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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卷九十二  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一〕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二〕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常数从其下乡〔三〕南昌亭长〔四〕寄食,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食。〔五〕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一〕正义楚州淮阴县也。

  〔二〕集解李奇曰:「无善行可推举选择。」

  〔三〕集解张晏曰:「下乡,县,属淮阴也。」索隐案:下乡,乡名,属淮阴郡。

  〔四〕索隐案:楚汉春秋作「新昌亭长」。

  〔五〕集解张晏曰:「未起而床蓐中食。」

  信钓於城下,〔一〕诸母漂,〔二〕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三〕吾哀王孙而进食,〔四〕岂望报乎!」

  〔一〕正义淮阴城北临淮水,昔信去下乡而钓於此。

  〔二〕集解韦昭曰:「以水击絮为漂,故曰漂母。」

  〔三〕正义音寺。

  〔四〕集解苏林曰:「如言公子也。」索隐刘德曰:「秦末多失国,言王孙、公子,尊之也。」苏林亦同。张晏云「字王孙」,非也。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劔,中情怯耳。」衆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 〔一〕 於是信孰视之,俛出袴下,蒲伏。 〔二〕 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一〕集解 徐广曰:「袴,一作『胯』。胯,股也,音同。」又云汉书作「跨」,同耳。索隐曰胯音枯化反。然寻此文作「袴」,欲依字读,何为不通?袴下即胯下也,亦何必须作「胯」下。

  〔二〕正义俛音俯。伏,蒲北反。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居戏下,〔一〕无所知名。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二〕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说之。言於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一〕集解徐广曰:「戏,一作『麾』。」

  〔二〕集解徐广曰:「典客也。」索隐李奇云:「楚官名。」张晏云:「司马也。」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一〕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於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一〕集解文颖曰:「事犹业也。」张晏曰:「无事用信。」

  信拜礼毕,上坐。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汉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恶〔一〕叱咤,〔二〕千人皆废,〔三〕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四〕,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五〕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有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於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六〕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七〕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阬秦降卒二十余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大王之入武关,秋豪无所害,〔八〕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於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九〕於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一〕索隐上於金反,下乌路反。喑哑,怀怒气。

  〔二〕索隐「咤」字或作「吒」。上昌栗反,下卓嫁反。叱咤,发怒声。

  〔三〕集解晋灼曰:「废,不收也。」索隐孟康曰:「废,伏也。」张晏曰「废,偃也。」

  〔四〕集解音凶于反。索隐音吁。呕呕犹区区也。汉书作「姁姁」。邓展曰「姁姁,好也」。张晏音吁。

  〔五〕集解汉书音义曰:「不忍授。」

  〔六〕索隐何不诛。按:刘氏云「言何所不诛也」。

  〔七〕索隐何不散。刘氏云:「用东归之兵击东方之敌,此敌无不散败也。」

  〔八〕索隐案:豪秋乃成。又王逸注楚词云「锐毛为豪,夏落秋生也」。

  〔九〕索隐案:说文云「檄,二尺书也」。此云「传檄」,谓为檄书以责所伐者。

  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一〕定三秦。汉二年,出关,〔二〕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合齐、赵共击楚。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之闲,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一〕正义汉王从关北出岐州陈仓县。

  〔二〕正义出函谷关。

  汉之败却彭城,〔一〕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六月,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二〕反汉,与楚约和。汉王使郦生说豹,不下。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魏王盛兵蒲阪,塞临晋,〔三〕信乃益为疑兵,〔四〕陈船欲度临晋,〔五〕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渡军,〔六〕袭安邑。〔七〕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八〕定魏为河东郡。〔九〕汉王遣张耳与信俱,引兵东,北击赵、代。後九月,破代兵,禽夏说阏与。〔一〇〕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一〕正义兵败散彭城而却退。

  〔二〕索隐:谓今蒲津关。

  〔三〕索隐塞音先得反。临晋,县名,在河东之东岸,对旧关也。

  〔四〕集解汉书音义曰:「益张旍旗,以疑敌者。」

  〔五〕索隐刘氏云:「陈船,地名,在旧关之西,今之朝邑是也。」案:京兆有船司空县,不名「陈船」。陈船者,陈列船艘欲渡河也。

  〔六〕集解徐广曰:「缻,一作『缶』。」服虔曰:「以木押缚罂缻以渡。」韦昭曰:「以木为器如罂缻,以渡军。无船,且尚密也。」正义按:韩信诈陈列船艘於临晋,欲渡河,即此从夏阳木押罂缻渡军,袭安邑。临晋,同州东朝邑界。夏阳在同州北渭城界。

