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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嫠妇宵行蓬门窥暖昧玉人命促酒座话酸辛
原来花仙本不知道庵里后面,还有这许多妙处,谁知贺夫人先前在里面,窥探曹奶奶那个当儿,花仙同着他姐姐花珍,带着一个丫鬟,随意闲步,绕步方丈后进,看见很大的竹园,遥遥的露个小门。花仙便要拉着姐姐,同他走过去瞧瞧。花珍道:“那地方阴森森的,怕是人家停柩所在,我害怕,我不去。你要去你同腊梅去,我站在这里等你。”
花仙顽皮,便拖着那个腊梅丫头,一路嘻嘻哈哈走过去,推开一看,里面好不热闹,正是杨靖一干人在那里吃酒作乐,除得几个雏尼,还有城里私门中的娼妓。花仙猛的跳进去,到把杨靖一干人吃一大惊。问他怎么会走到这地方来。花仙把今日的事告诉了他,大家便要拖着他吃酒。花仙意思,便想在此坐一坐,那腊梅看见这种事情,很为吃惊,便喊花仙出来。花仙不得已,怏怏的起身要走。杨靖附着他耳朵,说了几句,花仙点点头,便随着丫鬟出门,里面便把门闩上。花仙一路走着,叮嘱腊梅丫头,不许告诉小姐。腊梅笑道:“我不告诉小姐,小姐知道骂我怎样呢?”
花仙道:“好姐姐,你不不喜欢我了。你喜欢闻我的脸,就给你闻何如?”腊梅带笑带气说:“小姐在那里望着呢。”说话之间,已到花珍站的所在,却不见花珍,知是进去了。花仙跑入里面,花珍笑问道:“你们可曾看见鬼不曾?”花仙笑道:“不曾看见鬼,到看见一个人。姐姐你猜里面是个甚么地方?原来是个书房,有个老者在里面读书。”
腊梅抿着嘴笑说:“老者老者,只是没有胡须。”花仙笑是来打腊梅,花珍正待追问,已见灵修及母亲陆续俱到,遂不便多话,大家入席。但花仙一心记挂着那个妙处,借着灵修说话,遂一笑站起来,告诉了花珍一声,说我到那个书房去去就来,遂又走到那个密室。此时杨靖见着花仙,非常欢喜,便添了一座,又拣了一个不曾削发的小尼。年纪约有十五六岁,名子叫做妙珠的陪他。花仙留心一瞧,见沈小雪、周碧芙都在座,还有几个不常见的,却不见有胡砚青。再转身看看妙珠,丰韵殊绝。花仙因是初会,十分羞涩。众妓之中,也有见过的,都来同花仙取笑。花仙反一言不发,低着头只管把自己穿的一件罗衫,拎住衣角摩弄,双颊红晕,圆润欲融。杨靖恐他受窘,搭问他道:“今日你母亲同你姐姐吃素斋,可还有别人陪席?”花仙才勉强抬起头来说道:“另有一个戴孝的女人,在一处吃的。”
杨靖笑向沈小雪道:“你听见么?好好都弄成一处去了。但是你尚能同你那个人叙一叙,我独不能同我那个人见一见,我是要妒你的了。”沈小雪叹了口气道:“便是会着有甚么意味,倒反累他痛痛的哭了一常”花仙也不理会他们的话,只管呆呆望着那妙珠。妙珠一笑,便递过一片梨来,花仙用嘴含着,尚未及咽,猛听外面的门,哔剥一声,窜入一个光头来,汗珠子比黄豆还大,望着杨靖等说道:“少爷们也太不检点了,如何引着贺少爷到这里来。贺太太此时急的了不得,遍处找寻,幸亏我家的人看见贺少爷匆匆到此,我特地忙着夫人小姐,来寻少爷。好少爷你几乎不把我吓死了,快快随我出来,你母亲问着,千万不要说出实话,老爷知道是要打死你的。”
花仙见是灵修,也吓得手足无措,被灵修拖住飞跑,见了夫人,夫人骂他到何处去的?花仙吓得哭起来,说:“我到竹园里出恭去的。”灵修笑道:“少爷正蹲在竹园里出恭,我怕夫人急坏了,我都不曾让少爷净手,便把他拖得来,夫人不用生气,吓了少爷到反坏了。”
