。此可见当时之士风世尚,而白之晚节不终,宜无足怪。至韩昌黎《上宰相书》,既一既二而不得意,乃至于三上,其书曰:
愈之待命四十余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贽,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楚。今天下一君,四海之国,舍乎此则夷狄矣。故士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山林者,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
昌黎以安天下自负,又不肯事夷狄,此其所以异于人,而独见为当时之孟子也。然昌黎之笔端心头,则亦依然一战国耳。此必下及赵宋,学者既严春秋夷夏之防,又盛尊师道,以圣贤自居,然后豪杰之士乃始有以自安于田野。故昌黎虽魁伟,犹不为宋贤所许。而李翱《幽怀》一赋,独见折服。(见《欧阳文忠集·读李翱》文。)此亦可觇世态之变矣。
唐人干谒,其主既曰求禄仕,其次则曰求衣食。昌黎《与李翱书》谓:
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于人,以度时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
其言沉痛乃尔。以昌黎之贤而不能免,盖唐代门荫之制,将堕未堕,寒士负家累,门庭食口,往往有多至数十百人以上者。苟非仕宦,冻馁不免,此亦助进唐人干谒之一端也。李观《与吏部奚员外书》(见《全唐文》卷五三二)谓:
甚病者莫若羁旅,曷有帝城之下,薪如桂,米如琼,仆人不长三四尺,而僦瘦驴以求食,有时不食,人畜向日曛黑未还,则令忧骇。一日不为则使失飧。又闻举子其艰苦憔悴者,虽有铿鍧其才,不如啮肥跃骏足党与者,虽无所长,得之必駃。观以是益忧之。昨者有放歌行一篇,拟动李令公邀数金之恩。不知宰相贵盛,出处有节,扫门之事不可复迹,俯仰吟惋,未知其由。今去举已促,甚自激发,其有未知己者,大可畏也。俾未知之有闻,非十丈其谁哉。鹏飞九万,一日未易料耳。
韩愈《上考功崔虞部书》亦谓:
今所病者,在于穷约,无僦屋赁仆之资,无缊袍粝食之给。
而其《殿中少监马君墓志》,则谓:
予弱冠应进士贡在京师,穷不自存,以故人稚弟拜北平王于马前。王问而怜之,因得见于安邑里第。王轸其寒饥,踢食与衣。
寒士穷窘,长安居大不易,可以想见。而况于又有家族之累。郑太穆《上于司空顿书》,(见《全唐文》卷六八三)谓:
太穆幼孤,二百余口,饥冻两京,少郡俸薄,(太穆官至金州刺史)尚为衣食之忧。沟壑之期,斯遂至矣。伏维贤公踢钱一千贯,绢一千匹,器物一千事,米一千石,奴婢各十人。分千树一叶之影,即是浓阴,减四海数滴之泉,便为膏泽。
时太穆已为刺史,尚作衣食之乞,自称家累,二百余口,此在当时亦未为少见,则毋怪寒士羁旅之不得不汲汲焉干谒请乞于贵达之门矣。
且唐代门第之制虽云渐替,而盛族衣冠之荫,尚有存者。彼等皆以豪奢相尚。唐之官俸亦颇优饶,故贫富之相形尤显。郑太穆之请贷于于顿者,钱绢粮物皆以千计,又益之奴婢十人,所乞不可谓不奢,然仍谓是千树之一叶。于览太穆书曰:
郑君所须,各依来数一半,以戎旅之际,不全副其本望也。(此见《唐语林》卷四)
韩愈《与于襄阳书》亦谓:
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
李观《与房武支使书》,(见《全唐文》卷五三三)亦曰:
足下诚肯彻重味于膳夫,抽月俸于公府,实数子之囊,备二京之粮,则公之德声日播千里,鲁卫之客争趋其门。
此等贵门豪奢,贫富悬绝,又是足以激进当时干谒之风之又一端也。符载《上襄阳楚大夫书》,(见《全唐文》卷六八八)谓:
