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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石头陀夜闹罗家畈 蛋和尚三盗袁公法
休将懒惰负光阴,铁杵勤磨变绣针。
盗法三番终到手,世间万事怕坚心。
话说蛋子和尚暗想道:这小洞内必是袁公藏书之所。低着头钻进去时,只见里面弯弯曲曲,或明或暗,或宽或窄,有好几处像屋的所在。内有石床、石?、石椅、石桌之类,亦有石笔、石砚、石碗、石瓮、诸般家伙,俱生成形像,拿不起的,并不见有甚麽书籍。再进去时,洞渐小了,地下低洼约有一二尺深的水,料是尽头处了。覆身转来再看一回,已知天书不在其内,钻出洞来到前面石屋内,周围细看,叫一声:「阿也!」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这两边石壁上镌满许多文字,不是天书,又是何物?只是一件,天生石壁掇又掇不去,要抄录时,纸墨笔砚又不曾带来,如何是好?且凭着自己记性背他几条下肚,也不枉辛苦走这两番。方才站定脚头,抹一抹眼角,仔细从头辨认那字脚,忽闻得一阵香气扑鼻,走出屋外瞧时,白玉炉中早已烟起。慌得蛋子和尚不敢回头,拽开两腿,脚不点地一口气直跑过了石桥。到了松棚里面,打坐良久,喘息方定。自古道痛定还思痛,想着两遍到白云洞中,担了多少惊怕,受了多少辛苦,不曾掏摸一些子在肚里,不觉的放声大哭。一连哭了三日三夜,兀自哀哀不止。只听得外面大声问道:「棚中何人,如此悲切?」蛋子和尚听得人声,抹乾眼泪,钻出棚外。看时,却是个白发老者。怎生模样?但见:
眉端抹雪,颏下垂丝。声似洪钟,形如瘦鹤。头裹着一幅青绢巾,脑後横披大片。身穿着四镶黄布袄,腰间紧束细?。脚踹方舄,飘飘真欲凌云。手执藤杖,步步真堪扶老。若非海底老龙,定是天边太白。
蛋子和尚见他形容古怪,连忙向前打个问讯。那老者又道:「长老不多年纪,缘何独自一个住在这荒山之中,有甚苦情,啼啼哭哭?试向老夫诉说则个。」蛋子和尚道:「好教长者得知,小僧从幼出家,并无亲属,只因一心好道,要学个惊天动地之术。闻知此山有个白云洞,内藏着天书道法,因此不辞辛苦,欲求一见。谁知两遍端午到得洞中,全没用处。」便把第一遍寻不见天书,第二次见了又不能抄写,备细说了一遍,说罢又哭起来。老者劝道:「长老不须过哀,听老夫一言。这白云洞,老夫少年也曾到过。」蛋子和尚转悲为喜,忙问道:「长者既曾到过,必见天书,不知抄录得多少?」老者道:「虽则看见,无计传取,後来遇着方上一个全真道人,对老汉说此天庭秘法不比凡书可以抄写。要传法时,也不用笔临,也不用墨刷,只用洁白净纸,带去到那白玉香炉前,诚心祷告,发个誓愿替天行道,不敢为非。祈祷过了,便将素纸向石壁有字处摹去,若是道法有缘的,就摹得字来,若无缘时,一个字也没有。」蛋子和尚道:「长者可曾摹得?」老者道:「老汉精力已衰,就摹得来也做不及了,故此不曾。」蛋子和尚道:「长者高居何处,若小僧摹得来时,好来请教。」老者道:「老汉离此不远,闲时又来相探。」说罢策着一根藤杖,望东路一直去了。蛋子和尚似信不信的道:「一不做,二不休。拼得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再守他一年十二个月,好歹要掏摸些儿本事到手。终不然这秘法不许人传,又镌他在石壁上怎的?」从此息了念头,又做着下年的指望。一连四五日内留心访那老者住处,并无踪迹,心肠又放慢了。这松棚中怎过得一年四季,少不得打叠个衣包,提一根防身短棍,仍向外方游行化斋。
不一日来到辰州地方。是甚麽去处?
