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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朱子之理气论
叙述朱子思想,首先当提出其主要之两部分。一为其理气沦,又一为其心性论。理气论略当于近人所谓之宇宙论及形上学。心性论乃由宇宙论形上学落实到人生哲学上。
在北宋理学四大家中,二程于宇宙论形上学方面较少探究。濂溪横渠则于此有大贡献。但二程谓横渠《正蒙》下语多有未莹,朱子接受二程此番意见,其论理气,主要根据为濂溪之《太极图说》,而以横渠《正蒙》为副。
朱子论宇宙万物本体,必兼言理气。气指其实质部分,理则约略相当于寄寓在此实质内之性,或可说是实质之内一切之条理与规范。
朱子虽理气分言,但认为只是一体浑成,而非两体对立。此层最当深体,乃可无失朱子立言宗旨。朱子云:
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
有是理,便有是气。
理未尝离乎气。
无理,将不能有气。但无气,亦将不见有理。故此两者,不仅是同时并存,实乃是一体浑成。
朱子把此说归纳之于濂溪之《太极图说》。故曰:
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但太极却不是一物,无方所顿放,故周子曰无极而太极。
又曰:
才说太极,便带着阴阳。才说性,便带着气。不带着阴阳与气,太极与性那里收附。然要得分明,又不可不拆开说。
把理气拆开说,把太极与阴阳拆开说,乃为要求得对此一体分明之一种方便法门。不得因拆开说了,乃认为有理与气,太极与阴阳为两体而对立。
理与气既非两体对立,则自无先后可言。但若有人坚要问个先后,则朱子必言理先而气后。故曰:
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先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都无该载了。
又曰:
先有个天理了,却有气。
有是理,便有是气,但理是本。
但朱子亦并不是说今日有此理,明日有此气。虽说有先后,还是一体浑成,并无时间相隔。惟若有人硬要如此问,则只有如此答。但亦只是理推,非是实论。
朱子又说:
阴静是太极之本。然阴静又自阳动而生。一静一动,便是一个辟阖。自其辟阖之大者推而上之,更无穷极,不可以本始言。
必要言天地本始,朱子似无此兴趣,故不复作进一步的研寻。太极即在阴阳之内,犹之言理即在气内。一气又分阴阳,但阴阳亦不是两体对立,仍只是一气浑成。若定要说阴先阳后,或阳先阴后,朱子亦并不赞评。
但既如此,为何定不说气先理后,理不离气,有了气自见理,大极即在阴阳里,有了阴阳也自见太极,因若如此说,则气为主而理为附,阴阳为主而太极为副,如此则成了唯气论,亦即是唯物论。宇宙唯物的主张,朱子极所反对,通观朱子思想大体自知。
但既曰理为本,又曰先理后气,则此宇宙是否乃是一唯理的,此层朱子亦表反对。朱子说:
佛氏却不说着气,以为此已是渣滓,必外此然后可以为道,遂至于绝灭人伦,外形骸,皆以为不足恤。
又曰:
事事物物上便有大本。若只说大本,便是释老之学。
又曰:
有一种人,思虑向里去,嫌眼前道理粗,于事物上都不理会,此乃谈玄说妙之病,其流必入于异端。
朱子之学,重在内外本末精粗两面俱尽,唯理论容易落虚,单凭虚理,抹杀实事,朱子亦不之许。
朱子又说:
说穷理,则似悬空无捉摸处。说格物,则只就那形而下之器,寻那形而上之道,便见得这个元不相离。
又曰:
人都把这道理作个悬空底物。大学不说穷理,只说格物,便是要人就事物上理会。
以上见朱子之宇宙论,既不主唯气,亦不主唯理,亦不主理气对立,而认为理事只是一体。惟有时不如此说,常把理气分开,谓:
在物上看,则二物浑沦不可分开。若在理上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未尝实有是物。
此如今人说,未有飞机,先有飞机之理。人只能凭此理创此物,不能说为要创此物,同时却创此理。更不能说,必待先有了飞机才始有飞机之理。朱子又说:
且如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
此如说飞机坏了,飞机之理尚在。但若没有飞机,那项飞机之理,究亦无处顿放,无处挂搭。所以理气当合看,但有时亦当分离开来看。分离开来看,有些处会看得更清楚。
理是一,气是多。理是常,气是变。没有多与变,便看不见一与常。但在理论上,究不能说只有多与变,没有一与常。纵使离开了多与变,此一与常者究竟还存在。但朱子又不许人真个离了多与变来认此一与常。似乎又不认多与变外还另有一与常。故说周子曰无极而太极,是他说得有功处。
