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 汉书颜师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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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卷六十二  司马迁传第三十二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一〕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後,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後也。〔二〕当宣王时,官失其守而为司马氏。〔三〕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适晋。〔四〕晋中军随会奔魏,〔五〕而司马氏入少梁。〔六〕

  〔一〕张晏曰:「南方,阳也。火,水配也。水为阴,故命南正重主天,火正黎兼地职也。」臣瓒曰:「重、黎,司天地之官也。唐虞谓之羲和,则司地者宜曰北正。古文作北正。」师古曰:「瓒说非也。据班氏幽通赋云『黎淳燿於高辛』,则此为火正是也。」

  〔二〕应劭曰:「封为程国伯。休甫,字也。」

  〔三〕师古曰:「失其〔所〕守之职也。」

  〔四〕张晏曰:「周惠王、襄王有子颓、叔带之难,故司马氏奔晋也。」

  〔五〕如淳曰:「左氏传晋伪使魏寿余诱士会於秦噪而还时也。」师古曰:「,古奔字也。据春秋,随会奔秦,其後自秦入魏而还晋。今此言随会奔魏,司马氏因入少梁,则似谓自晋出奔魏耳。但魏国在献公时已灭为邑,封毕万矣。既非别国,不得言奔。未详迁之所说。」

  〔六〕师古曰:「少梁,本梁国也,为秦所灭,号为少梁。」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一〕在赵者,以传剑论显,〔二〕蒯聩其後也。〔三〕在秦者错,与张仪争论,〔四〕於是惠王使错将兵伐蜀,遂拔,因而守之。〔五〕错孙蕲,〔六〕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夏阳。蕲与武安君阬赵长平军,〔七〕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八〕葬於华池。〔九〕蕲孙昌,为秦王铁官。当始皇之时,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一〇〕诸侯之相王,王卬於殷。〔一一〕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昌生毋怿,〔一二〕毋怿为汉市长。毋怿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一三〕喜生谈,谈为太史公。〔一四〕

  〔一〕张宴曰:「司马喜为中山相。」

  〔二〕服虔曰:「世善剑也。」师古曰:「剑论,剑术之论也。论,来顿反。」

  〔三〕如淳曰:「刺客传之蒯聩也。」师古曰:「蒯,苦怪反。聩,五怪反。」

  〔四〕应劭曰:「秦惠王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司马错以当先伐蜀。惠王从之,起兵伐蜀取之。」师古曰:「错音千(古)〔各〕反。」

  〔五〕苏林曰:「为郡守。」

  〔六〕师古曰:「音祈。」

  〔七〕文颖曰:「赵孝成王时,赵括为将。」

  〔八〕李奇曰:「地名,在咸阳西十里。」师古曰:「邮音尤。」

  〔九〕晋灼曰:「池名也,在鄠县。」师古曰:「晋说非也。华池在左冯翊界,近夏阳,非鄠县。」

  〔一〇〕师古曰:「武信君即武臣也,未为赵王之前号武信君。项籍传曰『赵将司马卬』,是知为武臣之将也。」

  〔一一〕师古曰:「项羽封卬为殷王。」

  〔一二〕师古曰:「怿,弋赤反。」

  〔一三〕苏林曰:「长安北门也。」师古曰:「苏说非也。高门,地名,在夏阳西北,而东去华池三里。」

  〔一四〕如淳曰:「汉仪注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迁死後,宣帝以其官为令,行太史公文书而已。」晋灼曰:「百官表无太史公在丞相上。又卫宏所说多不实,未可以为正。」师古曰:「谈为太史令耳,迁尊其父,故谓之为公。如说非也。」

  太史公学天官於唐都,〔一〕受易於杨何,〔二〕习道论於黄子。〔三〕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不达其意而师誖,〔四〕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一〕师古曰:「即律历志所云方士唐都者。」

  〔二〕师古曰:「何字叔元,菑川人,见儒林传。」

  〔三〕师古曰:「景帝时人也,儒林传谓之黄生,与辕固争论於上前,谓汤武非受命,乃杀也。」

  〔四〕师古曰:「誖,惑也。各习师法,惑於所见。誖音布内反。」

  易大传曰:「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一〕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二〕尝窃观阴阳之术,大详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畏〔三〕,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叙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四〕。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五〕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也。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六〕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澹足万物,〔七〕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八〕与时迁徙,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九〕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君唱臣和,主先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佚。〔一〇〕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羡,〔一一〕黜聪明,〔一二〕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神形蚤衰,〔一三〕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一〕张晏曰:「大传谓易系辞。」

