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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贫有志天子酬素心

 

  一枝笔,惊动九重春色。祥云捧出天香敕,势焰倾朝赫。回首昔年谁识,穷卧小楼咫尺。于今戏罢鼓锣息,又入仙姬室。

  ——右调《谒金门》

  且说上官高与花上林到门,一面下马,引入大厅,作揖坐下。待茶过了,上官高开口道:“咱万岁爷巡幸在外,或扮作商人,或扮作书生,混迹人间,不使人知的。如今在宣府镇上,行院人家,与美妓取乐。昨日忽然有密旨,差人飞马赶回,要取春宫画图披阅。咱想,此等没紧要的画图,一时何处寻觅。虽有,也是进不得圣上的。如今要烦花先生,星夜描成一幅《十二春宫图》,以便咱家打发原人,星夜赶去,送达圣上。圣上若龙颜大喜,花先生之富贵,从天而降了。”说完,随即摆列描写坛场。花上林将画纸上了胶矾,候干了,上了画。那上官高将旧日写的样式拿出来,与花上林看了。上林道:“这些推车上岭、隔山取火、倒烧红烛都是旧名旧套,如今要换新样新名才好。”上官高欢喜道:“花先生写的,毕竟是妙的。咱家朝里有事,要去料理。待先生写成了,咱家来看。”别了而去。花上林描的十二像是:

  梅占花魁杏闹春色

  蔷薇倚架芍药靠栏

  杨柳舞腰樱桃绽口

  玉笋朝天金莲贴水

  石榴倒开芙蓉斜插

  十萼联辉百花献笑

  这十二像,但见男子与美人占花魁、闹春色、倚架、靠栏、舞腰、绽口、朝天、贴水、倒开、斜插、联辉、献笑这些光景,写得翻来覆去,灵奇变幻,妙不可言。

  当晚,上官高朝中议事不归,花上林画未完工,在春晖楼过夜。次早起来,把十二图中,又点缀阑干花鸟,又把春宫各名色一一标题明白,然后完工。上官高也归来了,忙忙上楼,与花上林相见。只见图像俱完,仔细观看,不觉拍掌叫绝,称赏了一番。随即写手奏一封,同春宫图封好,着原人飞马赶到宣府镇,传达圣上去了。当日在大厅大开筵宴,酬谢花上林。大吹大擂,送了入席。酒过数巡,上官高道:“咱想方才的春宫十二像,咱家大悦的,咱圣上也必是大悦的。但不知花先生要官做呢,还是要几万金银、几千珠宝?”花上林道:“晚生才短,不愿为官。晚生命薄,不愿金银珠宝。只有一件素心,求公公传达圣上,得慰晚生之愿,公公之恩,容晚生顶礼。”上官高道:“先生有何素愿?咱家无不尽心。”花上林道:“尚书山严,原有二女,还未适人。向来爱慕之久矣。但晚生与山府,势隔天渊,求婚必不谐允。乞求老公公作主,以圣旨压之,则此事可以不劳而成矣。”上官高呵呵笑了两声道:“花先生还不知,连那山先儿的势也不久了。他的孩子山鸣远,在湖广光化县作县,不料他贪污之极,外边作满天之孽,内边有悍妒之妻,那百姓们到敝厂来告赃的,约有千张状纸了。咱家屡屡对山先儿讲,教他去约束孩子,不料他也置之不理。如今毕竟要去拿他进来,追赃问罪。这才是朝廷的体统。”花上林道:“这山鸣远向在家中,原是万恶贯盈的。即如池苑花,乃是吏部天官之子,又官乃忠直之臣,止留得画图二十余轴,池苑花在画工店中卖画,他竟恃势抢了四幅而去。后来又诬他盗画,又搜去十三幅。他又唆本府太守、山严题本,竟把他斩在朝门。这事谅公公也必然是知道的。”说到此处,只见外边门上人进来禀道:“湖广光化县知县山鸣远,奉送礼仪在外。”上官高呵呵笑道:“刚刚在此讲他,他又送什么礼仪到了。可一一收进来。”上官高与花上林出了席,大家看时,送的多是湖广土产,并金银珠玉之器,也没甚奇品。只见礼单上开有美人画图十幅,上官高又呵呵的笑了两声道:“想这画图,谅也比不过花先生的妙手了。”随即叫家人展开看时,只见是一幅旧白纸,一齐俱吃惊起来。又展开一幅来,又是一幅旧白纸。上官高道:“这也奇怪,为何把旧白纸来送咱家。”从此一连转到十幅,都是白纸。原来这十幅画图,就是山鸣远搜取池苑花的。只因挂在衙中,不时现形,妒妻作闹,只得将来送与上官高,希图升官调职。不料画上这许多美人,戏弄山鸣远,路中都走去了。那上官高气得目定口呆,停了半晌,呵呵的笑道:“这狗囊的孩子,分明来讥诮咱家,是白目太监,不识美人的。明日不免把光化百姓告他的千张状纸,与圣上看了,拿他进来,剥他的皮,才出得咱家的气。”花上林道:“这人乃是万民之虎,分明是一个大害,公公应该除他的。只是一件,适才所言的二女,正是此人之妹,公公若去拿时,必须要他把二妹送进京来,晚生就可以如愿了。”上官高道:“领教,不难。”说话之间,厨司已下到四十碗珍羞了。又叫转桌到花园中春晖楼上。花上林昨因画忙,未及观玩。如今大开纱窗,依阑一望,见园中花萼芳菲如斗,不觉心旷神怡。二人饮到月满纱窗,方才完席。花上林要告别归家,上官高道:“明日还要劳先生,描咱家的行乐图。”又留花上林宿于楼中。

