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炀帝在位时的问题

 

  在转到炀帝在位时的问题和政策前,我们可以先考察所论述的那段时期,即从他605年登位至617年被贬黜的时期,是否可以作任何划分。人们有理由认为存在这样一个转折期,它应在609年前后。司马光称这一年为“隋世之盛,极于此矣”,他指出了有条理的和稳定的行政单位——190个州和1225个县;指出了帝国广袤的版图,估计东西达3100英里,南北达4 938英里(按每里相当于1/3英里计);最重要的是,他指出了它众多的人口——将近900万个登记户,或约5000万人。[1]

  但人们还有理由认为,这一年前后标志着炀帝执政的政治基调发生了变化。在609年以前,炀帝似乎全力采取以下几项措施:进一步巩固从其父亲继承下来的帝国;促进帝国繁荣富强;获得其臣民的拥戴。609年以后,他全力贯注于对外扩张,对高丽的征服简直发展到着迷的程度,对国内问题则相对地放松,同时日益依赖他的核心顾问集团。以下是对几个措施的简单的考察,它们

  也许能反映他执政前期的状态。

  他执政最初几年的行动是一个新统治者典型的和预料得到的行为:封其妻为皇后;指定皇太子;全国大赦;选择典礼用的颜色和服装,等等。但另外一些早期措施却远不是典型的。他对在与汉王杨谅进行的短暂而激烈的战争中被杀的人的家庭,均免税10年。他下令撤销原来存在于许多州的总管之职。他宣布要亲自大张旗鼓地恢复传统的儒学(详情见下文)。他下令制订远不如文帝的法典严厉的新律,在制订过程中他命令暂停执行“十恶之条”。命令重订新律的夸张的言辞可以反映出他思想感情中的某些内容,即他开始认为自己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专制君主,一个明智的统治者,一个天下的主宰。“朕虚己为政,思遵旧典,推心待物,每从宽政……一眚掩德,非所谓也。”[2]

  他在位的第二年,他在东都的南中门宣布全国大赦和免税。这一年稍晚,他颁布规定:凡未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官品的官员,必须有突出的才能方可被荐举擢升。同年,他继续建造他父亲已经开始建造的粮仓,一些大的设施也在洛阳附近竣工。年末,他颁布诏书,向值得后代尊敬的过去的统治者表示敬意,同时哀叹他们陵墓的破落状态;他拨给每个陵墓劳役,由附近的十户承担,负责修理和保护。这一年裴蕴又在南北朝时期的几种音乐传统中大规模收集乐曲、乐器和乐师。这些传统留存于曾得到几个国家支持的世家之中;裴蕴淘汰一些无能之辈,精选了最佳的演奏者,并授予他们太常寺的等级和职位。炀帝非常高兴,这当然是因为音乐不但令人愉快,而且他作为天子在履行保持天下和谐统一的职责时,音乐又起着作用。608年阴历八月,炀帝从太原北上北岳恒山,它在最古的典籍中就已被提到,在汉代被列入帝王祭祀的山川神只之中。在那里,他在黄河以北诸州刺史和裴矩召集的十来个中亚王国代表的面前举行了隆重的祭祀以祈求帝国的富强——这种祭祀的传统可追溯到神话中的圣人帝舜。祭祀后他宣布大赦,返京途中又下令巡行所经之地免税一年。

  史料对他早期这几年喜爱奢侈豪华和大肆炫耀的行为作了大量叙述。我倾向于认为这些都言过其实,但关于他对三个年长资深的批评者采取的粗暴行动并在607年将他们杀害之事,我认为并无夸大;而这一年正是颁布刑罚较轻的新律之时。这些严酷的措施预示着以后几年不幸地加剧的暴虐行动方式的来临。即使我们姑且假定处决先皇的三个主要政治家的指控有一定的根据,609年年迈的薛道衡因含蓄地批评时局而被蓄意判处死罪之事,也肯定使炀帝的执政由此进入了更黑暗的第二阶段。

  儒学和学校的恢复

  文帝晚年,对培养可能成为政府官员的年轻人的官办学校很失望。601年阴历六月在他生日之时(那天他仿效阿育王宣布在全国举行佛教盛典),他颁布诏书,大量减少儒家学校(见前文)。在回顾他对这类学校寄予厚望及儒学在培养道德和实际才能时的价值时,他抱怨京师和地方学生过多而且懒散,既不能发展成为道德的典范,也不能成为潜在的官吏。因此他撤销了州县的学校。京师的三个学舍,他只保持其中之一,并削减国家支持的学者,人数从1000减至70。文帝在其晚年对所有儒学项目的支持也减少了。

