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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使醋劲波涨莫愁湖遇酒疯途穷真武庙

 

  八月初七这一天,各省士子纷纷预备入常云麟同何其甫等,也买了些洋蜡烛考食,收拾好了,大家闲坐着。忽然门口有人进来说:“外面不知是谁送了多少礼物进来。”何其甫忙跳起身说:“不错。我记得我有一个远房姑母住在这南京,莫不是知道我在此,所以特特的送礼物来替我发利市,你们快唤他进来。”严大成、龚学礼、汪圣民也互相猜是各人亲友,只不敢预信。不多一刻,果然见一个仆人挑了一担东西,一对锦毛大公鸡,一副猪蹄子,四盒蜜饯茶食,四盘雪梨,挑的人是个蠢汉,穿了一件单白布背心儿,两臂上粗筋盘结,走至阶下,扑通将担子向地上一掼,说:“那一个是姓云的少爷?我们妈妈叫我挑来送给他的。”说着,便拿起背心角儿,揩满头的汗。云麟吃了一吓,忙跑至阶下,丢了一个眼色给那蠢汉说:“你可是我的姐姐那里使唤的?谁人叫你送来这些礼物?我实不敢当。”

  那蠢汉老实,却不曾看见云麟丢眼色,将云麟望得一望,说:“你就是云少爷,我又不知道谁是你的姐姐,这是我们妈妈叫我送来的。”说着又在担子里寻出一幅桃红汗巾,里面不知包的是甚么,却是齐齐整整打着同心结儿。递在云麟手里说:“这是红姑亲手交我的,叫我送给少爷。”

  云麟十分惶恐,只怕被何其甫他们看出破绽来。又知道这蠢汉一毫不解得自家的意思,怕他多耽搁,还要露出马脚,忙叫寓里的人将礼物收了。抓了几百钱。赏给蠢汉,打发蠢汉走后。幸喜何其甫他们并不曾看出情迹,还只当真是云麟这南京另外有个甚么姐姐,大家聚拢了,只管啧啧叹赏。说鸡子肥得可爱,猪蹄却是新鲜,须得赶着弄出来,大家好吃酒,迟则怕天热要搁坏了。云麟趁他们在那里乌乱,遂悄悄的跑入房里,将这幅桃红汗巾打开来看是何物?原来里面包着两个小锦匣儿,一匣子里是红珠亲手剥的桂圆肉子,一套一套叠着。一匣子里全是西洋参片。云麟十分得意,便向自己书箱轻轻放着,重又走出来。第二天大家都进了常云麟魂儿梦里,都落在红珠身上,那里有心情去做文字,接着卷子,不知胡乱写了些甚么,一经等到头牌,便如飞的出了场,回寓里盥洗盥洗,穿好衣服,跳上车子,直奔红珠寓中而来。刚走到文德桥旁边,迎面来了一乘敝帘马车,路上车轿纷纷拥挤,忽然塞了道路,走不过去。云麟这一乘车子,直挤到一家店门檐下,足足有半个时辰。云麟好生焦急,好容易行人渐渐散立两旁,那座马车才缓缓走过去。云麟见马车上坐着一人,身高面白,衣服丽都,约莫有三十多岁光景,在车上东顾西盼,旁若无人。肩下便坐着一个女郎,打扮得花枝似的轻盈婀娜,云麟刚把个眼光送过去,谁知那女郎的眼光,早已射到云麟身上,顿时掉转头去,不瞧云麟。云麟大大吃了一惊,原来那女郎正是红珠。云麟不由的一口醋劲,从丹田里冲到鼻观,眼睛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愤愤的招呼车夫说:“走转去,走转去。”

  车夫不知道这客官是何用意,只得重又将车子从人丛里,折转回来,已是累得满身大汗。又隆隆的拉着向原路走回走到云麟寓门口,云麟一想说:他们都不曾出场,我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寓里,有何趣味。遂在车子上问车夫道:“这南京城里,还有甚么可以游玩的地方?”车夫道:“游玩的地方多着呢,雨花台,明故宫,莫愁湖。”云麟道:“就往莫愁湖去。拉到那里,我多赏你几个酒钱。”车夫点点头,又绕转向莫愁湖走来。

