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起元字贞复,号复所,广东归善人。万历丁丑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历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最后召为吏部侍郎兼侍读学士,未上而卒,年五十三。先生之父传芬,名湛氏之学,故幼而薰染,读书白门。遇建昌黎允儒,与之谈学,霍然有省。因问:“子之学,岂有所授受乎?”允儒曰:“吾师近溪罗子也。”无何,先生在京,而近溪至。先生大喜,遂称弟子。时江陵不说学,以为此陷阱不顾也。近溪既归,先生叹曰:“吾师且老,今若不尽其传,终身之恨也。”因访从姑山房而卒业焉。常谓邹南臬曰:“师未语,予亦未尝置问,但觉会堂长幼毕集,融融鱼鱼,不啻如春风中也。”先生所至,以学淑人,其大指谓:“明德本体,人人所同,其气禀拘他不得,物欲蔽他不得,无工夫可做,只要自识之而已。故与愚夫愚妇同其知能,便是圣人之道。愚夫愚妇之终于愚夫愚妇者,只是不安其知能耳。”虽然,以夫妇知能言道,不得不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欲言性,是即释氏作用为之性说也。先生之事近溪,出入必以其像供养,有事必告而后行,顾泾阳曰:“罗近溪以颜山农为圣人,杨复所以罗近溪为圣人。”其感应之妙,锱铢不爽如此。
杨复所证学编
友人以忘会语为歉,曰:“予见子之未尝忘也。子夙则兴兴,则盥盥,则栉栉,则衣冠,衣冠则或治事,或见宾,言则言,动则动,食则食,向晦则息,明发复然。予见子之未尝忘也。”友人曰:“此与会语何与?”曰:“是不忘斯可矣,又何事会语哉?”
人本无心,因家国天下而有心;心本无所,因不识心而妄以为有所。诚意之极,即心无其心,浑然以天下国家为心,是谓正心。以家国天下为心者,是合家国天下为一身矣。盖家本齐也,因吾身好恶之偏而不齐;国本治也,因吾身好恶之偏而不治;天下本平也,因吾身好恶之偏而不平。惟不于彼起见,而第求诸身,无作好,无作恶,保合吾身之太和而已。此之谓真修。
问:“抑亦先觉?”曰:“即伊尹所谓先觉也,人人有之。至虚至灵谓之先觉,又谓之良知。逆亿者情识之私,习而有者也,不逆不亿,则良知自然流行,而先觉矣。子贡之亿则屡中,不能先觉,而孔子之每事问,乃先觉也。”
非礼勿视,无其目也;非礼勿听,无其耳也;非礼勿言,无其口也;非礼勿动,无其身也。无目则亦无色,无耳则亦无声,无口则亦无物,无身则亦无事。我既不立,物亦不对,而一归之礼焉。礼安在哉?天理而已。天理又安在哉?有在即非天理也。噫,此颜子之所以屡空也。
格亦有通彻之义,通而谓之格,犹治而谓之乱也。格物者,已与物通一无二也。如此,则无物矣。有则滞,滞则不通,无则虚,虚则通。物本自无,人见其有。格物者,除其妄有,而归其本无也。归其本无,此谓知本。
体之为言,礼也。天地万物一体者,天地万物一于礼也。仁者以礼为体,不以形骸为体,故曰“克已复礼为仁”。
天地万物真机,于一时一事上全体融摄,但应一声、转一瞬,无不与万物同体,顾人不善自识取耳。
天下之人性,固已平矣,好智者欲为之平,适所以乱之也。圣人以常平者视天下,而不敢以有为乱之,恭之至也。
或问世儒所言圣人之道是乎非乎,曰:“是则不可谓之不是,然非其本也。譬之言日,自其光景言之,亦不可谓非日也,毕竟非日体。曷若以身为日,而光景皆自此出哉?”问:“以身为日,柰何?”曰:“不识自身原是日体,而欲以身为之者,正所谓逐光景者也。”
朱子以虚灵不昧训明德,似也。若云「具众理,应万事」.则明德之赞,而非明德之训也。执以为实然,谬矣。犹言镜之具众影而应万形也,镜果有众影之具哉?盖镜一影不留,明德一理不有。一理可有,奚虚灵之足言?且曰“气禀所拘,人欲所蔽,有时而昏”,亦非也。凡人终日举心动念,无一而非欲也,皆明德之呈露显发也,何蔽之有?吾人一身视听言动,无一而非气禀也,皆明德之洋溢充满也,何拘之有?即如聋瞽之人不能视听,若可以拘其明矣。然执聋者而问之曰:“汝闻乎?”必曰:“不闻也。”执瞽者而问之曰:“汝见乎?”必曰:「吾不见也。」不闻为不闻,不见为不见,一何明也,而谓之拘,可乎?知明德之明,不拘于聋瞽,则知气禀不能拘矣。不能拘,不能蔽,则无时而昏矣。