  〔二〕师古曰:「言发迹虽殊,同归於治,但学者不能省察,昧其端绪耳。直犹但也。」

  〔三〕李奇曰:「阴阳之术,月令星官,是其枝叶也。」师古曰:「拘,曲碍也。」

  〔四〕师古曰:「易,变也。」

  〔五〕师古曰:「言难尽用。」

  〔六〕师古曰:「刘向别录云名家者流出於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

  〔七〕师古曰:「澹,古赡字。」

  〔八〕师古曰:「撮,总取也,音千活反。」

  〔九〕师古曰:「操,执持也,音千高反。」

  〔一〇〕师古曰:「佚,乐也,字与逸同。」

  〔一一〕服虔曰:「门户健壮也。」如淳曰:「知雄守雌,是去健也。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去羡也。」晋灼曰:「老子曰『善闭者无关楗』。严君平曰『拆关破楗,使奸者自止』。服说是也。」师古曰:「二义并通。楗,其偃反,然今书本字皆作健字也。」

  〔一二〕如淳曰:「不尚贤,绝圣弃知也。」晋灼曰:「严君平曰『黜聪弃明,倚依太素,反本归真,则理得而海内钧也。』」师古曰:「黜,废也。」

  〔一三〕师古曰:「蚤,古早字。」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一〕曰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臧,此天道之大经也,〔二〕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纪纲,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一〕张晏曰:「八位,八卦位也。十二度,十二次也。二十四节,就中气也。各有禁,谓月令也。」

  〔二〕师古曰:「经,常法。」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一〕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一〕师古曰:「究,尽也。」

  墨者亦上尧舜,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棌椽不斲;〔一〕饭土簋,歠土刑,〔二〕?粱之食,〔三〕藜藿之羹;〔四〕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率。故天下共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也。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五〕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不能废也。

  〔一〕师古曰:「屋盖曰茨。茅茨,以茅覆屋也。棌,柞木也。茨音疾兹反。棌音采,又音菜。」

  〔二〕师古曰:「簋所以盛饭也,刑以盛羹也。土谓烧土为之,即瓦器也。饭,扶晚反。簋音轨。歠,尺悦反。」

  〔三〕服虔曰:「?,粗米也。」张晏曰:「一斛粟七斗米为?,音赖。」师古曰:「食,饭也。」

  〔四〕师古曰:「藜,草似蓬也。藿,豆叶也。」

  〔五〕师古曰:「给亦足也。人人家家皆得足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壹断於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踰越,虽百家不能改也。〔一〕

  〔一〕师古曰:「分,扶问反。」

  名家苛察缴绕,〔一〕使人不得反其意,剸决於名,时失人情,〔二〕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三〕,此不可不察也。

  〔一〕如淳曰:「缴绕犹缠绕也。」师古曰:「缴,公鸟反。」

  〔二〕师古曰:「剸读与专同,又音章免反。」

  〔三〕晋灼曰:「引名责实,参错交互,明知事情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一〕其实易行,其辞难知。〔二〕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三〕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後,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兴舍。〔四〕故曰「圣人不巧,时变是守」。〔五〕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六〕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款。〔七〕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八〕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九〕光燿天下,复反无名。〔一〇〕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合,故圣人重之。由此观之,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具。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一一〕

  〔一〕师古曰:「无为者,守静一也。无不为者,功利大也。」

  〔二〕师古曰:「言指趣幽远。」

  〔三〕师古曰:「任自然也。」

  〔四〕师古曰:「兴,起也。舍,废也。」

  〔五〕师古曰:「无机巧之心,但顺时也。」

  〔六〕师古曰:「言因百姓之心以为教,但执其纲而已。」

  〔七〕服虔曰:「款,空也。」李奇曰:「声则名也。」师古曰:「中,当也,充也,音竹仲反。」

  〔八〕师古曰:「形,见也。」

  〔九〕师古曰:「元气之貌也。混音胡本反。」

  〔一〇〕师古曰:「反,还也。」

  〔一一〕师古曰:「凡此皆言道家之教为长也。」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

  迁生龙门,〔一〕耕牧河山之阳。〔二〕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三〕浮沅湘。〔四〕北涉汶泗,〔五〕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遗风,乡射邹峄;〔六〕厄困蕃、薛、彭城,〔七〕过梁楚以归。於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筰、昆明,〔八〕还报命。

  〔一〕苏林曰:「禹所凿龙门也。」师古曰:「龙门山,其东则在今秦州龙门县北,其西则在今同州韩城县北,而河从其中下流。」

  〔二〕师古曰:「河之北,山之南也。」

  〔三〕张晏曰:「禹巡狩至会稽而崩,因葬焉。上有孔穴,民间云禹入此穴。九疑,舜墓在焉。」师古曰:「会稽,山名,本茅山也,禹於此会诸侯之计,因名曰会稽。九疑山有九峰,解在司马相如传。」

