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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痴公子痴的凶认大姐做小姐 精光棍精得妙以下人充上人
词云:
千春万杵捣玄霜,指望成时,快饮琼浆。奈何原未具仙肠,只合青楼索酒尝。从来买假是真方,莫嫌李苦,惯代桃僵。忙忙识破野鸳鸯,早已风流乐几场。右调《一剪梅》
话说袁空,因窃听了江蕊珠小姐之名,便起了不良之心,走来哄骗赫公子道:『我今早在县前,遇着一个老儿,是江阁老家的家人江信。因他有田在我县中,叫家人来查纳过的钱粮。我问他近日阁老如何,可曾生了公子。那家人道:「我家老爷公子到不曾生,却生了一位赛公子的小姐,今年十六岁。」我问他生得如何,却喜得这老儿不藏兴,遂将这小姐取名蕊珠,如何标致,如何有才,这江阁老又如何爱她,又如何择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真是说与痴人应解事,不怜人处也怜人。』
赫公子听了半晌,忽听到说是甚麽百媚千娇,又说是甚麽西子神女,又说是甚麽若耶洛浦,早将赫公子说得一如雪狮子向火。酥了半边。不觉大喜道:『我如今被你将江蕊珠小姐一顿形容,不独心荡魂消,只怕就要害出相思病来了。你快些去与我致意江老伯,说我赫公子爱他的女儿之极,送过礼去,立刻就要成亲了。』袁空听了大笑道:『原来公子徒然性急,却不在行。一个亲事,岂这等容易?就是一个乡村小人家的儿女,也少不得要央媒说合,下礼求聘,应允成亲。何况公子是公侯之家,他乃太师门第。无论有才,就是无才,也是一个千金小姐,娇养闺中,岂可造次,被他笑公子自大而轻人了。』赫公子道:『依你便怎麽说?』袁空道:『依我看来,这头亲事,公子必须央寻一个贵重的媒人去求,方不失大体。我们只好从旁赞襄而已。公子再不惜小费,我们转托人在他左近,称扬公子的好处。等江阁老动念,然後以千金为聘,则无不成之理。』公子道:『你也说得是。我如今着人去叫绍兴府知府莫需去说。你再去相机行事,你道好麽?』袁空道:『若是知府肯去为媒,自然稳妥。』公子连忙叫人写了一封书,一个名帖,又吩咐了家人许多言语。
到了次日,家人来到府中,也不等知府陞堂,竟将公子的书帖投进。莫知府看了,即着衙役唤进下书人来吩咐道:『你回去拜上公子,书中之事,我老爷自然奉命而行。江太师台阁小姐,既是淑女,公子侯门贵介,又是才郎,年齿又相当,自然可成。只不知天缘若何,一有好音,即差人回覆公子也。』又赏了来人路费。来人谢赏回家,将知府吩咐的话说知,公子甚是欢喜不题。
却说这知府是科甲出身,做人极是小心,今见赫公子要他为媒,心下想道:『一个是现任的公侯,一个是林下的宰相。两家结亲,我在其中撮合,也是一件美事。』因拣了一个黄道吉日,穿了吉服,叫衙役打着执事,出城望笔花墅而来。不一时到了山中村口,连忙下桥,走到江府门前,对门上人说道:『本府有事,要求见太师老爷。今有叩见的手本,乞烦通报。』门上人见了,不敢怠慢,连忙拿了手本进来。
此时江章正坐在避署亭中,忽见家人拿着一个红手本进来说道:『外面本府莫太爷,要求见老爷,有禀帖在此。』连忙呈上。江章看了,因想道:『我在林下多年,并不与府县官来往,他为何来此?欲不出见,他又是公祖官,只说我轻他。况且他是科目出身,做官也还清正,不好推辞。』只得先着人出去报知,然後自已穿了便服,走到阁老厅上,着人请太爷相见。