朱子此项理气一体之宇宙观,在理学思想上讲,实是一项创见,前所未有。濂溪只讲太极与阴阳,此乃上承《易经·系辞》来。朱子换了两个新名辞,说理与气,说得更明白,更确切。如说物物一太极,究不如说物各有理更恰当。横渠《正蒙》说太虚与气,说太虚究亦不如说无极太极,较深允,较确切。故朱子理气论,只引据濂溪《太极图》,而对横渠《正蒙》一大清虚之说,则亦加以辨正。说虚字究不如说理字,但单说理字则仍是虚。濂溪言太极,亦不如朱子言理气之为恰当而明确。明道有言: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此所谓之天理,多半似只当属于人生界。此下理学家多以天理人欲对称,此亦只指人心人事言,与朱子言理气之理,高下广狭有不同。因此说朱子理气论,实是一番创论,为其前周张二程所未到。但由朱子说来,却觉其与周张二程所言处处吻合。只见其因袭,不见其创造。此乃朱子思想之最伟大处,然亦因此使人骤然难于窥到朱子思想之真际与深处。
朱子解经极审慎,务求解出原书本义。但亦有时极大胆,极创辟,似与原书本义太不相干。如《论语》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朱子注天即理也。孔子只说祷于天,没有说祷于理,朱子注语岂非大背原义。但此等处正见理学精神,实亦见北宋诸儒之精神。后来清儒拈出此等处,对朱子与宋儒大肆讥呵,只在训诂上争,却不在学术思想上分辨,未免为小而失大。
但《论语》注天即理也四字,也还未尽朱子说天之义。《中庸章句》有云:
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天即理也。
此条兼举理气言。若谓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故阴阳五行之化生即是天,此则仍有未尽。在阴阳五行化生之里面,尚犹有理,故又增上天即理也四字。但若谓天以理化生万物,此又误。因如此说来,又似天在理之上,则试问天又是何物。故朱子要极度推尊濂溪在太极之前加上无极二字,但说天即太极,究不如说天即理之遥为恰当。至于横渠《正蒙》,则朱子多取其讨论阴阳五行之化生处,而于其言太虚,言清虚一大,则只依二程,谓其下语未莹。此等处皆是极费斟酌而来,亦是极富创辟精神,后人看惯了反觉陈腐,那是后人不应该。朱子又说:
若论本原,则有理然后有气。若论禀赋,则有是气而后理随而具。
此处分别从宇宙与人生界来论理气先后,更为明晰。《中庸章句》亦云:
气以成形,理亦赋焉。
从宇宙界说,是理在气先。从人生界说,则又气在理先。朱子《论》、《孟》集注、《学》、《庸》章句皆由其一己思想之最后结论凝炼而来。一面当认取其深厚之传统性,一面当认取其精辟之创造性。二者合一,乃可见朱子思想之大全。也只因后人看惯了,故在此等处亦复不深加理会。
今再就朱子天即理之说,引述其又一创辟之见,此为探究理气论所必当注意者。朱子云:
理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只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
又曰:
理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能酝酿凝聚生物。
又说:
形而上者是理。才有作用,便是形而下者。
故又说:
气强理弱。理拗不转气。亦如气生形质,形质又强过了气,气又拗不转形质。
此一说似极奇特,亦极平实。今若说,天即是理,而理又是无情意、无计度,因亦不能有造作与作用,则天亦是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无作用。如此则宇宙万物究从何来,此处朱子把来截断了,不再向上推。只说有此宇宙万物,则必见有理。苟不然,也不能有此宇宙万物。如此而止。故朱子又说,宇宙间万物也有限,并不能随时随意创造。如桃树必开桃花,结桃子,不能在桃树上开李花,结李子。理如此,天也无奈何。但也不是理在要如此,因理无情意,无计度,并亦无力要能如此。此说渊源,实乃自庄老道家之自然义。老子说:
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理二字,自理学家说来,本可无分别。然则此处乃是朱子会通了庄老道家之自然义而创出此说。濂溪《太极图说》,远则渊源于《易·系辞》,近则传授自陈传。《易经》与道家言,本属相通。朱子之宇宙论,既是渊源于濂溪之《太极图》,故亦兼通于易与道。但从此更当进一层分辨。道家主张乃是一本于自然,朱子理气论则认自然只是一道,故说有气则必有理。在宇宙形上界,理是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无作用。但一落到人生形下界,人却可以凭此理来造作,理乃变成了有作用。人生界在气的圈子之内,自当有情意,有计度。只要此情意计度合乎理,则此理便会发生作用与造作。如是则又从庄老道家转回到孔孟儒家来。此一层,当待讲到朱子之心性论,才见有发挥,有着落。
在此,只可谓在宋代理学家思想中,实已包进了道家言,而加之以融化。周张二程皆如此,到朱子而益臻于圆通无碍。若仅就某一部分认为理学思想即是道家思想,则仍把握不到理学思想主要精神之所在。
以上约略说了朱子之理气论,以下再引述其心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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