  次早起来,梳洗过了,上官高又整盛馔,馔后花上林一般的将画纸加了胶矾,上了画棚。上官高坐在太师椅上,花上林拿了画棚,对坐了。问道:“公公所爱的行乐,还是乐那一样的光景?乞求指教。”上官高道:“咱家这一幅,是要送与圣上看的,要画一个灯前阅本图。”花上林道:“公公之乐意甚妙。”随即举起笔来,描将上去。但见:

  一笔细,一笔粗,有得心应手之机。一处浓,一处淡,有意到笔随之巧。红红绿绿,五色有相配之宜。瘦瘦肥肥,一体有自称之美。本写公公之真,实描婆婆之态。凝睛注奏本,忙碌碌有屡转之形;开口读封章,笑呵呵有声音之响。靠桌的是左弦,斜中之正若可畏;拍案的是右掌,喜中之怒不可知。数点稀星,疑与灯光争彩;一轮明月,恍疑花影横窗。栏杆曲处,美人倚栏而窥;炉火红时,俊仆当炉而扇。乐哉真容,活矣太监。

  上官高看了,呵呵大笑道:“花先生把咱家喜怒之形,都描在上面了。明日送与圣上看了,也知咱家勤劳国政,辨别贤奸,一片苦心。”当日画事完成,上官高又设盛筵款待。夜阑酒散,又整礼仪八色,酬金三百两,将大轿送花上林回家。喃喃出房迎接,好不欢喜。正是:

  池苑一枝花欲悴,移来接得上林葩。

  上林有个呢喃燕,飞入池塘恋苑花。

  且说这圣驾,自宣府游至大同,又自大同混迹两月,车驾回朝。次日在便殿,见上官高来。即问:“前日春图,系何人所描?”上官高撩衣察道:“是画工花上林所描。”圣上便道:“朕每挂在床中,见那图中的男女,有龙争虎斗之势,竟俨然如名芳争艳各态。朕意欲宣召花上林进来,要他描写三十六宫花楼柳院,每宫把朕与妃子,描在里边行乐,你可往召何如?”上官高道:“万岁爷要宣召画工,奴婢即当奉旨。”当时便道:“你可去召了他来,朕在宫中坐等。”上官高忙忙出朝而去,去不多时,已引了花上林入朝。进到便殿,山呼万岁,平身已毕,上官高即取过绫罗三十六幅,传宣旨意道:“万岁爷要你描写三十六宫花楼柳院,每宫要写万岁爷与妃子在宫中行乐,可小心在意。”花上林道:“晓得。”随即将绫罗上了胶矾,配合丹青,用心描写,不在话下。可喜宫房幽静,燕飞飞香魂复来,已有两月之期。但闻外面上官高,已将山鸣远拿进在京,会同刑部,将千张状纸的赃,一一审问。山鸣远抵赖不去,山严也不敢救护,竟发到陕西榆林街充军去了。不多时,但闻河南太守差人将山严二女,已护送到京师了。一日,宫中传出圣旨一道:

  着部臣山严,将二女俱配与花上林。候花上林出

  宫毕姻,无违。该臣知道。

  这些事体,都是上官高欢喜了花上林,因见圣上也欢喜了花上林,不时在圣上面前传达花上林的心事,故此都传旨停当了。一日,花上林画事已完,圣上赐金银一万,彩缎千端,送出朝来。只见朝门内迎接问安的官员,挨挨挤挤。花上林出了朝门,坐了大轿,鸣珂喝道而归。一路上心中暗想道:“我池上锦在家,受尽饥寒苦楚,为人所欺,今日一天郁气,已散尽矣。”到家将皇上赐的金银彩缎,都摆在厅前,以荣君赐。只见外面送礼的官员,拜谒的官员,或大页,或红单,帖子如飞雪的一般。花上林一一款接送迎,不在话下。