贺夫人见花仙吓得啼哭,也就不忍心再说。又将他搂在怀里,用手巾替他擦眼泪,命他莫怕。停了一歇,轿夫已到,贺夫人携着儿女还家不提。且说杨靖自见花仙去后,心中如有所思,酒也懒饮,趁别人兴高兴烈,自己便装着歇息,把妙珠拖到一个僻净房里,唧唧哝哝,谈了好一会话。妙珠笑道:“我不。我为甚么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杨靖哀哀求告,几乎要跪下来。正相持间,周碧芙跑入来大叫道:“捉住了。”很命将妙珠望杨靖怀里一推。妙珠急了骂道:“碧芙,你不要使促狭,我没有好话骂你呢。”彼此闹了一会,天色渐暝,陆陆续续,都纷然各散。沈小雪独自陪着曹奶奶,吃了晚饭。一轮满月,正照西廊。恐怕闭城,两个人遂辞了灵修,携手出来。一路上的垂杨,被风吹得瑟瑟的响,那月光便有一个大圈儿围着,不似先前明亮。却喜行人稀少,一带长堤,并肩缓步,十分凉爽。沈小雪便把今日的事告诉曹奶奶,又说:“今日你不是会见那贺小姐的,他便同我的朋友姓杨的交好。”
曹奶奶笑道:“这到看不出来。贺小姐这小小年纪,便会作怪,论我看她神情,却不像曾做这件事的。坐席之时,她同我最近,我看她蛾眉紧密,弯弯的像两道春山。莫不是你们这些少年,枉自污蔑了她。沈小雪也笑道:“你的话恐怕不错。我那个朋友惯喜说谎,就如他还说同一个姓汪的人家姊妹偷情,这家姊妹,便也是我们一个朋友的表妹,这朋友便告诉了母亲,他母亲又回去告诉了嫂子。他嫂子便很很的诘责他姊妹两个,可怜他们姊妹两个,连这姓杨的影子都不曾见过,带哭带辩,几乎寻了死路,如今才算平息了。所以这个朋友,从此不同姓杨的往来。你看可好笑不好笑。”
曹奶奶笑道:“你们这些宝贝,有甚么好人,如今且不说他人,我且问你上次借我一对金镯,几时送来,我随身财物,只有这几件东西了。死鬼在日据说还有几笔存项,病得仓猝,也不及问他。”沈小雪道:“前面不多远,便是关亡人的马婆家,你何妨去关一关你家丈夫,问他这笔存项。”曹奶奶道:“也好。”又说:“怕不甚方便。万一死鬼见我交结了你,当着人骂起我来,我是很害怕的。”沈小雪道:“这有甚么要紧,难道夜晚间,我同你在一处走,外人不知我们私事么?”
曹奶奶点点头,沈小雪遂扶着曹奶奶,穿过几条田岸,早见一株大皂荚树,树下纵纵横横,放着几口不曾漆的棺材。曹奶奶吓得战战的,走了几步,有一条板桥,流水声音,呜呜欲绝,鸡声犬吠,寂静无闻。曹奶奶抖着道:“阿呀,你看见我身背后是个甚么东西跟着?”
沈小雪被她一说,毛发直竖,勉强回头一望,正是他两个人的影子,便告诉了曹奶奶。好容易走到马婆家门首,两扇破板门,却紧紧闭着,里面不见响动,想是睡了。忽的听见有个人哼了一声,沈小雪同曹奶奶靠着板门缝里一张,门里是个小院落,三间东倒西歪的茅屋,却点着灯火。屋里一张破铺,铺上睡了一个多岁的人,浑身精赤,只穿了一条白布裤子,头颈里套着一根麻绳,只见马婆同着一个汉子,一人扯着一根绳头,用死劲的勒,勒得那个人眼睛翻了几翻,舌头拖出来,两条腿似乎还有些伸宿。这一下,那沈小雪也不顾死话,拼命的拖着曹奶奶,转回头飞跑。河边上青草萧萧飒飒的,也似一路的跟着他们。一直跑进城,街市灯火,尚馀得三家五家。沈小雪将曹奶奶送回家里,心里被马婆这件事一吓,有五六日不曾出门,又不敢告诉人,怕做人命干证。到了第八天上,才出来打听打听消息。也不听见人说,城外出了甚么命案。此时脚踪无定,不知去访谁好。忆念着杨靖,便一径向杨靖家走来。走到门首,遇见他家用的一个女仆。沈小雪便问少爷可在家里,那女仆道:“我们少爷有三五日不见回家了。”
沈小雪闷闷不乐,转回身便走,偏生天又的下起雨来。泥滑非常,提着衣裳,只管望前跑。迎面来了一人喊道:“小雪小雪!你打那里来的?”沈小雪抬头一望,不是别人,正是周碧芙。沈小雪便告诉他,才去杨靖不遇的话。周碧芙笑道:“杨蝶卿么?包管是逃走了。”沈小雪大惊,问道:“他又不曾杀人,逃走怎么?”周碧芙笑道:“小雪,你原来是睡在鼓里的,外面出了命案,你通不晓得么?你此时如没有事,我们到穆元兴酒楼去小饮三杯。”