  〔四〕师古曰:「沅水出牂柯,湘水出零陵,二水皆入江。」

  〔五〕师古曰:「汶、泗两水名在地理志。汶音问。」

  〔六〕师古曰:「邹,县名也。峄,山名也,近曲阜地也。於此行乡射之礼,峄音怿。」

  〔七〕师古曰:「蕃,县名也,音皮。」

  〔八〕师古曰:「筰,才各反。」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一〕不得与从事,〔二〕发愤且卒。而子迁适反,见父於河雒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虞夏,典天官事。後世中衰,绝於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予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尔必为太史;为太史,毋忘吾所欲论着矣。且夫孝,始於事亲,中於事君,终於立身;扬名於後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也。〔三〕夫天下称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风,〔四〕达大王王季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五〕幽厉之後,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壹统,明主贤君,忠臣义士,予为太史而不论载,废天下之文,予甚惧焉,尔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不敢阙。」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紬史记石室金鐀之书。〔六〕五年而当太初元年,〔七〕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於明堂,诸神受记。〔八〕

  〔一〕如淳曰:「周南,洛阳也。」张晏曰:「洛阳而谓周南者,自陕以东皆周南之地也。」

  〔二〕师古曰:「与读曰豫。」

  〔三〕师古曰:「此孔子说孝经之辞也。」

  〔四〕师古曰:「召读曰邵。」

  〔五〕师古曰:「爰,曰也,发语辞也。一曰,爰,於也。」

  〔六〕如淳曰:「紬彻旧书故事而次述之。」师古曰:「此说非也。紬谓缀集之,音胄。鐀与匮同。」

  〔七〕李奇曰:「迁为太史後五年适当武帝太初元年,时述史记也。」

  〔八〕张晏曰:「以元新改,立明堂,朝诸侯及郡守受正朔,各有山川之祀,故曰诸神受记。」孟康曰:「明堂班十二月之政,历纪四时,故改建於明堂。诸神受记,若勾芒祝融之属皆受瑞记。迁因此而作。」师古曰:「张说是矣。」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至於今五百岁,有能绍而明之,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焉!」〔一〕

  〔一〕师古曰:「攘,古让字。言当述成先人之业,何敢自谦,当五百岁而让之也。」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为何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之董生:〔一〕『周道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时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二〕以为天下仪表,贬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三〕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於行事之深切着明也。』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经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与,〔四〕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着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於变;〔五〕礼纲纪人伦,故长於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於政;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於风;乐乐所以立,故长於和;春秋辩是非,故长於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六〕拨乱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八〕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九〕故易曰『差以豪氂,谬以千里』。〔一〇〕故『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渐久矣』。〔一一〕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後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一二〕为人君父者而不通於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一三〕为人臣子不通於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诛死之罪。其实皆以善为之,而不知其义,〔一四〕被之空言不敢辞。〔一五〕夫不通礼义之指,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一六〕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大过予之,受而不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一〕服虔曰:「仲舒也。」

  〔二〕师古曰:「是非谓本其得失。」

  〔三〕师古曰:「时诸侯僭侈,大夫擅权,故贬讨之也。贬,退也。讨,治也。」

  〔四〕师古曰:「与读曰豫。」

  〔五〕师古曰:「以变化之道为长也。长读如本字。一曰长谓崇长之也,音竹两反。下皆类此。」

  〔六〕师古曰:「道,言也。」

  〔七〕张晏曰:「春秋万八千字,当言减,而云成,字误也。」师古曰:「张说非也。一万之外即以万言之,故云数万,何乃忽言减乎?学者又为曲解,云公羊经传凡四万四千余字,尤疏谬矣。史迁岂谓公羊之传为春秋乎?」

  〔八〕师古曰:「解并在刘向传。」

  〔九〕师古曰:「已,语终之辞。」

  〔一〇〕师古曰:「今之易经及彖象系辞,并无此语。所称易纬者,则有之焉。斯盖易家之别说者也。」

  〔一一〕师古曰:「易坤卦文言之辞。」

  〔一二〕师古曰:「经,常也。」

  〔一三〕师古曰:「蒙犹被也。」

  〔一四〕师古曰:「其心虽善,以不知义理之故,则陷於恶也。」

  〔一五〕苏林曰:「赵盾不知讨贼,而不敢辞弑君之罪。」

  〔一六〕师古曰:「为臣下所干犯也。〔一〕曰违犯礼义也。」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一〕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二〕不然。余闻之先人曰:『虙戏至纯厚,作易八卦。〔三〕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已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四〕泽流罔极,〔五〕海外殊俗重译款塞,〔六〕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七〕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八〕且士贤能矣,而不用,有国者耻也;主上明圣,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九〕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谬矣。」