  炀帝即位时,他作为一个文人已略有名声,在扬州期间已是儒家学者的庇护人。他为人精明,当然认识到作为尊老敬上这一民众道德基础和作为帝国秩序所派生的一切象征性表现的纽带的儒家传统的价值;这些象征性的表现包括季节性的祭典、向祖先和神只的祝福和祈祷及天子向苍天祈求天下和谐的一切礼仪。他在位第一年,就在一份夸夸其谈的诏书中表示要扭转他父亲的政策,它在开头写道:“君民建国,教学为先,移风易俗,必自兹始。”然后他回顾了南北朝时期学术传统中断的情况,并与他统治的和平、繁荣和统一的时期进行对比。他又命令专使在全国搜罗有学有才之士,挑选合适的人才任职,由国家津贴学有专长之人,“即当随其器能,擢以不次”。最后他命令恢复京师学堂的讲学(其他的地方学校我们知道也已恢复)。“教习生徒,具为课试之法,以尽砥砺之道。”[3] 同年早些时候,奉命视察各州的专使除了其他任务外,还要发现有模范行为、文才出众和学有专长的人,经过考察,再把他们送往京师。据《隋书》记载,结果远近儒生纷纷前来,并被组织起来互相辩论学术问题。一名高级官员给他们排列名次,上报隋帝。因此许多寒士得以重振门庭;典籍研究盛极一时,南北的传统兼容并包。古代的典籍都被注疏。但《隋书》继续说,这一复兴为时甚短,重点很快转向四夷的外事和武功方面。[4] 《资治通鉴》对炀帝有利的记载甚少,但其中一段说他在执政晚期增设宫内秘书省官员120名,由学者任职。这又引出了关于炀帝搞学术活动的一段追述性的记载。司马光说他成年后好读书和着述。他命100名学者在其江都的王府搞编纂工作,在他执政期间这方面的兴趣一直没有衰减。大兴城和洛阳建有大藏书殿,而最终的成果则是规模宏大的秘书省,在洛阳藏有珍本,藏书总数达37万余卷。为了让两京的宫、省、官府使用,他下令建造藏有节录本的观文殿。[5]

  炀帝常关心帝国儒教的礼仪,这些隆重的典礼使至高无上的权力引人瞩目。学者们是关于这些典礼的公认的权威。例如,他们为皇帝选定吉日进行祭祀;在命令寻找并列出至圣孔子的后裔的同时,608年授予孔子新的尊号;定出恒山祭祀及其他许多典礼的正当礼仪。在首次远征高丽的前夕,炀帝在今北京附近的大本营按传统举行了出征前皇帝主持的三次古代的祭祀。

  炀帝的记载在儒家礼仪、学术和教育方面都远比具有特点的文帝统治时代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也许这不足为怪,因为早有人注意到,儒生在武力夺取政权时毫无用处,但在帮助统治者保持江山时却起了理想的作用。炀帝时代的儒生在一定程度上一度起了这种作用,但从612年开始,暴力事件将把他们从所从事的工作和职位中赶走,以致他们又要再次等待改朝换代的时期。

  建立洛阳新都

  文帝死后一月,曾得到父亲宠爱而在东部平原养精蓄锐的文帝幼子汉王杨谅发动了叛乱。他被令人生畏的杨素所镇压。同年末,炀帝宣布在控制东部平原的洛阳建设东都。次年(605年)早期,他任命宇文恺与杨素和杨士达(炀帝的堂兄弟)重建该城。劳工是从东部平原的百姓征募的,工程进展很快;当竣工时,炀帝将原来州治的居民及“数万”户富商和商人迁入以充实重建的城市。607年,他命河南诸州输送工匠家庭至洛阳居住,这样,可利用的技工定额人数就翻了一番。他专设12个坊来容纳他们。

  炀帝国在重建新都时大肆挥霍而受到道德论者的谴责,但如果看到他自己对此举的论点和地缘政治学的合理性,人们就会发现充足的理由。在两份命令建设新都的诏书中,他提到在这一地点建都的着名的先例:周公约在公元前1100年在那里建东都;汉高祖盛赞这一地址。他还应提到那里也是东周和东汉的国都,汉之主要继承国在312年该城沦于“异族”之手前也建都于此地。494年汉化的北魏帝也选此城为新都。他提到周在东方建立第二个根据地的必要性,因为从那里可以控制被征服的商(约公元前1100年);他举近期他兄弟汉王叛乱之例来证明同样的需要;关中区作为基地过于偏僻,难以由此遏制东部的反抗者。此外,洛阳是水陆运输的自然中心及储藏和转运贡粮的要地。这些因素也促使唐朝在将近300年期间以洛阳为东都。