知府见请,连忙将冠带整一整,遂一步步走上厅来。江章在厅中,略举手一拱。莫知府走入厅中,将椅摆在中间,又将衣袖一拂道:『请老太师上坐,容知府叩见!』便要跪将下去,江章连忙扶住说道:『老夫谢事已久,岂敢复蒙老公祖行此过礼,使老夫不安,只是常礼为妙。』知府再三谦让,只得常礼相见。傍坐,茶过,叙了许多寒温。江章道:『值此暑天,不知老公祖何事贲临?幸乞见教。』莫知府连忙一揖道:『知府承赫公子见托,故敢趋谒老太师。今赫公子仍赫侯之独子,少年英俊,才堪柱国,谅太师所深知也。今公子年近二十,丝萝无系足之缘,中馈乏苹蘩之托。近闻老太师闺阃藏珠,未登雀选,因欲侍立门墙,以作东床佳婿,故托知府执柯其间,作两性之欢,结三生之约。一是勋侯贤子,一是鼎鼎名姝,若谐伉俪,洵是一对良缘。不识老太师能允其请否?』
江章道:『学生年近衰鬓,止遣弱质。只因她赋性娇痴,老夫妇过於溺爱,择婿一事,未免留心,向来有求者,一无可意之人,往往中止。不意去冬,蜀中双年兄之子念旧,存问於学生,因见他翩翩佳少,才学渊源,遂与此下姻久矣。今春双年嫂有字,催他乡试,此子已去就试,不久来赘。乞贤太守致意赫公子,别缔良缘可也。』莫知府道:『原来老太师东床有婿,知府失言之罪多多矣,望老太师海涵。』连忙一恭请罪。江章笑道:『不知何妨,只是有劳贵步,心实不安。』说罢,莫知府打躬作别,江章送到阶前,一揖道:『恕不远送了。』莫知府退出,上轿回府,连夜将江阁老之言,写成书启,差人回复赫公子去了。
差人来见公子,将书呈上。公子只说是一个喜信,遂连忙拆开一看,却见上面说的,是江章与双生有约,乞公子别择贤门可也。公子看完,勃然大怒,因骂道:『这老匹夫,怎麽这样颠倒!我一个勋侯之子,与你这退时的阁老结亲,谁贵谁荣?你既自己退时,就该要攀高附势,方可安享悠久。怎麽反去结识死过的侍郎之子,岂非失时的偏寻倒运了!他这些说话,无非是看我们武侯人家不在眼内,故此推辞。』
从帮闲见赫公子恼怒不息,便一齐劝解。袁空因上前说道:『公子不须发怒,从来亲事,再没个一气说成的。也是三回五转,托媒人不惜面皮,花言巧语去说,方能成就。我方才细细想来,江阁老虽然退位,却不比得削职之人。况且这个知府,虽然是他公祖官,然见他阁下,必是循规蹈矩,情意未必孚洽。情意既不孚洽,则自不敢为公子十分尽言。听见江阁老说声不允,他就不敢开口,便来回复公子,岂不他的人情就完了。如今公子若看得这头亲事不十分在念,便丢开不必提了。若公子果然真心想念,要得这个美貌佳人,公子也惜不得小费,我们也辞不得亲苦。今日不成,明日再去苦求,务必玉成,完了公子这心愿。公子意下如何?』赫公子听了大喜道:『你们晓得我往日的心性,顺我者千金不吝,逆我者半文不与。不瞒你说,我这些时,被你们说出江小姐的许多妙处,不知怎麽样,就动了虚火,日间好生难过,连夜里俱梦着与小姐成亲。你若果然肯为我出力,撮合成了,我日後感念你不小。况且美人难得,银钱一如粪土。你要该用之处,只管来取,我公子决不吝惜。』袁空笑说道:『公子既然真心,前日所许的元宝,先拿些出来,分派众人,我就好使他们上心去做事。』公子听了,连忙入内,走进库房,两手拿着两个元宝出来,都掷在地下道:『你们分去,只要快些上心做事!』袁空与众帮闲连忙拾起来,说道:『就去,就去!』遂拿着元宝,别了公子出来。
众人俱欢天喜地。袁空道:『你们且莫空欢喜,若要得这注大财,以後凡事须要听我主张,方才妥帖。』众人道:『这个自然,悉听老兄差遣。』袁空道:『我们今日得了银子,也是喜事,可同到酒店中去吃三杯,大家商量行事。』众人道:『有理,有理。』遂走入城中,拣一个幽静的酒馆,大家坐下。不一时酒来,大家同饮。袁空说道:『我方才细想,为今之计,我明日到他近处,细细访问一番。若果然有人定去,就不必说了;若是无人,我回来叫公子再寻托有势力的大头脑去求,只怕江阁老也辞不得他。』众人道:『老兄之言,无不切当。』不一时酒吃完,遂同到银铺中,要将银分开。众人道:『我们安享而得,只对半分开,你得了一个,这一个,我们同分吧。』袁空推逊了几句,也就笑纳了,遂各自走开不题。