沈小雪答应了,一头走着,心里踌躇想道:“原来马婆家里的事,他们业已晓得,但又与杨蝶卿何涉呢?”也不便提起我亲眼看见的,若出是非,反为不妙。主意已定,两人到了酒楼,拣了一个僻净的厢房,对面坐下。周碧芙未曾开口,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琉璃易碎,好月难圆。我猜不出天公是个甚么糊涂虫变的?把世界上美丽的儿女,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小雪呀,你不要疑惑我说这些牢骚的话。小雪小雪,你可晓得前天花仙业已死了。”
沈小雪听了这一句,吓得跳起来,把桌子一拍,说是真的,花仙死了。周碧芙道:“不是真的,我忍心骂他。而且不但花仙已死,我那竹西花榜开列在第三名的贺花珍已死了。沈小雪此时脸已雪白,口里只呼着荷荷,说不好不好为甚么粉妆玉琢姊弟两个,一齐都死了,是得的甚么病,他家里父母不知怎样哀痛了。周碧芙道:“你且不用着忙,若是得病死的,我到不说杨蝶卿逃走的话了。因这件事与蝶卿很有关系,是我一一打探来的。可惜此时上海报馆,不知道刊小说子,不然请一位小说家,把他们的事迹,编一编,到彀报馆里左一个未完,右一个未完,好登六七天呢。我们先点几个碟子,几个小碗,慢慢吃着细谈。”
沈小雪道:“你快说罢,今日不是吃酒的日期,我肚里到吃了许多眼泪了。”周碧芙笑道:“这眼泪怕是曹夫人的罢。”沈小雪说:“你又来胡扯了,人家同你讲正经,究竟花仙怎样死的?”周碧芙道:“我先把花仙姊弟死的情形告诉你,然后再告诉你致死之由。在大着作家讲究,便是个倒叙的文法。约莫五日前,花仙从外面归家,神志顿然丧失,面如白蜡,他父亲本来出差,他也不去见他母亲,其时已经傍晚,走到自己房里,一倒头便上床睡了。他母亲同他姐姐,都惊慌起来,跑到房里,问长问短,怕他是染着邪祟。摸着他头脑,也不发热。握他的手冰冷的,他母亲先哭起来。喊儿呀,你为甚这个样儿?你不是受吓了么?他也不言不语,睁着两眼,望了一望母亲,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悲悲咽咽的说了一句,娘呀,我此时不能算是娘的儿子了。说过这话,便又嚎啕大哭,又伸过一只手,拖着他姐姐花珍。可怜他母子三人,互相痛哭,各人也不知道是甚么缘故。他母亲哭过了,便问他有甚么委曲,他一总不开口。家里连夜请了医生诊视,医生说并没有病,不过受了一点郁结,他母亲这才放下心,还以为他是小孩子见识,反数说了他几句,命他好生安歇,又派了几个仆妇服事他,次日他也照常起来上学,只是没精打采。他姐姐聪明,料他总有说不出来的心事,带哄带骗,瞒着母亲去问他。他先说,我的事姐姐是不能知道的。花珍听他的言语,已猜着不过是在外有甚么邪淫之事。脸便一红,又问到你是个男孩子,有甚么羞辱,下次谨慎些罢了。花仙听他姐姐的话,又哭起来,说男孩子被人欺负,可是同女孩子一样。又猛然问道:姐姐,人死了不知道可能还做姊妹不成?我若是死了我还想给我娘做儿子呢。花珍见他不疯不癫,急忙拦道:休要胡说。花仙见姐姐说他,他一径跑入书房去了。花珍当时就想把花仙的话告诉母亲,又怕母亲烦恼,见花仙依然好好去上学,也就不便多话。咳,谁知道他这一到书房,便不能出书房了。”
沈小雪道:“难不成他就死在书房里?他的先生呢?不看见他?”周碧芙道:“偏生他的先生这一天饭后,被人约到校场里吃茶去了。书房前没有甚么人,他悄悄把帘子都放下来,搬了一张茶几,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扒到茶几上,便在那个挂洋灯的钩子上套了一个圈儿。”沈小雪惊道:“不好不好,他是要上吊了。该死该死,为甚没有一个人,来把他抱下来?”
