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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卷七十九  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一〕须贾。〔二〕

  〔一〕索隐按:汉书百官表中大夫,秦官。此魏有中大夫,盖古官也。

  〔二〕索隐须,姓;贾,名也。须氏盖密须之後。

  须贾为魏昭王〔一〕使於齐,范睢从。留数月,未得报。齐襄王〔二〕闻睢辩口,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馈,令睢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睢,折胁摺齿。〔三〕睢详死,即卷以箦,〔四〕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睢,〔五〕故戮辱以惩後,令无妄言者。睢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睢得出。後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睢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

  〔一〕索隐按:系本昭王名遫,襄王之子也。

  〔二〕索隐名法章。

  〔三〕索隐摺音力答反。谓打折其胁而又拉折其齿也。

  〔四〕索隐箦谓苇荻之薄也,用之以裹屍也。

  〔五〕索隐更音羹。溺即溲也。溺音年吊反。溲音所留反。正义溺,古「尿」字。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於魏。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一〕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王稽曰:「夜与俱来。」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语未究,王稽知范睢贤,谓曰:「先生待我於三亭之南。」〔二〕与私约而去。

  〔一〕正义卒,祖律反。

  〔二〕索隐按:三亭,亭名,在魏境之边,道亭也,今无其处。一云魏之郊境,总有三亭,皆祖饯之处。与期三亭之南,盖送饯已毕,无人处。正义括地志云:「三亭冈在汴州尉氏县西南三十七里。」按:三亭冈在山部中名也,盖「冈」字误为「南」。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睢入秦。至湖,〔一〕望见车骑从西来。范睢曰:「彼来者为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二〕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而语曰:「关东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睢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三〕於是范睢下车走,曰:「此必悔之。」行十余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阳。

  〔一〕索隐按:地理志京兆有湖县,本名胡,武帝更名湖,即今湖城县也。正义今虢州湖城县也。

  〔二〕索隐内音纳,亦如字。内者亦犹入也。

  〔三〕索隐索犹搜也。音栅,又先格反。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曰『秦王之国危於累卵,〔一〕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二〕待命岁余。

  〔一〕正义按:说苑云「晋灵公造九层之台,费用千金,谓左右曰:『敢有谏者斩。』荀息闻之,上书求见。灵公张弩持矢见之。曰:『臣不敢谏也。臣能累十二博棋,加九鸡子其上。』公曰:『子为寡人作之。』荀息正颜色,定志意,以棋子置下,加九鸡子其上。左右惧慴息,灵公气息不续。公曰:『危哉,危哉!』荀息曰:『此殆不危也,复有危於此者。』公曰:『愿见之。』荀息曰:『九层之台三年不成,男不耕,女不织,国用空虚,邻国谋议将兴,社稷亡灭,君欲何望?』灵公曰:『寡人之过也乃至於此!』即坏九层台也」。

  〔二〕索隐谓亦舍之,而食以下客之具。然草具谓麁食草莱之馔具。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於秦。秦东破齐。湣王尝称帝,後去之。数困三晋。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穰侯,华阳君,〔一〕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於王室。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范睢乃上书曰:

  〔一〕集解徐广曰:「华,一作『叶』。」索隐穰侯谓魏冉,宣太后之异父弟。穰,县,在南阳。华阳君,芈戎,宣太后之同父弟,亦号为新城君是也。

  臣闻明主立政,〔一〕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使以臣之言为可,愿行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於有功,而刑必断於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二〕,而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於王哉!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於王邪?

  〔一〕索隐按:战国策「立」作「莅」也。

  〔二〕索隐椹音陟林反。按:椹者,莝椹也。质者,剉刃也。腰斩者当椹质也。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一〕楚有和朴,〔二〕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一〕集解薛综曰:「县藜一曰美玉。」

  〔二〕正义县音玄。刘伯庄云珍玉朴也。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於国,善厚国者取之於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为其割荣也。〔一〕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於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於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二〕於王心邪?亡其言〔三〕臣者贱而不可用乎?自非然者,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闲,望见颜色。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一〕索隐割荣即上之擅厚,谓擅权也。

  〔二〕集解徐广曰:「一作『溉』,音同。」索隐按:战国策「概」作「关」,谓关涉於於王心也。徐注「音同」,非也

  〔三〕索隐亡犹轻蔑也。

  於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一〕召范睢。

  〔一〕集解徐广曰:「一云『使持车』。」索隐「使持车」,战国策之文也。

  於是范睢乃得见於离宫,〔一〕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二〕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睢缪为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三〕敬执宾主之礼。」范睢辞让。是日观范睢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四〕变色易容者。