  我们对第二个隋都的详情知道得很少。根据新发掘出来的外城,隋唐时期的洛阳的大小约为西京的一半。它内部同样分为三个有城墙的建筑群:北面的皇城;在它南面的行政区;城的其余部分形成分为若干坊的不规则的U字形,洛水在东流至与黄河会合处的半途经过其南城墙。此城总的轮廓与其前身——在洛阳的北魏国都——相似。它不像西京大兴城那样被重新建造。只是在隋帝想带他的贴身随从临时在那里居住时,它才似乎成了“国都”;这里没有明代两京制特有的重复设置高级官僚机构的任何迹象。但它在战略上和经济上是一个重要城市。对东部平原中这一被神话和历史蒙上神圣色彩之地的精英来说,它更是帝王权威的重要象征。

  全帝国交通体系的完成

  虽然炀帝因在建城和建宫时穷奢极侈而受到严厉的指责,但他开凿运河的工程是最受儒家史学家痛恨和批判的目标。许多世纪以来,传奇小说的作者从有偏见的历史着作中取材,而且层层地加以夸大。我们在阅读时必须设法透过这些夸大之词,参照炀帝采取的经济和政治策略,以更严肃的措词和文字来描写运河开凿的规模。

  命令开凿一条运河的诏书是在炀帝执政的第一年(605年)颁布的。运河名通济渠,它使洛阳与淮河畔的泗州相连,并与从淮阴往南通向扬州边上的长江的古渠道连接起来。这条漫长河渠的各段几乎都沿着以前各河渠的流向;应该注意的是,这条河渠和该系统其余部分的开凿是在平坦的冲积平原上进行的。工程无疑需要进行大量的疏浚工作和新的建设,如果这些河渠如史料记载,确实傍靠绿树成荫的帝国驿道,那就需要征募大批劳力。《隋书》记载,为了开掘此河渠北部较长的一段,炀帝动员了百万以上的劳工,同年稍晚,他为从淮河至长江的一段又征募10万以上的劳工。如果这些数字不是按任何一段时间做工的人数计算,而是按每人20天服役期的总数计算,那么它们比较可信。[6] 还有往南延伸的一段。610年,炀帝命令开凿从扬州对面的长江往南至杭州湾顶端的运河。它约长270英里。但许多段也是沿着现有河流或以前河渠的河道建造的。

  但在所有的河渠中,最长的为永济渠,它的起点也离洛水与黄河的会合处不远,流向东北。发源于山西的沁水之水被引至此渠,而沿途则从其他河流补充水量,一般是黄河的支流。它的尽头就在以后的大运河的终点处,即今北京的附近。工程开始于608年,当时“百余万”人被动员进行这一工程。《资治通鉴》中有“男丁不供,始役妇人”的记载。[7] 此河渠的南段也是沿古运河的路线开凿的。

  如果人们看过中国的地形图和对定居的农业已有所了解,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些运河,再加上自然的水道,保证了隋能获取所有最富饶地区的资源(只有四川除外,但它与京都有一条相当完善的驿道相连)。我们现在没有关于隋代船运的税、粮和布的数字,但大粮仓储粮充足,有几个成了隋末夺权斗争的重要战利品。唐代的繁荣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因于它继承和改善了这一运河体系。通往东北的永济渠之开凿,不但是为了运来河北的税收,而且部分地出于重要的战略目的,即在需要军队防御北方和东北部区域时供应兵员。此渠还有政治用途。如上所述,中国经过长期

  的分裂后,最近才靠武力被重新统一。新君主在全帝国炫耀其财富和威严的能力是重要的有利条件;当然,把军队和供应以船运至有潜在反抗危险的地区的能力则更重要。长江南面的中国东南部已处于移民定居的过程中;运河系统延伸至杭州,举例来说,就大大促进了杭州的发展,使它从一个边境前哨地一跃而为繁荣的商业城市。[8]

  如果运河系统的这些具体优越性给我们以深刻的印象,中国的历史着作却没有反映这些观点。《隋书·食货志》描写了开凿通济渠的605年炀帝从洛阳巡行至扬州的情景:

  “又造龙舟凤■,黄龙赤舰,楼船蔑舫。募诸水工,谓之殿脚,衣锦行幐,执青丝缆挽船,以幸江都。帝御龙舟,文武官五品已上给楼船,九品以上给黄篾舫,舳舻相接,二百余里。所经州县,并令供顿。献食丰办者,加官爵,阙乏者,谴至死。”