明德之明,一明也。明明德之明,又一明也。明德之明,明之出乎天者也;明明德之明,明之系乎人者也。系乎人者,必由学问之力以求其明,学问一毫之未至,即其明亦未彻。若其出于天者,则虚灵之体人人完具,圣非有余,凡非不足,岂容一毫人力哉?人之有是明德也,犹其有是面貌也。由学问以求明,犹欲自识其面貌者,援镜以自照也。一照之后,不过自识其面貌而已,不能以分毫加之。然则未识之前,亦岂容以分毫损哉?识与不识,而面貌自如;明与不明,而明德自若。今人不达明字之义,遂疑明德之体有拘有蔽有昏,必待人之磨淬洗涤然后明也,如此则明德乃人造作而成,安得言天哉?是不求自识其面貌,而徒欲以粉泽膏脂妆点,虽妆点妍美,与自己面貌了不相干。要之,皆不达此一明字之误也。
问:“明德既本明矣,又欲求明之,何也?”曰:“此圣人修道立教之事也。太古之时,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故其本明者足矣,无事于教也。天下之生久矣,习染渐深,智识渐启,求欲渐广,而民始苦也。圣人者思有以救之,而救之之道,又非刑政之所能齐也,于是乎自明其明德,而鼓舞天下以共明之,然后天下知识渐忘,而安于作息耕凿之常,用其本明者以自乐,实圣人救之也。然本明之德,实不因明而有所增,如人之有面貌,何以照镜为哉?然出入关津,当自图形像,必假镜自照,然后图得其真。其实相貌不照亦是如此。深山穷谷之中,人民无有镜者,亦是如此。所以云明德虽不明,亦未尝不明也。然苦乐关津,吾人何以度越?则明明德之镜,其可少哉!
以俗眼观世间,则充塞天地皆习之所成,无一是性者。以道眼观世间,则照天彻地皆性之所成,无一是习者。
以明理言道者,至不识一字之凡夫则穷;以昭灵言性者,至百岁之髑髅则穷;以不学不虑言性与天道者,至偃师之木偶、师旷之清徵则穷。
文必博,则取舍无所措其意;礼必约,则思议无所与其几。
当下者,学之捷法,无前无后,无善无不善,而天地之大,万物之富,古往今来之久,道德功业之崇广,人情世态之变幻,管是矣。非天下之至巧,不足以语此。
与愚夫愚妇同其知能者,真圣人之道也。然而不为愚夫愚妇者,以其能使天下万世各安于愚夫愚妇之知能耳。
承谕:“有本体有工夫,良知不学不虑,固不待修证而后全。若任作用为率性,倚情识为通微,不能随时翕聚以为之主,倏忽变化,将至于荡无所归。致知之功,不如是之疏也。”此殊不然。阳明曰:“不睹不闻是本体,戒慎恐惧是工夫;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工夫。”阳明之下此转语者,盖见本体工夫原是强名,求其合一且不可得,而安得有二也?试自揆之,吾性果有本体工夫乎哉?尽天地万物皆在妙湛灵明之中,就此中间请剖剥出何者为本体,离此中间请披拣出何者为工夫,本体中无工夫耶,工夫中无本体耶?即相等待,如独木桥,彼此陵夺。本体中有工夫耶,工夫中有本体耶?即共淆杂,如冷炉金,磊块支撑。夫良知既谓之灵根矣,翕聚缉熙岂其所不能哉?既不能,则不当妄加之以灵之名;既不灵,则又孰有灵之者以翕聚之、缉熙之也?如人眼目,久瞪发劳,自知闭瞬,不待诏教,不须起作。形体尚尔,无有工夫,何况良知?瞪劳闭瞬,同归灵妙,本体工夫,如何分别?夫任作用为率性,倚情识为通微,岂其不能随时翕聚之过哉?不见性之过也。不能见性,虽随时翕聚,即谓之作用,即谓之情识,若见性虽作用情识,无一而非翕聚也。翕聚亦可,不翕聚亦可,翕聚时如闭目,不翕聚时如开目,同是本体,同是工夫。今不责人学不见性,而责人不随时翕聚,不知翕聚甚物,又不知这翕聚的如何做主?发散翕聚,总属前尘,前尘皆客,如之何其主之也?所谓倏忽变化、荡无所归者,即前尘变灭之象也。不归咎其翕聚之非,而致疑于良知之失,认客为主,终身不放,岂有宁定之期哉?而以此为致良知之功,谬矣。夫所谓性体者,何也?终日吃饭不饱,终日不吃饭不饥;终日闲,不唤作静;终日忙,不唤作动;应得停当,不名为得;应得不停当,不名为失。倏忽变化,不知其变化,荡无所归,亦不求其所归。如此,又奚事绳绳然随时翕聚之哉?