却说这蕊珠小姐,自从双星别後,心中虽是想念,幸喜有了父母的成约,也便安心守候。不期这日,听见本府莫太爷受了赫公子之托,特来做媒,因暗想道:『幸喜我与双星订约,又亏父母亲口许了,不然今日怎处?』便欢欢喜喜,在闺中做诗看书不题。正是:
一家女儿百家求,一个求成各罢休。
谁料不成施毒意,巧将鸦鸟作雎鸠。
却说袁空果然悄悄走到江家门上,恰好江信在楼下坐着,袁空连忙上前拱手道:『老官儿,可还认得我麽?』江信见了,一时想不起来,道:『不知在何处会过,到有些面善。』袁空笑道:『你前日在我县中相遇,你就忘了。』江信想了半日道:『可是在石狮子前相见的这位相公麽?』袁空笑道:『正是。』江信道:『相公来此何干?』袁空道:『我有一个相知在此,不期遇他不着,顺便来看你。』江信道:『相公走得辛苦了,可在此坐坐,我拿茶出来。』袁空道:『茶到不消,你这里可有个酒店麽?我走得力乏了,要些接力。』江信道:『前面小桥边亭子上,就是个酒店,我做主人请相公罢。』袁空道:『岂有此理,我初到这里不熟,烦老兄一陪。』原来这江信是个酒徒,听见吃酒,就有个邀客陪主之意,今见袁空肯请他,便不胜欢喜道:『既是相公不喜吃冷静杯,小老儿只得要奉陪了。』
於是二人离了门前,走入酒店,两人对酌而饮。江信吃了半日,渐有醉意,因停杯问道:『我这人真是懵懂,吃着酒,连相公姓名也不曾请教过。』袁空笑道:『我是上虞县袁空。』二人又吃了半晌,袁空便问道:『你家老爷,近日如何?』江信道:『我家老爷,在家无非赏花赏月,山水陶情而已。』袁空道:『前日我闻得赫公子央你府中太爷为媒,求聘你家小姐,这事有的麽?』江信道:『有的,有的。但他来的迟了,我家小姐已许人了。』
袁空吃惊问道:『我前日在县前会你,你说老爷择婿谨慎,小姐未曾许人。为何隔不多时,就许人了?』江信道:『我也一向不晓得,就是前日太爷来时,见我家老爷回了,我想这侯伯之家结亲,也是兴头体面之事,为何回了?我家妈妈说道:「你还不知道,今年春天,老爷夫人当面亲口许了双公子,今年冬天就来做亲了。」我方才晓得小姐是有人家的了。』袁空道:『这双公子,为何你家老爷就肯将小姐许他?』江信便将双公子少年多才,是小时就继名与老爷为子的,又细细说了一番,他是姊(兄)妹成亲的了。袁空听了,心下冷了一半。坐不得一会,还了酒钱起身。江信道:『今日相扰,改日我做东吧。』
袁空别过,一路寻思道:『我在公子面前,夸了许多嘴,只说江阁老是推辞说谎,谁知果有了女婿。我如今怎好去见公子!倘或发作起来,说我无用,就要将银子退还他了。』遂一路闷闷不快,只得先到家中。妻子穆氏与女儿接着,穆氏问道:『你去江阁老家做媒,事情如何了?』袁空只是摇头,细细说了一遍,道:『我如今不便就去回复公子,且躲两日,打点些说话,再去见他方好。』
这一夜,袁空同着妻子睡到半夜,因想着这件事,便翻来覆去,因对穆氏说道:『我如今现拿着白晃晃的一个元宝,在家放着,如今怎舍得轻轻送出?我如今只得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倒也是件奇事。况众帮闲俱是得过银子的,自然要出力帮我,你道如何?』穆氏听了,也自欢喜道:『只要做得隐秀,也是妙事。』