  该书在文后列了向全国征用物品的清单,接着便是一段非常夸张的叙述:

  “征发仓卒,朝命夕办,百姓求捕,网罟遍野,水陆禽兽殆尽,犹不能给,而买于豪富蓄积之家,其价腾踊。是岁,翟雉尾一,直十缣。”[9">

  对上述文字和当时的一些史学家及近代史学家看到的运河系统的具体优越性之间的矛盾,我们又作何解释呢?撰实录和修史的儒家官员一般不赞成中央权力过度扩大和统治的君主无节制地使用这种权力;他们的重农经济观看不到经济发展的好处;他们的政见和他们的历史记载强调对外军事冒险的劳民伤财和害处。历来皇帝既是所有官员必不可少的盟友,又是自然的对手(不论多么隐蔽)。就不得善终的炀帝而言,这种潜在的敌意就表现在以上所引的文字中。

  中国势力的继续扩张

  由于隋代两个皇帝的对外政策的连续性没有突然中断,所以我在前面已对隋朝与几个国外民族的关系作了总的叙述。我论述了对占婆的入侵,它实际上始于文帝而终于炀帝;论述了对付东突厥人的成就,但他们在炀帝时依然是一个问题。另一方面,向西的扩张(包括征服吐谷浑和把他们赶出世代居住的放牧领地)、对东中国海的远征和与日本的建交则是炀帝时代历史的部分内容。虽然文帝在598年对高丽进行了短期的灾难性的水陆远征,但他满足于高丽统治者的形式上的臣服,拒绝再作进一步的干预。炀帝直到他最后毁灭,一直对该地区怀有更大的野心,这将在后面进行叙述。中国历史中通常的评价是:文帝在处理对外关系时谨慎明智,而炀帝则任性放纵。但在他们执政时期,边境有两种战争:一种是要确保东亚新帝国在地缘政治上的支配地位;一种则出于掠夺的欲望或个人的猎奇心理。汉的中央政治和文化秩序优于所有国家,这不但证明它理应防御,而且也证明它有理由使弱小民族受它的支配,根据这一古老的传统,前一种战争是师出有名的。后一种战争规模和代价较小,同样是一种可追溯到秦始皇的古老传统,表现为帝国专制君主纵情于猎奇和对异国珍奇的爱好,不惜让国家派兵出征。现在让我们探讨这两种对外干预的行动。

  流求

  关于名为流求的岛屿的确切地点已有很多争论。日本学者普遍认为此名称指的是台湾;赫格瑙尔和几个中国学者持另一种观点,认为在隋代它是从菲律宾远至日本的东中国海中所有岛屿的笼统名称。610年,当炀帝最初派军“平定”流求未遂时,他就指定将领在今浙江地区征募一支新的攻击部队。隋军遇到顽强的抵抗。史籍记载两种远征结果:一、通常的凯旋之说。中国军队得胜,打败并处决了流求王,中国将领俘获大量奴隶回国,奖赏和提升得胜的将领;二、战败之说。抓获战俘后,随之而来的是中国兵力过于扩散,入侵兵将因染病而死者十之八九。不管人们采纳何种说法,史籍一般都未说隋准备在东中国海诸岛上郑重地或长期地建立政权。

  日本

  日本的情况则迥然不同。自汉以来,它一直接受中国的文化影响,文化影响大部分通过朝鲜传入,它在那里有相当的影响。在南北朝时期,日本诸藩至少名义上向北方的主要王朝纳贡。当他们知道中国重新统一对,日本人当然注意了解大陆新秩序的详情。开皇时期(581—600年),日本可能已派使节至中国,但第一个正式使节在607年到达。使者称炀帝为“海西菩萨天子重兴佛法”,并说他带一批佛僧前来学佛法。他然后递呈其君主的一封信,信的开头是“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炀帝对这种无意的冒犯深为不快,于是吩咐“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尽管出现这种失礼,中国人仍在次年派一级别相当低的使节去日本,他带回前所未有的关于日本的完整和准确的报道。使者显然顺利地离开,这时所发展起来的关系对于日本的文化史是有非常重要的影响的①