  〔一〕师古曰:「断,决也,决之於礼义也。」

  〔二〕晋灼曰:「唯唯,谦应也。否否,不通也。」师古曰:「唯,弋癸反。」

  〔三〕师古曰:「虙读与伏同。」

  〔四〕师古曰:「於,叹辞也。穆,美也。言天子有美德而政化清也。於读曰乌。」

  〔五〕师古曰:「罔,无也。极,止也。」

  〔六〕师古曰:「款,叩也。」

  〔七〕师古曰:「道,言也。」

  〔八〕师古曰:「力,勤也。」

  〔九〕师古曰:「堕,毁也,谓不修之也。音火规反。」

  於是论次其文。十年而遭李陵之祸,幽於累绁。〔一〕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夫!〔二〕身亏不用矣。」退而深惟曰〔三〕:「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四〕卒述陶唐以来,至於麟止,〔五〕自黄帝始。〔六〕五帝本纪第一,夏本纪第二,殷本纪第三,周本纪第四,秦本纪第五,始皇本纪第六,项羽本纪第七,高祖本纪第八,吕后本纪第九,孝文本纪第十,孝景本纪第十一,今上本纪第十二。三代世表第一,十二诸侯年表第二,六国年表第三,秦楚之际月表第四,汉诸侯年表第五,高祖功臣年表第六,惠景间功臣年表第七,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王子侯者年表第九,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第十。礼书第一,乐书第二,律书第三,历书第四,天官书第五,封禅书第六,河渠书第七,平准书第八。吴太伯世家第一,齐太公世家第二,鲁周公世家第三,燕召公世家第四,〔七〕管蔡世家第五,陈杞世家第六,卫康叔世家第七,宋微子世家第八,晋世家第九,楚世家第十,越世家第十一,郑世家第十二,赵世家第十三,魏世家第十四,韩世家第十五,田完世家第十六,孔子世家第十七,陈涉世家第十八,外戚世家第十九,楚元王世家第二十,荆燕王世家第二十一,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留侯世家第二十五,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绦侯世家第二十七,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五宗世家第二十九,〔八〕三王世家第三十。伯夷列传第一,管晏列传第二,老子韩非列传第三,司马穰苴列传第四,〔九〕孙子吴起列传第五,伍子胥列传第六,仲尼弟子列传第七,商君列传第八,苏秦列传第九,张仪列传第十,樗里甘茂列传第十一,穰侯列传第十二,白起王翦列传第十三,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平原虞卿列传第十五,孟尝君列传第十六,魏公子列传第十七,春申君列传第十八,范睢蔡泽列传第十九,乐毅列传第二十,廉颇蔺相如列传第二十一,田单列传第二十二,鲁仲连列传第二十三,屈原贾生列传第二十四,吕不韦列传第二十五,刺客列传第二十六,李斯列传第二十七,蒙恬列传第二十八,张耳陈余列传第二十九,魏豹彭越列传第三十,黥布列传第三十一,淮阴侯韩信列传第三十二,韩王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田儋列传第三十四,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张丞相仓列传第三十六,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傅靳成侯列传第三十八,〔一〇〕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季布栾布列传第四十,爰盎朝错列传第四十一,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田叔列传第四十四,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吴王濞列传第四十六,魏其武安列传第四十七,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平津主父列传第五十一,匈奴列传第五十二,南越列传第五十三,闽越列传第五十四,朝鲜列传第五十五,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淮南衡山列传第五十八,循吏列传第五十九,汲郑列传第六十,儒林列传第六十一,酷吏列传第六十二,大宛列传第六十三,游侠列传第六十四,佞幸列传第六十五,滑稽列传第六十六,日者列传第六十七,龟策列传第六十八,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一〕师古曰:「累,系也。绁,长绳也。累音力追反。绁音先列反。」

  〔二〕师古曰:「喟然,叹息貌也。音邱位反。」

  〔三〕师古曰:「惟,思也。」

  〔四〕师古曰:「隐,忧也。约,屈也。」

  〔五〕服虔曰:「武帝得白麟,而铸金作麟足形。作史记止於此也。」张晏曰:「武帝获麟,迁以为述事之端,上记黄帝,下至麟止,犹春秋止於获麟也。」师古曰:「迁序事尽太初,故言至麟而止。张说是也。」

  〔六〕师古曰:「迁之书序众篇各别有辞,班氏以其文多,故略而不载,但取最後一首,故此单目尽於六十九。至『惟汉继五帝末流』之後,乃言第七十。读者不详其意,或於目中加云『叙传第七十』,此大妄矣。」