袁空再三忖度,见天色已明,随即起来,吃些点心出门。寻见这几个分过银子的帮闲,细细说知道:『江家事万万难成,今日只得要将原银退还公子。』众人见说,俱哑口不言。袁空道:『你们不言不语,想是前日的银子用去了麽?』众人只得说道:『不瞒袁兄说,我们的事,你俱晓得的。又不会营运,无非日日只靠着公子,撰赚些落些,回去养妻子。前日这些,拿到家中,不是籴米,就是讨当,并还店帐去了。你如今来要,一时如何有得拿出来?』
袁空听了着急道:『怎麽你们这样穷?一个银子到手,就完得这样快!我的尚原封不动在那里。如今叫我怎样去回公子?倘然公子追起原银,岂不带累我受气!受气还是小事,难道你们又赖得他的?只怕明日送官送府追比,事也是有的。你们前日不听见公子说的,逆他者分文不与。我若今日做成了这亲事,再要他拿出几个来,他也是欢喜的。如今叫我怎麽好?』众人俱不做声,只有一个说道:『这宗银子,公子便杀我们,也无用,只好寻别件事补他罢了。再不然,我们众人,轮流打听,有好的来说,难道只有江小姐,是公子中意的?』袁空道:『你们不晓得公子的心事。我前日在他面前说得十分美貌,故他专心要娶,别人决不中意。我如今细想了一个妙法,惟有将计就计,瞒他方妙。只要你们大家尽心尽力,若是做成,不但前银不还,後来还要受用不了,还可分些你们用用。你们可肯麽?』
众人听了大喜道:『此乃绝美之事,不还前银,且得後利,何乐而不为?你有甚妙法,快些说来,好去行事。』袁空道:『江家亲事,再不必提了。况且他是个相府堂堂阁老,我与你一介之人,岂可近得正人君子?只好在这些豪华公子处,胁肩献笑,甘作下流,鬼混而已。如今江小姐已被双星聘去,万无换回之处。若要一径对公子说去,不但追银,还讨得许多不快活。将来你我的衣食饭碗,还要弄脱。如今惟有瞒他一法,骗他一场,落些银子,大家去快活罢了。』众人道:『若是瞒得他过,骗得他倒,可知好哩。但那里去寻这江小姐嫁他?』袁空道:『我如今若在婊子中捡选美貌,假充江小姐嫁去成亲,後来毕竟不妥。况且不是原物,就要被他看破。若是弄了他聘礼,瞒着人悄悄买个女子,充着嫁去,自然一时难辩真假,到也罢了。只是这一宗富贵,白白总承了别人,甚是可惜。我想起来,不知你们那家,有令爱的,假充嫁去岂不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件妙事。』
众人听了道:『计策虽好,虽是我们的女儿,大的大,小的小,就是不大不小,也是拿不出的人物,怎好假充?这个富贵,只好让别人罢了。』袁空道:『这就可惜了。』内中一个说道:『我们虽然没有,袁兄你是有的,何不就借重令爱吧。『袁空道:『我这女儿,虽然有三分颜色,今年十七岁了,我一向要替他寻个好丈夫,养我过日子的。我如今也只得没奈何,要行此计了。』众人见袁空肯将女儿去搪塞赫公子,俱欢喜道:『若得令爱嫁了他,我们後来走动,也有内助之人。只不知明日怎样个嫁法,也要他看不破方好。』袁空道:『如今这件事,我因你们银子俱花费了,叫我一时没法,故行此苦肉计。如今我去见公子,只说是江阁老应承,你们在公子面前,多索聘金,我也不愿多得,也照前日均分,大家得些何如?』众人听了,俱大喜道:『若是如此,袁兄是扶持我们赚钱了。』袁空道:『一个弟兄相与,哪里论得。』众人又问道:『日後嫁娶,如何计较?』袁空道:『我如今也打点在此。』因附耳说道:『以後只消如此这般。』众人听了大喜。袁空别过,自去见赫公子,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假假承当,真真错认。不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巧帮闲惯弄假藏底脚贫女穴中瞎公子错认真饱老拳丈人峰下
词云:
桃花招,杏花邀,折得来时是柳条。任他骄,让他刁,暗引明桃,淫魂早已消。有名有姓何曾冒,无形无影谁知道。既相嘲,肯相饶,说出根苗,先经这一遭。右调《梅花引》
话说袁空,要将女儿哄骗赫公子,只得走回家商量。原来袁空的这个女儿,叫做爱姐,倒也还生得唇红齿白,乌头黑鬓,且伶牙俐齿,今年十七岁了。因袁空见儿子尚小,要招个女婿在家养老。一时不凑巧,故尚没人来定。这爱姐既已长大,自知趣味,见父母只管耽搁她,也就不耐烦,时常在母亲面前使性儿淘气。这日袁空回来,见了这锭元宝,一时不舍得退还,就想出这个妙法来抵搪。这个穆氏又是个没主意之人,听见说要嫁与公子,想着有了这个好女婿,自然不穷了。就欢欢喜喜,并不拦阻,只愿早些成事。
袁空见家中议妥,遂将这些说话,笼络了众人。又见众人俱心悦诚服,依他调度行事,便满心快活,来见公子,笑嘻嘻的说道:『我就说莫知府的说话,是个两面光鲜,不断祸福,得了人身就走的主儿。不亏我有先见之明,岂不将一段良缘当面错过。』赫公子听了大喜,连忙问道:『江小姐亲事,端的如何?你惯会刁难人,不肯一时说出,竟不晓得我望得饿眼将穿,你须快些说来为妙。』袁空笑说道:『公子怎这样性急,一桩婚姻大事,也要等我慢慢的说来。我前日一到了江家,先在门上用了使费,方才通报。老太师见我是公子遣来,便不好轻我,连忙出来接见。我一见时,先将公子门第人物,赞扬了一番,然後说出公子求婚,如何至诚,如何思慕。江太师见我说话切当入情,方笑说道:「前日莫知府来说,止不过泛泛相求,故此未允。今你既细陈公子之贤,我心已喜。但小女娇娃,得与公子缔结丝萝,不独老夫有幸,实小女之福也。」我见他应允,因再三致谢。又蒙老太师留我数日,临行,付我庚帖,又嘱我再三致意公子。』连忙在袖中取出庚帖。公子看见大喜道:『我说江老伯是仕路之人,岂不愿结於我。也亏你说话伶俐,是我的大功臣了。』
这几个帮闲在旁,同声交赞说:『袁空真是有功。』袁空道:『小姐庚帖已来,公子也要卜一卜,方好定行止。』公子笑道:『从来不疑,何卜?这段姻缘是我心爱之人,只须择日行聘过去,娶来就是了。』忙取历日一看道:『七月初二好日行聘,八月初三良辰结亲。』袁空依允别去了。过了两日,就约了众帮闲商量道:『不料公子这般性急,如今日子已近,我已寻了一个好所在,明日好嫁娶。你们须先去替我收拾,我好搬来。』众人问道:『在那里?』袁空道:『在绍兴府城南,云门山那里,是王御史的空花园,与江阁老家,只离得二十多里,管园的与我相好,我已对他说明,是我嫁女儿。在赫家面前,只说江老爷爱静,同夫人小姐在园中避署,就在此嫁娶。众人听了大喜,连忙料理去了。』
袁空又隔了两日,果然将妻子女儿,移到园中住下。自己又来分派主张行礼,真是有银钱做事,顷刻而成。众帮闲在公子面前,撺掇礼物,必要从厚,公子又不惜银钱,只要好看。果然聘礼千金,彩缎百端,花红羊酒糕果之类,真是件件齐整。因是路远,先一日下船,连夜而行。众帮闲俱在船中饮酒作乐。将到天明,远远一只小船摇来。到了大船边,却是袁空。连忙上了大船,进舱对众家人们说道:『幸而我先去说声,如今江老爷不在家中,已同夫人小姐,俱在云门山园中避暑静养。你们如今只往前面小河进去,我先去报他们知道。』又如飞去了。袁空到了园中,久已准备了许多酒席,又雇了许多乡人伺候。
不一时,一只大座船,吹吹打打,拢近岸来。赫家家人将这些礼物搬进厅堂,袁空叫这些乡人逐件搬了进去,与穆氏收拾。袁空就对赫家家人说道:『老太师爷微抱小恙,不便出来看聘了。』於是大吹大擂,管待众帮闲及赫家家人,十分丰盛,俱吃得尽欢。袁空又叫乡人在内搬出许多回聘,交与来人,然後上船而去。正是:
野花强窃麝兰香,村女乔施美女装。
虽然两般同一样,其中只觉有商量。
