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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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

  (古越云来王应遴编新安长吉黄嘉惠评西湖道常陈节、泰征王光升阅)

  〔末上开场〕【西江月】(何事无中生有,无端实里谈空。栩栩蝴蝶入花丛,搅醒邯郸一梦。生死关头逐逐,利名窠内憧憧。谁能片雪堕炉红?试看逍遥撮弄!)

  小道童挖含钱惹祸,刁骷髅夺包伞成空。

  梁县尹拨利名楔子,庄周子透生死关中。

  (〔丑扮道童上〕自家叫做道童,面花头发蓬松。人物虽然丑陋,肚子里其实玲珑。只恨爹娘贫窘,将我卖做人佣。这到也罢了!别人家为人佣的,或是打头站、收下程、假威使势,或是讨租债、管买办、食足家丰。偏我造化低,做了庄周子的盛价。他既没有威权富贵,又不做士农商工。且无论光景寂寞,只是这家道实欠从容。吃的是黄齑淡饭,那曾见腊醉糟烘。穿的是破衣衲袄。那曾见段匹裁缝?这到也罢了。身子全无着落,口中一味撮空。口还是风,笔却是踪。几曾见五十只牛做的钓饵?几曾见三只脚的鸡公?几曾见荫芘千里的树?几曾见翼若泰山的鹏?几曾见五十一岁不闻道的孔子?几曾见五个月会说话的孩童?几曾见长于蛇的乌龟?白于雪的黑狗?又几曾见烧不热的火?能与蛇两个讲话的风?那里捱经傍注?真个有影无踪。后来那这些文人才子、秀才相公,偷得他几句残言剩语,一嵌嵌在那文字之中。便道笔力遒劲,称他是词匠文宗。咳!不知教尽了世间多少人荒唐为志,又不知变尽了普天下多少人狂诞成风。这到也罢了!从来说懒道人、要懒来做道人。我道童只晓得早眠晏起,那里走渭北江东?昨日分付我收拾包裹雨伞,并这渔鼓简板、不知要到那里去?你听楂楂楂、冬冬冬,这场做出来的,不是将篙捞月、多是捉篾穿风。

  〔生扮庄子道装上〕威王币聘枉临门,蝶梦醒来自鼓盆。勘破利名如幻泡,《南华》着就百千言。自家,姓庄,名周,表字子休,道号“南华真人”。本贯睢阳蒙城人氏。裔出楚庄,以谥为氏。身为楚吏,职司漆园。慨叹世情,逍遥物外。目今春秋之后,世道陵夷。七雄启疆,功利相尚。因崇有而大盗,饰礼训奸;缘主法以为邪,任智速乱。哀哉纯素不体,惜矣玄珠顿亡!遂致尧舜之德无所行,甚且孔孟之说无所用。贫道心怀愤嫉,劝化无由,因而着就《南华》,寓言有意。奈人皆以异端黜我,然我不以同流望人。不知我言虽反经,阴实卫正。恶流之浊,故澄其源。譬之入山适河,均之期于抵越,亦如鸟头钟乳。总之只要病痊。咳!世间人百病缠身,最难医是名利两字。贫道慈悲为本,度世为心。咳!世间那里有度得了的人?试行一二,聊以为榜样耳!贫道慧眼,照见淮安府盐城县尹梁栋。他世网纠缠,名根最重。却品非凡俗,夙有仙缘。我意欲针其顶门,超他苦海,不知他机缘若何?我一片苦心,未免做个伎俩。道童!你可拿了包裹雨伞,随我云游往终南山去。将渔鼓简板并药葫芦来与我!〔丑〕师父,这渔鼓简板,是何出迹?有何用处?〔生〕道童,你不晓得。这一副渔鼓简板呵!是轩辕皇帝制成,广成仙子习玩。能敲醒极愚痴的昏昧,能敲息极伶俐的无明,能敲动极得意的我见,能敲破极失意的穷愁!上而三十三天,下而十八重地狱,中而四大部洲,无数的众生,但一听此敲动,无不人人如灯明黑夜,个个似梦醒黄粱。〔丑笑介〕师父!难道这渔鼓简板是这样好的?你如今且试把道童来敲一敲何如?〔生敲渔鼓简板介〕)

  【浪淘沙】渔鼓响冬冬,这竹简是枯筇。一声敲破景阳钟,只怕棒打破头不觉痛,蕉鹿成空!