  〔一〕正义长安故城本秦离宫,在雍州长安北十三里也。

  〔二〕正义永巷,宫中狱也。

  〔三〕索隐邹诞本作「惛然」,音昏。又云一作「闵」,音敏。闵犹昏闇也。

  〔四〕集解徐广曰:「洒,先典反。」索隐郑玄曰「洒然,肃敬之貌」也。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一〕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有闲,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睢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於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於吕尚而卒王天下。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於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闲,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於前而明日伏诛於後,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二〕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三〕孟贲、〔四〕王庆忌、〔五〕夏育之勇焉而死。〔六〕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於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於陵水,〔七〕无以餬其口,膝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八〕乞食於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於主。假使臣得同行於箕子,可以有补於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後,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於奸臣之态,〔九〕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奸。〔一〇〕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於生。」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於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一一〕而存先王之宗庙也。寡人得受命於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柰何而言若是!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睢拜,秦王亦拜。

  〔一〕索隐音其纪反。跽者,长跪,两膝枝地。

  〔二〕索隐音赖,癞病也。言漆涂身,生疮如病癞。

  〔三〕集解徐广曰:「一作『羌』。」

  〔四〕集解许慎曰:「成荆,古勇士。孟贲,卫人。」

  〔五〕集解吴越春秋曰:「吴王僚子庆忌。」

  〔六〕集解汉书音义曰:「或云夏育,卫人,力举千钧。」

  〔七〕索隐刘氏云:「陵水即栗水也。」按:陵栗声相近,故惑也。

  〔八〕集解徐广曰:「一作『箫』。」

  〔九〕索隐按:态谓奸臣谄诈之志也。

  〔一〇〕正义昭,明也。无与明其奸恶。

  〔一一〕集解徐广曰:「乱先生也。音溷。」索隐慁及注「溷」字并胡困反。慁犹汨乱之意。

  范睢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一〕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於私斗而勇於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二〕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於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

  〔一〕正义括地志云:「甘泉山一名鼓原,俗名磨石岭,在雍州云阳县西北九十里。关中记云『甘泉宫在甘泉山上,年代永久,无复甘泉之名,失其实也。宫北云有连山,土人为磨石岭』。郊祀志公孙卿言黄帝得仙寒门,寒门者,谷口也。按:九嵕山西谓之谷口,即古寒门也。在雍州醴泉县东北四十里。」

  〔二〕索隐战国策云:「韩卢者,天下之壮犬也。」是韩呼卢为犬,谓施韩卢而搏蹇兔,以喻秦强,言取诸侯之易。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睢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於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於计疏矣。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一〕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獘,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为之。』〔二〕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攻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三〕而齎盗粮者也。〔四〕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柰何?」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睢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睢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五〕後二岁,拔邢丘。

  〔一〕正义辟,(尺)〔疋〕亦反。

  〔二〕索隐谓田文,即孟尝君也。犹战国策谓田朌、田婴为朌子、婴子然也。

  〔三〕索隐借音子夜反。一作「籍」,音亦同。

  〔四〕索隐齎音侧奚反。言为盗齎粮也。

  〔五〕集解徐广曰:「昭王三十九年。」

  客卿范睢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一〕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於韩乎?王不如收韩。」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柰何?」对曰:「韩安得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二〕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三〕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四〕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王曰:「善。」且欲发使於韩。

  〔一〕正义音妒,(石)〔蚀〕柱虫。

  〔二〕正义言宜阳、陕、虢之师不得下相救。

  〔三〕正义言泽、潞之师不得下太行相救。

  〔四〕正义新郑已南一,宜阳二,泽、潞三。

  范睢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闲说曰:〔一〕「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二〕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於诸侯,剖符於天下,政适〔三〕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於陶,国獘御於诸侯;〔四〕战败则结怨於百姓,而祸归於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五〕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六〕射王股,擢王筋,〔七〕县之於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於沙丘,〔八〕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於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後,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於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於关外。秦王乃拜范睢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余。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於王室。