  当晚,燕如鸾整酒接风。酒间,花上林把宫中的事体,所见所闻的,也都说说。燕如鸾问道:“闻知圣旨将山严的二女,都赐与贤婿为妻,这是为何?”花上林道:“此皆上官高公公之力也。”不几时择了吉日,到山府中入赘。圣上又赐花红灯烛,此番是皇帝主婚,御赐彩缎。尚书赘婿,那些喧天的热闹,也说不尽这许多。拜过了花烛,入了洞房。花上林放眼细看二女,真是天姿国色,在灯光下映来,又分外芳华。心中想道:“我手上不知描过了许多美人,终不如那生成的芳香柔嫩。我昔年在家时,到他府中看灯,见了这二美人,心中爱慕,妄想天鹅。我池上锦分明是一个饿死的囚胚,不料今日享用这般乐事,好似一场乱梦。”但见洞房中,大整华筵,高烧银烛。花上林南面而坐,两边美人,开笑口,倒金樽,吃得醉醺醺,拥了美人,上床而卧。正是:

  当年灯市夸双美,今日罗帏拥二乔。

  话说花上林与二美人那夜成亲,说不尽海誓山盟。清晨起来,梳洗已毕,拜见山尚书夫妇。又去谢了圣恩,与上官高公公。满月以后,与二女商量,拜别岳丈岳母,暂回燕如鸾家中团聚。设宴与燕喃喃只作姐妹称呼,无分大小。三人和好,欢若生平。

  一日,花上林于书房静坐,想道:“我池上锦也是天官之子,只因家难,赖燕飞飞之力,享尽荣华。但叶落归根,难道一世姓花不成。此事待与飞飞商之。”事有凑巧,恰值正德皇帝宫中,太子诞生,大赦天下。此夜,燕飞飞到花上林书房中,笑吟吟道:“池郎日间所思之事,妾已尽知。目今朝中有赦,池郎可托上官高公公代为表白。不特免罪,还有意外之喜。”花上林闻之,欢欣异常。抱住道:“卿卿爱我,可谓尽心矣。”四顾无人,便欲求欢。飞飞推开道:“池郎新婚燕尔,岂罕故交。但他日诸姊妹,更有一场大会,愿以相宽。”遂以别去。

  花上林明日果然打轿去见上官高,述其原委。上官高大惊道:“花先生原来是池公令嗣,失敬失敬。令尊以正直抗疏忤旨,死甚可怜。今幸有赦书,先生自然无事。但前日都督海老先儿上本,说已正法,今日仍在,此事甚费周旋。”花上林跪下道:“老公公必定要与晚生作主,没齿不忘。”上官高忙扶起道:“先生不必如此,咱家到皇爷处,自有主张。”花上林深深谢了回家,并不与燕如鸾通知。到数日过,宫中传出旨意道:“花上林果是池苑花,可赦无罪。改姓归宗。其北平京营都督海晏,寻取替身,妄行正法,本该重处。今逢赦期,着从宽罚俸三年,钦此。”圣旨一出,传到燕家,燕如鸾骇然,不知头绪。花上林向前跪下道:岳丈在上,小婿罪该万死。但此事实是令侄女飞飞芳魂指引。”遂将前事,备细说了一遍。燕如鸾如梦方醒道:“罢了罢了,失一婿得一婿,事属前定,非偶然也。”喃喃与山岩二女闻之,俱各诧异。看官认真,今花上林,又改池苑花了。池苑花于是整备衣服,到上官高处叩谢。次早午门谢恩。正值上官高在朝,传出圣旨,皇上宣见池苑花。山呼舞蹈已毕,皇上道:“卿父亲池篁,直谏捐躯,朕之过也。着加恩仍赐尔吏部主事职衔,以族直臣之后。”池苑花叩头谢恩。一出午门,百官趋贺,不计其数。池苑花以燕如鸾家窄狭,仍挚家回山尚书府中,备酒款待百官。大吹大擂,忙了数日。正值山鸣远公子遇赦,带家眷回家,见冤家已作了妹丈,且是圣上主婚。又现在是朝廷职官,翻出屁股,好不奉承。妻子海月珠,窥见池苑花,正是那年楼上渴想情人。心上惊疑,想道:“我昔年寄书,分明与他,为何倒与别人替身,得了便宜去。”此事又不好问得,但情人现在眼前,欲心愈炽,无计可以相通,只索罢了。池苑花于山鸣远面上,亦不念旧恶,欢好甚笃。如今已有了官,不便归家,遂于京中买一大屋,起盖衙门,于余地建三橺大楼,与故园一样收拾,广栽花木,古董玩器,无一不备。将喃喃与山岩二女接回,居在大屋二进。自己闲时,即在楼中坐卧,仍以燕飞飞《一女倚阑图》,挂在中间,终日焚香晤对。

