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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孙黄并至协定政纲 陆赵递更又易总理
却说孙文卸职后,历游沿江各省,到处欢迎,颇也逍遥自在。嗣接袁总统电文,一再相招,词意诚恳,乃乘车北上,甫到都门,但见车站两旁,已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几乎把这孙中山吓了一惊。嗣由各界代表,投刺表敬,方知数千人士,都为欢迎而来。他不及接谈,只对了各界团体,左右鞠躬,便已表明谢忱。那袁总统早派委员,在车站伺候,既与孙文相见,即代达老袁诚意,并已备好马车,请他上舆。孙文略略应酬,便登舆入城。城中亦预备客馆,作为孙文行辕。孙文住了一宿,即往总统府拜会。袁总统当即出迎,携手入厅。彼此叙谈,各倾积愫。一个是遨游海外的雄辩家,满望袁项城就此倾诚,好共建共和政体,一个是牢笼海内的机谋家,也愿孙中山为所利用,好共商专制行为,两人意见,实是反对,所以终难融洽。因此竭力交欢,几乎管、鲍同心,雷、陈相契,谈论了好多时,孙文才起身告别。次日,袁总统亲自回谒,也商议了两三点钟,方才回府。嗣是总统府中,屡请孙中山赴饮,觥筹交错,主客尽欢,差不多是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的模样。好一比拟,就老袁一方面,尤为切贴。席间所谈,无非是将来的政策。
老袁欲任孙为高等顾问官,孙文慨然道:“公系我国的政治家,一切设施,比文等总要高出一筹,文亦不必参议。
但文却有一私见,政治属公,实业属文,若使公任总统十年,得练兵百万,文得经营铁路,延长二十万里,那时我中华民国,难道还富强不成吗?”孙中山亦未免自夸。袁总统掀髯微笑道:“君可谓善颂善祷。但练兵百万,亦非容易,筑造铁路二十万里,尤属难事,试思练兵需饷,筑路需款,现在财政问题,非常困难,专靠借债度日,似这般穷政府,穷百姓,哪里能偿你我的志愿呢?”孙文亦饶酒意,便道:“天下事只怕无志,有了志向,总可逐渐办去。我想天下世间,古今中外,都被那银钱二字,困缚住了。但银钱也不过一代价,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不知如何有此魔力?假使舍去银钱,令全国统用钞票,总教有了信用,钞票就是银钱,政府不至竭蹶,百姓不至困苦,外人亦无从难我,练兵兵集,筑路路成,岂不是一大快事么?”袁总统徐徐答道:
“可是么?”
孙文再欲有言,忽有人入报道:“前南京黄留守,自天津来电,今夕要抵都门了。”袁总统欣然道:“克强也来,可称盛会了。”克强系黄兴别号,与孙文是第一知交,孙文闻他将到,当然要去会他,便辍酒辞席,匆匆去讫。袁总统又另派专员,去迓黄兴。至黄兴到京,也与孙中山入都差不多的景象,且与孙同馆寓居,更偕孙同谒老袁,老袁也一般优待,毋庸絮述。惟孙、黄性情颇不相同,孙是全然豪放,胸无城府,黄较沉毅,为袁总统所注目,初次招宴,袁即赞他几经革命,百折不回,确是一位杰出的人物。袁之忌黄,亦本于此。黄兴却淡淡的答道:“推翻满清,乃我辈应尽的天职,何足言功?惟此后民国,须要秉公建设方好哩。”袁又问他所定的宗旨,黄兴又答道:“我国既称为民主立宪国,应该速定宪法,同心遵守,兴只知服从法律,若系法律外的行为,兴的行止,惟有取决民意罢了。”后来老袁欲帝,屡称民意,恐尚是受教克强。老袁默然不答。黄兴窥破老袁意旨,也不便再说下去。