  〔一〕正义闲音闲。

  〔二〕集解讳,畏也。索隐无讳犹无畏也。

  〔三〕集解徐广曰:「音征敌。」

  〔四〕索隐按:獘者,断也。御,制也。言穰侯执权,以制御主断於诸侯也。

  〔五〕正义披音片被反。

  〔六〕索隐淖,姓也,音泥教反,汉有淖姬是也。高诱曰「管,典也」。言二人典齐权而行弑逆也。正义淖齿,楚人,齐湣王臣。

  〔七〕索隐按:言「射王股」,误也。崔杼射庄公之股,淖齿擢湣王之筋,是说二君事也。

  〔八〕正义沙丘台在邢州平乡县东北三十里。

  秦封范睢以应,〔一〕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一〕索隐封范睢於应。案:刘氏云「河东临晋县有应亭」,则秦地有应也。又案:本纪以应为太后养地,解者云「在颍川之应乡」,未知孰是。正义括地志云:「故应城,在汝州鲁山县东四十里也。」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於秦。范睢闻之,为微行,敝衣闲步之邸,〔一〕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范睢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於秦邪?」曰:「不也。睢前日得过於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范睢曰:「臣为人庸赁。」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二〕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於王,天下之事皆决於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孺子〔三〕岂有客习於相君者哉?」范睢曰:「主人翁习知之。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於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睢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於主人翁。」

  〔一〕正义刘云「诸国客馆」。

  〔二〕索隐按:绨,厚缯也,音啼,盖今之絁也。正义今之麤袍。

  〔三〕索隐刘氏云:「盖谓睢为小子也。」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於相君。」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膝行,因门下人谢罪。於是范睢盛帷帐,待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於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於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范睢曰:「汝罪有几?」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於荆也。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於齐而恶睢於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於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

  须贾辞於范睢,范睢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而坐须贾於堂下,置莝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

  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宫车一日晏驾,〔一〕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於臣,无可柰何。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於臣,亦无可柰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於臣,亦无可柰何。」范睢不怿,乃入言於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於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今臣官至於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於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二〕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范睢於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厄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三〕

  〔一〕集解应劭曰;「天子当晨起早作,如方崩殒,故称晏驾。」韦昭曰:「凡初崩为『晏驾』者,臣子之心犹谓宫车当驾而晚出。」

  〔二〕集解司马彪曰:「凡郡掌治民,进贤,劝功,决讼,检奸。常以春行所至县,劝民农桑,振救乏绝;秋冬遣无害吏案讯问诸囚,平其罪法,论课殿最;岁尽遣吏上计。」

  〔三〕索隐睚音崖卖反,眦音土卖反。又音崖债二音。睚眦谓相嗔而怒目切齿。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一〕高平,拔之。〔二〕

  〔一〕集解徐广曰:「苏代曰『起少曲,一日而断大行』。」索隐按:苏云「起少曲,一日而断太行」,故刘氏以为盖在太行西南。

  〔二〕正义括地志云:「南韩王故城在怀州河阳县北四十里。俗谓之韩王城,非也。春秋时周桓王以与郑。纪年云『郑侯使辰归晋阳向,更名高平,拔之』。则少曲当与高平相近。」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於关。」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一〕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於关。」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闲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闲行。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一〕索隐上「为」音如字,下「为」音于伪反。以言富贵而结交情深者,为有贫贱之时,不可忘之也。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一〕拔之,因城河上〔二〕广武。

  〔一〕索隐陉音刑。陉盖在韩之西界,与汾相近也。正义按:陉庭故城在绦州曲沃县西北二十里汾水之阳。

  〔二〕索隐刘氏云:「此河上盖近河之地,本属韩,今秦得而城。」

  後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闲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一〕代廉颇〔二〕将。秦大破赵於长平,遂围邯郸。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杀之。〔三〕任郑安平,使击赵。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稿请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於是应侯罪当收三族。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後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四〕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一〕索隐赵括之号也。故虞喜志林云「马,兵之首也。号曰『马服』者,言能服马也」。

  〔二〕索隐邹氏音匹波反。

  〔三〕集解徐广曰:「在五十年。」索隐注徐云五十年,据秦本纪及年表而知之也。

  〔四〕集解徐广曰:「五十二年。」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一〕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励应侯。〔二〕应侯惧,不知所出。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一〕正义论士能善卒不战。