  (你看!斜月尚梳堤上柳,闲云已扫岭头松。)

  【前腔】修道隐山中,恁世尘红。白云冉冉把门封,傀儡场中聊撮弄,不住行踪。

  (道童,我如今路经淮安府盐城县,要见那梁栋县尹。〔尹〕师父,想是你与梁县尹是旧相知,要去打抽丰了!打抽丰是极淘气的事。〔生〕我出家人要钱财何用?去打抽丰!我是要去度他。〔丑〕师父,今日是好日子,出行吉利。我不好打你个破头屑。你若去访名山、寻道友,尽得自在。若要去度那这些做官的呵!那做官的人,何曾说起这等样事?但有人说,如何钻剌!如何斡旋!如何可讨荐催升!如何可饱囊广产!就不然,或是说张同乡数长数短,或是说李同年讲是讲非。再不然,或是说乌须药不须包裹,或是说揭被香采战通宵。如此话,他方喜听。看来这几件,都非师父所长。你说要去度他,恐怕兆他一肚子腌赞臭气,倒是容易的。那时连我道童的体面,都不好看相了!〔生行介〕休得胡说!道童,你道那梁县尹,是何等样人?)

  【前腔】他夙世是仙宗,今被名利牢笼。我金针拨去中机锋,唤醒他三更沉睡梦,不负良朋。

  (你看满目云山皆实药,百年劳碌总虚空!)

  【前腔】趁步到郊垧,闲抚孤松。几回柳绿共花红,但恐度世反遭人世哄,且去打个冬烘。

  (迤逦行来,已到盐城县了。〔丑背将衣袂裹骷髅介〕〔生回头看见,夺惊问介〕这是什么东西?〔丑不与看介〕〔生〕莫不是那园里偷来的西瓜么?〔丑摇头介〕〔生〕你这小厮!决定是市店中偷来的猪头了!〔丑又摇头介〕〔生夺取,看见骷髅惊介〕呀!原来是个骷髅。你这小厮,脏脏的取他来何用?〔丑扳骷髅口与看介〕师父!你不看见他口中含着一个铜钱。我如今要挖他出来。〔丑取石块,欲打碎介〕〔生喝止介〕小厮!你要这一文钱何用?〔丑〕师父,铜钱说要他何用!天地间那一件东西,好得他过?古往今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铜钱为本。有本有利,那一个不要他?且无论活人,便是死去的鬼,便是做了神道,也是要他的。〔生〕那有这话?〔丑〕那有这话!依你说这许多,阡张锡箔铺都不消开了。〔生〕)

  【前腔】咳!世事甚朦胧,爱此顽铜。闾阎百姓至王公,无不巴巴要囊里重,鳖杀英雄!

  (这钱呵!四字不知谁鼓铸?一生却被你磨砻!)

  【前腔】(咳!)灵应果神通,能使河竭山崩。又能扶持子孝与臣忠,那妻子与伊衾枕共,无了你便不情浓。

  (道童,你便饶了他罢!这个骷髅,也或有子孙。他知道了,岂不怪你?〔丑〕师父师父!你这说话,却像不识世务了。世间只有老惜小,那里有小惜老?你说我打破了这骷髅,他祖父怪我,还有些绳墨。若说他子孙怪我,是万万没有的事!世间做子孙的,那一个不怨恨祖父遗他的铜钱欠多?便是这一文含钱,也该留与子孙买豆腐吃。我如今傥挖了这一文钱,送与他的子孙,岂不欢喜我!〔生〕)

  【前腔】(咳!)说起可捶胸,只为这孔氏方兄。管甚么爹爹妈妈与公公!挖这一文将去送,真个喜溢欢容。

  (一旦无常将不去,满前儿女尽成空!我想人死的时节。)