到了席散回寓,便与孙文密议道:“我看项城为人,始终难恃,日后恐多变动,如欲预为防范,总须厚植我党势力,作为抵制。自唐内阁倒后,政府中已没有我党人员,所恃参议院中,还有一小半会中人,现闻与统一共和党,双方联络,得占多数,我意拟改称国民党,与袁政府相持。袁政府若不违法,不必说了,倘或不然,参议院中得以质问,得以弹劾,他亦恐无可奈何了。”黄兴却亦善防,哪知老袁更比他厉害。孙文绝对赞成。当由黄兴邀集参议员,除共和党外,统与他暗暗接洽。于是同盟会议员,及统一共和党议员,两相合并,共改名国民党。一面且到处号召,无论在朝在野,多半邀他入党。
袁总统正怀猜忌,极思把功名富贵笼络孙、黄两人,先时已授黄兴为陆军上将,与黎元洪、段祺瑞两人,同日任命,且因孙文有志筑路,更与商议一妥当办法,孙意在建设大公司,借外债六十万万,分四十年清还。袁总统面上很是赞成,居然下令,特授孙文筹划全国铁路全权,一切借款招股事宜,尽听首先酌夺,然后交议院议决、政府批准等情。嗣复与孙、黄屡次筹商,协定内政大纲八条,并电询黎副总统,得了赞同的复词,乃由总统府秘书厅通电宣布。其文云:
民国统一,寒暑一更,庶政进行,每多濡缓,欲为根本之解决,必先有确定之方针。本大总统劳心焦思,几废寝食,久欲联合各政党魁杰,捐除人我之见,商榷救济之方。适孙中山、黄克强两先生先后莅京,过从欢洽,从容讨论,殆无虚日,因协定内政大纲;质诸国院诸公,亦翕然无间。乃以电询武昌黎副总统,征其同意,旋得复电,深表赞成。其大纲八条如下:
(一)立国取统一制度。(二)主持是非善恶之真公道,以正民俗。(三)暂时收束武备,先储备海陆军人才。(四)开放门户,输入外资,兴办铁路矿山,建置钢铁工厂,以厚民生。(五)提倡资助国民实业,先着手于农林工商。(六)军事外交财政司法交通,皆取中央集权主义;其余斟酌各省情形,兼采地方分权主义。(七)迅速整理财政。(八)竭力调和党见,维持秩序,为承认之根本。此八条者,作为共和、国民两党首领与总揽政务之大总统之协定政策可也。各国元首,与各政党首领,互相提携,商定政见,本有先例。
从此进行标准,如车有辙,如舟有舵,无旁挠,无中专,以阻趋于国利民福之一途,中华民国,庶有豸乎!
此令。
政纲既布,孙文以国是已定,即欲离京,便向袁总统辞行,启程南下。独黄兴尚有一大要事,不能脱身,因复勾留都门,稽延了好几日。看官!道是何事?原来陆总理征祥,屡次请假,不愿到任,袁总统以总理一职,关系重大,未便长此虚悬,遂与黄兴谈及,拟任沈秉坤为国务总理,否则或用赵秉钧。注意在赵。沈曾为国民党参议,黄兴因他同志,颇示赞成。旋与各党员商议,各党员言:“沈初入党,感情未深,且系过渡内阁,总理虽是换过,阁员仍是照旧,若为政党内阁起见,须要全数改易,方可达到目的,若只得一孤立无助的总理,济甚么事?”黄兴听到这番言语,很觉有理,遂搁过沈秉坤,提及赵秉钧。赵是个极机警的朋友,当唐绍仪组阁时,他一面巴结袁总统,一面复讨好唐总理,竟投入同盟会中,做一会员。有此机变,所出后成宋案。黄兴明知他是个骑墙人物,但颇想因这骑墙二字,令他两面调停,免生冲突,所以也有意舁他上台。
中了人家的诡计。各党员恰表赞同,乃公同议决,由黄兴转告老袁,袁得此信息,暗暗心喜,遂将赵秉钧的大名,开列单中,赍交参议院,表决国务总理的位置。院中议员,国民党已占了大半,还有一小半共和党,就使反对赵秉钧,也何苦投不同意票,硬做对头,因此投票结果,统是同意二字,只有两票不同意。这两票可谓独立。总理决议覆咨袁总统,袁总统即正式任命,所有阁员,毫不变动。惟外交总长,初拟陆总理自兼,至此陆已解职,另选一个梁如浩,也得由参议院通过,令他任职。
黄兴乘势遍说各国务员,邀入国民党。司法总长许世英,农林总长陈振先,工商总长刘揆一,交通总长朱启钤,均填写入国民党愿书。教育总长范源濂,本隶共和党,至是闻黄兴言,左右为难,乃脱离共和党籍,声明不党主义。财政总长周学熙,亦赞成国民党党纲,惟一时未写愿书。黄兴又进告袁总统,劝他做国民党领袖。看官!你想这老袁心中,本与国民党有隙,令他入党,分明是一桩难事,但又不好当面决绝,左思右想,得了一个法儿,先遣顾问官杨度入党,阴觇虚实。
