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国学北游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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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国的历史家谈迁(代序)

 

  吴晗

  公元一六四七年,是清朝顺治四年。四年前的五月初一,清摄政王多尔衮入北京。同一天明宗室福王入南京,过了十二天作了皇帝,改次年年号为弘光。第二年五月清军入南京,弘光被俘,明朝亡国。

  一六四七年八月间,浙江海宁县的一个村落麻泾,村边一片枣林里,住着一位老秀才谈迁,此人既老且穷,半夜里忽然被小偷光顾,破衣烂衫,什麽也没有动,只偷走一部文稿,叫做「国榷」。

  这部书是谈迁编的明朝编年史,从公元一三二八年到公元一六四五年,每年按月按日编的大事纪。内容主要根据明朝的实录和一百多家明朝史家的着作,经过细心的编排考订,写了改,改了再写,一连改了六次才编成的一部大书。

  他是一个穷秀才,买不起书,当时也没有图书馆可以借书。明朝实录是纪载每一皇帝在位时的编年史,没有刻本,只有少数的大官僚家里才有传抄本。他为了研究明朝历史,托人情、拉关系、左求右求,好容易才求通了邻县的几家大郡绅,经常跑一百多里路,带着铺盖伙食去抄书,抄了多少年,费了多少精力,终於把这部五百多万字的大书编成了,十分得意。纵然刻不起板,不能传布开去,但是,只要有了稿子,将来总会有机会出版的。

  他为什麽要编这部书?公元一六二一年,他二十九岁,那一年,母亲死了,在家守孝。他原来对历史有兴趣,读了不少书,积累了丰富的历史知识,恰好得到一部陈建着的「皇明通纪」,便仔细阅读,不料越读越生气,书里记载的史事有很多错误,见解也很肤浅,心想这样的书不是害人吗,不但糟塌人的时间,还给人以错误的史实和看法。便下决心自己编写。编书的主要根据是明朝实录,经过仔细研究,有几朝实录也很不可靠,例如明太祖实录是经过三次改写的,改一次便隐没了不少历史真相。明孝宗的实录是正德时的奸臣焦芳编的,凡是他所不满意的好人都乱骂一通,把白的说成黑的,很不可靠。为了求得历史事实的比较真实可靠,他便发愤通读所能借到抄到的一百几十家明朝历史家的着作,互相对证比较,一条条的札记,按年月分别放在有很多抽屉的柜子里,再按年月按事综合研究,择善而从,编成这部书。总之,他原来编「国榷」的目的是从历史的真实性出发的,要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编成一部可信的国史。

  不料一六四四年清人入关,一六四五年弘光被俘,这一年他已经五十三岁了。亡国之恸,十分悲愤,在所着「枣林杂俎」里写上一段题记说:『我的祖先,因南宋亡,避难搬到海宁的枣林。如今不到四百年,又是南宋亡国时的局面了。我年纪大了,说不上那个早上晚上死去,能逃到哪里去呢?桃花源在哪里呢?只好在枣林算了!』崇祯、弘光这两朝是没有实录的,他便根据当时的「邸报」(政府公报)继续编写,认为国虽亡了,但史不可亡,保存故国的真实历史,是亡国遗民应尽的责任。从此,他的着作,署名为江左遗民,原来他名以训,字观若,也改名为迁,字孺木,纪念亡国的哀痛。

  书写成了,慢慢传开了。他家虽穷,但这部书确是件大财富。当时有的人有钱有地位,独缺少社会名望,很想有部书出版,流传後代。但写书要有学问,要花苦工夫。知道谈迁生性梗介,拿钱是买不动的,便只好偷了。结果,这部花了二十七年时间、改了六次才编成的书被偷走了,谈迁一生的精力白费了。

  谈迁遭受了这样严重的打击,伤心得很,在大哭一场之後,下定决心:我的手不是还在吗?再从头干起!

  为了保存祖国的真实历史,也为了通过历史给後代人以深刻的教育,於是,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人,满头白发,背着雨伞、包袱、乾粮、纸笔,跑到嘉善、归安、吴兴、钱塘,向乡绅大族说好话求情,借书抄书,读遍了有关的参考书,抄得了所需要的材料,不顾严寒,不顾酷暑,以炽盛的精力,像三十年前一样又投身到学术的战斗中。

  这样,经过了四年,他已经六十岁了,又第二次完成了「国榷」的初稿。

  但是,还有困难。南方虽然有许多大乡绅,有些史书可以借读借抄,毕竟他们注意的是举业,更多收藏的是八股帖括之类。有好多性质较为专门的书对他们没有用,因之也就看不到。更重要的是万历到崇祯这几十年的史事,由於党争翻覆,各人的立场不同,纪载也就是非不一,同一事有许多不同的说法,差别很大。崇祯一朝史事,有许多纪载是得之传闻的,很不可信。要多找书读,要多找人谈,特别是找身经其事的人谈,要达到这样要求,就非到北京不可。

  北京怎麽能去呢?没有路费,即使借到钱,到北京後的吃住又怎麽办呢?

