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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或曰:杂剧非古也。虽唐、宋代有之;然宋只有词无曲,浸淫至胜国而始盛。王、关诸子,擅美一时。今考其爵里,灭没不传。此岂词林不朽事?州云:“词兴而乐府亡,曲兴而词亡。即词,亦鄙其婉娈而近情也,何有杂剧?”余谓不然。正恐情不至耳。情至如柳郎故事,生可之死,死复可之生。此即宇宙间一种奇绝文字,庸非不朽?
或又曰:杂剧称引事情,多谬悠不经,取姗史。余谓又不然,优优孟,抵掌叔敖,业云戏矣。正以戏绝为妙。观其命意称名,原取颠倒谑诨,如曲欲熟而命以生,妇宜夜而名以旦,开场始事而为末,涂污不洁而云净,不过取当场哄然一噱,而技售矣!且天下何之非戏?俄冠进贤,俄返初服,萍水奇遭,把臂忽诀。现前一段悲欢离合,搬演正熟,但身在场中,错认真耳!子瞻云:“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此语觑破。
或又谓:汉文、唐诗、宋词、元曲,各绝一时,后有作者,难乎其继。此又大不然。我明风气弘开,何所不有?诗文若李、王崛起,已不愧西京、大历,而词曲名家,何遽逊美酸斋、东篱、汉卿、仁甫?余友沈林宗,深心嗜古,博综之暇,爰集《盛明杂剧》数十种,与元人百种并传,此亦骚雅鼓吹、风流盛事矣!余拈一二戏语叙之。
崇祯己巳仲春虎林张元徵梦珠父题于西湖一曲
美人花月,生来供文士品题。文士亦不辞其责,相与歌之、咏之,令山鬼精灵与幽香魂魄尽食其福。发为声音,则青凤集、玄鹤来,喈锵之响豁霾,妙丽之吹映月。姑与谈近世事:以小青之才且艳,生十八年而死。竟死矣,余取其影而传之,小青不死。古今寥邈,何止一小青?乃传之者与有力焉。
余俯仰词坛,大约元人传十之七,明人传十之三。元人歌寡而曲繁,明人歌存而曲佚。歌曲者,南与北之辨也。气阳则出于单谐慢易,宽裕肉好而为南;气阴则流于噍杀猛起,奋末广贲而为北。声音之道,接于隐微,信哉!今之所谓南者,皆风流自赏者之所为也;今之所谓北者,皆牢骚肮脏、不得于时者之所为也。文长之晓峡猿声,暨不佞之夕阳影语,此何等心事?宁漫付之李龟年及阿蛮辈草草演习,供绮宴酒阑所憨跳?他若康对山、汪南溟、梁伯龙、王辰玉诸君子,脑中各有磊磊者,故借长啸以发舒其不平,应自不可磨灭!
顾渚臧先生向为大盟主,未迨于兹。余友沈林宗急起任之,续千古一快事。尚留余地,待我后人。以集中数家为之首。林宗执麈尾示余曰:“如某某那得不传?”余曰:“昭代新声明,戾家把戏十倍!信如关汉卿所云:‘《简兮》遗意耳!’”
己巳花朝西吴友弟徐题于桐花隐
曲者,歌之变,乐声也。戏者,舞之变,乐容也。皆乐也,何以不言乐?盖才人韵士,其牢骚抑郁、啼号愤激之情,与夫慷慨流连、谈谐笑谑之态,拂拂于指尖,而津津于笔底,不能直写而曲摹之,不能庄语而戏喻之者也。
上古有歌舞而无戏曲。战国、秦、汉,始创优伶,唐作梨园教坊,王右丞以此得解头,而庄宗自号李天下。厥后流风大畅,变歌之五音以成声,变舞之八佾以成数,而曰外、曰末、曰净、曰丑、曰生、曰旦六人者出焉。凡天地间知愚、贤否、贵贱、寿夭、男女、华夷,有一事可传,有一节可录,新陈言于牍中,活死迹于场上。谁真谁假,是夜是年,总不出六人搬弄。状忠孝而神钦,状奸佞而色骇;状困窭而心如灰,状荣显而肠似火;状蝉脱羽化,飘飘有凌云之思,状玉窃香偷,逐逐若随波之荡。可兴可观,可惩可劝。此皆才人韵士以游戏作佛事,现身而为说法者也。
至于词白之工,科介之趣,热肠骂世,冷板敲人,才各成才,韵各成韵,而说者尽推美胡元。不知胡元以此取士,皆傅粉墨而践排场,一代人文悉从描眉画颊中出,宜其旷古亘今,穷工极态,乃仅以北调擅场,而南词绝响。夫自涂山歌于“候人”而南音着,自有谣乎飞燕而北声传,两者偏废,不成巨观。
我朝鼓吹文治,叱汉呼秦,吞唐吐宋,高文椽笔之外,间有拈弄,亦复含宫嚼羽,出《风》入《骚》。其南词可付轻丝细管、二八女郎;而北调可付丈八将军,铜琵琶铁绰板。今海内盛行元本,而我明全本亦已不减。独杂剧一种,耳目寥寥。
予尝欲选胜搜奇,为昭代文人吐气。以全本当八股、大乘,以杂剧当尺幅、小品,笥藏颇广,未命枣梨。而吾友沈林宗,顾曲周郎,观乐吴子,遂先有此举。其点校评论,又一一传作者之面目,而溯之为作者之精神。然则睹是编者,当知曲以诠情性之微,不为曲解,戏以节作止之序,不同戏观,乐其可知矣!声应气求,聊弁数行,以志林宗首唱。
练江社弟程羽文书于西湖舟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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