  〔二〕索隐激音击。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一〕小大甚众,不遇。而从唐举相,〔二〕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三〕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四〕魋颜,蹙齃,〔五〕膝挛。〔六〕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愿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七〕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於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之〔八〕韩、魏,遇夺釜鬲〔九〕於涂。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於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一〕正义不待礼曰干。

  〔二〕集解荀卿曰:「梁有唐举。」索隐荀卿书作「唐莒」。

  〔三〕索隐按:左传「国子实执齐秉」,服虔曰:「秉,权柄也」。

  〔四〕集解徐广曰:「曷,一作『偈』。偈,一作『仰』。巨,一作『渠』。」索隐曷鼻谓鼻如蝎虫也;巨肩谓肩巨於项也:盖项低而肩竖。偈音其例反。

  〔五〕索隐(上)魋音徒回反。魋颜谓颜貌魋回,若魋梧然也。齃音乌曷反。蹙齃谓鼻蹙眉。

  〔六〕集解挛,两膝曲也。徐广曰:「一作『率』。」索隐谓两膝又挛曲也。

  〔七〕集解持粱,作饭也。刺齿二字当作「啮」,又作「齕」也。索隐持梁谓作梁米饭而持其器以食也。按:刺齿二字字误,当为「啮」字也。啮肥谓食肥肉也。

  〔八〕集解之,一作「入」。

  〔九〕集解尔雅曰:「款足者谓鬲。」郭璞曰:「鼎曲脚。」索隐父历二音。款者,空也。空足是曲足,云见尔雅,郭氏云「鼎曲脚」也。按:以款训曲,故云「曲脚」也。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愿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於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泽流千里,〔一〕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应侯曰:「然。」

  〔一〕集解徐广曰:「一本无此字。」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愿与?」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一〕复谬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二〕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虽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一〕集解式绌反。

  〔二〕集解徐广曰:「一云『不困毁訾』。」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戮辱而怜其臣子。〔一〕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後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岂不期於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戮辱而身全者,下也。」於是应侯称善。

  〔一〕索隐言以比干、子胥、申生皆以至忠孝而见诛放,故天下言为其君父之所戮而怜其臣子也。

  蔡泽少得闲,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强兵,批患折难,〔一〕广地殖谷,富国足家,强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於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应侯曰:「不若。」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於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於三子,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云』。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於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於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吴王夫差兵无敌於天下,勇强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夏育、太史噭〔二〕叱呼〔三〕骇三军,然而身死於庸夫。〔四〕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蓄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於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又越韩、魏而攻强赵,北阬马服,诛屠四十余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後,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於杜邮。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五〕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於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六〕,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君独不观夫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七〕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八〕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於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九〕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於水者见面之容,鉴於人者知吉与凶』。书曰『

  成功之下,不可久处』。四子之祸,君何居焉?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计之!」应侯曰:「善。吾闻『欲而不知(止)〔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足)〔止〕,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睢敬受命。』於是乃延入坐,为上客。

  〔一〕索隐批,白结反,又音丰鸡反。批患谓击而却之。折音之列反。

  〔二〕索隐二人勇者,夏育、贲育也。噭音皎。

  〔三〕集解徐广曰:「呼,一作『喑』。」正义呼,火故反。

  〔四〕索隐按:高诱云「夏育为田搏所杀」。然太史噭未知为谁所杀,恐非齐襄王时太史也。

  〔五〕索隐刘氏云:「入犹充也。谓招携离散,充满城邑也。」

  〔六〕索隐信音申。诎音屈。谓志已展而不退。

  〔七〕集解班固弈指曰:「博县於投,不必在行。」駰谓投,投琼也。索隐言夫博弈,或欲大投其琼以致胜,或欲分功者,谓观其势弱,则投地而分功以远救也,事具小尔雅也。按:方言云「所以投博谓之枰」。音平,局也。

  〔八〕正义施犹展也,言伐得三川之地。以实宜阳,言展开三川,实宜阳。

  〔九〕集解徐广曰:「白起。」

  後数日,入朝,言於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於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臣敢以闻。」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昭王强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范睢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居秦十余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於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於秦。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范睢、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於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然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一〕

  〔一〕索隐二子,范睢、蔡泽也。睢厄於魏齐,折胁摺齿;泽困於赵,被逐弃鬲是也。恶音乌,激音击也。

  【索隐述赞】应侯始困,托载而西,说行计立,贵平宠稽。倚秦市赵,卒报魏齐。纲成辩智,范睢招携。势利倾夺,一言成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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