  〔七〕师古曰:「召读曰邵。」

  〔八〕师古曰:「景帝子凡十三人为王,而母五人所生,迁谓同母者为一宗,故云五宗也。」

  〔九〕师古曰:「苴音子闾反。」

  〔一〇〕师古曰:「成侯,周?也。音普肯反,又音陪。」

  惟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周道既废,秦拨去古文,焚灭诗书,故明堂石室金鐀玉版图籍散乱。〔一〕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二〕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谊、朝错明申韩,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仍父子相继篹其职,〔三〕曰:「於戏!〔四〕余维先人尝掌斯事,显於唐虞。至於周,复典之。故司马氏世主天官,至於余乎,钦念哉!」〔五〕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於兹,着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六〕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七〕辅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八〕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蓺,成一家言,〔九〕协六经异传,齐百家杂语,臧之名山,副在京师〔一〇〕,以俟後圣君子。第七十,〔一一〕迁之自叙云尔。〔一二〕而十篇缺,有录无书。〔一三〕

  〔一〕如淳曰:「玉版,刻玉版画为文字也。」

  〔二〕师古曰:「彬彬,文章貌。彬音邠。间音居苋反。」

  〔三〕师古曰:「篹读与撰同。」

  〔四〕师古曰:「於戏,叹声也。於读曰乌,戏读曰呼。古字或作乌虖,今字或作乌呼,音义皆同耳。而俗之读者,随字而别,又曲为解释云有吉凶美恶之殊,是不通其大指也。义例具在诗及尚书,不可一二遍举之。」

  〔五〕师古曰:「钦,敬也。」

  〔六〕师古曰:「并时则年历差殊,异代则难以明辨,故作表也。」

  〔七〕孟康曰:「象黄帝以下三十家也。老子言车三十辐运行无穷,以象王者如此也。」师古曰:「此说非也。言众星共绕北辰,诸辐咸归车毂,若文武之臣尊辅天子也。」

  〔八〕师古曰:「俶傥,大节也。俶,吐历反。」

  〔九〕孟康曰:「蓺音褋。谓裳下坏褋。」李奇曰:「蓺,六蓺也。」师古曰:「李说是也。蓺,古艺字。」

  〔一〇〕师古曰:「臧於山者。备亡失也。其副贰本乃留京师也。」

  〔一一〕师古曰:「俟,古俟字。」

  〔一二〕师古曰:「自此以前,皆其自叙之辞也。自此以後,乃班氏作传语耳。」

  〔一三〕张晏曰:「迁没之後,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列传。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传,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师古曰:「序目本无兵书,张云亡失,此说非也。」

  迁既被刑之後,为中书令,尊宠任职。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一〕予迁书,责以古贤臣之义。迁报之曰:

  〔一〕师古曰:「故人者,言其旧交也。」

  少卿足下:〔一〕曩者辱赐书,教以慎於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二〕若望仆不相师用,〔三〕而流俗人之言。〔四〕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遗风矣。〔五〕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六〕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七〕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八〕盖锺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九〕何则?士为知己用,女为说己容。〔一〇〕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一一〕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一二〕

  〔一〕如淳曰:「少卿,任安字。」

  〔二〕师古曰:「恳恳,至诚也。音垦。」

  〔三〕师古曰:「望,怨也。」

  〔四〕师古曰:「谓随俗人之言,而流移其志。」

  〔五〕师古曰:「罢读曰疲。」

  〔六〕师古曰:「顾,思念也。尤,过也。」

  〔七〕师古曰:「无谁语者,言无相知心之人,谁可告语?」

  〔八〕师古曰:「言无知己者,设欲修名节,立言行,谁可为作之,又令谁听之?上为音于伪反。」

  〔九〕师古曰:「伯牙、锺子期皆楚人也。伯牙鼓琴,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泰山,子期曰:『巍巍乎若泰山。』既而志在流水,子期又曰:『汤汤乎若流水。』及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时人无足复为鼓琴耳。」

  〔一〇〕师古曰:「说读曰悦。」

  〔一一〕应劭曰:「由、夷,许由、伯夷也。」师古曰:「随,随侯珠也。和,和氏璧。」

  〔一二〕师古曰:「点,污也。」

  书辞宜答,〔一〕会东从上来,〔二〕又迫贱事,〔三〕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四〕今少卿抱不测之罪,〔五〕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六〕恐卒然不可讳。〔七〕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八〕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九〕请略陈固陋。阙然不报,幸勿过。〔一〇〕