  【前腔】只为一线气难通,(那儿孙呵!)哭声儿是耳畔穿风。只嗟遗产欠加丰,但看水滴檐前不错缝,(他子孙呵!)仍踏前踪。

  (〔丑做打骷髅介〕〔生〕这小厮这等要钱!我就与你一文。你饶了这骷髅罢!〔丑收钱,仍背地挖钱介〕〔生〕咳!骷髅骷髅!你毕竟吃这一文钱亏了。当初石崇的事,说知财为累,何不早散之!看来无论多财,便是这一文也是受累的。骷髅骷髅!你为何紧紧的咬着不肯放他?我看这道童利心沉锢,如病入膏肓。不免做伎俩唤转他。〔面道童介〕道童!你道这骷髅我活得来么?〔丑〕师父,又古怪了!真是买干鱼放生了。〔背云〕你看!我说我师父是惯会撮空的。〔生〕道童,你可将骷髅的骸骨,照生人排将起来。〔丑怕介〕〔生〕你适才挖他那个铜钱,如何不怕?〔丑〕师父,从来说别人见了银子是性命。我见了银子,要甚么性命!挖铜钱自然胆大包天的了。〔丑排骨介〕师父,少了肋骨三根。想是这骷髅当初晦气,撞着那一个爱钱挖肋筋的,将他肋骨都挖去了三根。〔生〕这怎么处?〔仰看介〕有处了!将这枯杨折三枝凑成罢。〔做折凑成介〕道童,你可把道袍脱下,将这骷髅盖了。〔丑〕师父!这却使不得。我日后做新郎,都要这领道袍哩!〔生〕这不难。我日后做新的与你。〔丑〕师父,还有一件,要说得过。这骷髅若活了,他定开口,开口时,这含钱必然跌落!这一文须还是我的!〔生笑介〕这小厮这等会算计!〔丑〕师父,世间钱财,岂是容易!都是这样算计来的。〔生〕休得胡说!且待我将葫芦中仙丹取一丸来,从他齿缝中插将进去。〔丑〕师父,你这仙丹,莫非万病回春中的方三元丹么?仙丹不是容易用的!恐日后要费唇舌。〔生〕不妨不妨!你且往溪中取一瓢水来与我。〔丑取水介〕〔生持水盂介〕)

  【前腔】设法显神通,为化愚蒙。略施伎俩夺天功,顷刻还魂非是哄,试看他旧日形容。

  (谁言起死无三昧?须信还童有八公!)

  【前腔】这四大总成空,聚散似翻风。霎时<角力>斗转撩蓬,道童,你捉鳖不须离这瓮,去听喉咙。

  (〔净扮骷髅,潜伏地介〕〔生喷水介〕〔丑倒听有气,惊跃介〕〔骷髅起立开口,跌下含钱介〕〔丑拾钱介〕〔净争夺喊叫:地方有贼!将丑包裹雨伞夺去介〕〔丑揪发混打介〕〔杂扮隶从,小生扮梁县尹撞遇介〕〔小生〕叫左右!将这一伙争殴人犯,带到县里来!〔小生升堂介〕淮水汤汤日夜流,岗巍铁柱紫云浮。三年尸素惭虚度,奏最无奇枉自愁。下官姓梁,名栋,表字国祯,华阳人氏。叨蒙圣恩,除授盐城县尹。到任虽经三载,运治实无一长。适才参见巡方御史,说我例应考满。但自三年以来,并无一奇政可纪。若有一二奇政,便可奏知官里,升我科道。我想做官的妙诀,只要获上,何必治民。只要图赫赫之名,何必为闷闷之政。无奈本县地方,满坂都是蝗虫,偏生禳他不出境。满山都是老虎,多方赶他不渡河。民间又造谣言,说我于吃人的蝗虫不禳,禳那吃稻子的蝗虫。宾馆里的老虎不赶,赶那山中的老虎。咳!我为浮名碌碌,怎禁奇政寥寥!正自怀闷归来,不想途中遇着一干斗殴的人犯。左右!可将这人犯带进来审!〔杂应。将三人带进来介〕〔生立,丑、净跪介〕〔小生〕那汉子怎么样说?〔净〕小的姓武名贞,是福建人。因贩金珠经此,遇着这两个强人,把小的包裹雨伞打夺去了!这真赃见在!)