  云麟在车里想着方才的事,十分不快。明知道红珠当着妓女,原不能怪她同别的客人往来。只是我呢,终没有这一笔钱,可以将她的身子买得过来,总算是老天不肯成全我。虽说红珠待我的意思是十分亲密,也还要防着她被人勾引坏了。一个女孩子谁不想风流美满,我看适才马车上那个人,何等富丽,若是比起我来,譬如一个是仙鹤,一个是鸡。鸡子满地上都有,仙鹤却不容易得呢。怕我云麟不恨死,也该气死了。正自颠头播脑的在车里盘算,猛然走至一片空阔所在,绿杨如幄,遮得日光一点也没有,凉风习习,使人顿然矜平躁释,眼前便是一条大湖,湖水碧绿,到有一大半波光,被荷花遮着。西湖一带,全是翼然轩屋,想便是莫愁祠了。却因为场期,游人甚是稀少。只有些画船随意泊在湖口,招揽游人。云麟下了车,命车夫便在这里等着。自己便雇了一只大船,命他荡到对岸莫愁祠下。弄船的却是一个娟秀女郎,便载着云麟向湖心行去。云麟偶然想起一件事,记得《品花宝鉴》那部小说上,琴言祭他前生坟墓,遇着一个仙女,便在这莫愁湖旁边,我云麟自问虽及不得琴言美丽,难保这弄船女郎,不是我的前身。想到此便有些模模糊糊起来,真个要游心仙境。只管呆呆的望着那女郎傻笑。那女郎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便扶着篙子笑问道:“少爷尽瞧我则甚?”云麟笑道:“我尽瞧你是我不是我?”

  那女郎猜他是调戏的话,不禁脸上一红,笑指着前面一只极大画船说:“少爷要瞧,我送着少爷去瞧她们,她们里面标致姑娘多着呢。”云麟果然仔细一望,见这船里衣香鬓影,到载着一船的人。笑语之中,还隐隐夹着弦索。小船走得甚快,如飞的早傍着那只画船。云麟正仰着脖子向船上望,不防船窗子里面飞出一把瓜子儿,打得云麟满头满脸。接着便有一个女郎,带唤带笑,伏到窗子口来躲那瓜子。里面瓜子还是一把一把的向那女郎身上摔,那女郎临窗,忽见小船上坐着云麟,吃了一惊,顿时将脸背转去,向别人谈笑,更不出来了。云麟一看,原来这女郎依然是红珠。他们却是也来游莫愁湖的,只恨得失声一笑,暗想今日那里来的晦气,早知道便死在场里也好。你红珠便任凭陪着阔客,难不成见了我,偷偷的笑得一笑,都使不得。算了罢,你只当没有我,我只当没有你。便命弄船的女郎,快把船拢岸,我不去到莫愁祠了。那女郎笑了一笑,便依着他。云麟上岸,依然跳上了车,命车夫拉到秦淮河去,匆匆进了红珠的门。红珠的母亲,见云麟进来,含笑将云麟迎至红珠房里,说:“少爷场里辛苦了,我家红姑,今日被一个甚么意大人叫去吃酒,我心里就很不舒服,知道少爷一出了场,便是要到这里来,不见红姑,叫少爷心里反记挂着她。是我吩付我们红姑说,略略同那个意大人周施一会儿,须得赶回来等候少爷,想此刻应该是回来的时候了。少爷请在房里歇一歇,我去叫他们端茶食进来。还有上好的西瓜,少爷吃一点儿,清清暑气。”

  云麟本是夹着一头的醋劲,想到这里来会会妙珠,在妙珠面别诉一诉冤苦,不料红珠的母亲,反这般亲热,转又喜孜孜的将心软得下来了。便向红珠床上一坐,等到上灯时候,果然听见红珠回来,匆匆的进了房,向云麟嫣然一笑说:“今天可是难为你了,你总该要怪我。”

  云麟冷笑道:“我便是怪你,又有甚么法儿呢,你飞上高枝儿去了,甚么情大人,义大人,阔得好不有趣。依我本该不来,我偏要来问问你,究竟理我不理?”说毕,撅起了嘴,再不开口。红珠叹道:“你怪我,我也由你怪。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心。”