天下有特达之道,可施于人者二焉。大者以位举德,其有自泥涂布褐,一奋而登于青冥金紫者。次者以财拯困,其有自粝饭蓬户,一变而致于肤粱广厦者。载羽毛颓弱,未敢辱公扶摇九万之势。家室空耗,敢欲以次者为节下之累。诚能回公方寸之地,为小子生涯庇庥之所,移公盈月之俸,为小子度世衣食之业。
则坦白丐乞,若不知其有所不当矣。且载之陈乞,实不为空耗,乃慕豪纵。《北梦琐言》称其:
以王霸自许,耻于常调,居浔阳二林间,南昌军奏请为副倅,授奉礼郎,不赴。命小童持一幅上于襄阳,乞百万钱买山,四方交辟,。羔雁盈于山门。草堂中以女妓二十人娱侍,声名藉甚,于时守常籍道者号曰凶人。
则见当时固不以此为卑鄙可羞。施者以为豪,乞者以为荣。直相与夸道称说之而已。干谒请乞既成风尚,乃有公然称人为丐,而施者受者皆夷然不以为怪者。杜牧《送卢秀才赴举序》,(见《全唐文》卷七五三)谓:
卢生客居于饶,年十七八,既主一家骨肉之饥寒。常与一仆,东从沧海,北至单于府,丐得百钱尺帛,囊而聚之,使其仆负以归。年未三十,尝三举进士,以业丐资家。今之去,余知其成名而不为丐矣。
然唐人之丐,固不因得举成名而即止。杜牧《上宰相求湖州第三启》,(见《全唐文》卷七五三)谓:
某伏念骨肉悉皆早衰多病,当不敢以寿考自期。今更得钱二百万,资弟妹衣食之地,假使身死,死亦无恨。湖州三考,可遂此心。
又《上宰相求杭州启》,(见《全唐文》卷七五三)谓:
某一院家累亦四十口,作刺史则一家骨肉四处皆泰,为京官则一家骨肉四处皆困。今天下以江淮为国命,杭州户十万,税钱五十万,刺史有厚禄。
又其《为堂兄慥求澧州启》,(见《全唐文》卷七五三)谓:
家兄近在郢州汩口草市,绝俸已是累年,孤外甥及侄女堪嫁者三人,仰食恃衣者不啻百口,脱粟篙藿,才及一餐。
此则明明以乞丐谋官职也。此等风气既盛极一时,乃有起而谋禁者。太和三年四月中书门下《请禁自荐求迁表》(见《全唐文》卷九六五)谓:
近日人多干竞,迹罕贞修,或日诣宰司自陈功状,或屡渎宸衷,曲祈恩波。
是可证唐人干谒之风,实至晚而弥烈矣。
唐人此等风气,盖至宋犹存。直至仁英以下,儒风大煽,而此习遂变。杨公笔录记:
范文正在睢阳掌学,有孙秀才者索游上谒,文正赠金一千。明年,孙生复过睢阳,谒文正,又赠一千。因问何为汲汲于道路,生戚然动色,曰:"母老无以为养,若日得百钱,甘旨足矣。"文正曰:"吾观子辞气非乞客也。二年仆仆,所得几何,而废学多矣。吾今补子学职,月可得三千以供养,子能安于学乎。"生大喜。
此所谓孙生,即泰山孙明复也。其后学风既盛,谈道日高,学者退处,以束修自给,以清淡自甘,以骛于仕进为耻,更何论于干谒之与请乞矣。司马光《答刘蒙书》,谓:
足下以亲之无以养,兄之无以葬,弟妹嫂侄之无以恤,策马裁书,千里渡河,指某以为归。且曰:"以鬻一下婢之资五十万??之,足以周事。"光虽窃托迹于侍从之臣,月俸不及数万,爨桂炊玉,晦朔不相续,居京师已十年,囊楮旧物皆竭,安所取五十万以佐从者之蔬粝乎?光家居食不敢常有肉,衣不敢纯衣帛,何敢以五十万市一婢乎?足下服儒衣,谈孔颜之道,啜菽饮水足以尽欢于亲,箪食瓢饮,足以致乐于身,而遑遑焉以贫乏有求于人,光能无疑乎?
盖下迄宋世,门第之旧荫既绝,朝廷之俸给亦??,唐代士大夫豪华奢纵之习已不复存,而学者亦以清苦高节相尚,刘蒙乃犹效唐人之口吻以陈乞于当朝之大贤,是真所谓不识时务之尤矣。至于宋代科举考试规则之谨严,与夫及第即释褐得禄仕,又政权集于中央,地方幕僚自辟署者亦少,此亦唐人干谒不得再行于宋世之诸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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