  【黄莺儿】身系福州侬,贩金珠在道路中,肩驼雨伞这包囊重。冤家偶逢。凭空逞凶!(他把小的拦头一棍。小的呵!)双膝跪下将金珠贡。幸遇明公。老爷!这实实是白昼强抢!断还原物,免使我手头空。

  (〔小生〕那小厮怎么样说?〔丑〕小的姓道名童,不知何)方人氏。

  【前腔】父母苦贫穷,将我卖山中做道童,主人出外应随从。(老爷!你道这包裹里什么东西?)是布衣旧缝。(这伞是破的了。)权遮雨风,他无端夺去因兴讼。(老爷,这两件东西,又不是小的的。)〔叩头介〕望明公,断将原物,还我主人翁。

  (〔小生〕那道人怎么不跪?〔生〕贫道无罪!〔小生〕我姑容你。你怎么样说?〔生〕这个汉子,原是一个骷髅。〔小生惊起立介〕那有这等怪事?分明一个人!怎么是骷髅?你且说来。〔生〕大人,贫道云游,随带这小厮,路上将一个骷髅的含钱挖取。贫道与了他一文,他又不肯歇,因做此伎俩劝诲他。这骷髅的骸骨,是贫道将仙丹投入他口中,他便活起来的。)

  【前腔】访道出林丛,见骷髅在狐兔茔,为度人不觉慈悲动。我丹投口中。他魂还气充,(他这含钱,原是贫道许这小厮的。)只为含钱堕地相争哄。(谁想这骷髅失了含钱,便把这小厮的包裹雨伞夺了!)诉明公,恩将冤报,天理实难容!

  (〔净〕小的是个人,怎么说是骷髅?分明是个妖道了!〔生指净〕你还要如此嘴强!适才是我与你药吃了活起来的。怎么转眼便赖了?〔净〕老爷!不要听他。世间这些医生的药,只会死人,那里会活得人来?〔生〕大人若不信,与贫道一口水,巽他一巽。他仍旧复还骷髅,便知明白了。〔净慌介〕老爷!这个妖道晓得遁法的,切不可使他见水!〔小生拍案惊起介〕叫左右!这分明是个妖道了!将他绑起拴在树上。恐怕他遁去,叫书房快做文书!通详八差都院,及合干上司。本县这一宗案卷,莫说是三年未有的奇政,便是千古来普天下也是罕见罕闻的!快哉快哉!本县考满,得此一段,不怕科道不在我手中了!〔杂将生绑拴树上介〕〔将渔鼓简板放卓上介〕〔丑对生〕当初我说:你去见那些做官的要啕气。如今却何如何如?〔生〕)

  【前腔】不必怒冲冲,这虚言果没踪,(〔对骷髅介〕你好忘恩负义!)只怕你真形露出钻没洞。(大人,你若不信,还有一桩古怪的事。这小厮排他骸骨时,少了肋骨三根。是贫道折取枯杨三枝凑成。今容贫道巽水,复还他的真形。验他肋骨杨枝,愈知明白了。〔小生〕切不可松了他的绑!但取水来与他试看。)〔生〕绑须暂松,水含口中。这场异事真惊众。请明公,但验他零零白骨,(有枯杨三段。)紧紧按心胸。