  云麟接着道:“不错呀,各人有各人的心,你此时的心,我可明明白白的,简直多着一个我。”红珠被他说得急起来,一把将云麟按住在床,自己转伏在他身上,眼睛里早含了一胞泪珠说:“我的牛性少爷,你不用挖苦人了,我待你的意思,那一件不好?”云麟笑道:“说起来,前天还多谢你的桂圆同西洋参,就是这一件好,其余都不好。”红珠笑道:“就如前日他们一定要送你的礼,我死命拦着。……”云麟冷笑道:“可又来,这不是赏了我的脸了。像我这样人还配得你家送礼。”红珠急道:“你要他们送礼,你须知道这礼,是不容易收的。”

  云麟道:“照这样看来,是我收的不是了,我明日再叫人照样买一份来奉还,不要叫你姑娘生气。我知道你的意思,譬如说这礼,是倒在狗肚子里去了。”云麟愈说愈觉生气,一把将红珠推下身来,一翻身坐起用手揉着胸口。红珠又叹了一口气,转弯过粉臂,勾着云麟颈项,说:“少爷今天性气很大,我的话你一点都不懂得,我岂是说这礼不该送你,但是他们送礼的命意所在,又不是真个恭恭敬敬替你去发兆了,他们这份礼,一个钱使出去,是要想你少爷十倍把来还他的。我知道你的境遇,况我同你的交情,又不须用这虚情假意,我就不送你的礼,你难道还会怪我。”说着便伸手在枕头底下抽出五十块一封洋钱,递在云麟手里,又低低嘱咐道:“停会子我母亲进来,你就交给她,说是你赏给他们节下买果子吃的。其余的开销在外,还有一句话,老实对你讲,今晚还不能留你,适才那个姓意的,要到这里来摆酒。”

  云麟听到此处,不禁恍然大悟,冷笑了一声说:“原来你这贱人,真个要撇我了,你一心一意去招呼意大人,我又不曾阻拦你,你将我当着三岁小孩子在掌上悔弄,我稀罕你这五十块洋钱。”说时迟,那时快,豁一声,云麟早将那封洋钱,劈手掼在地上。亮晶晶的像水银一般,满地乱滚。此时红珠的娘,听见这声息,忙赶进房。见满地都见洋钱,不禁笑起来说:“好云少爷,这许多洋钱用不了,把来在地上滚着玩耍。”红珠见她娘进来,忙掩饰道:“这是云少爷带来赏你们的,我同他抢得好耍子,将钱封抢散了,娘委屈些,更拾去罢。”

  云麟此时怒气未息,见红珠如此说法,忙跳起身来辩道:“不是不是,我不曾带钱来,这是你们姑娘自己的,我犯不着拿她的钱装门面。”云麟这话不打紧,却不知道姐儿爱俏,鸨儿爱钞,红珠的娘见红珠同云麟实行倒贴主义,直气得三尸神爆,七窍生烟。所幸红珠的势力范围大,虽是她娘,尚不能奈何红珠怎样,不然这红珠性命,也难保不断送在云麟这几句话上。红珠的娘,忍着满肚皮的气,望红珠冷笑道:“好呀,姑娘真是仁至义尽,把辱祖宗羞父母的钱,拿来赔偿别人。俗语道得好,打折膀子朝里弯,不料我家姑娘到是实心眼儿,苦了皮肉还不算,还成大把的洋钱倒贴云少爷功名上进,他知道我们当门户的苦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阎王吃小鬼,有钱呢,就来开开心儿。若是没钱,他也不肯舍着这脸来骗你们当婊子的。”说着又望云麟道:“少爷听我的话,可是不是?”