  吐谷浑

  在东突厥帝国全盛时期,吐谷浑早已是突厥人的附庸。他们在青海湖周围有牧地,其地位于通往玉门关沿线一些卫戍市镇之南,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对这些市镇进行袭扰。608年,他们受铁勒部的攻击,其可汗派一使者要求臣服于中国并得到援助。炀帝派凶悍的宇文述率军前往“欢迎”。吐谷浑一见这支欢迎的军队就四方溃逃。中国人发动进攻,取首级数千,俘获其首领,并使男女约4000人沦为奴隶。据《资治通鉴》记载,“其故地皆空,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皆为隋有。置州、县镇戍,天下轻罪徙居之”。[10] 这次“征服”与其他的征服一样,没有维持到隋的灭亡,这样,吐谷浑就必须由后来的唐王朝再去对付了。

  突厥

  前面已经叙述东西突厥人的帝国分裂成两个独立和经常火并的帝国的情况,这对隋朝来说是一件幸运的事。

  在炀帝全盛时期,西突厥人对他似乎是一个次要问题,一个以少量代价即能为中原帝国所用的累赘。他们当时所占的领土紧靠中国西部,但他们祖先的辽阔帝国已不复存在。他们的可汗处罗的母亲本是中国人,她留在隋都充当人质和中国与西突厥人之间的调解人。610年当处罗表现出独立的愿望时,隋帝采纳裴矩的意见另立一对立的可汗射匮,后者成功地把处罗及其骑兵赶出其领地。处罗的中国母亲被派往他在西面的避难地,说服他来到隋都,在那里受到隋帝矫揉造作的隆重接待。他带着一批随从在612年前留在隋都,可能被作为备用的潜在的对立可汗,用以对付东突厥人或向力量日增的射匮挑战。处罗与其骑兵随炀帝对高丽进行第一次远征,因战功而受到厚赐。炀帝希望在处罗故地重立他为可汗,但因隋亡而没有实现。

  但占有大致相当于近代蒙古草原领土的东突厥帝国却对中国北方边境的中部构成了威胁。如前所述,隋很早就开始修建和扩建长城;炀帝在607年建造或重建了一段漫长的呈L形的长城;其较长的一段与黄河南北向的河道平行,蜿蜒于今山西和陕西省之间;较短的一段大致沿山西北部边界由西向东,与原来早就存在的长城相接。但要遏制突厥人,仅靠城墙是不够的,所以炀帝不时采用一种或几种中国的传统策略:让突厥可汗的子侄住在隋都受“教育”;让部落在中国领土上定居;和亲政策;封赠和废黜可汗称号;朝贡和中国回赠礼物;定期在指定地点进行以物易物贸易(一般以中国的丝绸换突厥的马匹);各种政治阴谋。炀帝依靠的边境政策专家为裴矩,他利用他在极西城镇张掖(甘州)和敦煌的任命,为其主公收集情报并成功地在部落间施展阴谋,收买或威胁它们使之成为中国的臣民。607至608年炀帝在西北和西部边境的巡行有助于说明隋朝与边境民族关系的复杂性和裴矩的作用。

  607年初期,当隋炀帝开始首次西北的巡行时,他先派裴矩前往敦煌。炀帝来到长城西北段之内的榆林。他在那里的豪华的行宫接受启民可汗(前已被裴矩争取到中国一边)和义城公主的朝见,可汗向隋帝呈献马3000匹,隋帝回赠丝绸13000段。与这次高级的物物交换同时进行的是礼节性的互访(隋帝幸启民的大帐),互赠礼物和互相致意。 608年,炀帝准备极西之行,裴矩作了周密的准备。隋帝的这次巡行是成功的。在陕西某地,他接见了高昌王(他长期在突厥的影响之下)、伊吾吐屯设和西胡27国的代表。据裴矩的传记,这些臣服的民族“皆令佩金玉,被金罽,焚香奏乐,歌舞喧噪。复令武威、张掖士女盛饰纵观,骑乘填咽,周亘数十里,以示中国之盛”。[11] 裴矩当然是炫耀中国富饶的种种表演的舞台监督。据记载,这些愚昧的牧民为之嗟叹,隋帝大悦。

  在这些措施背面,隐藏着隋的现实政治的具体目标之一。这就是进一步削弱突厥人,不让他们与其东西的其他部落集团结盟,在可能时,还把他们用作打击隋朝其他潜在敌人的力量。例如当605年契丹侵入中国后,隋帝派一中国将领率一支两万名东突厥骑兵的部队迎战。契丹人大败,其妇女和牲畜被分赏给突厥人。608年,突厥人准备参加中国人对伊吾的中亚绿洲的进攻,该地一度是汉代卫戍集镇,位于穿过亚洲腹地的北路上。这一次突厥的盟军显然没有露面,但隋军占领该地,建立新的要塞,然后留军驻守。这次远征并无惊人的理由,而是为了使亚洲腹地各族在与中国人贸易时免除长途跋涉之劳。