  谈迁过去的职业是当官僚的幕友,替东家代写些应酬文字,办些文墨事务。例如一六四二年他就胶东高弘图之聘,作高的记室,一直到一六四五年高弘图罢相为止,在当时官僚中有些名气。一六五三年义乌朱之锡进京作弘文院编修,聘谈迁作记室,约他一路从运河坐船进京,谈迁多年来的愿望实现了,一口答应。在北京朱家住了两年半,除了替朱之锡做些文墨工作以外,便用全力搜集史料和访问有关史事的人物,补充和纠正「国榷」这部书。

  当时在北京有不少藏书家,着名的一个叫曹溶,浙江秀水人,由於同乡关系,谈迁写信给他,见了面,曹溶答应借书并且介绍别的藏书家。由曹溶的介绍,他又认识了太仓吴伟业和武功霍达。这三个人都是现任官员,都是明朝崇祯时的进士,都收藏了很多外边不经见的秘书。其中吴伟业熟识明末掌故,亲身经历过许多事变,是当时的大名士,交游相当广泛,从此谈迁便经常和他们往来,问以先朝遗事,一一笔录。又借到「万历实录」「和崇祯邸报」,和「国榷」原稿核对。

  他到北京去的时候是带着「国榷」去的,把原稿送给曹溶、吴伟业、霍达,要求他们指出错误,随时改正。

  此外,他到处访问明朝的降官、贵族子孙、太监、官僚贵族、门客、城市和乡村居民,只要有一点线索,就不放过。他还访问历史遗迹,如景泰帝和崇祯帝的陵墓,金山明代皇族丛葬地区,香山和西山的古寺等等。从运河北上和南下时,所过城市也都核对史书,纪载有关事迹。到一六五六年回家时,已经记录了几千张纸的材料,满载而归了。

  朱之锡序他的「北游录」,描写谈迁搜访史料的情形说:「为了访问遗迹,登山涉水,脚都起了泡,有时迷了路,只好请看牛的小孩和雇工带路,觉得很高兴,不以为倦,人家笑他也不理会。到一个村子里,就坐下笔记,一块块小纸头,写满了字,有时写在用过的纸背上,歪歪扭扭的,很难认出。路上听到的看到的,一堵断墙,一块破碑,也不放过,只要耳目所能接触的都用心记下,真是勤勤恳恳,很感动人。」

  这两年多的生活,使他的历史知识更丰富了,「国榷」的史料质量更提高了。除此以外,他还把所作诗文编成「北游录」,内容包括在北京时的日记和见闻记录,北游的旅程,把一部分材料补充了以前所着的「枣林杂俎」。

  他在学术上有很大收获,但在精神上则很痛苦。因为他只是一个穷老秀才,一个替人帮忙的幕客,这样的身份求人借书,访人问事都不是很容易的。他在给朋友信中诉苦说:「我不善於说话,年纪又大,北京游人多得像蚂蚁,成天去拜访贵人,听候接见,往往早上去等到中午,有时得等到晚上才能见见面,简直受不了。北京气候又乾燥,到处是尘土,鼻子口腔都脏得很。无处可去,只有离住所两里外的报国寺有两棵松树,有时跑到树下坐一会,算是休息了。」他早就要回南方,只因东家挽留不放,後来朱之锡奉命修书,想来或者可以看到一些难得秘书,一打听内阁的书也都残缺不全了,没有了指望,便决心回家了。

  一六五七年他又应聘作幕友到山西,一来是为了生活,二来也想趁机会去拜哭平阳的张慎言墓。张慎言是弘光时的吏部尚书,高弘图的朋友,很契重谈迁。这年十月,他还没有到平阳,就病死在路上,年六十五岁。

  谈迁的「国榷」,三百年来只有传抄本。二十五年前我因为要查对一些材料,曾在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翻阅了一遍,因为不能外借,没有机会细读。想望了这多年,现在中华书局终於把它出版了,这是学术界的一件大好事。对爱国的历史家谈迁说,隔了三百年出版了他的着作,他应该十分高兴。对学习历史的我来说,也是绝好的今昔对比,从前看不到的书现在置搁在我的书桌上,不但有机会细读「国榷」,而且还能读到他的「北游录」,比较深切地了解谈迁这个人,十分感动,也十分高兴。这篇短文的目的,介绍这部书,也介绍这个人。这书的编写经过,这人对历史的求真精神和顽强的研究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一九五九年七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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