  红珠听他母亲这一番话,又刺心,又作呕,满面羞云,一直涨到鬓角旁边,呆呆的更是一言不发。红珠的娘又笑道:“这洋钱我也不问是云少爷的,是我们姑娘的,我到要先领个赏儿呢,没的辜负了人的心。”一面说,一面便在地上将洋钱拾起来,望袖子里一放,摇摇摆摆的出房去了。红珠见她母亲已走,不觉十分伤心,眼睁睁的钉着云麟,珠泪如雨。哭了半会,云麟也不开口。红珠揩了揩眼睛,狠狠的用一个指头向云麟额上一点说:“不知你是我那世里的冤家。”话才说完,忽听见她母亲在外面喊有客,叫红珠去招待。红珠连声答应,如飞的转身跑出去。

  云麟见这光景,也不能久坐,遂悄悄的不别而行。转至寓中,已见何其甫等都出了常何其甫向云麟索头场卷稿子看,云麟死也不肯拿出。支吾了两句,夜深睡下,遂将红珠今日的意思,重行搁在心上思索。方才懊悔自家鲁莽,负了她一番热肠。你想世界上当妓女的,谁也肯把偷寒送暖煞费苦心的钱财,成大把的拿出来交结恩客。再不然或是她得了你一千银子,过后拿一二百出来给你,便算是同你不分家了,引得你死心塌地,这都是妓女笼络客人的手段。至于这些假充膘脸的少年,一味胡吹,说是某某姑娘倒贴了我许多许多,他全是扯着谎,卖弄他潘安般貌的意思,未可相信。到是我云麟自从交结了红珠,一个捧书本的学生,家道又贫寒,那里真个有钱去嫖,问问良心,我也不知用过了她多少昧心钱。她今日知道我在客中,又巧巧遇着节期开销,我死糊涂了心,怎么将她一片美意负了还不算,还替她张扬出来,她母亲万一再责备她,我这颗心,便是铁石做的,也如何对得她过。好笑我总疑惑她骗我,她又不曾骗着我一钱半钞,难不成就骗我这一个宝贝的人。不好不好,明天须得赶一个清早去到她那里赔一赔罪,才是道理。云麟想到此,便再也睡不安稳。略一闭眼,便已惊醒。早见窗子上透进日光来,吃了一吓,忙披衣坐起,穿束齐整,跳下了床,再一推开窗子,望望那里是日光,正是一轮明月,照得如同白昼,不觉卟哧一笑。忽听得何其甫在床上咳嗽,怕被他诘问,依然脱了鞋子重睡上床。这一觉转睡久了,还是客寓的人将他唤醒来盥洗,再问问何其甫,他们早已出去寻觅别的朋友,去看场里的文字去了。云麟乐得不同他们缠绕,锁了房门,便仍望红珠那里走来。走至门首,却好红珠的母亲正同几个小厮站在那里买菜,明明见了云麟,装着不曾看见,将身子背转过去。云麟那里知道这内中诀窍,更笑嘻嘻的走过来问他母亲说:“红珠起身不曾?”

  她母亲假作惊讶道:“原来是云少爷,今天可是不巧,红姑正陪着意大人宿歇呢,此时还未曾起身。我家大女儿那边也有客,不能留少爷去坐。少爷若不弃嫌,便在老身房里歇一歇脚也使得。”云麟道:“不妨不妨。我就在这左近走一遭,绕转过来,再到这里,想也是时候了。”红珠的娘此时早不同云麟说话,只管指挥那几个小厮争论价值,计较斤两。云麟无奈,便踏着那满地露水,沿着秦淮河一带闲步。那沿河人家的婢女,都是乱发未整,睡脸初匀。云麟便从这个当儿细细赏鉴,看到得意的地方,越发想起他心上人来。不觉又绕至红珠家里,红珠的娘,又迎着上前说:“少爷来得很快,意大人刚才起身,同红姑娘在房里吃点心。这意大人真威武,他是旗人,常驻在南京。他同当今皇帝是一家,他到南京来的时候,听说皇上还亲自送行,一手提着龙袍子,望着意大人弯弯腰,说恕寡人不远送了,回来再会。南京有好小菜子带一两瓶,到家里来,夜晚上搭搭稀饭吃。这都是到午朝门外意大人手下的人亲口告诉我的。这意大人不比凡人,我家红姑娘伺候着他,前生也有些洪福呢。”

  云麟也不理会她这些话。果然停了一会,那意大人出来了,红珠盈盈的送至门首。红珠的娘早将云麟扯在一旁,红珠一眼已看见云麟,送过意大人,疾转身子招呼云麟向房里去坐。云麟喜孜孜的跟着红珠进了房,房里的仆妇正在那里铺叠衾褥,抹碗盏,拭桌子。红珠看走近镜子旁边,又用一把牙梳子将鬓发拢得一拢,吩付仆妇赶快去泡茶。云麟只管对着红珠的脸庞尽瞅,红珠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笑道:“你看我这胭脂搽得匀不匀?”