  607年,隋帝幸启民可汗之都,可汗因高丽国来了使者而陷于严重的困境,于是尽力设法使使者朝见来访的隋帝。像潜在敌人之间秘密来往的这类证据总是会使中国人惊慌不安的。裴矩建议其主公命令高丽使者:回国后告诉高丽王立刻亲自来隋廷致敬;如果不来,中国人将率领一支突厥军去严惩他的可鄙的国家。牛弘立即奉命明确告诉使者。使者将此讯息带回本国,高丽王拒绝作出表示臣服的应有的姿态。中国的权威受到蔑视;隋朝迟早必定要使用大军去讨伐这一犯上之徒。

  裴矩向其主公的建议只能有两种解释。其一是他认为高丽会很快屈服,因而要让这个完全开化的地区恢复其相应的朝贡国的地位。另一种解释则是他预计会遭到抵抗,但抵抗会很快被雇佣的突厥军粉碎,然后高丽可以成为帝国的组成部分。他注意到汉代曾经征服过这一地区,并把它划分为三个郡。他提醒炀帝,文帝曾试图征服高丽未遂,因为战地统帅无能。他指出高丽是“开化”的,因此容易并入中华帝国,但此时他们竟派使者去向微不足道的游牧的启民可汗大献殷勤!他虽然有广泛的经验,却没有关于东北的第一手知识,所以没有说胜利是不可能轻易取得的。裴矩为人机敏,深受公认的价值观念的熏陶,熟悉对立和冲突地区的情况,但他对他许诺会轻易取得胜利的那个地区却完全不了解。

  他计划中出问题的第一件事是未能实现使用东突厥雇佣军的打算。 609年,听话的启民可汗来洛阳晋见时死在那里。其子始毕继承他被封为汗,同时获得大量礼物并与一个中国公主结婚。但始毕远比其父精明;当裴矩开始施展惯用的手法,又把始毕之弟树立为一敌对的可汗以削弱突厥人时,始毕就转而与隋为敌,立刻停止前来隋廷。这样,对高丽的讨伐就由中国人独自承担了,同时,中国人的北方和西北边境安全的不稳定性正在增长。

  高丽

  在7世纪初期,高丽国占有今辽河东部的满洲和朝鲜半岛的北部;其国都就在现在的平壤。朝鲜半岛的大部分分成西南的百济和东南的新罗。北方的王国曾向北魏及后来的北周、北齐纳贡。但为了对高丽侵袭辽河以西地区进行报复,隋文帝在598年发动了最后遭到失败的水陆进攻。高丽此时在军事上是强大的,但它对中国的潜在威胁更因其他因素(除了与东突厥人结盟这一因素之外)而成倍增长和更加复杂化了。高丽以北是一个称为靺鞨的好战的通古斯部落联合体,它参加了高丽渡过辽河的侵犯。辽河的下游为契丹,它在605年曾入侵河北,但如前所述,被中国人指挥的东突厥军所击败。但契丹单独地或与它的不受约束的邻邦结盟后,依然是一个威胁。此外,已有学者提出一种假设,远处西京的隋廷担心高丽在河北地区可能产生强大的军事影响,因为从北齐时期起那里的分裂情绪远没有消失。①

  炀帝的意图可能是等漫长的永济渠——连接中国心脏地区与北京的大运河的主渠——竣工后才“讨伐”高丽。不管是否属实,永济渠于609年竣工。610年,以富户为对象的战争特税开征,军事准备工作迅速进行,有庞大的后勤支援的大军(《隋书》说这是历史上最大的一支)集结在今北京地区的涿郡。黄河平原的一次水灾淹没了40个州,打乱了计划,并引起征募人员的逃亡。但在612年正月,隋帝及其将军和一支庞大军队准备从陆路进攻,而水军则从海上进攻。隋帝举行了应有的祭祀(前文已予描述),并为此颁发了冠冕堂皇的诏书。在诏书中,炀帝适当地以古代的圣贤统治者和伟大的帝王为比喻,坚持隋朝具有美德、支配天下的力量和丰功伟绩。他严厉指责高丽王拒绝臣服,为人奸诈,勾结契丹、靺鞨侵犯隋的领土,等等。[12] 裴矩作为战略顾问,随他征讨,杰出的工程专家宇文恺在辽河架了桥,大军向前推进。所订的计划是迅速直逼高丽国都,但沿辽河东岸诸城顽强抵抗,直到夏末大雨使军事行动不可能再继续进行。炀帝在8月末撤军返回洛阳,据说损失惨重。回都后惩办了几个战败的将领,并加强了他的统治。

