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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卷七十五  孟尝君列传第十五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一〕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卖田忌。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二〕宣王七年,田婴使於韩、魏,韩、魏服於齐。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三〕盟而去。〔四〕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五〕是岁,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婴相齐。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六〕楚威王闻之,怒田婴。明年,楚伐败齐师於徐州,而使人逐田婴。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威王乃止。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婴於薛。〔七〕

  〔一〕索隐按:战国策及诸书并无此言,盖诸田之别子也,故战国策每称「婴子」、「朌子」,高诱注云「田朌」、「田婴」也。王劭又按:战国策云「齐貌辩谓宣王曰:『王方为太子时,辩谓靖郭君,不若废太子,更立郊师。靖郭君不忍。』宣王太息曰:『寡人少,殊不知。』」以此言之,婴非宣王弟明也。

  〔二〕索隐纪年当梁惠王二十八年,至三十六年改为後元也。

  〔三〕正义东阿,济州县也。

  〔四〕索隐纪年当惠王之後元十一年。彼文作「平阿」。又云「十三年会齐威王于鄄」,与此明年齐宣王与梁惠王会鄄文同。但齐之威宣二王,文舛互并不同。

  〔五〕集解音绢。

  〔六〕正义纪年云梁惠王三十年,下邳迁于薛,改名徐州。

  〔七〕索隐纪年以为梁惠王後元十三年四月,齐威王封田婴于薛。十月,齐城薛。十四年,薛子婴来朝。十五年,齐威王薨,婴初封彭城。皆与此文异也。正义薛故城在今徐州滕县南四十四里也。

  初,田婴有子四十余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勿举也。」其母窃举生之。〔一〕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於田婴。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二〕文曰:「人生受命於天乎?将受命於户邪?」婴默然。文曰:「必受命於天,君何忧焉。必受命於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婴曰:「子休矣。」

  〔一〕索隐按:上「举」谓初诞而举之,下「举」谓浴而乳之。生谓长养之也。

  〔二〕索隐按:风俗通云「俗说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

  久之,文承闲问其父婴曰:「子之子为何?」曰:「为孙。」「孙之孙为何?」曰:「为玄孙。」「玄孙之孙为何?」曰:「不能知也。」〔一〕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今君後宫蹈绮縠而士不得(短)〔裋〕褐,〔二〕仆妾余粱肉而士不厌糟糠。今君又尚厚积余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三〕而忘公家之事日损,文窃怪之。」於是婴乃礼文,使主家待宾客。宾客日进,名声闻於诸侯。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婴卒,谥为靖郭君。〔四〕而文果代立於薛,是为孟尝君。

  〔一〕索隐按:尔雅云「玄孙之子为来孙,来孙之子为昆孙,昆孙之子为仍孙,仍孙之子为云孙」。又有耳孙,亦是玄孙之子,不同也。

  〔二〕索隐(短)〔裋〕亦音竖。竖褐,谓褐衣而竖裁之,以其省而便事也。

  〔三〕索隐遗音唯季反。犹言不知欲遗与何人也。

  〔四〕集解皇览曰:「靖郭君冢在鲁国薛城中东南陬。」索隐按:谓死後别号之曰「靖郭」耳,则「靖郭」或封邑号,故汉齐王舅父驷钧封靖郭侯是也。陬音邹,亦音緅。陬者,城隅也。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一〕以故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後常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客惭,自刭。士以此多归孟尝君。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一〕索隐按:舍业者,拾弃其家产而厚事宾客也。刘氏云「舍音赦。谓为之筑舍立居业也」。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於齐,以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不听。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禺人与土禺人相与语。〔一〕木禺人曰:『天雨,子将败矣。』土禺人曰:『我生於土,败则归土。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禺人所笑乎?」孟尝君乃止。

  〔一〕索隐音偶,又音寓。谓以土木为之偶,类於人也。苏代以土偶比泾阳君,木偶比孟尝君也。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後秦,秦其危矣。」於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一〕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二〕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三〕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四〕夜半至函谷关。〔五〕秦昭王後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後孟尝君出,乃还。始孟尝君列此二人於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自是之後,客皆服。

  〔一〕索隐抵音丁礼反。按:抵谓触冒而求之也。

  〔二〕集解韦昭曰;「以狐之白毛为裘。谓集狐腋之毛,言美而难得者。」

  〔三〕正义臧,在浪反。

  〔四〕索隐更者,改也。改前封传而易姓名,不言是孟尝之名。封传犹今之驿券。

  〔五〕正义关在陕州桃林县西南十三里。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齐湣王不自得,〔一〕以其遣孟尝君。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

  〔一〕索隐不自德。是愍王遣孟尝君,自言己无德也。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一〕而借兵食於西周。苏代为西周谓曰:〔二〕「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强韩、魏,〔三〕今复攻秦以益之。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君不如令敝邑深合於秦,而君无攻,又无借兵食。君临函谷而无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强韩、魏。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四〕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君令敝邑以此惠秦,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秦必欲之。楚王得出,必德齐。齐得东国益强,而薛世世无患矣。秦不大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薛公曰:「善。」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於西周矣。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秦不果出楚怀王。