  〔一〕师古曰:「宜早答。」

  〔二〕服虔曰:「从武帝还也。」

  〔三〕孟康曰:「卑贱之事,苦烦务也。」晋灼曰:「贱事,家之私事贱小者也。」师古曰:「谓所供职事也。孟说是也。」

  〔四〕文颖曰:「卒言仓卒。」师古曰:「卒卒,促遽之意也。间,隙也。卒音千忽反。」

  〔五〕如淳曰:「平居时,迁不肯报其书。今有罪在狱,故报往日书,欲使其恕以度己也。」师古曰:「不测谓深也。」

  〔六〕李奇曰:「薄,迫也。迫当从行也。」如淳曰:「迁时从上在卤簿中也。」师古曰:「李说是也。」

  〔七〕师古曰:「卒读曰猝。不可讳谓安死也。」

  〔八〕师古曰:「懑,烦闷也。晓,告喻也。懑音满。」

  〔九〕师古曰:「谓任安恨不见报。」

  〔一〇〕师古曰:「谓中间久不报也。」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一〕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二〕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於欲利,〔三〕悲莫痛於伤心,行莫丑於辱先,而诟莫大於宫刑。〔四〕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载,孔子适陈;〔五〕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六〕同子参乘,爰丝变色:〔七〕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於宦竖,莫不伤气。况?慨之士乎!〔八〕如今朝虽乏人,柰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九〕所以自惟:〔一〇〕上之,不能纳忠效信,〔一一〕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战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一二〕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於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一三〕陪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维纲,尽思虑,今已亏形为埽除之隶,在闒茸之中,〔一四〕乃欲卬首信眉,论列是非,〔一五〕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一六〕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一〕师古曰:「府者,所聚之处也。」

  〔二〕师古曰:「符,信也。」

  〔三〕师古曰:「憯亦痛也。音千敢反。」

  〔四〕师古曰:「诟,耻也,音垢。」

  〔五〕应劭曰:「雍渠,奄人也,灵公近之。」

  〔六〕应劭曰:「景监,秦嬖人也。」服虔曰:「赵良,贤者。」

  〔七〕苏林曰:「赵谈也。与迁父同讳,故曰同子。」

  〔八〕师古曰:「?音口朗反。」

  〔九〕师古曰:「言侍从天子之车舆。」

  〔一〇〕师古曰:「惟,思也。」

  〔一一〕师古曰:「效,致也。」

  〔一二〕师古曰:「搴,拔也,拔取敌人之旗也。搴音蹇。」

  〔一三〕韦昭曰:「周官太史位下大夫也。」臣瓒曰:「汉太史令千石,故比下大夫。」师古曰:「乡读曰向。向,曩昔时也。」

  〔一四〕师古曰:「闒茸,猥贱也。闒,下也。茸,细毛也。言非豪桀也。闒,吐合反。茸,人勇反。」

  〔一五〕师古曰:「卬读曰仰。信读曰伸。列,陈也。」

  〔一六〕师古曰:「羞,辱也。」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一〕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二〕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三〕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四〕未尝衔盃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五〕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六〕其素所畜积也,〔七〕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八〕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九〕卬亿万之师,〔一〇〕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一一〕虏救死扶伤不给,〔一二〕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徵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三〕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一四〕士无不起,躬流涕,沬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一五〕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奉觞上寿。後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一六〕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一七〕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一八〕事已无可柰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於天下。〔一九〕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二〇〕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二一〕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二二〕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二三〕因为诬上,卒从吏议。〔二四〕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二五〕而仆又茸以蚕室,〔二六〕重为天下观笑。〔二七〕悲夫!悲夫!

  〔一〕师古曰:「不羁,言其材质高远,不可羁系也。负者,亦言无此事也。」

  〔二〕服虔曰:「薄技,薄材也。」师古曰:「周卫,言宿卫周密也。」

  〔三〕如淳曰:「头戴盆则不得望天、望天则不得戴盆,事不可兼施。言己方有所造,不暇修人事也。」师古曰:「言营职务耳,未论造书也。如说失之。」

  〔四〕师古曰:「趣,所向也。舍,所废也。」

  〔五〕师古曰:「下音胡亚反。」

  〔六〕师古曰:「徇,从也,营也。」

  〔七〕师古曰:「畜读曰蓄。」

  〔八〕臣瓒曰:「媒谓遘合会之,孽谓为生其罪舋也。」师古曰:「媒如媒娉之媒,孽如麴孽之孽。一曰齐人谓麴饼为媒也。」

  〔九〕李奇曰:「挑音(铫)〔誂〕。」师古曰:「音徒了反。」

  〔一〇〕师古曰:「卬读曰仰。汉军北向,匈奴南下,北方地高,故云然。」

  〔一一〕师古曰:「率计战士,杀敌数多,故云过当也。」

  〔一二〕师古曰:「给犹供也。」

  〔一三〕师古曰:「能引弓者皆发之。」

  〔一四〕师古曰:「呼音火故反。」

  〔一五〕孟康曰:「沬音?。」李奇曰:「弮,弩弓也。」师古曰:「沬,古?字。?,洒面也。言流血在面如盥?。冒,犯也。首,向也。沬音呼内反,字从午未之未。弮音丘权反。又音眷。冒音莫克反。首音式救反。读者乃以拳掔之拳,大谬矣。拳则屈指,不当言张。陵时矢尽,故张弩之空弓,非是手拳也。」