  云麟笑道:“我不瞅你别的,我瞅你嘴里这一瓣丁香儿,可曾被人吮破不曾?”红珠笑道:“呸,谁还愿意呢,该你来奚落我。”说着眼皮又一红。云麟老大不忍说:“我昨天很对不住你,我深愁你被你的母亲责备,难得这姓意的在这里,到好躲脱了灾星,我还十分的感激他,我到没有醋意。”红珠笑道:“啧啧啧,你不要推得干净罢。我请问你,昨天为甚么同我那样生气。我知道你的呆意思,似乎叫我不用接这姓意的,可是不是?”云麟笑道:“你一猜便着。只是你既知道,你为甚又接他呢,人说妇人家水性杨花,这你可算替人家做了证据了。”

  红珠冷笑道:“好,好,就依你,我从今以后便不接别的客,但我身上穿的戴的,我老子娘吃的喝的,挑鸦片烟的,开销这份门户的,我姐姐倚靠的,上上下下,大大小小,薪工的,堂食的,自家捞摸的,客人赏赐的,不要你少爷多,你少爷只须按着月,老老实实送五百两银子过来,我就日里陪你读书,夜里陪你睡觉,你是形儿,我是影儿。你是鱼儿,我是水儿。你是太阳儿,我是凉月儿。千年不断头,万年不分手,你少爷还做得到做不到呢?”云麟听到这一番莺簧燕语,说得好笑起来,便接着道:“原来你的话,是口不应心的。你在先不是常同我说,荆布裙钗,粗茶淡饭,是你最喜欢不过的。怎么如今到先开出这一篇大账儿来了。”

  红珠笑道:“呸,那是说的万一有这造化,我跟到你府上去,富有富过,穷有穷过,我不计较你。如今我这身子,还是我老子娘的,他们嘴张得簸箕大,把我当一颗摇钱树子,虽是他们的心肠太辣些,然而我究竟打从小儿时他们抚养大的,知恩报恩,原也该替他们支撑这份门户。那些花天酒地,糊涂了肠子的忘八蛋,他们的钱来得也未必光明,去的到还觉得爽利,我不替他们一古拢儿,收拾过来,我怕他们要生灾害病呢。”

  云麟笑道:“不好不好,你便破口骂起媪客老爷来了,连我也要生气。”红珠笑得用手羞着脸道:“你没的叫人肉麻罢!老实说,这嫖客两字,你还不配。我请问你嫖我嫖得几多钱了?”云麟笑道:“如何?我说不要你假惺惺贴我的钱,可是落得被你奚落。别的事我们一概不提,明天我可要进这牢场,算是到了南京,还不曾好好的同你在一处儿乐个尽性。横竖中秋一过,考事已完,大约我们还是到扬州去盘桓罢。”

  红珠叹道:“这话还难定局,窥探我娘口气,是要老住在这南京路数大些,不比扬州是个一洼之水。”云麟惊道:“真有这话?”红珠道:“十有九成。”云麟此时不禁把个头垂到胸口,好像要流泪一般,半晌挣了一句道:“你不走,我也不走。你在这里一世,我也在这里一世。”

  红珠笑道:“这又算甚么呢?你我又算不得夫妻,又算不得姊妹,何消这般恩深义重。”云麟听到此处,不禁将个头扭转过来,对着红珠冷笑道:“你竟说得出这无情薄义话来,我说你看中了姓意的,可知我不曾冤屈你。”

  红珠笑道:“便算我看中了姓意的,你又待如何?”云麟见红珠的话,越说越远了,直气得跳起来,指着红珠的脸骂道:“原来你这贱婢,这般狼心狗肺,咳,我云麟早知如此。……”以下的话便堵塞住喉咙,再也说不出来。