  613年正月,他宣布第二次动员,并在夏初北行,打算第二次远征高丽。宾板桥注意到了这一年早期国内叛乱次数增加这一不祥之兆;其中七次主要集中在611年黄泛受灾区。[13] 炀帝又渡辽河,但在战斗中,传来当时的礼部尚书并在永济渠南端负责一供应中心的杨玄感(杨素之子)叛变的消息。杨玄感的叛变是重要政治人物中最早的背叛,而且它发生在离洛阳不远的帝国心脏附近。炀帝派最优秀的将领宇文述从东北战场返回镇压叛乱。随之引起了一场短暂但激烈的内战,杨玄感的军队战败,他的首级送

  给在战地的炀帝,由他验明;但社会结构、税制、府兵制和供应制被严重破坏。而炀帝竟宣布在614年作第三次远征。从这次叛乱和下半年爆发的八次分布得很广泛的叛乱来看,实在令人惊异。宣布前他召臣僚进呈意见,但据《隋书》记载,竟“数日无敢言者”。[14] 于是他在阴历二月又颁布诏书,但这一次却带有自我辩解的语气。他说他一贯全心全意履行帝王的职责和致力于武功;他引了(虚构的)商朝成汤五十二战的前例,此外又补充了东汉光武帝的武功。他说他痛恨战争,对以前几次战役牺牲的生命表示悲痛,命令收集和安葬战死兵将的遗骸,并建立道场,“恩加泉泽,庶弭穷魂之冤”。[15] 准备工作开始进行;尽管物资和马匹不足,许多应征士兵没有报到,隋军又渡过了辽河。沿河据点再次固守,但隋军渗入了平壤的城郊。614年较晚时期,高丽王在严重的困境中派使者要求投降,使者随带一投靠高丽的隋将。隋的先锋要攻取平壤和俘获高丽王,但被炀帝召回。炀帝再次命令高丽王到隋廷表示敬意。但高丽王没有前来。炀帝又命令准备第四次远征,但此时国内叛乱不断爆发,对外的冒险行动不得不到此结束。

  促使炀帝再三进行这几次劳民伤财的毁灭性远征的动机是:他的帝国威严和帝国地处宇宙中心的观念;他想恢复汉代光辉业绩的迫切愿望;他自认为对所有敢于抗拒中国移风易俗的仁爱影响的人必能取得伟大胜利的想象;他对裴矩和其他军人言之成理地提出的现实政治的考虑。他在重复发生的灾难面前坚持讨伐的原因似乎是清楚的。但失败的原因长期以来是一个探讨的问题。近来,约翰·贾米森总结了他本人、陈寅恪及其他学者的解释。这些解释大致归纳如下:一、地形和气候有利于防御者。进攻的目标地形险恶,部分地区森林茂密,那里夏季有倾盆大雨,随之严冬很快降临;入侵者的战斗季节只是从4月至7月雨季开始之时。二、高丽的战略家由于熟悉地形和以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备战,能够顽强地防御。他们防御的中心是从辽河河口的安市附近往北延伸至东岸的一批有城墙的市镇。它们反复牵制围攻的军队,直至严冬的侵袭迫使他们撤退。三、从中华帝国首都至战场的距离是惊人的,将近1000英里;例如,杨玄感叛变的消息用了将近一个月才传给在战地的炀帝。高丽在这方面取得有利条件。四、隋使用水军得不偿失而且愚蠢,高丽则有良好的海防。[16] 在唐太宗进

  行灾难性的远征时,这些因素继续起决定性的作用,只是在中国人说服和“协助”高丽的南邻新罗开辟第二战线时,均势才发生了变化。

  结局

  隋炀帝先回到洛阳,然后在614年阴历十月返回西京,他立刻下令在城的西中门外磔裂投降高丽的将领。然后他企图像平时那样处理帝国事务。在新的一年,即615年,炀帝赐宴官员;据《隋书》记载,他接见了突厥、新罗、靺鞨、契丹和亚洲腹地诸国的贡使。正月稍晚,他招待南方和东方诸土着民族的代表,并分赐礼物。阴历二月,他在诏书中回顾了远征的劳累和破坏,但敦促人民各安其业。他说,他们经历了所有苦难,“今天下平一,海内晏如”。[17] 但实际上帝国一片混乱。官兵在十几条战线作战,力图遏制和消灭叛乱者。炀帝在建于太原附近的汾阳宫度夏。夏末北巡时,他几乎被始毕可汗率领的东突厥军所俘,后来逃入雁门城。记载所述不一,有的说守城者表现恐慌和不满,有的说有人轻率地提出逃跑或把敌人赶走。但附近的各刺史显然得到勤王的命令。城虽然被解围,但炀帝却惊慌失措,他的信心严重动摇;以后他越来越消沉了。