  〔一六〕师古曰:「料,量也,音聊。」

  〔一七〕师古曰:「自绝旨甘,而与众人分之,共同其少多也。」

  〔一八〕师古曰:「欲於匈奴立功而归,以(其当)〔当其〕破败之罪。」

  〔一九〕师古曰:「谓摧破匈奴之兵也。」

  〔二〇〕师古曰:「指,意也。」

  〔二一〕师古曰:「睚眦,举目眦也,犹言顾瞻之顷也。睚音?。眦音才赐反。」

  〔二二〕师古曰:「沮,毁坏也。音才汝反。」

  〔二三〕师古曰:「拳拳,忠谨之貌。刘向传作惓惓字,音义同耳。列,陈也。」

  〔二四〕师古曰:「卒,终也。」

  〔二五〕孟康曰:「家世为将有名声,陵降而隤之也。」师古曰:「隤,坠也,音颓。」

  〔二六〕苏林曰:「茸,次也,若人相俾次。」师古曰:「此说非也。茸音人勇反,推也。蚕室,初腐刑所居温密之室也。谓推致蚕室之中也。」

  〔二七〕师古曰:「观视之而笑也。」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螘何异?〔一〕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二〕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三〕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四〕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五〕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六〕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阱槛之中,摇尾而求食,〔七〕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於鲜也。〔八〕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九〕幽於圜墙之中,〔一〇〕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一一〕视徒隶则心惕息。〔一二〕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一三〕且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一四〕淮阴,王也,受械於陈;〔一五〕彭越、张敖南乡称孤,系狱具罪;〔一六〕绦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於请室;〔一七〕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一八〕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财。〔一九〕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已稍陵夷至於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为此也〔二〇〕。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於义理者不然,〔二一〕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二二〕仆虽怯耎欲苟活,〔二三〕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二四〕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二五〕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一〕师古曰:「蝼,蝼蛄也。螘,蚍蜉也。皆虫之微小者。蝼音楼。」

  〔二〕师古曰:「与,许也。不许其能死节。」

  〔三〕师古曰:「趋读曰趣。趣,向也。」

  〔四〕师古曰:「箠,杖也,音止橤反。」

  〔五〕师古曰:「婴,绕也。鬄音吐计反。」

  〔六〕师古曰:「腐刑,解在景纪。」

  〔七〕师古曰:「?,掘地以陷兽也,音才性反。」

  〔八〕文颖曰:「未遇刑自杀,为鲜明也。」

  〔九〕师古曰:「榜音彭。」

  〔一〇〕师古曰:「圜墙,狱也,周礼谓之圜土。」

  〔一一〕师古曰:「枪,千羊反。」

  〔一二〕师古曰:「惕,惧也。息,喘息也。」

  〔一三〕师古曰:「强音其两反。」

  〔一四〕师古曰:「说在刑法志。」

  〔一五〕师古曰:「高祖伪游云梦,而信至陈上谒,(助)〔即〕见囚执。械谓桎梏之。」

  〔一六〕师古曰:「或系於狱,或至大罪也。乡读曰向。」

  〔一七〕师古曰:「伯读曰霸。」

  〔一八〕师古曰:「三木,在颈及手足。」

  〔一九〕师古曰:「财与裁同,古通用字。」

  〔二〇〕师古曰:「重,难也。」

  〔二一〕师古曰:「言激於义理者,则不顾念亲戚妻子。」

  〔二二〕师古曰:「勇敢之人闇於分理,未必能死名节。怯懦之夫心知慕义,则处处皆能勉励也。」

  〔二三〕师古曰:「耎,柔弱也,音人阮反。」

  〔二四〕师古曰:「湛读曰沈。累音力追反。」

  〔二五〕应劭曰:「扬雄方言云:『海岱之间,骂奴曰臧,骂婢曰获。燕之北郊,民而婢谓之臧,女而妇奴谓之获。』晋灼曰:「臧获,败敌所被虏获为奴隶者。」师古曰:「应说是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一〕不韦迁蜀,世传吕览;〔二〕韩非囚秦,说难、孤愤。〔三〕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四〕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五〕。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六〕仆窃不逊,近自托於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七〕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着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八〕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一〕文颖曰:「孙子与庞涓学,而为庞涓所断足。」师古曰:「髌音频忍反。」

