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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江小姐俏心多不吞不吐试真情 双公子痴态发如醉如狂招讪笑

 

  词云:

  佳人只要心儿俏,俏便思量到。从头直算到收梢,不许情长情短忽情消。一时任性颠还倒,那怕旁人笑。有人点破夜还朝,方知玄霜捣尽是蓝桥。右调《虞美人》

  话说双星自从游园之後,又在夫人房里吃了夜饭,回到书房,坐着细想:『今日得遇小姐,又得见小姐之诗。又凑着夫人之巧,命我和了一首,得入小姐之目,真侥幸也。』心下十分快活。只可恨小姐卖乖,不肯同去游园;又可恨园中径路不熟,不曾寻见小姐的拂云楼在哪里。想了半响,忽又想道:『我今见园中各壁上的诗题,如《好鸟还春》,如《莺啼修竹》,如《飞花落舞筵》,如《片云何意傍琴台》,皆是触景寓情之作,为何当此早春,忽赋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之句,殊无谓也。莫非以我之来无因,而又相亲相近若有因,遂寓意於此题麽?若果如此,则小姐之俏心,未尝不为我双不夜而踌躇也。况诗中之「全不避」「了无嫌」,分明刺我之眼馋脸涎也。双不夜,双不夜,你何幸而得小姐如此之垂怜也!』想来想去,想的快活,方才就寝。正是:

  穿通骨髓无非想,钻透心窝只有思。

  想去思来思想极,美人肝胆尽皆知。

  到了次日,双星起来,恐怕错看了小姐题诗之意,因将小姐的原诗默记了出来,写在一幅笺纸上,又细细观看。越看越觉小姐命题深意原有所属,暗暗欢喜道:『小姐只一诗题,也不等闲虚拈。不知他那俏心儿,具有许多灵慧?我双不夜若不参透他一二分,岂不令小姐笑我是个蠢汉!幸喜我昨日的和诗,还依稀仿佛,不十分相背。故小姐几回吟赏,尚似无鄙薄之心。或者由此而再致一诗一词,以邀其青盼,亦未可知也。但我想小姐少师之女,贵重若此;天生丽质,窈窕若此;彤管有炜,多才若此。莫说小姐端庄正静,不肯为薄劣书生而动念,即使感触春怀,亦不过笔墨中微露一丝之爱慕,如昨日之诗题是也。安能於邂逅间,即眉目勾挑,而慨然许可,以自媒自嫁哉!万无是理也。况我双星居此已数月矣,反获一见再见而已。且相见非严父之前,即慈母之後,又侍儿林立,却从无处以叙寒温。若欲将针引线,必铁杵成针而後可。我双不夜此时,粗心浮气,即望玄霜捣成,是自弃也。况我奉母命而来,原为求婚,若不遇可求之人,尚可谢责。今既见蕊珠小姐绝代之人,而不知极力苦求,岂不上违母命,而下失本心哉!为今之计,惟有安心於此,长望明河,设或无缘,有死而已。但恨出门时约得限期甚近,恐母亲悬念,於心不安。况我居於此,无多役遣,只青云一仆足矣。莫若打发野鹤归去报知,以慰慈母之倚闾。』

  思算定了,遂写了一封家书,并取些盘缠,付与野鹤,叫他回去报知。江章与夫人晓得了,因也写下一封书,又备了几种礼物,附去问候。野鹤俱领了,收拾在行李中,拜别而去。正是:

  书去缘思母,身留冀得妻。

  母妻两相合,不问已家齐。

  双星自打发了野鹤回家报信,遂安心在花丛中作蜂蝶,寻香觅蕊,且按下不题。

  却说蕊珠小姐,自见双星的和诗,和得笔墨有气,语句入情,未免三分爱慕,又加上七分怜才,因暗暗忖度道:『少年读书贵介子弟,无不翩翩。然翩翩是风流韵度,不堕入裘马豪华,方微有可取。我故於双公子,不敢以白眼相看。今又和诗若此,实系可儿,才貌虽美,但不知性情何如?性不定,则易更於一旦;情不深,则难托以终身,须细细的历试之。使花柳如风雨之不迷,然後裸从於琴瑟未晚也。若溪头一面,即赠浣纱,不独才非韫玉,美失藏娇,而宰相门楣,不几扫地乎?』自胸中存了一个持正之心,而面上便不露一痕容悦之象。转是彩云侍儿忍耐不住,屡屡向小姐说道:『小姐今年十七,年已及笈。虽是宰相人家千金小姐,又美貌多才,自应贵重,不轻许人,然亦未有不嫁者。老爷夫人虽未尝不为小姐择婿,却东家辞去,西家不允,这还说是女婿看得不中意。我看这双公子,行藏举止,实是一个少年的风流才子。既无心撞着,信有天缘。况又是年家子侄,门户相当,就该招做东床,以完小姐终身之事。为何又结义做儿子,转以兄妹称呼,不知是何主意?老爷夫人既没主意,小姐须要自家拿出主来,早作红丝之系,却作不得儿女之态,误了终身大事。若错过了双公子这样的才郎,再别求一个如双公子的才郎,便难了。』

