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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朱子之道心人心论
人心道心,与天理人欲,几乎是异名而同指。上章略述朱子之天理人欲论,本章继述朱子之道心人心论。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十六字见于伪《古文尚书·大禹谟》,亦见于荀子书中所称引之道经。宋代理学家极重视此十六字,下及明代,则称之为十六字传心诀。此如天理人欲两语,亦仅见于《小戴礼记》中之《乐记》篇。此篇或尚出伪古文尚书与《荀子》之后。今专为研讨宋儒理学思想,当探问理学家如何解释与运用此诸语,却不必过重在此诸语上辩论其出处。
朱子论人心道心,畅发其义于《中庸章句·序》,其言曰:
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从事于斯,无少间断,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着,而动静之为,自无过不及之差夹。
序中又涉及传心传道之语,谓所以传圣人之道者,贵在传圣人之心。此心虽有人心道心之别,却同是一心,非有两心。故曰虽上智不能无人心,虽下愚不能无道心。惟一则原于性命之正,一则生于形气之私,此则犹是理气分言之意。
朱子又言:
凡学须要先明得一个心,然后方可学。
人之所以为学者,以吾之心未若圣人之心故也。若吾之心即与天地圣人之心无异,则尚何学之为。
尧舜禹之相传授,虽曰传道,实亦只是传心,主要乃在传此心之道心。或人问所谓形气,如口耳鼻目四肢之属,皆是人人共有,岂得便谓之私?朱子说:
但此属自家私有底,不比道,便公共。故上面有个私底根本。且如危,亦未便是不好,只是有个不好底根本。
人生界有许多私,许多危而不安,则都从私上来。此私字有一根本,即在各自底形气上。
如饥饱寒暖之类,皆生于吾身血气形体,而他人无与,所谓私也。亦未能便是不好,但不可一向徇之。
或人又问:不知是有形气便有这个人心否?朱子说:
有恁地分别说底,有不恁地分别说底。如单说人心,则都是好。对道心说着,使是劳攘物事,会生病痛。
此正说人心道心只是一体两分,又是两体合一。若只说气,则宇宙只是此一气,此气那有不好。但若分说理气,则气字地位自见差了些。若只说心,则此心乃天地自然所赋,那有不好。但若分说人心与道心,则人心地位也自见差些。
朱子又说:
饥寒痛痒,此人心也。恻隐羞恶是非辞让,此道心也。虽上智亦同。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乃善。
又说:
其觉于理者,道心也。其觉于欲者,人心也。
或问前辈多云:道心是天性之心,人心是人欲之心,今如此交互取之,当否?天性之心与人欲之心是明分了两心。今说此心觉于理觉于欲,则仍只是一心。或人疑朱子把人心道心分别得不严。朱子答之云:
既是人心如此不好,则须绝灭此身,而后道心始明。且舜何不先说道心,后说人心?
又曰:
人心是此身有知觉有嗜欲者,感于物而动,此岂能无。但为物诱而至于陷溺,则为害耳。故圣人以为此人心有知觉嗜欲,然无所主宰,则流而忘反,不可据以为安,故曰危。道心则是义理之心,可以为人心之主宰,而人心据以为准者,故当使人心每听道心之区处方可。然此道心却杂出于人心之间,微而难见,故必须精之一之,而后中可执。然此又非有两心也,只是义理与人欲之辨尔。
又曰:
释迦是空虚之魁,饥能不欲食乎?寒能不假衣乎?能令无生人之所欲者乎?虽欲灭之,终不可得而灭。
此处说生人之所欲不可灭。但当知,说生人之所欲,与说人欲又不同。故曰:
人心不全是人欲。若全是人欲,则岂止危而已哉。只饥食渴饮,目视平听之类。
此谓饥食渴饮目视耳听之类,皆是人心,但非即是人欲。若不见道理,因于形骸之隔而物我判为二,则易于自私,易于陷溺入人欲中。
朱子又曾说:
道心犹柁也。船无柁,纵之行,有时入于波涛,有时入于安流,不可一定。惟有一柁以运之,则虽入波涛无害。
此说似是浅譬而喻,使人言下明白得道心人心之区别。但朱子后来即不赞成自己这一说。因若如此说之,则道心为主宰,人心供运使,在一心中明明有了两心对立。朱子论宇宙,理气非对立。论理,善恶非对立。论气,阴阳非对立。凡说成两体对立者,皆非朱子说。故人心道心,非有两心,只是在一心中有此区别。此一区别,贵能浑化,不贵使之形成敌对。故曰:
有道理底人心,便足道心。
又曰:
以道心为主,则人心亦化为道心。如乡党篇所记饮食衣服,本是人心之发,然在圣人分上,则浑是道心。
可见宇宙生人,并非与了人一道心,又与人一人心。圣人之心,则浑是一道心,更不见有人心。故能达到人与天合,心与理合之境界。今把此心分为道心人心二者说之,不过要人较易明白此心体,却不是说真有了两个心。朱子思想,尽多先后递变处,在先如此说,在后或如彼说,大抵总是后胜于前,此乃朱子自己思想之转进。然此亦成为研究朱子思想一难题。因朱子《文集》《语类》乃及其他着作分量太多,一一分别其年代先后,一一对勘其义理异同,事甚不易。此处只是姑举一例。
凡失子辨人心道心,略具如上,可谓明白而允贴。取与其辨天理人欲者相阐,当益可得其旨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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