  (〔生巽水介〕〔众预将道袍包骨置桌下〕〔净被巽扑地入内介〕〔小生背介〕怎么有这等怪事?陡然见此,不觉毛骨悚然!我想人为骷髅、骷髅为人、人又复为骷髅。生死轮回,只在转盼。《楞严经》人羊之说,信不我欺!我想人生在世,何殊石火电光?碌碌浮名,真如蜗角!恋恋火宅,何异梦中?我一时满腔热肠,化为冰冷。这关楔子,岂待他人拨动!此处不回头,等待何时?且这道人,仙风道骨,不是凡流。若验这骸骨果有枯杨三段,必定是个真仙。我不免随他出家去便了!〔转〕叫左右!试看这骸骨,果有枯杨三段么?〔杂报〕果有枯杨三段!〔小生顿足介〕是了!是了!我省得了。左右!把这骸骨搬在漏泽园去埋了。〔小生手解生绑,推置上坐跪介〕弟子凡夫肉眼,不认真人。适来万千唐突,乞赐恕饶!从今情愿弃官出家,一念皈依,称为弟子。仰祈大师俯纳!〔丑拽小生背介〕我师父是惯会撮空的!你是个做官的人,须用斟酌。不可听他哄,便容易造次拜他。〔小生〕咳!你若说起那做官的人么?那一日不撮几个空?那一事不撮几个空?哄人是我做官的本行!我岂有被他哄的理?师父度人权巧,语言无不荒唐。他枚世真心,主意实是诚确。你不可因此错认了!〔丑〕你如今还该家里去商量商量来。〔小生〕但有商量,便生沽滞。一刀斩断,万法俱空!〔小生脱冠服,改道装拜介〕)【西江月】(十载青灯碌碌,三年墨绶偬偬。戴星出入总成空。官职恍如春梦。何幸仙师指点,拨开尘世牢笼。弃官修道等闲中,明月清风堪共。〔转身揖丑介〕〔丑〕老爷!你适才这等威风,如今与我为同门友了。我还是你前辈哩!我如今叫你做梁道兄了。〔小生〕做官原是戏场。这也不消说了。〔丑〕你既知做官是戏场,适才何用这等威风使势?梁道兄,我师父出门的时节,原说你名根太重,要来度你。我当初其实不撺掇他,不想你如今当真被他度了。然虽如此,你要得知。不是师父度你的,还是那骷髅度你的!〔小生背介〕不意道童,有此见解。我不免将这关楔子转拨动他。〔面道童介〕道童,我且问你。我做官是极要趁钱的主意。如今一会儿,就丢开罢了。你适才何故为这一文钱,却与那骷髅争论?〔丑顿足介〕是了是了!我省得了。难道这骷髅度我不得的?我禀过师父。〔面生介〕师父,我如今拜梁道兄为导师了。〔生〕你肯回头,吾所甚喜。〔丑〕适才梁道兄的〔西江月〕,做得甚好。我如今也和他一首。〔做拜介〕)【西江月】(半世奔波碌碌,一生算计偬偬。汤来雪去总成空,财主恍如春梦。何幸仙师开导,牛皮不做灯笼。适才我为挖这一个含钱,弄出这般大口面来!如今将这:一文抛向大江东,穷快活三人甘共。梁师父!我两人虽都是这个骷髅度的,但骷髅何曾会说话。譬如纸糊火炮,纵有满腹硝黄,不是那点放之人,与土坯石块何异?那骷髅倘不是我师父,如何度得你我两个?你为名,我为利,这都不消说了。师父原说要到终南山去,如今途中闲暇。我与你不免把名利两字,再求师父发挥一番如何?〔小生〕言之有理。〔小生执渔鼓简板〕〔丑执包裹雨伞〕〔请生行介〕〔小生〕师父,我二人从名利窠臼中,蒙师父超拔出来,就如洪炉消雪、黑夜持灯了。但此两字意义,再求指示。〔生〕听我道来!)

  【耍孩儿】世人几个非虚哄,图名利总是飘蓬,巴巴急急成何用?逍遥处霁月光风。似草头露比陶朱富,水面沤同汤武功,无常一到都成梦。那个肯急流勇退?谁人能勒马追风?

  (〔小生〕依师父说,这名是虚的了。但师父《南华经》中也说必持其名。又说以收名声。难道名尽是师父所不取的么?〔生〕我所不取的名,乃是好名的、沽名的、钓名的、买名的、盗名的、要名的、假名的,你岂不晓得名是实之宾?若以实成名,名垂千古。岂可为避虚名,便将实事都不做了!)

  【七煞】学问中谁有功,功业中谁独雄?千秋芳躅人难踵。名能称实名方享,实不孚名名是空。月旦口,谁承奉?莫道是虚名可袭,须知道公论难朦!

  (〔丑〕依师父说,利是虚的了。但师父是晓得孔子的。孔子当时于辞粟的,教他与邻里乡党。当时在陈绝粮,恐怕他肚子里鳖索,也有些不自在。难道利都是师父所不取的么?〔生〕我所不取的利,乃是嗜利的、争利的、逐利的、放利的、钓利的、专利的、殉利的,若是应得之利,受之何妨?倘说利竟可无,难道人生日用衣食,都不消了?)