  忽一夜,月明如昼,池苑花在楼,燕飞飞画中下来,笑容可掬。池苑花向前相迎,飞飞道:“君之功名富贵妻儿,俱已完美,今晚月色满楼,可以行乐。前日约君作一佳会,诸姊妹俱到。”池苑花忙问:“却在何处?”飞飞向空中取出昔时十三幅美人图,放于楼上。池苑花惊道:“此图家中早被山鸣远夺去,后来送与上官高公公,摊开俱成白纸,何以又在画中?复得取回?”飞飞告以用隐摄之术而得。池苑花大喜过望,遂将幅幅俱挂楼中。飞飞将手一拈,各冉冉而下。环佩玎,香风四起。池苑花近前观之,个个花容艳丽,体态轻盈。众美人俱向池苑花施礼,笑问飞飞道:“姐姐今日招呼小妹,岂有意乎?”飞飞笑道:“昔年池郎楼上,众姐妹所以不与相亲者,以池郎佳偶未谐,功名未就,故不敢摇荡其心,以阻其前程远大。今已诸事完美,姐妹们当共谈笑,以尽一夜之欢。”众美人俱唯唯。飞飞唤侍女,于画中捧出酒肴,都是玉液琼浆,排满一楼。众美人请池郎上坐,然后团团列坐。笙箫管弦,弹的弹,唱的唱,举杯相劝。池苑花此时,欣喜欲狂。饮酒将半,各有微醺。池苑花心中按纳不住,左顾右盼,拥抱戏谑。众美人亦微笑不拒。飞飞道:“今夜良会,信是天缘。我辈仙踪,池郎亦非凡体。罗帐春光,谁当荐枕者?”池苑花道:“小生菲才,得蒙众美下降,帏中之乐,当与共之。”飞飞点点头,随令侍女向画中取出鲛绡锦衾,龟兹长枕,铺向楼中。此时,月色愈明。飞飞令撤去酒肴,喝开侍女,各解带松衣,娇羞可爱。池生居中,众美人以次而进。飞飞笑道:“今宵此会,宛然壁间一幅众女争夫图矣。”池苑花此时,胜游蓬岛,正如诗中所云:

  门迎朱履三千客,屏列金钗十二行。

  乐境正浓,钟声已动。众人各整衣而起,池苑花道谢:“多娇错爱,良会可再续否?”飞飞愀然不乐道:“风景顿殊,欢娱易散,众姐妹与郎,只有一夕之欢,以后云散风流,不能再见矣。”池苑花闻之泪下,众美人各有离别可怜之色。飞飞道:“行矣,池郎勿以为念。妾数月后,当复遇郎于山阴道上。”遂俱别去。时天色已明,池苑花环顾楼中,只剩琴书潇洒,余香犹在。再看壁上美人图,又成空纸,并那一女倚阑图,亦虚无人矣。池苑花对景伤情,不觉大哭起来。早惊动里头喃喃与山岩二女,俱来问故。苑花亦不告以其事。

  过了数日,苑花记念山阴之约,绝意功名,欲以黄冠归隐。幸喃喃怀孕在身,生一男子,续了池篁之后。苑花遂绝无牵挂。一日沐浴更衣,道装草履,语其家人,暂去访道寻真,若未归来,可去山阴相访。作别已毕,飘然出门。到山阴道中,果见飞飞在彼相等。笑吟吟道:“妾已告知蕊珠宫主,许与郎同谐夫妇,入山采药,啸傲蓬莱矣。”苑花喜极,俱与腾霄而去。

  后其家人到山阴寻讨,则见苑花与一美人,携手道中,对家人道:“汝去通知主母,善自持家,保养公子,后日长成,当成显宦,不必以我为念。”言罢,倏尔不见。家人回报,妻儿恸哭一场。报与朝廷得知,皇爷诏于山阴立庙,封为写真灵应仙师。其子荫生,长来袭了父职。家道繁昌,子孙蕃衍不绝。后人阅此,叹其际遇之奇,题诗一首云:

  匹素胭脂写粉痕,三生石上旧精瑰。

  但能了得鸳鸯债,成幻成真总不论。

  评:余观《写真幻》一书,不禁有感也。池生以一介之士,而与画图美人为缘。作者偏略其夫妇,而备述其假姻缘。债了三生,春生一度。何幻之非真,亦何真之非幻哉。由是推之,人生世上,功名幻也,富贵幻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大限未来,亦寄情于山巅水湄;诗瓢诗碗间,终吾生以倘徉已矣。何必认真。

  闽山爱石主人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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