复岭重冈,控溪扼洞。山有二酉五城之雄,水有黔江武溪之胜。罗公隐处,鸟鸣占雨无差。辛女化来,石立与人不异。明月洞,泉澄岩上。桃花山,春满峰头。齐天秀色每连云,龙涧腥风常带雨。
蛋子和尚在辰州往来游食,非止一日,无事不题。却说这日偶行至黔阳县界上,到一个旷野所在高低不等,四望都是乱塚。此时八月下旬天气,草深过膝,甚是荒凉。走了多时,没处化一口斋饭吃,看看日色坠西,肚中饥饿。正没摆布处,忽见高冈上四五个樵夫挑着柴担,忙忙而走。蛋子和尚赶上一步,扯住个老成的问道:「贫僧要到黔阳县中,那一条路去近些?」樵夫指道:「向南只管走下了这冈子,便是罗家畈大路。那里有几家庄户,你再问便了。天色已晚,咱们还要赶过界口去,没工夫与你细讲。」说罢,招呼一声前面夥计慢走,挑着担飞也似去了。蛋子和尚不好阻挡,遥问一句道:「这里唤做甚麽地名?」听得那边答个「乱葬岗」三字。蛋子和尚点头道:「怪得丘塚累累,原来是土人埋骨之所。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学些本事,做些功业,扬名於万代之下,似此一坏黄土,谁别贤愚。」叹了一口气,向南而行。又去了好多路,地势渐平,见有几处田畦禾黍,想是罗家畈了。只不见个居人,也有几间零星草房,都封锁着门,没人住下。只得忍饿又走,看看日落天昏,望见隔溪一林树木那里,像有个人家。欲待渡溪而去,不知深浅,走近滩边,把这防身短棍竖起,向水中一按,打个探子,谁知水深丈余,那棍直到水底跳将起来,便半横半竖的向下流溜去了。蛋子和尚打捞不着,只得舍了这棍。沿溪走去看时,约莫又是一箭之地,溪面稍狭,有两根杂木将草绳捆着,横倒水面做个浮桥。蛋子和尚性急,便把双脚踹上,不提防草绳日久朽烂,这边身势去得太重,把两根木头一脚蹬开。好个莽和尚,收脚不迭,蹋地躺将下去。喜得是个浅处,刚刚淹到乳旁,并不曾吃半口水儿,只将衣包都打湿了。左脚陷在深沙里面,挣得脱时,一只麻鞋已失了。
当时无可奈何,不管三七二十一,拖泥带水走过那一岸去。将湿布衫和那裙儿裤儿脱下,绞乾了水,依旧穿上。把右脚麻鞋一发脱了抛去。赤了双脚,提了湿衣包,遥望着树林而走。
约莫离那林子还有半里之远,早见有数间茅舍。近前看时,却也闭着门在那里。门外茅檐边侧铺着一窝乱草,一个头陀盘着双膝在上打坐,面前摆一卷经典,左首安放包裹,倚着一根两头铁裹的齐眉短棒儿。蛋子和尚去向前叫声:「老师父,贫僧是失水逃命的,求慈悲救护则个。」那头陀垂着眼皮,全然不睬。蛋子和尚又叫道:「贫僧饥饿了,老师父带得有乾粮,望布施些儿,见在功德。」那头陀只是不睬。蛋子和尚道:「啐!是木的还是石的,只不开口。莫待缠他,我且去敲门,敲得开时,化碗热汤来吃也好。」又猛然想道:「这屋内不知有人住没人住,那头陀同是佛门中出身,尚然如此,黑夜敲门打户,知道人心喜怒如何。打煞也只一夜,且喜不是个寒天,这湿衣裳在身上暖过一夜,好歹也乾了,衣包便慢慢的整理也不打紧。」把搭膊将腰束紧,也来檐下向头陀对面打坐。