那杨度别号晳子,籍隶湖南,是个有名的智多星。他在前清时代,戊戌变法,常随了康有为、梁启超等,日谈新政,康、梁失败,亡命外洋,他也逃了出去,与康、梁等聚作一堆,开会结社,鼓吹保皇。到了辛亥革命,乘机回国,得人介绍,充总统府的顾问。特别表明,为后文筹安会张本。他仗着一张利口,半寸机心,在总统府中厮混半年,大受老袁赏识。就是从前蔡使到京,猝遭兵变,也是杨晳子暗中主谋,省得老袁为难。此番又受了老袁密嘱,令入国民党,他比老袁还要聪明,先与国民党中人,往来交际,讨论党纲。国民党员,抱定一个政党内阁主义,杨度矍然道:“诸君的党纲,鄙人也是佩服,但必谓各国务员,必须同党,鄙意殊可不必。试想一国之间,政客甚多,有了甲党,必有乙党,或且有丙党丁党,独中央政府,只一内阁,如必任用同党人物,必难久长。用了甲党,乙党反对,用了乙党,甲党反对,还有丙党丁党,也是不服。胶胶扰扰,争讼不休。政策无从进行,机关必然迟滞,实是有弊少利,还须改变方针为是。”国民党员,不以为然。杨度又道:“诸君倘可通融,鄙人很愿入党,若必固执成见,鄙人也不便加入呢。”国民党员不为所动,竟以“任从尊便”四字相答。杨度乃返报袁总统,袁总统道:“且罢,他有他的党见,我有我的法门,你也不必去入他党了。”用软不如用硬。黄兴闻老袁不肯入党,却也没法,只在各种会所,连日演说,提倡民智。袁总统尝密遣心腹,伪作来宾,入旁听席,凡黄兴所说各词,统被铅笔记录,呈报老袁。老袁是阳托共和,阴图专制,见了各种报告,很觉得不耐烦,嗣后见了黄兴,晤谈间略加讥刺。就是赵内阁及各国务员,形式上虽同入国民党,心目中恰只知袁总统,总统叫他怎么行,便怎么行,总统叫他不得行,就不得行,所以总统府中的国务会议,全然是有名无实。后来各部复派遣参事司长等,入值国务院,组织一委员会。凡国务院所有事务,都先下委员会议,于是国务总理及国务员,上承总统指挥,下受委员成议,镇日间无所事事,反像似赘瘤一般。想是乐得快活。
时人谓政党内阁,不过尔尔。黄兴也自悔一场忙碌,毫无实效,空费了一两月精神,遂向各机关告辞,出都南下。及抵沪,沪上各同志联袂相迎,问及都中情形,兴慨然道:“老袁阴险狠鸷,他日必叛民国,万不料十多年来,我同胞志士,抛掷无数头颅,无数颈血,只换了一个假共和,恐怕中华民国从此多事,再经两三次革命,还不得了呢。”黄克强生平行事,未必全惬舆情,但逆料老袁,确有特识。各同志有相信的,有不甚相信的,黄兴也不暇多谈,即返长沙县省亲。湘中人士,拟将长沙小南门,改名黄兴门。黄兴笑道:“此番革命,事起鄂中,黎黄坡系是首功,何故鄂中公民,未闻易汉阳门为元洪门呢?”辩驳甚当,且足解颐。湘人无词可答。不料过了两日,黄兴门三字,居然出现,兴越叹为多事。会值国庆日届,袁总统援议院议决案,举行典礼,颁令酬勋。
孙文得授大勋位,黄兴得授勋一位,嗣复命兴督办全国矿务,兴又私语同志道:“他又来笼络我呢。”正是:
雄主有心施驾驭,逸材未肯就牢笼。
黄兴事且慢表,下回叙国庆典礼,乃是民国周年第一次盛事,请看官再阅后文。
孙、黄入京,为袁总统延揽党魁之策,袁意在笼络孙、黄,孙、黄若入彀中,余党自随风而靡,可以任所欲为,不知孙、黄亦欲利用老袁,互相联络,实互相猜疑。子舆氏有言:“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而能动者,亦未之有也。”袁与孙、黄,彼此皆以私意交欢,未尝推诚相待,安能双方感动乎?黄克强推任赵内阁,尤堕老袁计中,赵之入国民党,实为侦探党见而来,各国务员亦如之,黄乃欲其离袁就我,误矣。总之朝野同心,国必治,朝野离心,国必乱,阅此回可恍然于民国治乱之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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