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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莫坡寺瘸师入佛肚 任吴张梦授圣姑姑
炊饼皆乌火不烧,猪头扎眼术能高。
只因要捉瘸师去,致使三人遇女妖。
话说当下瘸师见任吴张三人赶来,急急便走。紧赶紧走,慢赶慢走,不赶不走。三人只是赶不上。张屠道:「且看他下落,却和他理会不妨。」三人离了东京,行了一二十里,赶到一个去处,叫做蛟?莫。那条路真个冷静,有一座寺,叫做莫坡寺。只见瘸师迳到入莫坡寺里去了。张屠笑道:「好了!他走入死路了,看他那里去?我们如今三路去赶!」任迁道:「说得是!」吴三郎从中间去赶,张屠从左廊入去赶,任迁从右廊入去赶。
瘸师见三人分三路来赶,迳奔上佛殿,爬上供桌,踏着佛手,爬上佛肩,双手捧着佛头。三个齐赶上佛殿,看着瘸师道:「你好好地下来。你若不下来,我们自上佛身,拖你下来!」瘸师道:「苦也!佛救我则个!」只见瘸师把佛头只一撺,那佛头骨碌碌滚将下来。瘸师便将身早钻入佛肚子里去了。张屠道:「却不作怪,佛肚里没有路,你钻入去则甚?终不成罢了!」张屠爬上供桌,踏着佛手,盘上佛肩,双手攀着佛腔子望一望,里面黑暗暗地。只见佛腔子中伸出一只手来,把张屠劈角儿揪住。张屠倒跌入佛肚里去了。吴三郎、任迁叫声:「苦!」不知高低,两个计较道:「怎地好!」任迁道:「不妨事,我且上去看一看,便知分晓。」吴三郎道:「小大一哥,放仔细些,休要也入去了。」任迁道:「我不比张一郎。」即时爬上供桌,踏着佛手,盘在佛肩上,攀着佛腔子望里面时,只见黑暗暗地,叫道:「张一郎,你在那里?」叫时不应,只见一只手伸出来,一把揪住。任迁吃了一惊,连声叫道:「亲爹爹!活爹爹!可怜见饶了我,再也不敢来赶你了。我特来问你,要炊饼,要馒头,砂馅,我便送将来与你吃。」只见任迁头朝下,脚朝上,倒撞入佛肚里去了。吴三郎看了,道:「苦呀!苦呀!他两个都跌入佛肚里去,我却如何独自归去得?」欲待上去望一望看,只怕也跌入了去。欲待自要回去,这两个性命如何做道理处?只得上去,望望供桌来,手脚酥麻,抖做一堆,不敢上去。寻思了半响,没奈何,只得踏着佛手,攀着佛腔子。欲待望一望,只怕跌了入去。欲进不得,欲退不得。吴三郎即自思量道:「好没运智,只消得去寻些硬的物来,打破出佛肚皮,便救得他两个出来。」正待要下供桌,却被有个人在背後拦腰抱住了。只一撺,把吴三郎也跌下佛肚子里去了。一脚踏着任迁的头,任迁叫道:「踏了我也!」吴三郎道:「你是兀谁?」任迁应道:「我是任迁。」吴三郎道:「张一郎在那里?」只见张琪应道:「在这里。」任迁道:「吴三郎!你如何在这里来了?」吴三郎道:「我上佛腔子来望你们一望,却似一人把我撺入佛肚子来。」任迁道:「我也似一个人伸手劈角儿揪我入来。」张屠道:「我也是如此。这揪我们的,必然是瘸师,他也耍得我们够了。四下里摸着,若摸得他见时,我们且不要打他,只教他扶我们三个出佛肚去。他若不肯扶我们出去时,不得不打他了。」
当时,三个人四下里去摸,不见瘸师。任迁道:「原来佛肚里这等宽大,我们行得一步走一步。」张屠道:「黑了,如何行得?」任迁道:「我扶了你行。」吴三郎道:「我也随着你行。」迤逦行了半里来路,张屠道:「却不作怪,莫坡寺殿里,能有得多少大?佛肚里到行了许多路。」
正说之间,忽见前面一点明亮。吴三郎:「这里原来有路!」又行几步看时,见一座石门参差,门缝里射出一路亮来。张屠向前,用手推开石门,注目定睛只一看,叫道:「好!这里山清水绿,树密花繁,好一个所在!」吴三郎道:「谁知莫坡寺佛里有此景致!」任迁道:「又无人烟,何处可归?」张屠道:「不妨,既有路,必有人烟。我们且行。」又行二三里路程,见一所庄院。但见:
名花灼灼,嫩竹青青。冷冷溪水照人清,阵阵春风迎面暖。茆斋寂静,衔泥燕子翻风,院宇萧?,弄舌流莺穿日。骑犊黄头稚子,吹来短笛无腔;荷锄黑体耕夫,唱出长歌有韵。羸羸瘦犬,隔?篱乱吠行人;两两山禽,藏古木声催过客。
张屠道:「待我叫这个庄院。」当时,张屠来叫道:「我们是过往客人,迷踪失路的!」只听得里面应道:「来也!来也!」门开处,走出一个婆婆来。三个和婆婆厮叫了。婆婆还了礼,问道:「你三位是那里来的?」张屠道:「我三个是城中人,迷路到此。一来问路,二来问庄中有饭食买些呢?」婆婆道:「我是村庄人家,如何有饭食得卖。若过往客人到此,便吃一顿饭何妨。你们随我入来。」三个随婆婆直到草厅上,木凳子上坐定。婆婆掇张桌子,放在三个面前道:「我看你们肚内饥了,一面安排饭食你们吃。你们若吃得酒时,一家先吃碗酒。」三个道:「恁地感谢庄主!」婆婆进里面,不多时,拿出了一壶酒,安了三只碗。香喷喷地托出盘鹿肉来,斟上三碗酒。婆婆道:「不比你们城中酒好,这里酒是杜酝的,只好当茶!」三个因赶瘸师走得又饥又渴,不曾吃得点心,闻了肉香,三个道:「好吃!」一人吃了两碗酒。婆婆搬出饭来,三个都吃饱了。三个道:「感谢庄主,依例纳钱。」婆婆道:「些少酒饭,如何要钱!」一面收拾家伙入去。三人正要谢别婆婆,求他指引出路,只见庄门外一个人走入来。
三个看时,不是别人,却正是瘸师。张屠道:「被你这厮蒿恼了我们半日,你却在这里。」三个急下草厅来,却似鹰扑燕雀,捉住了瘸师。正待要打,只见瘸师叫道:「娘娘救我则个!」那婆婆从庄里走出来叫道:「你三个不得无礼,这是我的儿子,有事时便看我面!」下草厅来叫三个放了手,再请三个来草厅坐了。婆婆道:「我适间好意办酒食相待,如何见了我孩儿却要打他?你们好没道理!」张屠道:「罪过!庄主办酒相待我们,实不知这瘸师是庄主孩儿,奈他不近道理。若不看庄主面时,打他粉骨碎身。」婆婆道:「我孩儿做什麽了,你们要打他?」张屠、任迁、吴三郎,都把早间的事对婆婆说了一遍。婆婆道:「据三位大郎说时,都是我的儿子不是。待我叫他求告了三位则个。」瘸师走到面前,婆婆道:「三位大郎!且看拙之面,饶他则个!」三人道:「告婆婆,且请不愿与令郎争了,只叫他送我们出去便了。」婆婆道:「且请少坐,我想你三位都是有缘的人,方到得这里。既到这里,终不成只恁地回去罢了。我却有法术,教你们一人学一件,把去终身受用。」婆婆看着瘸师道:「你只除不出去,出去便要惹事。直叫三位来到这里,你有什法术,教他三位看。」婆婆看着三个道:「我孩儿学得些剧术,对你们三位施逞则个。」三个道:「感谢婆婆!」瘸师道:「请娘娘法旨!」去腰间取出个葫芦儿来,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葫芦儿口里,倒出一道水来,顷刻间波涛泛地。众人都道:「好!」瘸师道:「我收与哥哥们看。」渐渐收那水入葫芦里去了。又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放出一道火来,顷刻间烈焰烧天。众人又道:「好!」瘸师又渐渐收那火入葫芦里去了。张屠道:「告瘸师!肯与我这个葫芦麽?」婆婆道:「我儿!把这个水火葫芦儿,与了这个大哥。」瘸师不敢逆婆婆的意,就将这水火葫芦儿送与了张屠。张屠谢了。瘸师道:「我再有一件剧术教你们观看。」取一张纸出来,剪下一匹马,安在地上,喝声道:「疾!」那纸马立起身来,尾摇一摇,头摆一摆,变成通身雪练般一匹白马。有「西江月」为证:
眼大头高背稳,昂昂八尺身躯。浑身毛片似银堆,照夜玉狮无比。
云锦队中曾赛,每闻伯乐声嘶,登山度岭去如飞,真个日行千里。