赫公子等家人回来,看见许多回聘,满心快活,眼巴巴只等与小姐做亲不题。
却说袁爱姐,见父母搬入园中,忽又是许多人服侍起来,又忽见人家送进许多礼物,俱是赤金白银,钗环首饰,又有黄豆大的粗珠子,心中甚是贪爱。又见母亲手忙足乱的收藏,正不知是何缘故。忙了一日,到了夜间,袁空关好了房门,方悄悄对女儿爱姐说道:『今日我为父的费了无限心机,方将你配了天下第一个富豪公子。』遂将始末缘由,细细告知女儿。又说道:『你如今须学些大人家的规模,明日嫁去,不可被他看轻,是你一生的受用。况且这公子,是女色上极重的,你只是样样顺他,奉承他,等他欢喜了,然後慢慢要他伏小。那时就晓得是假的。他也变不过脸来了。如今有了这些缎匹金银,你要做的,只管趁心做去。』
这爱姐忽听见将他配了赫公子,今日这些礼物,都是他的,就喜得眉欢眼笑起来。便去开箱倒笼,将这些从来不曾看见过的绫罗缎匹,首饰金银,细细看。想道:『这颜色要做甚麽衣服,那金子要打造甚时样首饰。』盘算了一夜,何曾合眼。过了一两日,袁空果然将些银两,分散与众帮闲,各人俱感激他。袁空见日子已近,就去叫了几个裁缝,连夜做衣,又去打些首饰,就讨了四个丫环,又托人置办了许多嫁妆,一应完备。
不知不觉,早又是八月初二。赫公子叫众帮闲到江家来娶亲。众帮闲带仆从,并娶亲人役,又到了云门山花园门首。一时间,流星火炮,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穆氏已将爱姐开面修眉,打扮起来,一时间就好看了许多。袁空与穆氏又传授了许多秘诀。四个丫环簇拥出堂前,上了大轿,又扶入船中。袁空随众帮闲,上了小船而来。到了初三黄昏左侧,尚未到赫家河下,赫公子早领了乐人傧相,在那里吹打,放火炮,闹轰轰迎接。袁空忙先去对公子说知:『江太师爷喜静不耐繁杂,故此不来送嫁。改日过门相见,一应事情,俱托我料理。如今新人已到,请公子迎接。』赫公子忙叫乐人傧相,俱到大船边,迎请新人上轿。竟抬到厅前,再三喝礼,轿中请出新人,新郎新妇同着拜了天地,又拜见了夫人,又行完了许多的礼数,然後双双拥入洞房,揭去盖头。
赫公子见江小姐打扮得花一团,锦一簇,忙在灯下偷看。见小姐虽无秀媚可餐,却丰肥壮实,大有福相。暗想道:『宰相女儿自然不同。』便满心欢喜,同饮过合卺之厄,就连忙遣开侍女,亲自与小姐脱衣除鬓。爱姐也正在可受之年,只略做些娇羞,便不十分惟辞,任凭公子搂抱登床。公子是个惯家,按摩中窍,而爱姐惊惊喜喜婉转娇啼,默然承受。赫公子见小姐苦不能容,也就轻怜爱惜,乐事一完,两人怡然而寝。正是:
看明妓女名先贱,认做私窠品便低。
今日娶来台鼎女,自然娇美与山齐。
到了次日,新郎新妇拜庙,又拜了夫人。许多亲戚庆贺,终日请人吃酒。公子日在酒色之乡,哪里来管小姐有才无才。这袁爱姐又得了父母心传,将公子拿倒,言听计从,无不顺从。外面有甚女家的礼数,袁空自去一一料理。及至赫公子问着江家些事情,又有众帮闲插科打诨,弥缝过去了,故此月余并无破绽看出。袁空暗想道:『我女儿今既与他做了贴肉夫妻,再过些时,就有差池,也不怕了。』
忽一日赫公子在家坐久,要出去打猎散心取乐,早吩咐家人准备马匹。公子上马,家人们俱架鹰牵犬,一齐出门。只有两个帮闲,晓得公子出猎,也跟了来。一行人众,只拣有鸟兽出入的所在,便一路搜寻。一日到了余姚地方,有一座四明山,赫公子见这山高,树木稠密,就叫家人排下围场,大家搜寻野兽。忽见跳出一个青獐,公子连忙拈弓搭箭,早射中了。那獐负箭往对山乱跑,公子不舍,将马一夹,随後赶来。赶了四五里,那獐不知往那里走去。公子独自一人,赶寻不见,却远远见一个大寺门前,站着一簇许多人。公子疑惑是众人捉了他的獐子在内,遂纵马赶来。