  〔七〕正义安邑故城在绦州夏县东北十五里。

  〔八〕索隐按:刘氏云「夏阳旧无船,豹不备之,而防临晋耳。今安邑被袭,故豹遂降也」。

  〔九〕正义今安邑县故城。

  〔一〇〕集解徐广曰:「音余。」駰案:李奇曰「夏说,代相也」。索隐司马彪郡国志上党沾县有阏与聚。阏音曷,又音嫣。与音余,又音预。沾音他廉反。正义阏与聚城在潞州铜鞮县西北二十里。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一〕赵王、成安君陈余闻汉且袭之也,聚兵井陉口,〔二〕号称二十万。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三〕阏与,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後爨,〔四〕师不宿饱。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後。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闲道绝其辎重;足下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後,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於戏下。愿君留意臣之计。否,必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也,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极。今如此避而不击,後有大者,何以加之!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不听广武君策,广武君策不用。

  〔一〕索隐案:地理志常山石邑县,井陉山在西。又穆天子传云「至于陉山之隧,升于三道之磴」是也。

  〔二〕正义井陉故关在并州石艾县东十八里,即井陉口。

  〔三〕索隐喋,旧音歃,非也。案:陈汤传「喋血万里之外」,如淳云「杀人血流滂沱也」。韦昭音徒协反。

  〔四〕集解汉书音义曰:「樵,取薪也。苏,取草也。」

  韩信使人闲视,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一〕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夜半传发,〔二〕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闲道萆山而望赵军,〔三〕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令其裨将传飧,〔四〕曰:「今日破赵会食!」〔五〕诸将皆莫信,详应曰:「诺。」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六〕赵军望见而大笑。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七〕大战良久。於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於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八〕,禽赵王歇。

  〔一〕正义引兵入井陉狭道,出赵。

  〔二〕集解汉书音义曰:「传令军中使发。」

  〔三〕集解如淳曰:「萆音蔽。依山自覆蔽。」索隐案:谓令从闲道小路向前,望见陈余军营即住,仍须隐山自蔽,勿令赵军知也。萆音蔽。蔽者,盖覆也。楚汉春秋作「卑山」,汉书作「箅山」。说文云「箅,蔽也,从竹卑声」。

  〔四〕集解徐广曰:「音飡也。」

  〔五〕集解服虔曰:「立驻传飡食也。」如淳曰:「小饭曰飡。言破赵後乃当共饱食也。」索隐如淳曰:「小饭曰飡。谓立驻传飡,待破赵乃大食也。」

  〔六〕正义绵蔓水,一名阜将,一名回星,自并州流入井陉界,即信背水阵陷之死地,即此水也。

  〔七〕正义恒州鹿泉县,即六国时赵壁也

  〔八〕集解徐广曰:「泜音迟。」索隐徐广音迟。刘氏音脂。

  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於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乡对,西乡对,师事之。

  诸将效首虏,〔一〕(休)毕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兵法不曰『

  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诸将皆服曰:「善。非臣所及也。」

  〔一〕索隐如淳曰:「效,致也。」晋灼云:「效,数也。」郑玄注礼「效犹呈见也」。

  於是信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东伐齐,何若而有功?」广武君辞谢曰:「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今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於虞而智於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因固问曰:「仆委心归计,愿足下勿辞。」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必足用,愿效愚忠。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军败鄗下,〔一〕身死泜上。今将军涉西河,〔二〕虏魏王,禽夏说阏与,一举而下井陉,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褕衣甘食,〔三〕倾耳以待命者。〔四〕若此,将军之所长也。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今将军欲举倦獘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强也。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将军所短也。臣愚,窃以为亦过矣。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韩信曰:「然则何由?」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醳兵,〔五〕北首燕路,〔六〕而後遣辩士奉咫尺之书,〔七〕暴其所长於燕,〔八〕燕必不敢不听从。燕已从,使諠言者东告齐,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兵固有先声而後实者,此之谓也。」韩信曰:「善。」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其国。汉王许之,乃立张耳为赵王。

  〔一〕集解李奇曰:「鄗音臛。今高邑是。」

  〔二〕索隐此之西河当冯翊也。正义即同州龙门河,从夏阳度者。

  〔三〕索隐褕,邹氏音踰,美也。恐灭亡不久,故废止作业而事美衣甘食,日偷苟且也,虑不图久故也。汉书作「靡衣媮食」也。

  〔四〕集解如淳曰:「恐灭亡不久故也。」

  〔五〕集解魏都赋曰:「肴醳顺时。」刘逵曰:「醳酒也。」索隐刘氏依刘逵音。醳酒谓以酒食养兵士也。案:史记古「释」字皆如此作,岂亦谓以酒食醳兵士,故字从酉乎?