瘸师骑上那马,喝一声!只见曳曳地从空而起。良久,那马渐渐下地。瘸师跳下马来,依然是匹纸马。瘸师道:「那个大郎要?」吴三郎道:「我要学那个纸马儿法术。」瘸师就将纸马儿与了吴三郎。吴三郎谢了。婆婆看着瘸师道:「两个大郎皆有法术了。这个大郎如何?」瘸师道:「娘娘法旨,本不敢违,但恐孩儿法力低小。」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妇人走出来。那妇人不是别人,正是胡永儿。永儿与众人道了万福。向着婆婆道:「告娘娘!奴家教这大郎一件法术,请娘娘法旨。」婆婆道:「愿观圣作!」胡永儿入去掇一条板登出来,安在草厅前地上,永儿骑在?子上,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那凳子变做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这大虫怎生模样?有「西江月」为证:
项短身圆耳小,吊睛白额雄威。爪蹄轻展如飞,跳涧如同平地。
剪尾能惊?鹿,咆哮吓煞狐狸。卞庄虽勇怎生施,子路也难当抵。
胡永儿骑着大虫,叫声「起!」那大虫便腾空而起。喝声「住!」那大虫渐渐下地来。喝声「疾!」只见那大虫依旧是条板凳。婆婆道:「任大郎!你见麽?」任迁道:「告婆婆!已见了。」婆婆道:「吾女可传这个法术与了任大郎。」胡永儿传法与任迁,任迁谢了。婆婆道:「你三人各演一遍。」三人演得都会了。婆婆道:「你三人既有法术,我有一件事对你们说,不知你三人肯依麽?」张屠道:「告婆婆!不知教我三人依什的,但说不妨。」婆婆道「你们可牢记取,他日贝州有事,你们可前来相助,同享富贵。」张屠道:「既蒙娘娘吩咐,他日贝州相助。今乞指引一条归路回去则个。」婆婆道:「我叫孩儿送你们入城中去。」瘸师道:「领法旨。」三个拜谢了婆婆。婆婆看着三人道:「我今日叫孩儿暂送三位大郎回去,明日可都来莫坡寺中相等。」三人辞别了婆婆、永儿。
当时瘸师引着路约行了半里,只见一座高山。瘸师与三人同上山来,瘸师道:「大郎,你们望见京城麽?」张屠、吴三郎、任迁看时,见京城在咫尺之间。三人正看时,只见瘸师猛可地把三人一推,都跌下来。瞥然惊觉,却在佛殿上。张屠正疑之间,只见吴三郎、任迁也醒来。张屠问道:「你两个曾见什麽来?」吴三郎道「瘸师教我们法术来。你的葫芦儿在也不在?」张屠摸一摸看时,有在怀里。吴三郎:「我的纸马儿也在这里。」任迁道:「我学的是变大虫的?语。」张屠道:「我们似梦非梦,那瘸师和婆婆并那胡永儿想都是异人,只管说他日异时可来贝州相助,不知是何意故?」三人正没做理会处,只见佛殿背後走出瘸师来道:「你们且回去,把本事法术记得明白,明日却来寺中相等。」当时三人别了瘸师,各自回家去。有诗为证:
逍遥蝴蝶真成幻,富贵南柯亦偶然。
怎似梦中齐授法,等间变化似神仙。
当日无话。次日吃早饭後,三人来莫坡寺里,上佛殿来看,佛头端然不动。三人往後殿来寻婆婆和瘸师,却没寻处。张屠道:「我们回去罢!」正说之间,只听得有人叫道:「你三人不得退心,我在这里等你们多时了!」三个回头看时,只见佛殿背後走出来的,正是昨日的婆婆。三个见了,一齐躬身唱喏!婆婆道:「三位大郎何来甚晚,昨日传与你们的法术,可与我施逞一遍,异日好用。」张屠道:「我是水火既济葫芦儿。」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了葫芦儿口内倒出一道水来。叫声「收!」那水渐渐收入葫芦儿里去。又喝声:「疾!」只见一道火光,从葫芦儿口内奔出来了。又叫声「收!」那火渐渐收入葫芦儿里去了。张屠欢喜道:「会了!」吴三郎去怀中取出纸马儿来,放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喝声:「疾!」变做一匹白马,四只蹄儿巴巴地行。吴三郎骑了半响,跳下马来,依旧是纸马。任迁去後殿掇出一条板凳来骑在凳上,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那凳子变做一只大虫,咆哮而走。任迁喝声「住!」那大虫渐渐收来,依旧是条凳子。三人正逞法术之间,只听得有人叫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你们在此施逞妖术。现今官府明张榜文,要捉妖人,若官司得知,须连累我。」