  〔一〕集解徐广曰:「年表曰韩、魏、齐共击秦军於函谷。」

  〔二〕索隐战国策作「韩庆为西周谓薛公」。

  〔三〕正义宛在邓州,叶在许州。二县以北旧属楚,二国共没以入韩、魏。

  〔四〕正义东国,齐、徐夷。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一〕为孟尝君收邑入,〔二〕三反而不致一入。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以故不致入。」孟尝君怒而退魏子。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於齐湣王曰:「孟尝君将为乱。」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三〕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孟尝君因谢病,归老於薛。湣王许之。

  〔一〕索隐舍人官微,记姓而略其名,故云魏子。

  〔二〕索隐收其国之租税也。

  〔三〕集解徐广曰:「湣王三十四年,田甲劫王,薛文走。」

  其後,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於齐,至厚也,〔一〕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二〕相吕礼者,欲取秦也。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有用,齐、秦必轻君。君不如急北兵,趋赵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齐王之信,〔三〕又禁天下之变。〔四〕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於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於孟尝君。

  〔一〕正义周最,周之公子。

  〔二〕集解亲弗,人姓名。索隐亲,姓;弗,名也。战国策作「祝弗」,盖「祝」为得之。

  〔三〕索隐周最本厚於齐,今欲逐之而相秦之亡将。苏代谓孟尝君,令齐收周最以自厚其行,又且得反齐王之有信,以不逐周最也。

  〔四〕索隐变谓齐、秦合则亲弗、吕礼用,用则秦、齐轻孟尝也。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冉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强国也,子必轻矣。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若齐免於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子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齐破,秦畏晋之强,秦必重子以取晋。晋国敝於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於是穰侯言於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後齐湣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孟尝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为相,西合於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於诸侯,无所属。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文卒,谥为孟尝君。〔一〕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尝绝嗣无後也。

  〔一〕集解皇览曰:「孟尝君冢在鲁国薛城中向门东。向门,出北边门也。」诗云「居常与许」,郑玄曰「『常』或作『尝』,在薛之南」。孟尝邑于薛城也。索隐按:孟尝袭父封薛,而号曰孟尝君,此云谥,非也。孟,字也;尝,邑名。诗云「居常与许」,郑笺云「『常』或作『尝』,尝邑在薛之旁」是也。正义括地志云:「孟尝君墓在徐州滕县五十二里。卒在齐襄王之时也。」

  初,冯驩〔一〕闻孟尝君好客,蹑蹻而见之。〔二〕孟尝君曰;「先生远辱,何以教文也?」冯驩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於君。」孟尝君置传舍十日,〔三〕孟尝君问传舍长曰:「客何所为?」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四〕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迁之幸舍,食有鱼矣。五日,又问传舍长。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孟尝君迁之代舍,出入乘舆车矣。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孟尝君不悦。

  〔一〕集解音欢。复作「煖」,音许袁反。索隐音欢。或作「谖」,音况远反。

  〔二〕索隐蹻音脚。字亦作「繑」,又作「屩」,亦作「〈彳乔〉」。

  〔三〕索隐传音逐缘反。按:传舍、幸舍及代舍,并当上、中、下三等之客所舍之名耳。

  〔四〕集解蒯音苦怪反。茅之类,可为绳。言其剑把无物可装,以小绳缠之也。缑音侯,亦作「候」,谓把剑之处。索隐蒯,草名,音「蒯聩」之「蒯」。缑音侯,字亦作「候」,谓把剑之物。言其剑无物可装,但以蒯绳缠之,故云「蒯缑」。

  居期年,冯驩无所言。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於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一〕使人出钱於薛。岁余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二〕客奉将不给。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於薛者?」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伎〔三〕能,宜可令收债。」孟尝君乃进冯驩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余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於薛。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责之。」冯驩曰;「诺。」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齐为会,日杀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今富给者以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诸君强饮食。有君如此,岂可负哉!」坐者皆起,再拜。

  〔一〕正义奉,符用反。

  〔二〕索隐按:与犹还也。息犹利也。

  〔三〕集解亦作「技」。

  孟尝君闻冯驩烧券书,怒而使使召驩。驩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於薛。文奉邑少,〔一〕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何?」冯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无以知其有余不足。有余者,为要期。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

  〔一〕索隐言文之奉邑少,故令出息於薛。

  齐王惑於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冯驩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於国而奉邑益广,可乎?」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冯驩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问之曰:「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冯驩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秦王曰:「闻之。」冯驩曰:「使齐重於天下者,孟尝君也。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不可失时也。如有齐觉悟,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冯驩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者;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者。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强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虽强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谋,而绝其霸强之略。」齐王曰:「善。」乃使人至境候秦使。秦使车适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後召而复之,冯驩迎之。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余人,先生所知也。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驩结辔下拜。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乎?」冯驩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朝)趣市〔朝〕者乎?〔一〕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後,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二〕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三〕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一〕索隐趣音娶。趣,向也。

  〔二〕索隐过音光卧反。朝音潮。谓市之行位有如朝列,因言市朝耳。

  〔三〕索隐按:期物谓入市心中所期之物利,故平明侧肩争门而入,今日暮,所期忘其中。忘者,无也。其中,市朝之中。言日暮物尽,故掉臂不顾也。

  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索隐述赞】靖郭之子,威王之孙。既强其国,实高其门。好客喜士,见重平原。鸡鸣狗盗,魏子、冯煖。如何承睫,薛县徒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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