  蕊珠小姐见彩云一口直说出肝胆肺腑之言,略不忌避,心下以为相合,甚是喜他。便不隐讳,亦吐心说道:『此事老爷也不是没主意,无心择婿。我想他留於子舍者,东床之渐也。若轻轻的一口认真,倘有不宜,则悔之晚矣。就是我初见面时,也还无意,後见其信笔和诗,才情跃跃纸上,亦未免动心。但婚姻大事,其中情节,变换甚多,不可不虑,所以蓄於心而有待。』彩云道:『佳人才子,恰恰相逢,你贪我爱,谅无不合。不知小姐更有何虑?小姐若不以彩云为外人,何不一一说明,使我心中也不气闷。』

  小姐见彩云之问话,问得投机,知心事瞒她不得,遂将疑他少年情不常,始终有变,要历试他一番之意,细细说明。彩云听了,沈吟半晌道:『小姐所虑,固然不差。但我看双公子之为人,十分志诚,似不消虑得。然小姐要试他一试,自是小心过慎,却也无碍。但不知小姐要试他那几端?』小姐道:『少年不患其无情,而患其情不耐久。初见面既亲且热,恨不得一霎时便偷香窃玉。若久无顾盼,则意懒心隳,而热者冷笑,亲者疏矣。此等乍欢乍喜之人,妾所不取。故若亲若近,冷冷疏疏,以试双郎。情又贵乎专注,若见花而喜,见柳即移,此流荡轻薄之徒,我所最恶。故欲倩人掷果,以试双郎。情又贵乎隐显若一,室中之展转反侧,不殊掺大道之秣马秣驹,则其人君子,其念至诚。有如当前则甜言蜜语,若亲若昵,背地则如弃如遗,不瞅不睬,此虚浮两截之人,更所深鄙。故欲悄悄冥冥潜潜等等,以试双郎。况他如此类者甚多,故不得不过於珍重,实非不近人情而推聋作哑。』

  彩云道:『我只认小姐遇此才人,全不动念,故叫我着急。谁知小姐有此一片心,蓄而不露。今蒙小姐心腹相待,委曲说明,我为小姐的一片私心方才放下。但只是还有一说--『小姐道:『更有何说?』彩云道:『我想小姐藏於内室,双公子下榻於外厢,多时取巧,方得一面。又不朝夕接谈,小姐就要试他,却也体察不能如意。莫若待彩云帮着小姐,在其中探取,则真真假假,其情立见矣。』小姐听了大喜道:『如此更妙。』二人说得投机,你也倾心,我也吐胆,彼此不胜快活。正是:

  定是有羞红两颊,断非无恨蹙双眉。

  万般遮盖千般掩,不说旁人那得知。

  却说彩云担当了要帮小姐历试双公子有情无情,便时常走到夫人房里来,打听双公子的行事。一日打听得双公子已差野鹤回家报知双夫人,说他在此结义为子,还要多住些时,未必便还。随即悄悄通知小姐道:『双公子既差人回去,则自不思量回去可知矣。我想他一个富贵公子,不思量回去,而情愿留此独居,以甘寂寞,意必有所图也。若细细揣度他之所图,非图小姐而又谁图哉?既图小姐,而小姐又似无意,又不吞,又不吞,有何可图?既欲图之,岂一朝一夕之事,图之若无坚忍之心,则其倦可立而诗。我看双公子去者去,留者留,似乎有死守蓝桥之意。此亦其情耐久之一征,小姐不可不知。』小姐道:『你想的论的,未尝不是。但留此是今日之情,未必便定情终留於异日。我所以要姑待而试之。』

  二人正说不了,忽见若霞走来,笑嘻嘻对小姐说道:『双公子可惜这等样一个标致人儿,原来是个呆子。』小姐因问道:『你怎生见得?』若霞道:『不是我也不知道,只因方才福建的林老爷送了一瓶蜜饯的新荔枝与老爷,夫人因取了一盘,叫我送与双公子去吃。我送到书房门外,听见双公子在内说话。我只认是有甚朋友在内,不敢轻易进去。因在窗缝里一张,那里有甚朋友!只他独自一人,穿得衣冠齐齐整整,却对着东边照壁上一幅诗笺,吟哦一句,即赞一声「好!」就深深的作一个揖道:『谢淑人大教了!,再吟哦一句,即又赞一声「妙!」又深深作一个揖道:「蒙淑人垂情了!」我偷张不得一霎,早已对着壁诗,作过十数个揖了。及我推门进去,他只吟哦他的诗句,竟象不曾看见我的一般。小姐你道呆也不呆,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小姐道:『如今却怎麽样了?』若霞道:『我送荔枝与他,再三说夫人之话,他只点点头,努努嘴,叫我放下,也不做一声。及我出来了,依旧又在那里吟哦礼拜,实实是个呆子。』小姐道:『你可知道他吟哦的是甚麽诗句?』若霞道:『这个我却不知道。』这边若霞正长长短短告诉小姐,不期彩云有心,在旁听见,不等若霞说完,早悄悄的走下楼来,忙闪到东书院来窃听。只听见双公子还在房里,对着诗壁跪一回,拜一回,称赞好诗不绝口。彩云是个急性人,不耐烦偷窥,便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问双公子道:『大相公,你在这里与那个施礼,对谁人说话?』双星看见彩云,知他是小姐贴身人,甚是欢喜。因微笑答应道:『我自有人施礼说话,却一时对你说不得。』彩云道:『既有人,在哪里?』双星因指着壁上的诗笺道:『这不是?』彩云道:『这是一首诗,怎麽算得人?』双星道:『诗中有性有情,有声有色,一字字皆是慧心,一句句无非妙想。况字句之外,又自含蓄无穷,怎算不得人?』彩云道:『既要算人,却端的是个甚人?』双星道:『观之艳丽,是个佳人;读之芳香,是个美人;细味之而幽闲正静,又是个淑人。此等人,莫说眼前稀少,就求之千古中,也似乎不可多得。故我双不夜於其规箴讽刺处,感之为益友;於其提撕点醒处,敬之为明师;於其绸缪眷恋处,又直恩爱之若好逑之夫妇。你若问其人为何如,则其人可想而知也。』彩云笑道:『据大相公说来,只觉有模有样。若据我彩云看来,终是无影无形。不过是胡思乱想,怎当得实事?大相公既是这等贪才好色,将无作有,以虚为实,我这山阴会稽地方,今虽非昔,而浣纱之遗风未散,捧心之故态尚存,何不寻她个来,解解饥渴?也免得见神见鬼,惹人讥笑。』