众人听得,慌忙回转头来看时,却是一个和尚,身披烈火袈裟,耳带金环。那和尚道:「贫僧在廊下看你们多时了!」婆婆道:「吾师恕罪,我在此教他们些小法术。」和尚道:「教得他们好,便不枉了用心。教得他们不好,空劳心力。可对贫僧施逞则个。」婆婆再教三人施逞法术,三人俱各做了。婆婆道:「吾师!我三个徒弟何如?」和尚笑道:「依贫僧看来,都不为好。」婆婆焦燥道:「你和尚家,敢有惊天动地的本事?你会什麽法术,也做与我们看一看则个。」只见那和尚伸出一只手来,放开五个指头,指头上放出五道金光,金光里现五尊佛来。任、张、吴三个见了,便拜。
三个正拜之间,只听得有人叫道:「这座寺乃朝廷?建之寺,你们如今在此学金刚禅邪术?」和尚即收了金光,众人看时,却是一个道士,骑着一匹猛兽,望殿上来。见了婆婆跳下猛兽,擎拳稽首道:「弟子特来拜揖!」婆婆道:「先生少坐!」先生与和尚拜了揖。任、吴、张三个也来与先生拜揖。先生问道:「这三位大郎皆有法术了麽?」婆婆道:「有了!」先生道:「贫道也度得一徒弟在此。」婆婆道:「在那里?」只见先生看着猛兽道:「可收了神通!」那猛兽把头摇一摇,摆一摆,不见了猛兽,立起身来,却是一个人。众人大惊。婆婆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客人卜吉。卜吉与婆婆唱个喏。婆婆道:「卜吉!因何到此!」卜吉道:「告姑姑!若不是老师张先生救得我性命时,险些儿不与姑姑相见。」婆婆问先生道:「你如何救得他?」先生道:「贫道在郑州三十里外林子里,听得有人叫圣姑姑救我则个。贫道思忖道乃婆婆之名,为何有人叫唤。急赶入去看时,却见卜吉被人吊在树上,正欲谋害。贫道问起缘由,卜吉将前後事情对贫道说了,因此略施小术救了他大难。」婆婆道:「原来如此,恁地时,先生也教得他有法术了?」卜吉道:「有了!」婆婆道:「你们曾见我的法术麽?」和尚同道士道:「愿观圣作。」只见婆婆去头上取下一只金钗,喝声道:「疾!」变为一口宝剑。把胸前打一画,放下宝剑,双手把那皮贝就一拍,拍开来。众人向前看时,但见:
金钉朱户,碧瓦盈檐。交加翠柏当门,合抱青松遶殿;仙童击鼓,一群白鹤听经;玉女鸣钟,数个青猿煨药;不异蓬莱仙境,宛如紫府洞天。
众人却看了,失惊道:「好!」正看之间,只听得门外发声喊,一行人从外面走入来。众人都慌道:「却怎地好?」和尚道:「你们不要慌,都随我入来!」掩映处,背身藏了。
看那一行有二十余人,都腰带着弓弩,手架着鹰鹞。也有五放家,也有官身,也有私身。马上坐着一个中贵官人,来到殿前下了马,展开交椅来坐了,随从人分立两旁。原来这个中贵官叫做善王太尉。是日却不该他进内上班,因此得暇,带着一行人出城来闲游戏耍。信步直来到莫坡寺中,与众人踢一回气球了,又射一回箭。赏了各人酒食,自己在殿中饮了数杯,便上马。一行人众随从自去了。
众人再到佛殿上来。婆婆道:「我只道做什麽的,却原来一行人来作乐耍子,也教我们吃他一惊。」张屠,任迁,吴三郎道:「我们认得他是中贵官,在白铁班住,唤作善王太尉,如法好善,斋僧布施。」和尚听得,说道:「看我明日去蒿恼他则个。」众人各自散了。只因和尚要恼善王太尉,直被他开封府三十来个眼明手快的、伶俐了得的观察使臣,不得安迹,见了也捉他不得。恼乱了东京城,鼎沸了汴州郡。真所谓白身经纪,番为二会之人;清秀愚人,变做金刚禅之客。正是:
只因学会妖邪法,断送堂堂六尺躯。
毕竟和尚怎地去恼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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