那头陀见这里和尚坐下去时,便骂道:「死秃驴,这檐下是老爷要伸腰躺脚的,恁般不达时务,不管湿衣裳胡乱挤来,叫老爷怎得安稳。」蛋子和尚想道:「那里有这样的出家人,开口便骂,恁地粗莽。」没奈何耐了气,又对他说道:「贫僧走错了路头,一日没讨得口斋饭,又失脚落在溪中,浑身打湿了。夜晚没处去,权借这檐下歇过一宵,明早就行,与老师父没甚妨碍。望乞相容则个。」那头陀愈加发狠骂道:「死秃驴你不认得老爷麽,老爷叫做石头陀,异名石罗汉的便是。一生游方,行也是独行,卧也是独卧,不惯与人合夥。你这秃驴知是好人歹人,来此混帐,走便走,不走时一棍就结果了你性命。」说罢,便站起身来,将手去摸那棍棒。蛋子和尚又饿又冷,身边又没有器械,只怕那头陀了得,敌他不过,慌忙立起道:「老师父息怒,贫僧回避便了。」那头陀又骂道:「死秃驴,怕你不回避,须是远远的与我闪开,若近在侧时,老爷一眼瞧见休想恕饶。」
蛋子和尚连声道:「不敢,不敢。」便提着衣包望屋後便走。黑暗中正不知那里去好,信步走去到得树林中间,只见一株大松亭亭直上约有百尺之高。心下想道:「这树上到好栖身,只是怎得上去?」心生一计,将搭膊解下连衣包拴在腰里,向那松树旁一根小树跨上去,一手揽着松枝,将身就势越过那树,又盘上几层,拣个大大的丫杈中,似鸟鹊般做一堆儿蹭坐着。
方才安身得牢,忽听得下面声响。蛋子和尚眼快,在星光下仔细一看,只见那头陀提着齐眉短棍在树林左右行来步去,东张西望,口里哼道:「死秃驴真个那里去了。」穿过林子又去一段路才转来,倒拖着棍棒,向旧路徐徐而去。
蛋子和尚看了叫声惭愧,且喜不遭他毒手。只是一件:那头陀独自一个坐在人家门首,好不冷淡,得个人作伴也好,为何抵死不容。比及让了他罢了,又来东寻西觅,只恐还在左近,放心不下。其中必有缘故。终不然要做打家劫舍的勾当,怕我碍眼。这个荒村草舍将有甚大财乡,动了他火,好生难解。且莫管他,自己安息一时再处。方欲闭眼,不觉肚中饿得疼痛,肠鸣起来。蛋子和尚道:「这一夜好难过,就熬过今夜来朝怎得气力跳下树去?便跳下时跑走不动,倘遇了那贼头陀,乾折个性命与他。闻得仙人餐松茹柏,我且学他一学。把松枝上嫩毛摘来试尝,虽不可口,却也清香。吃了些儿,引得性起,不论老的嫩的满把的放在口中去,只管乱嚼咽下了许多,也觉得腹中充实了些。
忽然一阵风,远远的闻得号呼哭泣之声。蛋子和尚道:「奇怪,这里又不是闹热村坊,此声从何而来?」侧耳再听时,其声哀急,又像妇女声音,分明在前面茅屋那一搭儿。蛋子和尚猛省道:「是了,一定是那贼头陀干了不公不法的事出来。」欲待不理,心头气忿忿的怎忍得住!我且悄悄地去探个下落,也得放怀。当时解下腰间衣包,缚在树上,重把搭膊拴紧了腰,分开松枝,望下踊身一跳。两脚点地,毫无伤损。将身抖一抖,走出林子,照前路一步一步的捱去。
约莫茅屋相近,悄悄地舒头去望那茅檐下,略无动静。再走几步,向前看时,已不见了头陀。走上檐头左右细看,端的不见了。侧耳听时,里面哭声也住了。蛋子和尚心下疑惑,轻轻的推那门儿,原来是两扇旧白板门。这石头陀在里面用棍撑着,撑得不牢,初时推不开,以後用力一双,扑的一声棍儿倒地,左一扇门儿早开。这茅房原来是小小三间开阔,两进一披头。一进两边安放些做屋的土砖木料,更有几处粗重家伙,中间空个走路。第二进做个内室,左首披屋里面安排锅灶。石头陀脱得上身赤膊,正在灶下烧火煮饭吃,听得开门响,慌忙起身来看。