  红珠见他发急,更是笑得吃吃的,接着说道:“悔不当初了哇。可怜可怜好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姐儿,被我这薄情的玷污了,我知道你死了也不瞑目,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们当姑娘的,穿的百家衣,吃的百家饭,谁有钱,谁就是我们的丈夫,你也犯不着强着我做节妇,莫说我同你是萍水相逢,原不过逢场作戏,你有时爱我,还许我有时不爱你,我有时爱你,也还许你跳槽,怎么口口声声转骂起人来。好少爷,益发同你说了罢,就作你拿钱将我买回去,我万一有时高兴起来,姘几个姘头,你也只好装聋做哑,比不得你们大太太,偷了人就是个七出的罪名,你如今到预先使起你丈夫的身分来,可不把我牙齿笑掉了。”说着便掉转脸去拧手巾擦脸。云麟怒道:“好好,算我白认识你,我此时就离开你这地方如何?”

  红珠道:“这才是你的正经呀。”云麟觉得红珠刀斩斧截,更无挽回,知道再难留恋,长叹一声,挥着满手热泪,径自出了红珠的门,仍回寓所。何其甫早逼着他料理考篮。云麟将考篮揭开,第一件便看见红珠赠的那锦盒子,桂圆肉已经在场内嚼完,惟有西洋参尚剩得一小半,触事思人,不觉怒从心起,一把将锦盒子摔在地下,用脚踏得粉碎。却好身旁有一条黑狗,是寓主豢养的,看见云麟用脚在地上踏,疑惑是甚么肉骨,转摆尾摇头赶过来。云麟恨道:“你来得正好,这东西赏你吃了罢。”说着逐将那西洋参撒在一处,逼黑狗来吃。黑狗用鼻子闻了闻,不解得是甚么,又没有好吃的去处,更不理会,转傍着云麟跳跃。云麟喝道:“这是西洋参,你为何不吃?”

  那黑狗似乎不解他的话,依然向地下望一望,还是不吃。云麟气极,拎起一根棍子,照那黑狗身上乱打,打得那黑狗狺狺狂吠。寓主同何其甫他们都赶得来问是何故?云麟指天划地说,黑狗不知好歹,给西洋参他吃,他都不理会。寓主大笑起来,说道:“呆相公,狗子都吃西洋参,怪道近年来西洋参涨了价呢。”说着将黑狗唤得出房。何其甫笑道:“这上白透明的西洋参,可惜糟蹋了,怕不遭雷打。”又回头来望着严大成一干人道:“来来来,云生不吃这东西,我们替他吃了罢。”于是大家你一片,我一片都从地上拾起来,丢在嘴里乱嚼。云麟暗暗欢喜说:“好,红珠你这贱人赠的东西,只配给他们吃,这也算我是报了你的仇了。”

  闲言休表,且说云麟将三场考得完毕,终场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他的试卷,依旧草草完毕。日才过午,早跑出场来了。晚间一轮凉月,照得晶莹明净,闷极无聊,转又踱到秦淮河旁边,这一夜真是热闹,那河里的船只,都一例的挂着纱灯,映在水面,上上下下,如万点流星。加之岸上的爆竹,船里的笙歌,活画出太平景象。云麟立在一座画桥上,仰头看着月色,一阵一阵的悲怀潮涌,暗想若是此时同红珠在一处,夜凉风露,握手闲行,何等不好,偏生她陡变心肠,弄得我孤零零的,有何意味。想到此,恨不得投水觅死起来。却好迎面来了一只画船,一个雏,立在舱门口,见云麟在那桥上自言自语,不禁嫣然一笑。云麟刚是同他打个照面,那船已如飞的划过去了。云麟想道:“我真是呆了。论这秦淮河一带,标致妓女很多,我又何必独恋着红珠。红珠不理我,我偏要再另结识一个知己,叫她知道,也让她气一气。”想到此,不由心花怒放,说:“好计好计。”更不去赏月了,一口气跑回寓中,悄悄的命人将自家行李挑出来,趁何其甫他们不曾出场,留了一封字柬,说自己归家心切,准于明日黎明搭轮回里,所有房饭用度,每人摊派约莫十元,今将此款,交存寓主,望即查收等语。写完封固了,并十块洋钱,全交给寓主。自己便押着行李上街,东磕西撞。走了好一会,那挑行李的人问道:“相公命我将行李挑至何处?”