忽见一个小沙弥走过,因问道:『前面围着这许多人,莫非捉到正是我的獐麽?』那小沙弥一时见问,摸不着头路,又听得不十分清白,因模模糊糊答应道:『这太师老爷正姓江。『赫公子忽听见说是江太师,心下吃了一惊,遂连忙将马兜住。争奈那马走急了,一时收不住,早跑到寺前。已看见一个白须老者,同着几个戴东坡巾的朋友,坐在那里看山水,说闲话,忙勒转马来,再问人时,方知果是他的丈人。因暗想道:『我既马跑到此,这些打围的行径,一定被他看见。他还要笑我新郎不在房中与他小姐作乐,却在此深山中寻野食。但我如今若是不去见他,他又在那里看见了;若是要去见他,又是不曾过门的新女婿。今又这般打扮,怎好相见?』因在马上踌躇了半晌,忽又想道:『丑媳妇免不得要见公婆,岂有做亲月余的新女婿,不见丈人之理?今又在此相遇,不去相见,岂不被他笑我是不知礼仪之人,转要怪我了。』遂下了马,将马系在一株树上,把衣服一抖,连忙趋步走到江阁老面前,深深一揖道:『小婿偶猎山中,不知岳父大人在此,有失趋避,望岳父大人怒罪。』
江章正同着人观望山色,忽贝这个人走到面前,如此称呼,心中不胜惊怪道:『我与你非亲非故,素无一面,你莫非认错了?』赫公子道:『浙江宰相王侯能有几个,焉有差错?小婿既蒙岳父不弃,结为姻眷,令爱蕊珠小姐,久已百两迎归,洞房花烛,今经弥月。正欲偕令爱小姐归宁,少申感佩之私,不期今日草草在此相遇,殊觉不恭,还望岳父大人怒罪』。又深深一揖,低头拱立。江章听了大怒道:『我看你这个人,声立洪亮,头大面圆,衣裳有缝,行动有影,既非山精水怪,又不是丧心病狂,为何青天白日,扞造此无稽之谈,殊为可恼,又殊为可笑!』
赫公子听了着急道:『明明之事,怎说无稽?令爱蕊珠小姐,现娶在我家,久已恩若漆胶,情同鱼水。今日岳丈为何不认我小婿,莫非以我小婿打猎,行藏不甚美观,故装腔不认麽?『江章听了,越发大怒道:『无端狂畜,怎敢戏辱朝廷大臣!我小女正金屋藏娇,岂肯轻事庸人,你怎敢诬言厮认,玷污清名,真乃无法无天,自寻死路之人也!』因挥众家人道:『可快快拿住这个游嘴光棍,送官究治!』众家人听见这人大言不惭,将小姐说得狼狼藉藉,尽皆怒目狰狞,欲要动手挥拳,只碍着江章有休休容人之量,不曾开口,大家只得忍耐。今见江章动怒叫拿,便一时十数个家人,一齐拥来,且不拿住,先用拳打脚踢,如雨点的打来。
赫公子正打帐辨明,要江阁老相认,忽见管家赶来行凶,他便心中大怒道:『你这些该死的奴才,一个姑爷,都不认了,我回去对小姐说了,着实处你们这些放肆大胆的奴才!』众人见骂,越发大怒骂道:『你这该死的虾蟆,怎敢妄想天鹅肉吃!我家小姐,肯嫁你这个丑驴!』遂一齐打将上来。原来赫公子曾学习过拳捧,一时被打急了,便丢开架了,东西招架。赫公子虽然会打,争奈独自一人,打退这个,那个又来。江家人见他手脚来得,一发攥住不放。公子发怒,大嚷大骂道:『我一个赫王侯公子,却被你奴才们凌辱!』众人听见,方知他是个有名的赫痴公子。众人手脚略慢了些,早被赫公子望着空处,一个飞脚,打倒了一个家人,便撺身向外逃走。跑到马前,腾身上马不顾性命的逃去了,江家人赶来,见他上马,追赶不及,只得回来禀道:『原来这个被打急了,方说出是上虞县有名的赫痴公子。』
江章听了含怒道:『原来就是这个小畜生!』因想道:『前日托莫知府求亲,我已回了,怎他今日如此狂妄?』再将他方才这些说话。细细想去,又说得有枝有叶。心中想道:『我女孩儿好端端坐在家中,受这畜生在外轻薄造言,殊为可恨!此中必有奇怪不明之事,他方敢如此。』因叫过两个家人来吩咐道:『你可到赫家左近,细细打听了回我。』两家人领命去了。你道江章为何在此,原来四明山,乃第九洞天,山峰有二百八十二处,内中有芙蓉等峰,皆四面玲珑,供人游玩。故江章同三四老友来此,今日被赫公子一番吵闹,便无兴赏玩。连夜回家,告知夫人小姐,大家以为笑谈不题。