说时迟,那时快,蛋子和尚一脚踹进门来,正踹着棍儿,便曲腰下去绰棍在手。知道里面有人出来,急向木料堆里一闪,闪过。石头陀黑暗里急切不辨,见大门开着,便钻出外去探望。蛋子和尚乘着披屋下有些灯光透出,到对着里面天井一溜进去。这边进去的还不晓得里面详细。那里面暗处,有个老婆婆先已瞧见和尚,叫声:「啊呀!又是一位罗汉来到,死也,死也!」蛋子和尚听得声音,情知有些蹊跷,却待进步盘问,只听大门右扇开的一响,是那石头陀作势推开。蛋子和尚慌忙退出,仍伏在木料堆边。只见那石头陀踏进门内时,覆身向外,发狠的鬼叫道:「有谁大胆的,敢进来麽?」喊了一声便坐身下去摸那地下的棍儿,谁知这棍落在蛋子和尚之手。和尚有了器械,早壮了三分胆气,那时看得仔细,就他蹲下去时,做个水面捞衣势,将棍可对着他屁股竭力向上一挑。那头陀出其不意,精头皮倒垂磕下,横身卧地。蛋子和尚怕不了事,举棍又打下去。那边把右手来挡,正迎着棍儿去得重,只一声响,打折了两个指头,连皮儿挂着。石头陀负痛便叫:「好汉饶命!」蛋子和尚已知得了便宜,左手持棍,右手?开五指,一把抓去,连腰胯连肚皮做一堆儿提起,到天井里面高高的向下一掷,那头陀杀猪也似叫喊。蛋子和尚向前一步,将右脚劈胸踹定,捻起升箩般大的拳头在他脸上晃一晃,喝道:「贼头陀,你要死要活?」那头陀方才认得就是落水的和尚,只叫:「师兄,是俺得罪了,饶命罢。」蛋子和尚骂道:「贼头陀,我只道你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少林寺出尖的打手,原来恁般没用的蠢东西。叫甚麽石罗汉,你便是铁罗汉,我也会销熔你起来。迎晖寺前偌大一块大捣衣石,我也只一拳打个粉碎。先前我再三让你,是我出家人本等。你又到林子里面来寻趁我,你实说在此做甚勾当,惹得他家啼啼哭哭。快快说来还有个商量,若半句含糊,我也不用棍打,只教把你做个捣衣石儿,试我拳头一试。」
说罢,便把棍儿撇下,右手捻起拳头待打。那头陀心慌,又被蹬紧了胸脯好不自在,尽力叫道:「佛爷爷佛祖师,放俺起来,待俺细说。」蛋子和尚道:「贼头陀,便放你起来,料你也不敢走。」却待松脚放他,只听得屋里黑暗中有人叫道:「师父与我家伸冤则个!莫放松他。」蛋子和尚认得就是先前一般的声音,定了脚看时,只见个白发老婆婆,腰驮背曲,半蹲半走的摸将出来。到天井中,朝着蛋子和尚,连连的磕头,只叫伸冤。蛋子和尚道:「老人家不要多礼,你有甚冤情,快说来,我与你做主。」老婆婆道:「这天杀的,坏了我家媳妇母子两口的性命。」只这一句引得蛋子和尚心头火起,将脚跟向那头陀的心坎里狠力的蹬上一下,那头陀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直喷出来。有诗为证:
僧家净业乐非常,何事芒鞋走十方。
做贼行淫遭恶报,分明好肉自剜疮。