  〔六〕正义首音狩,向也。

  〔七〕正义咫尺,八寸。言其简牍或长尺也。

  〔八〕正义暴音仆。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楚方急围汉王於荥阳,汉王南出,之宛、叶闲,〔一〕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复急围之。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至,宿传舍。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二〕

  〔一〕正义宛在邓州。叶在许州。

  〔二〕集解文颖曰:「谓赵人未尝见发者。」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一〕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闲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郦生一士,伏轼〔二〕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将数万众,岁余乃下赵五十余,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於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信因袭齐历下军,〔三〕遂至临菑。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乃亨之,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请救。韩信已定临菑,遂东追广至高密西。楚亦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

  〔一〕正义怀州有平原津。

  〔二〕集解韦昭曰:「轼,今小车中隆起者。」

  〔三〕集解徐广曰:「济南历城县。」

  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一〕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陈。〔二〕韩信乃夜令人为万余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信遂追北至城阳,〔三〕皆虏楚卒。

  〔一〕正义近其室家,怀顾望也。

  〔二〕集解徐广曰:「出东莞而东北流,至北海都昌县入海。」索隐潍音维。地理志潍水出琅邪箕县东北,至都昌入海。徐广云「出东莞而东北流入海」,盖据水经而说,少不同耳。

  〔三〕正义城阳雷泽县是也,在濮州东南九十一里。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於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一〕汉王大怒,骂曰:「吾困於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二〕徵其兵击楚。

  〔一〕集解张晏曰:「发信使者所齎书。」

  〔二〕集解徐广曰:「四年二月。」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一〕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二〕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今释此时,而自必於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三〕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一〕集解张华曰:「武涉墓在盱眙城东十五里。」

  〔二〕正义数,色庾反。

  〔三〕集解张晏曰:「郎中,宿卫执戟之人也。」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对曰:「贵贱在於骨法,忧喜在於容色,成败在於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人何如?」对曰:「愿少闲。」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一〕韩信曰:「何谓也?」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遝,熛至风起。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於中野,不可胜数。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於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然兵困於京、索之闲,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於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二〕败荥阳,伤成皋,〔三〕遂走宛、叶之闲,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夫锐气挫於险塞,而粮食竭於内府,百姓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县於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强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後,因民之欲,西乡〔四〕为百姓请命,〔五〕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於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於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虑之。」

  〔一〕集解张晏曰:「背畔则大贵。」

  〔二〕集解张晏曰:「折,衄败也。北,奔北。」

  〔三〕集解张晏曰:「於成皋伤胸也。」臣瓒曰:「谓军折伤。」

  〔四〕正义乡音向。齐国在东,故曰西向也。

  〔五〕正义止楚汉之战斗,士卒不死亡,故云「请命」。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後争张黶、陈泽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逃归於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驩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於汉王,必不能固於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於张黶、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於句践也。此二人者,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於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後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一〕阙卿相之位。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氂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二〕骐骥之局躅,〔三〕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四〕不如瘖聋之指麾也』。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察之。」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五〕

  〔一〕集解晋灼曰:「杨雄方言『海岱之闲名罂为儋』。石,斗石也。」苏林曰:「齐人名小罂为儋。石,如今受鲐鱼石罂,不过一二石耳。一说,一儋与一斛之余。」索隐儋音都滥反。石,斗也。苏林解为近之。鲐音胎。

  〔二〕正义音适。

  〔三〕集解徐广曰:「局,一作『蹢』也。」

  〔四〕索隐吟,郑氏音拒荫反,又音琴。

  〔五〕集解徐广曰:「一本『遂不用蒯通,蒯通曰:「夫迫於细苛者,不可与图大事;拘於臣虏者,固无君王之意。」说不听,因去详狂』也。」索隐案:汉书及战国策皆有此文。

  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一〕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

  〔一〕集解徐广曰:「以齐为平原、千乘、东莱、齐郡。」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一〕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於此。」

  〔一〕集解张华曰漂母冢在泗口南岸。

  项王亡将锺离眛家在伊庐,〔一〕素与信善。项王死後,亡归信。汉王怨眛,闻其在楚,诏楚捕眛。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眛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眛计事。眛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於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高祖於陈。上令武士缚信,载後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二〕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至雒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一〕集解徐广曰:「东海朐县有伊庐乡。」駰案:韦昭曰「今中庐县」。索隐徐注出司马彪郡国志。正义括地志云:「中庐在义清县北二十里,本春秋时庐戎之国也,秦谓之伊庐,汉为中庐县。项羽之将锺离眛冢在。」韦昭及括地志云皆说之也。

  〔二〕集解张晏曰:「狡犹猾。」索隐郊兔死。郊音狡。狡,猾也。吴越春秋作「郊兔」,亦通。汉书作「狡兔」。战国策曰「东郭逡,海内狡兔也」。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绦、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於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言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陈豨拜为钜鹿守,〔一〕辞於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於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使人至豨所,曰:「弟举兵,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二〕得罪於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於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锺室。〔三〕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一〕集解徐广曰:「表云为赵相国,将兵守代也。」

  〔二〕索隐按:晋灼曰,楚汉春秋云谢公也。姚氏案功臣表云慎阳侯乐说,淮阴舍人,告信反。未知孰是。」

  〔三〕正义长乐宫悬锺之室。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高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於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一〕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高帝曰:「置之。」乃释通之罪。

  〔一〕集解张晏曰:「以鹿喻帝位也。」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於汉家勳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後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索隐述赞】君臣一体,自古所难。相国深荐,策拜登坛。沈沙决水,拔帜传餐。与汉汉重,归楚楚安。三分不议,伪游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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