  双星听了,因长叹一声道:『这些事怎可与人言?就与人言,人也不能知道。我双不夜若是等闲的蛾眉粉黛可以解得饥渴,也不千山万水,来到此地了。也只为香奁少彩,彤管无花,故检遍春风而自甘孤处。』彩云道:『大相公既是这等看人不上眼,请问壁上这首诗,实是何人做的,却又这般敬重他?』双星道:『这个做诗的人,若说来你认得,但不便说出。若直直说出了,倘那人闻知,岂不道我轻薄?』彩云道:『这人既说我认得,又说不敢轻薄她,莫非就说的是小姐?莫非这首诗,就是前日小姐所做的赋体诗?』

  双星听见彩云竟一口猜着他的哑谜,不禁欣然惊讶道:『原来彩云姐也是个慧心女子,失敬,失敬!』彩云因又说道:『大相公既是这般敬重我家小姐,何不直直对老爷夫人说明,要求小姐为婚?况老爷夫人又极是爱大相公的,自然一说便允。何故晦而不言,转在背地里自言自语,可谓用心於无用之地矣!莫说老爷夫人小姐,不知大相公如此至诚想望,就连我彩云,不是偶然撞见问明,也不知道,却有何益?』

  双星见彩云说的话,句句皆道着了他的心事,以为遇了知己,便忘了尔我,竟扯彩云坐下,将一肚皮没处诉的愁苦,俱细细对她说道:『我非不知老爷小姐爱我,我非不知小姐的婚姻,原该明求。但为人也须自揣,你家老爷,一个黄阁门楣,岂容青衿溷辱?小姐一位上苑甜桃,焉肯下嫁酸丁?开口不独徒然,恐并子舍一席,亦犯忌讳而不容久居矣。我筹之至熟,故万不得已而隐忍以待。虽不能欢如鱼水,尚可借雁影排连以冀一窥色笑。倘三生有幸,一念感通,又生出机缘,亦未可知也。此我苦情也。彩云姐既具慧心,又有心怜我,万望指一妙径,终身不忘。』彩云道:『大相公这些话,自大相公口中说来,似乎句句有理,若听到我彩云耳朵里,想一想,则甚是不通。』双星道:『怎见得不通?』彩云道:『老爷的事,我捉摸不定,姑慢讲。且将小姐的事,与你论一论。大相公既认定小姐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女子,我想从来惟才识才,小姐既是才美女子,则焉有有识大相公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男子之理?若识大相公是才美男子,则今日之青衿,异日之金紫也,又焉有恃贵而鄙薄酸之理?此大相公之过虑也。这话只好在我面前说,若使小姐闻知,必怪大相公以俗情相待,非知己也。』

  双星听了,又惊又喜道:『彩云姐好细心,怎直想到此处?想得甚是有理。果是我之过虑。但事已至此,却将奈何?』彩云道:『明明之事,有甚奈何!大相公胸中既有了小姐,则小姐心上,又未必没有大相公。今所差者为只,隔着个内外,不能对面细细讲明耳。然大相公在此,是结义为子,又不是过客,小姐此时,又不急於嫁人。这段婚姻,既不明求,便须暗求。急求若虑不妥,缓求自当万全。哪怕没有成就的日子?大相公不要心慌,但须打点些巧妙的诗才,以备小姐不时拈索,不至出丑,便万万无事了。』双星笑道:『这个却拿不稳。』又笑了一回,就忙忙去了。正是:

  自事自知,各有各说。

  情现多端,如何能决?

  彩云问明了双公子的心事,就忙忙去了,要报知小姐。只因这一报,有分教:剖疑为信,指暗作明。不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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