蛋子和尚方才收起了脚,扯起老婆婆,问其缘由。老婆婆啼哭起来,指着披屋里面,说道:「师父去看便知。」蛋子和尚还怕那头陀奸诈,再要加他上几拳,只见他直挺挺的不动,踢他一脚也不做声了,方才放心。走到披屋里去,把壁上的挂灯儿剔明,那锅中兀自热腾腾的气出,揭开锅盖看时,喷香的一锅热饭,是那头陀才煮下的。蛋子和尚正在要紧之中,便道:「我且吃他两碗,却又理会。」向灶前拣起一把茅柴点着,去找个碗儿来用,刚刚的在破厨柜内取得一只磁碗、一双柳木筋儿,猛看见墙角头又是一个人睡着,倒吃了一吓。仔细打一照,原来是个妇人剥得赤条条的,死在血泊里面。却好老婆婆带着哭也摸进来了。蛋子和尚问道:「这妇人是你甚麽人?为何而死?」老婆婆道:「一言难尽。」拖着凳子头儿教师父请坐,「等老身慢慢的告诉。」蛋子和尚道:「你莫管我,尽你说,我都听得。」便盛着饭一头吃,一头听那老婆婆的说话。
老婆婆坐在门槛上,从头至尾告诉道:「老身家姓邢,这死的是老身的媳妇。我的儿子叫做邢孝,在这罗家畈种田为生,因本县县令老爷贪财,责取里正要百来担好丹砂。这丹砂虽说出在辰州,却不是黔阳县土产,却在沅州老鸦井内,这井好不宽大,四围生成的青石壁,须要积下乾柴放起火来,烧得那石壁迸开,方才有砂现出。这里罗家畈庄户种田空闲时,都惯做这行生意。里正科敛百姓的银子,顾人去到那边纳了地头钱,取丹砂奉承县令。这畈里几家庄户都接受得工钱,但是有老婆的都寄在亲眷人家去了。只我家媳妇有了五个月身孕,出门不得,又是老身七十多岁两口儿做伴,在这房子内看守。一月前邢孝还在家的时节,媳妇患个肚痛的症,急切没个医人。刚遇这头陀上门化斋,儿子回他道:「现有病人在家,没心绪斋得你。」他问是甚麽病,儿子不合回他说道:「媳妇有五个月身孕了,现今患肚痛,只怕小产。」那头陀道:「我叫做石头陀,石罗汉。不但会看经,也晓得些医理。有个草头方儿,依我吃了肚痛便止。又能安胎。」儿子也是没奈何,只得凭他解开包裹,把几味草头药煮来灌下,果然肚痛止了。当日请他一顿饱斋,又不要钱,竟自去了。只道他是好人。昨日又到这里化斋,媳妇回他道:「男子汉不在家,改日来罢。」他不肯去,就把言语调戏我媳妇起来。媳妇闭了门进来了,不理他。他坐在门首念经,只是不去。到深夜时分,老身睡了,媳妇还在中间绩麻,那头陀晓得家里没人,悄悄地把门弄开,竟走了进来。将媳妇抱住,恐吓他道若声唤就杀了你。当下被他强奸了,这还是小事。又教媳妇去烧下一锅滚汤,我要洗个澡。媳妇只得与他烧水,又教倾一半在桶里,那天杀的原来不要洗澡,把包裹打开取一丸白药教媳妇吃了,後来易产。吃下便觉有些肚痛。他又解出两只新草鞋来浸在锅内,对媳妇说道:「我要与你借件东西,合个长生不死之药。药成时送些与你吃了,大家升仙。」媳妇道:「借甚麽东西?」他道:「要你五个月的血胎。」媳妇慌急了,哭拜告饶。那天杀的双手抱定,剥个寸丝不挂,将他绑住手脚,按在桶上,把热汤揉他的肚皮,媳妇痛极了,再三哀告,只是不允。又将锅内两只热草鞋轮番在肚皮上揉擦,可怜血胎坠下,我媳妇当时血崩而死。老身吓坏了伏在後面,不敢则声。只听那天杀的说道:「到是个男胎。」他又在布袋内取米造饭,只待吃了便走。不期遇着师父到来,奈何了他,正是天理昭彰,恶人自有恶人收。」
蛋子和尚问道:「他取下血胎在那里?」老婆婆道:「想收拾在包裹里面了。」因这老婆婆话长,蛋子和尚也不知吃了几碗饭,把锅内吃个罄尽,只剩个锅底。和尚放下碗筷,向厨柜上层寻着他的包裹,就在锅盖上打开看时,里面又有小布包儿,解开来是一条布裙子,正裹着血团团的小厮和那胎衣在内。又是一包十多两散碎银子。又有一疋细白布包着一件裂火袈裟,也有件直裰子,及零星衣服。另有个布囊盛下二三升杂米。蛋子和尚观看血胎,心下想道:「不知他那长生不死的方儿是真是假,配甚药物,怎麽取用。可惜造下这罪孽,弃之无用了。」念声阿弥陀佛,将血胎连布裙子递与老婆婆。老婆婆看见了,重新哭起肉来。蛋子和尚开了银包,拣几块大的,约莫倒有五六两,把与老婆婆道:「这银子你将去,断送了媳妇。」其余自家收拾起了。