周碧芙道:“他如果上吊,到死得快当些。”沈小雪道:“阿呀,你为甚骂他,你忍心让他上吊,还望他死得快当,你与他有何仇恨?”周碧芙不由的笑起来说:“小雪,你须知道花仙此时已是死了,我才这般说的。他小孩子家,那里知道上吊的法门,他只管把头套入圈里,他也晓得拿脚将茶几踢倒。谁知他打的一个圈子,非常之大只络住他的下颏,他禁不住疼痛,头一仰扑通一声,便从上面滑下来。”沈小雪大喜,说:“好了,神天庇佑。”周碧芙道:“且缓喊好,还有不好的在后呢。他从高跌下,可怜两只小腿,已跌断了一只。”沈小雪听到此,张着大拢口不起来,只管静听。周碧芙又道:“疼得利害,咬着牙齿,左想右想,只求速死,更无死法。却好茶几下一层,先前放了几个茶杯,已经跌碎。他心生一计,将那碎磁片子,一共拿来,有大些的,他捏着一个小拳头,很命的捶,捶得满手鲜血,然后连大连小,捧着望嘴里咽。”
沈小雪听到此处,那眼泪不由流了一脸,便是周碧芙也就悲咽起来。两人相对无语,好一会还是沈小雪说道:“我虽然不忍听,却又不能不听。你且说他吃了磁片子,便怎么样呢?”周碧芙道:“有甚么样呢,磁片子割得口舌喉咙,血肉淋漓,他那肚肠子里不问可知了,手伸脚缩,一霎时便呜呼哀哉,伏维尚飨。还是他先生吃茶回来冒冒失失的绊了一交,才闹出来。小雪小雪,你想他家,爱如拱璧的娇儿,这般惨死,可痛不痛呢。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姐姐花珍,见他兄弟如此模样,已是肚肠寸碎,再加自己懊悔,不曾把兄弟求死的话告诉母亲,以至误了兄弟性命,心里一急猩红的鲜血,便直冒出来,吐了有好几碗,如今苟延一息,想也不久于人世了。你想贺家一个完全骨肉,生生的被杨蝶卿那个畜生弄得落花流水,我恨不生啖其肉。如今贺家尚始终不晓得他儿子的缘故,我却留心打听,次日便跑到城外白衣送子观音庵去访问妙珠,我因为那一天,花仙在我们席上走后,蝶卿便闷闷不乐,拖着妙珠低言密语,我已猜到九分,得了花仙死的消息,我便装着无事的一般,见了妙珠,却好妙珠一个人,正独坐在他自己房里。”
碧芙说到此,却故意咳嗽了两声,朗朗念道:“欲知心腹事,须问是非人。不知周碧芙向妙珠问的甚么言语,且待下回慢慢表来。”沈小雪笑了一会,不见周碧芙开口,便问道:“怎么不说了。”周碧芙笑道:“完了。”沈小雪道:“杨蝶卿如何侮弄花仙的事,尚不曾说呢。”周碧芙笑道:“说书的人,都要拣着筋节地方,打个岔儿。我们不吃酒么?停会再说罢。”
两人遂吃了一会酒,周碧芙又接着说道:“我见了妙珠,一开口便先向她诈一诈,说好妙珠,你同杨蝶卿做得好事,只是苦了花仙了。妙珠她并不晓得花仙已死,她听见我这句话便笑起来,说蝶卿已告诉了你么,谁情愿替他干这不要脸的事,是他强着我做的。我便说妙珠,你何妨将那一天情形,告诉我听听。妙珠到也不讳,便说吃酒那一天,蝶卿便如何央求着我,以色诱那花仙,过了几天,他把花仙便携到这里来,吃了几杯酒,命我将他引入房里,那里知道花仙人小胆虚,尚不曾见过色面,吓得只管要逃,是我替他脱了衣服,叫他先睡在床上,杨蝶卿趁势便闯进来。”
周碧芙正同沈小雪说到这里,猛觉耳朵内天崩地烈,大大一震,那楼窗子里尘土飞扬,早把满桌酒肴,堆得寸许,两人满头满脸,均是灰垢,吆喝之声,络绎不绝。赶紧飞步下楼,正待望门外跑,只见那掌柜的,忙忙拦着说:“诸位客人,仍请照常酒宴,不是甚么要紧的事,是我们对门云家绣货铺子,前一进楼倒塌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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