  云麟才想起来,究竟将这行李躲在那里安歇才好呢?正沉吟之间,忽见面前有一座庙宇,抬头一看,上面有一块蓝字石额,写着真武庙三个大字,门框上又贴有考寓字样,云麟大喜,便走上去敲门。敲了半晌,里面才将门开了,走出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子,身上披了一件短直裰,见云麟挑有行李,遂笑迎上前问道:“相公是到这里寻觅寓所的么?”云麟答道:“正是。”那老头子大喜说:“请进请进。”一面说,一面便走过来向那挑行李的肩上夺包袍,扛书箱,忙得一塌糊涂。云麟见他很是殷勤,却十分感激,三个人便都走进来。进了大门,便是三间破房,中间有个木龛子,里面不知供的甚么神像。右首一间,房门半掩着,透出一星灯火。那老头子叫挑行李的将行李放落在地,催着云麟开发了脚力。挑夫走后,那老头子便扑通将门关好,旁边有块半截石心,便推过来抵着。又望云麟笑道:“相公请在这里稍等一等,我去将我的师兄请出来。他今年房运很是不济,一场考试,他这庙里也不曾住过一个客官。飞得场期已满了,还遇着相公,真是我同我们师兄的造化。”说着便如飞的跑入后面去了。

  云麟再向里望,只见阶下是条长甬道,松竹倒是阴森森。地上的月光都漏不得多少。甬道尽处,像个大殿模样,只是乌洞洞的不甚看得清楚。一阵风响,那树枝儿敲得簌簌的,枝上的野鸟,便有些啁啾咭咭的声息。墙角蓬蒿有三五尺深,哀蛩吟蝉,叫得人毛发森竦。正自有些胆怯,好容易听见一阵笑声吆喝道:“哈哈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老子等他,等到许久了,天老爷还叫我有这一日,崔五,他在那里呢?”

  云麟心中暗自诧异,难不成这人本来认识,我正自思索,月光底下,早见先前那个老头子,黑的捧出一座铁汉来,乱髻齐眉,一道紫金箍,紧紧束着,敞开胸脯,一撮黑毛,像是未辟的蚕丛一般。年纪约莫也有五六十岁,云麟一,早被那铁汉拦腰一抱,颤声嚷道:“好兄弟,老子想煞你了。”一面说,一照便低头亲了云麟一个嘴。钢针般的短须,几乎不把云麟刺得喊起来。猛闻得一股酒臭,赶忙让过一边,急忙拱手道:“学生敬造香刹,原是求在这里权宿一宵,租金多少,听凭分付。据大和尚谈吐,好像是在那里见过学生的一般,还求明示。”

  那铁汉又大笑道:“着着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人不曾会过老子,老子见了人都像是会过的。……”先前那老头子又插嘴道:“论我们师兄的为人,真是热肠古道,世界上的人,再没有不喜欢他的。相公在这里老住着不妨,熟识下来,便知道我们师兄的豪爽了。”说着,便同那铁汉一起一起将云麟行李,搬在左首一个房间里,桌上也替他安了一张油灯。云麟迈步进房,觉得阴湿之气,刺触鼻观。梁壁上灰尘,结得有一二寸厚。一眼瞧见那铁汉,正低着头将他网篮打开来,见里面有云麟吃剩的一包云片糕,拿在手里细细咀嚼。云麟看去,很是生厌。那铁汉忽又将篮中一个洋磁食盒子,端起来望得一望,便向怀里一塞,笑道:“这东西里面放点小菜下酒最好。”

  云麟忙拦道:“阿呀,那是我的东西。”铁汉又笑道:“着着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的便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说着欢喜得眉花眼笑,早抽身跑入后面去了。云麟没法,只得将行李打开,早在一张破板上,随意坐着,对那老头子问道:“先生尊姓大名,同这位和尚有甚么交谊?这庙里为甚没有别人。”

  那老头子笑道:“我们师兄法名普济,因为在俗家偷了他哥子一只猪,被他哥子知道了,同他不依,他一时性起,便拿一口杀猪刀,顺手将他哥子杀了,逃到南京,做了和尚。他同我最是谈得来,不瞒相公说,我姓崔,名字却是忘记了。师兄总喊我做崔五,没有事干,在庙门地上摆一个象棋式儿,同人赌赌,带帮着师兄招揽住客。今天是个中秋佳节,早早收拾完了,进庙陪师兄喝了两杯烧酒,晚饭却还没有下肚。不料早遇着相公。”说着又嘻嘻的笑道:“相公腹中可饿,何不拿出几两银子来,我替你去买米,大家熬一锅粥儿喝喝,也算不辜负这好凉月子。”