此时天已渐明,走出天井,看那头陀面皮发黄,已自没气。脚下穿的到好一双青布僧鞋,蛋子和尚剥来穿下。将这根齐眉铁包头的棍儿挑了包裹,叫声:「老人家,那贼头陀已死了,太平无事,我去了也。」老婆婆道:「师父你去不得。」蛋子和尚真个住了脚,问道:「为何去不得?」老婆婆道:「你虽然替我除了这害,撇下了两个死屍,教我如何摆布?」蛋子和尚道:「也说得是。我且把贼头陀的屍首抛在荒郊,再作计较。」放下棍棒包裹,一手抓着那死头陀的腰裤,恰似小鸡儿一般提起屍首,出了门,直到林子里面去。此时天已大明,认得夜来这株大松树,正待撇下屍首,踛上去取那衣包。只听得远远的有人喝道:「清平世界,那里和尚杀了人,撇在这个地方。」蛋子和尚定睛看时,林子後面有七八个庄家,一个个背着包裹、跨口腰刀、提口朴刀,飞也似奔将来。蛋子和尚不慌不忙撇屍在地,早踛上树去了,取得衣包在手。众庄家把这株大松树团团围定,蛋子和尚在树上叫道:「贫僧不是杀人的,是杀那杀人贼的。列位闪开,待贫僧下来相见。」说罢,便扑地一跳,跳出众人圈外。众庄家又把和尚围住,盘诘来由。蛋子和尚道:「列位且说从那里来?」众庄家道:「我们奉县令老爷差委,往沅州采取丹砂。昨晚到县和里正交纳,今早起个五更走到这里。」蛋子和尚道:「列位中可有邢孝麽?贫僧要报个信儿与他。」众人里面走出个矮黑汉子,上前道:「在下便是邢孝。」蛋子和尚指着这死屍道:「这个贼头陀便是你七世的对头。」邢孝听罢这句话,好似一千个榔槌在他心上乱敲,面色都变了,一把扯住和尚道:「对我说个明白。」蛋子和尚道:「如今我说了,你也不信。贵居去此不远,列位休散了,大家去做个证见。」众人道:「邢大哥莫慌。既然同到宅上,自然有个分晓。」当时众人随着和尚一路走,虽然脚尖儿同向前,脚跟儿同向後,却有三种情况不同。蛋子和尚的心下欣欣喜喜,好像撑船的逆风收港,有个结束了;众庄家心下疑疑惑惑,好像看把戏的,不知搬出甚故事来;只邢孝的心下惊惊恐恐,好像解察院的访犯一般,有罚无赏。正是背人偷酒吃,冷暖自家知。
却说老婆婆见和尚去了,心中害怕起来。勉强去舖上拽一条被单,将妇人的屍首就地盖了。摸到门前,两头看着,又不知那一条是来路,东一张西一望,只等和尚到来区画这事,梦里也想不到儿子回来。这里老眼模糊还未分明,邢孝先走一步,早已看见,叫道:「老娘,你缘何独自一个在门外看谁?媳妇在那里,不陪伴你?」老婆婆一见儿子,便扯住放声大哭道:「我儿你早归一日,也不见得好端端的媳妇被甚麽石头陀石罗汉弄死了。」邢孝道:「怎麽说?」老婆婆哭道:「他死得好苦!」邢孝抢进门来看时,众人随後都到了,一拥上前,到把那老婆婆挤在後面。只见邢孝连被单抱起媳妇,放在後屋中间,对着搥胸大哭。众庄家人人凄惨,问蛋子和尚道:「这事怎的样?」蛋子和尚道:「等邢大哥哭过了,再问老娘便知。」邢孝道:「我娘年老之人,须是长老与我剖个明白。」