  〔二〕苏林曰:「吕氏春秋篇名八览、六论。」

  〔三〕师古曰:「说难、孤愤,韩子之篇名。」

  〔四〕师古曰:「氐,归也,音丁礼反。」

  〔五〕师古曰:「令将来之人,见己志也。」

  〔六〕师古曰:「见,胡电反。」

  〔七〕师古曰:「稽,计也。」

  〔八〕师古曰:「其人谓能行其书者。」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合之臣,宁得自引深臧於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二〕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三〕今虽欲自雕瑑,〔四〕曼辞以自解,〔五〕无益,於俗不信,祗取辱耳。〔六〕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

  〔一〕师古曰:「如亦往也。」

  〔二〕师古曰:「湛读曰沉。」

  〔三〕师古曰:「指,意也。」

  〔四〕师古曰:「瑑,刻也,音篆。」

  〔五〕如淳曰:「曼,美也。」师古曰:「曼音万。」

  〔六〕师古曰:「只,适也。」

  迁既死後,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至王莽时,求封迁後,为史通子。〔一〕

  〔一〕应劭曰:「以迁世为史(宜)〔官〕,通於古今也。」李奇曰:「史通国子爵也。」

  赞曰: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载籍博矣。至孔氏篹之,〔一〕上(继)〔断〕唐尧,下讫秦缪。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二〕故言黄帝、颛顼之事未可明也。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三〕又篹异同为国语。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後,七国并争,〔四〕秦兼诸侯,有战国策。汉兴伐秦定天下,有楚汉春秋。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後事,讫于(大)〔天〕汉。其言秦汉,详矣。至於采经摭传,〔五〕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六〕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颇缪於圣人,〔七〕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後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八〕其文直,其事核〔九〕,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一〇〕乌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一一〕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一二〕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一三〕

  〔一〕师古曰:「篹与撰同。」

  〔二〕师古曰:「非经典所说。」

  〔三〕师古曰:「辑与集同。」

  〔四〕服虔曰:「关东六国,与秦七国。」

  〔五〕师古曰:「摭,拾也,音之亦反。」

  〔六〕如淳曰:「梧读曰迕,相触迕也。」师古曰:「抵,触也。梧,相支柱不安也。梧音悟。」

  〔七〕师古曰:「颇,普我反。」

  〔八〕刘德曰:「俚,鄙也。」如淳曰:「言虽质,犹不如闾里之鄙言也。」师古曰:「刘说是也。俚音里。」

  〔九〕师古曰:「核,坚实也。」

  〔一〇〕应劭曰:「言其录事实。」

  〔一一〕师古曰:「言其报任安书,自陈己志,信不谬。」

  〔一二〕师古曰:「巷伯,奄官也,遇谗而作诗,列在小雅。其诗曰『萋兮菲兮,成是贝锦』是也。」

  〔一三〕师古曰:「尹吉甫作烝民之诗,美宣王而论仲山甫之德,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诗列於大雅,故赞云然。」

  校勘记

  二七〇七页一一行失其〔所〕守之职也。景佑、殿本都有「所」字。

  二七〇八页一六行错音千(古)〔各〕反。景佑、殿本都作「各」。王先谦说作「各」是。

  二七一九页七行〔一〕曰违犯礼义也。景佑、殿本都有「一」字。王先谦说此夺。

  二七二〇页一〇行是余之罪夫!〔一一〕身亏不用矣。注〔二〕原在「罪」字下,王先谦说殿本在「夫」字下,是。

  二七二七页一五行攻城(战野)〔野战〕,景佑、殿本都作「野战」。

  二七三一页三行挑音(铫)〔誂〕。景佑、殿本都作「誂」。

  二七三一页一四行以(其当)〔当其〕破败之罪。殿本作「当其」。王先谦说殿本是。

  二七三四页一三行(助)〔即〕见囚执。景佑、殿本都作「即」。王先谦说作「即」是。

  二七三七页七行以迁世为史(宜)〔官〕,景佑、殿本都作「官」,此误。

  二七三七页八行上(继)〔断〕唐尧,下讫秦缪。吴承仕说,「继」字无义,字当为「断」。艺文志「断自尧典」,儒林传「上断唐虞」,并其证。按艺文志作「上断于尧」。

  二七三七页一二行接其後事,讫于(大)〔天〕汉。杨树达说,「大汉」无义,当作「天汉」。天汉,武帝年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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