  云麟道:“使得使得,我也有些饿了。我这里有三角小洋钱,你拿去买点米,余下的再买些菜来,大家好吃。”说毕,便在怀里掏出三角小洋钱递给崔五。崔五拿在手里掂一掂笑道:“好银子,白晃晃的可爱,看着他便不觉得饿了,拿去买米白糟蹋了可惜,老实明天再吃粥罢。”

  云麟见他猥鄙得可笑,也不再同他计较,说明天再吃也好,你便去安歇罢,我也要睡一睡呢。崔五含笑,点一点头,便轻轻将云麟的房门顺手带上,想是回他房里去了。云麟此时重跳下了床,将油灯剔得一剔,谁知那灯里的油已是不多,任你再剔,一会儿早就熄了。云麟忙躲上床,蒙头而卧。细想这庙里两个人,实是尴尬,明日须得早离这地方才好。但是我虽然立意要同红珠赌口气,另交结一个女郎,只是我的盘川,业已用罄,便想去嫖,总没有白白不用钱的道理,这便如何是好?不是这一番计较,转又差了么?想到此,翻来覆去更睡不着。幸亏那凉月照得破窗洞里,像白昼一样,心神烦躁,勉强坐起身来,觉得毛骨竦然越想越怕,暗念不如还去同崔五谈谈,将这夜挨得过去罢。主意已定,便趿着鞋子悄悄走过对房来,口里嚷道:“崔老五,崔老五。……”

  却是再不听见他答应,知道他是睡熟了。遂将他房门推开,摸至床侧,再一细看,那里有崔五的影子。此时直吓得云麟格外发急,忙跑出房外,又想去寻觅普济。路深夜尽,更不敢多走一步,急得抓耳挠腮,团团只在房门外乱钻,连自己那个房也不敢进去了。檐下暗处,有几点萤火,飞来飞去,猛见庙门却是开着,盼望门外有行人走动,大着胆跑出门外。谁知伏莽丛林,四无人迹。露寒风冷,转觉得浑身起粟。自己伸了伸舌头,仍退入庙里,猛然见身后有个人影一闪,吓了一跳,转眼又不见了。一会子墙角底下当中空地滚出一个人来,口里嚷道:“哈哈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说了这句话,又是不能开口。云麟俯首一看,知是那个铁汉普济,醉得像个死狗一般,口流白沫,双眼反插,不知几时撞入庙里来的。先前云麟方喜见着普济,可以壮胆,此时却不禁暗暗叫苦。幸亏那崔五也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见云麟未睡,惊问道:“相公在此,可曾见我师兄不曾?他扯着我去陪他到街上吃酒,他灌得大醉先走了,我忙赶得来。……”

  崔五说到此,不觉脚下被普济一绊一交,便栽倒了,伸手一摸,见是普济,忙问道:“师兄师兄,你可想茶不想?”普济点点头。崔五径跑入云麟房里,将云麟用的一柄茶壶,端起来向耳边摇得一摇,见尚有半壶浓茶,拿来向普济口里直灌。普济呷了两口,站起来顺便将茶壶揣入袖里,又念了一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早又同那崔五走入后面去了。云麟直气得半晌不能说话,再看看夜色,已是参横月落,离天亮不远,勉强走入房里,和衣睡下。一会子觉得腹中骨碌碌作响,像是要大解一般,忙跳下床,蹲了一会功夫,只屙了一点稀粪。次日便身热口渴,五内烦躁,兀自不能下床。捱至午饭光景,一总不曾见普济同崔五影子。抬头望望,见天色已不似昨日晴好,秋风细雨,有些阴沉沉的,便一步一步踱入后殿去寻普济,见屋宇欹侧,十分荒凉,后面到有一座荒亭,四角松竹,响得像潮水一般。云麟此时不禁凄然有身世之感。望了一会,隐隐听见前面有人说话。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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