蛋子和尚便把自家落水借宿直到打死了头陀,後面你家老娘与我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备细述了一遍。邢孝止不住腮边落泪。众人无不咬牙切齿。老婆婆埋怨儿子道:「都是你听信了那天杀的鬼话,吃什麽草头方安胎药,引得那贼头陀上门上户,弄出这事来。如今一命便是两命,却不是你自家害了妻儿一般?」众庄家劝道:「老娘如今说也是无益了。且喜得遇着这位长老,报了冤仇,死者也得瞑目。只是如今林子里躺着一个,家里躺着一个,不是个道理,也该作速计较。家里有米麽,可煮些饭来吃了,相烦长老同到县令相公处首明。等他差官相验,顺便就带口棺木下来盛殓,省得过些时被做公的看见林子内屍首,又造谣生事,在地方上做一场生意。」蛋子和尚道:「闻得县令是个赃官,告许他怎的,要埋时,自家埋下便罢了。」邢孝道:「却使不得。」
当下敲火煮饭,众人各剥得有些乾菜,都将出来,等饭熟大家吃饱。老婆婆把银子递与邢孝,说其缘由,邢孝又向和尚叩谢。众人道:「也要老娘去走一遭。」邢孝安排个羊头小车,教老娘坐上,锁了门,央一个相厚的庄户同推着车儿。蛋子和尚提了棍,把两个包裹打并做一个背着,众人一拥到黔阳县来,等不多时候,县令正升晚堂,众人将血胎一包当堂呈上,首告地方人命事。县令把一干人逐一审过,录了口词,当交县尉一员下乡相验。到次日晚堂回话无异,官批:
石头陀系无籍游僧,所犯虽重,已死不究其屍。责令地方埋讫。沈氏着邢孝自行殡葬,蛋子和尚因义忿杀伤免罪。余人都发回家去。单留蛋子和尚在县有话吩咐。
退堂之後,县令唤和尚到了後堂书房中,屏去左右,夸奖了他几句,次说道:「我有封紧要书信礼物,要寄到庆元府亲戚那边,路程遥远,没个可托之人。适才闻得你恁般义气,又且英雄了得,肯与我干这件功劳,回来之日重重酬谢。」蛋子和尚道:「贫僧游方之人,那一处不去,既然相公尊委不敢有负。」县令大喜,唤心腹吴孔目送长老到城隍庙居住,库上支两贯足钱发与道士,着他供给等候修书完日,标拨起身。不题县令进衙收拾金珠银两,打?箱笼之事。
却说蛋子和尚和吴孔目到城隍庙中,先有官身报知道士,迎进客堂坐下。蛋子和尚看见庙宇倾颓,房屋敝坏,道士也衣衫褴褛,因问道:「这神庙香火可盛麽?」道士道:「神道极灵,香火也不绝的。」蛋子和尚默然无语。茶罢,吴孔目将两贯钱交付与道士,便起身吩咐好生管待。道士就把三百文钱送与吴孔目,折个东道,送他出门去了。道士问了蛋子和尚吃荤用酒,忙忙的吩咐庙祝买东买西,安排停当,摆设在卧房里面,请他来坐。又把自己铺盖搬了出来,让这房与和尚安歇。蛋子和尚饮酒中间,问起道:「既然神道又灵,香火又盛,为甚庙宇恁般狼狈?」道士叹口气道:「虽然如此,在小道却有损无益。」蛋子和尚低声问道:「莫非县令难为你们?」道士红了脸,不敢答应。蛋子和尚又道:「贫僧与这县令素不相识,只今日要贫僧到庆元府走一番相留在此,贫僧一时应承了,不知是甚麽书信。闻得县令是个贪官,刻剥百姓,足下必知其详,你休疑虑着我,但说不妨。我们出家人,难道到与赃狗做一路不成?」道士见他言语出得至诚,便把两指做个钱圈儿,说道:「县令老爷爱的是那个东西。莫说别件,只这城隍庙里,不论月大月小,要纳还他香火钱十贯。