明德不离自身,自身不离目视耳听、手持足行,此是天生来真正明德。至于心中许多道理,却是后来知识意见过而不化者,不可错认为明德也。故大学单提身字,可谓洁净精微之至矣。学虽极于神圣,而理必始于可欲。今吾侪一堂之上,何其可欲如此也。目之所视,因可欲而加明;耳之所听,因可欲而加聪;声之所发,因可欲而加畅;心之所思,因可欲而加敏。何善如之,但能信此可欲之善,原有诸已,不待作为,于是由可欲而充之。在父母,则以可欲施于父母而孝行矣;在兄弟,则以可欲施于兄弟而弟行矣,君臣朋友夫妇皆然。至于待人接物,一切不忘可欲之念,而仁爱行矣。直至神圣,亦可欲之至于化而不可知也。举凡有生之类,同一可欲之机,洋洋在前,优优乎充塞宇宙,虽欲违之,其可得耶?
心到尽时,无是心者,无非心者,即此是性,即此是天,一以贯之矣。此后更无余事,惟随时随遇发欢喜心,活活泼地,存养事天而已。此是春生夏长气象。然则结果一着,直是一刀两断,也不管甚心,也不管甚性,确然以一身为立,独往独来,一丝不挂,便是立命,此是秋杀冬藏手段。
恕者,如心之谓,人己之心一如也。若论善,我既有,则天下人皆有;若论不善,天下人既不无,我何得独无?此谓人己之心一如。人惟见得在己者有善无恶,便与那百姓不成一体,便是将身露在恕之外。君子见得在己者未常有善无恶,便与那百姓浑为一体,便是将身藏在恕之内。横目之民,仰瞻于下,不见君子之身,只见一个蔼然仁厚、岂弟、慈祥、恻怛之光景,自然感动其良心,都自然晓得己未尝有善,而推善与人,自然晓得己未尝无恶,而引咎归己,所谓喻也。天下之争,皆起於自有善而自无恶。吾既有善,天下之人亦各自有其善,吾既无恶,天下之人亦各自无其恶,此天下之所以多事也。故吾人须反身审察,我果有善否、果无恶否?若果有善,便须根究我此善从何而有,莫是得之圣贤之书,莫是得之父兄之教,莫是得之师友之夹持、风俗之渐染,方得有是善?如此看来,我何尝有善?既未尝有善,如何敢求诸人?那百姓家,多因他未曾读圣贤之书,无贤父兄之教,又无良师友之夹持、好风俗之渐染,如何怪得他无是善;又如果无恶,亦须根究我此恶从何而无,莫是我所居之地既高,赖籍之资又厚,内无仰事俯育之累,外无一切引诱之徒,方得无是恶?如此看来,我何尝无恶?既未尝无恶,如何敢非诸人?那百姓家,多因他所居之地既卑,赖藉之资又薄,内有仰事俯育之累,外又有一切引诱之徒,如何怪得他有是恶?凡属於己者,有善务须看到无,无恶务须看到有;凡属於人者,无善务须看到有,有恶务须看到无。看之久久,忽然自悟,便能全身藏在恕中,而能喻人矣。
大人通天下为一身,若分别人我太重,则自己心先不平,何以平天下?所谓修身为本者,将此分不平心修去之,乃成其大。譬之植树者,修去旁枝余蘖,根本便自盛大,而发荣滋长,足以庇荫千亩矣。
心为万物主,其大无对,独往独来,无能操者。
问:“如何了生死?”曰:“识得原无生死,便是了。”
问:“知变化之道者,知神之所为。”曰:“即汝一言一动,便是变化。汝能识汝言动处,便是知神之所为。”
有僧辨情辨性,曰:“要晓得情也是性。”(以上四条《秣陵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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