却说赫家家人在山中打了许多野兽,便撤了围网,只不见了公子。有人看见说道:『公子射中了青獐,自己赶过山坡去了。』众家人便一齐寻来。才转过山坡,却见公子飞马而来。众家人歇着等候。不一时马到面前,公子在马上大叫道:『快些回去,快些回去!』众家人忙将公子一看,却见公子披头散发,浑身衣服扯碎,众家人见了大惊,齐上前问道:『公子同什麽人惹气,弄得这般嘴脸回来?』连忙将马头笼住,扶公子下马,忙将带来的衣帽脱换。众家人又问,公子只叫:『快些回去,了不得,到家去细说!』众家人俱不知为甚缘故,只得望原路而回。两个帮闲,一路再三细问,方知公子遇着了江阁老,认做丈人,被江阁老喝令家人凌辱,便吓得哑口无言,不敢再问。就担着一团干系,晓得这件事决裂,又不好私自逃走,只得同着公子一路回家。公子一到家中,怒气冲冲,竟往小姐房中直走。爱姐见公子进房,连忙笑脸相迎道:『公子回来了?』赫公子怒气填胸,睁着两眼直视道:『你可是江蕊珠小姐麽?你父亲不认我做女婿,说你是假的,将我百般凌辱。你今日是真是假,快还我一个明白,好同你去对证。』说罢怒发如雷。爱姐听了,方晓得事情已破,今日事到其间,只得要将父母的心诀行了。遂连忙说道:『公子差了,我父亲姓袁,你是袁家的女婿,怎麽认在江家名下,做女婿起来?你自已错了,受人凌辱,怎麽回来拿我出气!』赫公子听了大惊道:『我娶的是江阁老的蕊珠小姐,你怎麽姓袁?你且说你的父亲端的叫甚名字?』爱姐道:『我父亲终日在你家走动,难道公子不认得?』公子听了,越发大惊道:『我家何曾有你父亲往来?不说明,我要气死也!』爱姐笑道:『我父亲就是袁空。是你千求万求,央人说合,我父亲方应充,将我嫁了你,为何今日好端端走来寻事?』公子听见说是袁空的女儿,就急得暴跳如雷,不胜大怒骂道:『袁空该死的奴才,他是我奴颜婢膝门下的走狗,怎敢将你这贱人,假充了江蕊珠,来骗我千金聘物!我一个王侯公子,怎与你这贱人做夫妻,气死我也!我如今只打死了你这贱人,还消不得我这口恶气!』便不由分说,赶上前,一把揪住衣服,动手就打。
爱姐连忙用手架住,不慌不忙的笑说道:『公子还看往日夫妻情分,不可动粗,伤了恩爱。』公子大怒骂道:『贼泼贱!我一个王侯公子,怎肯被你玷辱!』说罢又是一拳打来,爱姐又拦住了,又笑说道:『公子不可如此,我虽然贫贱,是你娶我来的,不是我无耻勾引搭识,私进你们。况且花烛成亲,拜堂见婆,亲朋庆贺,一瓜一葛,同偕到老的夫妻,你还该忍耐三分。』赫公子哪里听他说话,只叫打死她,连忙又是一拳打来,又被爱姐接住道:『一个人身总是父母怀胎生长,无分好丑。况且丑妇家中宝,你看我比江小姐差了那一件儿?我今五官俱足,眉目皆全,虽无窈窕轻盈,却也有红有白。况江小姐是深闺娇养,未必如我知疼着热,公子万不可任性欺人。从来说赶人不可赶上,我与你既做了被窝中恩爱夫妻,就论不得孰贵孰贱,谁弱谁强。你今不把我看承,无情无义,我已让过你三拳,公子若不改念,我也只得要犯分了!』公子听罢,越发大怒,骂道:『你这贱人,敢打我麽?气死我也!』又是兜心一拳打来,早被爱姐一把接住,往下一揿,下面又将小脚一勾,公子不曾防备,早一跤跌在地板上。只因这一跌,有分教:骂出恩情,打成相识。不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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