不足数时,小道还要赔补,若布施得些米料在这里,县中便来取用去了。所以门内廊庑都无力修整。他戴了?头,神道也是势利他的。虽说威灵显赫,只在小百姓上做工夫,撞着做官的全无报应。」蛋子和尚道:「他是那里人氏,有甚亲戚在庆元府,便一封书信打甚麽紧,何必用着贫僧。」道士道:「他正是庆元府慈谿人氏,姓侯双名明宰,在此做过四年官了。每年积下若干赃物运至家中。恐有?虞,定要个有本事的护送将去。去年用人不当,到洞庭湖中被劫去了,闻得今番要走旱路,他留着禅师一定为此。他原是穷儒出身,只这任官,家中解库也开过好几个了,贪心兀自不止,禅师你道狠也不狠。」蛋子和尚道:「原来恁地。」道士道:「适才禅师盘问,小道多口了,路途中在他们管家或公差面前,是必休题。」蛋子和尚道:「不消吩咐。」当晚酒饭已罢,道士别去了。蛋子和尚在房中思想道:「这些诈人的钱财,到叫我替他送了去。这事不成,不成。」睡到五更,只推解手,取了包裹棍棒出了庙门,一溜烟走了。明日道士不见了和尚,慌了手脚,禀知县令。县令道:「早是不曾托他干事,这游方和尚全无信行。」也不责备道士,只追他这两贯钱完库,道士只得又去生钱借债,补完这项,倒折了三百文钱,一顿酒饭。後来侯县令多用贿赂,得陞京职,自家建个生祠在县中,去任後被众百姓夜半时抬那祠中的土偶,折了脚,撇在粪坑里面了。县令在中途被马惊堕地,折足而死。可见天道不爽,此是後话。有诗为证:
尽人吃着亦无多,苦苦贪求却为何。
试看墨吏终当败,纵免人诛有鬼诃。
却说蛋子和尚那日出了黔阳县,离了辰州,又往湖北荆南一路游去。逢山看山,逢水看水,留连光景,不觉又过了一年。看看李白桃红,又早梅黄杏紫,蛋子和尚切记着本等前程,预先买就一百张洁净纯绵大纸,带归云梦山下草棚中来。将纸预先编个一二三四的号数,把石头陀这疋细白布缝个袱包儿包着,又去清水潭中洗个净浴。
到端午日,早起在地灶中煨饭吃饱,正待扎缚停当,只见云暗山头,下着一阵大雨。蛋子和尚道:「却不是晦气!这雨日日不下,偏是今日与我送行起来。」只得在松棚内望空磕头祷告道:「某今日有缘得见天书之面,望乞敛云收雨,速现红轮。」看看捱到巳牌时分,雨已停止。和尚喜不自胜,取了绵纸,提了齐眉棍棒便走。此是第三遍了,路径已熟。只山地湿,高下崎岖,况且冒雾而行,只恐迟误。忙忙的向前,比及雾气将散,石桥也到了。蛋子和尚举目看时,吃了一惊。原来这桥是天生成一条青石,经雨後,其滑如油。随你节节小心,如何把得脚住。有人问道:「那三百六十日的浓雾,难道石桥没些湿气,直等这番大雨?」看官有所不知。但是寻常的雾,都是地气上升,天气不应,其气氤氲迷乱而成,所以沾衣而湿,触石则润,久而不解。这白云洞的雾,是雾幕中喷出来的,只是乾雾。分明是蜃楼海市,望之有形,就之无?。所以前两遍石桥全无湿气,今番雨後难行也。若是三尺四尺,不多步儿也还好处,这三丈多长哩!下面不测深渊,可是取笑得的。正是:
除非插翅飞将去,动脚之时必堕倾。
是这般说时,第三番又去空了。却不道风急雨至,人急智生。毕竟用着甚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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