  我们不清楚他当时了解帝国处境的程度,但帝国日益被无数地方叛乱者控制。他的特殊的统治作风必然使其核心集团设法对他隐瞒全部严酷的事实。根据一种记载,他的顾问一味对他含糊其词和不置可否,甚或干脆撒谎。有一人因直言而在议政廷上被鞭笞至死。616年夏,经宇文述的力劝,炀帝乘新建的运河船队至江都。他留下官员负责北方,即帝国的中心,但他本人则永不复返。他在江都最后的日子是忧郁的。他备受恐惧和猜疑的折磨,不能忍受帝国的消息,更不能为帝国采取任何行动。617年,他的两个孙子被北方的对立叛乱者拥立为他的继承人,其中之一给他一个响亮的空头衔——太上皇。618年,他在浴室被宇文化及所杀,宇文化及是他父亲无情地取代的皇室的后裔,又是他最信赖的将领宇文述之子。

  儒家修史者对炀帝道义上的评价的确是苛刻的,因为他们把他描写成令人生畏的典型的“末代昏君”。在民间传说、戏剧和故事中,他的形象被作者和观众的随心所欲的狂想大大地歪曲了——人民生活在一个无节制地使用权力、有豪华宫殿和享有无限声色之乐的世界中,只能产生这种感情上的共鸣。在中国的帝王中,他决不是最坏的,从他当时的背景看,他并不比其他皇帝更加暴虐。他很有才能,很适合巩固他父亲开创的伟业,而他在开始执政时也确有此雄心。但是他希望历史会肯定他的执政以及他追求豪华壮观的欲望,这就使他的判断力不能发挥出来。那种骄奢淫逸的作风只能使阿谀奉承之辈得势,而他周围确有这样一批人,这对他是致命的。远征高丽——这种企图的目的我相信是合理的,即使是传统的——随着每次失败,却使他越来越着迷,而着迷对于拥有最高权力的专制君主及其统治的人民来说往往是致命的。

  尽管有着这次悲剧性的大灾难以及随之而来的内战期,但在经历了最漫长的大分裂时期之后隋终于重新统一了中国,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隋朝消灭了其前人的过时的和无效率的制度,创造了一个中央集权帝国的结构,在长期政治分裂的各地区发展了共同的文化意识,这一切同样了不起。人们在研究其后的伟大的唐帝国的结构和生活的任何方面时,不能不在各个方面看到隋朝的成就,它的成就肯定是中国历史中最引人注目的成就之一。

  [1] 《资治通鉴》,卷181第5645页。关于人口数字的解释已有大量讨论。见毕汉斯:《公元2至742年中国的人口普查》,载《远东古文物博物馆》, 19(1947年),第160—161页;浦立本:《隋唐时期的人口登记》,载《东方经济和社会史杂志》,4(1961年),第289—301页。

  [2] 《隋书》,卷25第717页;白乐日:《<隋书>中的刑法志》,第91页。

  [3] 《隋书》,卷3第64—65页。

  [4] 《隋书》,卷75第1707页。

  [5] 《资治通鉴》,卷182第5694页。

  [6] 杨联升:《中华帝国公共工程的经济特征》,收于其汇编:《中国学概览》(1969年),第203—204页。

  [7] 《资治通鉴》,卷181第5636页。

  [8] 马伯乐:《浙江考古队的简要报告》,载《法兰西远东学院学报》,14(1914年),第5页。

  [9] 《隋书》,卷24第686—687页;白乐日:《<隋书>中的食货志》,第54—55页。

  [10] 《资治通鉴》,卷181第5641页。

  [11] 《隋书》,卷67第1580页;耶格尔:《裴矩的一生及其着作》,第97页。

  [12] 《隋书》,卷4第79—81页。

  [13] 宾板桥:《唐朝的建立:隋之灭亡和唐之兴起》(巴尔的摩,1941年),第43页。

  [14] 《隋书》,卷4第86页。

  [15] 《隋书》,卷4第86—87页;山崎宏:《隋之高句丽远征与佛教》,载《史潮》,59(1953年),第1—10页。

  [16] 贾米森:《三国史记和统一战争》,第32—34页。

  [17] 《隋书》卷4第88—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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