  【六煞】葛和裘,夏与冬,饮和食,俭与丰。圣人制与民间用。平心取利方为吉,利不平心定是凶。阿睹物将人弄,阎罗殿那收钱钞,华藏界不鄙贫穷。

  (〔小生〕当今的人,不为名不肯做,不为利不肯做,不阴收利名之实,阳避利名之名,又不肯做,是何缘故?〔生〕世间的人,何必以名利为讳?但他所认的名,不是真名。他所认的利,不是真利。论真名,则逃名而名我随,避名而名我追。论真利,则全不在得利为利,全在失利为利。)

  【五煞】利与名谁不浓?真与假辨不通,这秤锤儿几个知轻重?名高九锡炉边雪,利积千钟江上风。枉炼却铅和汞。可惜了珠玑口内,落得个冰炭胸中!

  (〔丑〕师父!你《南华经》中说: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下。我看起来,人到底是个死。与其饥饿而死,何如那做贼的做个饱肚鬼,到是便宜的?〔生〕咳!你不晓得流芳百世,遗臭万年么?所以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世人无不以讨便宜为得利,死名死利。恐你还辨不出,谁是讨便宜的哩!)

  【四煞】论死生,总是空。论便宜,迥不同。不生不灭金刚诵。散他魂魄寻常事,斩却邪魔是大将雄!好汉子怎被猢狲弄?几个能倒番窠臼?谁人解跃出樊笼?

  (〔小生〕师父发挥名利二字之义,殆尽无余。但这番议论,皆因这个骷髅起。不知这骷髅是男是女?作何生业?究竟如何?还望师父指教。〔生〕骷髅生业男女,世本叹骷髅的都已说尽了。若论他的究竟,适才夺包裹雨伞的事,是我要点化你二人做出来的伎俩。若论这骷髅,生前是为善的,此时定生天去了。是为恶的,此时定在地狱中受苦!我那里知道他。)

  【三煞】作善的登梵宫,作恶的入地狱中。自作自受扯不得他人共。说甚么昔年少壮头俱白,往日佳人脸不红。这算盘打尽方知总。一灵儿各成证果,百节骨共弃荒垧。

  (〔丑〕师父,这为善为恶的,各有果报。如影附形,如水印月,是不消说的了。但此等轮回,如辘轳循转,无有穷尽。即如师父是道教真仙,亦有遇劫的时节。长生终有不生,岂能超脱轮回。毕竟究竟何如?〔生〕咳!你这一问却像铁身上蚊子,令他无着嘴处。古云教学相长,即此一问,我便当拜你为师了!〔作沉思顿足介〕是了是了!我省得了。长生不若无生。此是佛教超于道教。欲免轮回,须了生死。修持有法,解脱有门。若论捷径,无如专持名号。一念皈依,求生净土。是于生死海中,捞个津筏,并将名利分外抛却筌蹄矣!)

  【二煞】了生死,须誓愿宏。免轮回,仗度脱功。阿弥六字专持诵。一心不乱常提起,百妄都除莫放松。波罗蜜须讨个诚心种。盼得到青莲法界,怕甚么黑浪狂风!

  (〔丑背对小生〕古怪古怪!师父是个道人,怎么适才的说话,又像似佛教中人了?〔生〕咳!我只为劝化你们,所以做这个骷髅的伎俩。只为究竟你们,所以指这个净土的路头。释道虽分二途,与儒门总归一理。但做心性工夫,三教岂分同异?)

  【一煞】莫疑心,教不同。要须知,三教通。你烂缰绳,但自牢把神驹。若非灵药难医病,不是金针怎拨转瞳?夕阳几度将人送。须要识明师罕见,莫负了妙谛奇逄!

  【尾煞】(利名尘网轻,生死严关重。这渔鼓简板呵!)可敲得醒你这些糊涂梦么?须解得谑浪逍遥,不是将世人哄。

  偶向蒙城勒去骢,梦回蝴蝶晓窗红。

  漫将旧谱翻新调,实理休嗤是撮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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