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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起黑心莽秀才被辱盟白首死和尚招亲
且祝前回书中,正讲到诸位先生一篇烈烈轰轰的殉节大文章,十分热闹,有一般人还说看他们不出,虽说都是大清国小小秀才的职分,却做这大大忠臣的事业,比较那些趋炎附势,方才丢了大清国的官,又就急急去谋这民国的职位,一个人两副面孔的人,好多着呢。偏不料到其中忽然跳出一个芮大姑娘来,闹出这样大煞风景,而且他同严先生大成尚揪滚在明伦堂上,并未交代下落。不晓得其中缘故的,还疑惑我着书的没有本领结束这一篇绚烂文字,故意捏造出这个女子来借此收常其实严先生同芮大姑娘这段远因,已造在大清国未曾光复之先,其间还干涉着净慧寺一位大和尚身世。
诸公要知道一个坏胚子的人,那刁钻险恶的情形,那摆在面子上的,尚不算为大坏人。最可恶的,面子上摆了一副道学家的神气,肚皮里却怀着种种龌龊不堪的恶意,这种人就其心不堪问了,那严大成先生,就是这种人物。所以竟为同那芮大姑娘打起交道来了。诸公若不忙着同何其翁一齐的效命清廷,到还可以破点馀闲,让我将这原委叙述出来,到可以算得是佛地奇谈,丛林艳史呢。且说扬州南门城外,沿运河堤上,有敕建大寺院一所,名净慧寺,清高宗南巡时,该寺粉垩一新,拟为驻跸之地。后因年久失修,画栋雕檐,渐形剥落,历年来又因驻扎湘军,因此游人不常去随喜,更显得门掩苍苔,殿封鸽粪。光宣年间朝廷注重征兵,所有绿营,渐归淘汰,湘军同时亦调至他处。是时该寺住持为一有道高僧。法名叫做月航,幼年曾读儒书,博通经史。三十岁上,便祝发为僧,足迹半天下。所有名公钜卿,咸慕其名,许为方外知己。月航又有一手绝妙兰竹,寸缣尺楮,人得之争以为宝。
总督刘坤一坐镇两江,曾使人受意乞其画郑月航是时正游览雨花台,得此消息,便虔虔诚诚的先三日斋戒,买的上好轻白绢素,精心结撰,画了八张大屏幅儿,用楠木盒子装好,恭呈帅览。制军大喜,立时赏了四百块洋圆。月航那里肯受,敬谨璧还。制军好生过意不去,便问他现时卓锡何寺?月航其时已注意扬州净慧寺方丈,有意无意的托制军麾下亲近人物,转达帅听,拟重修该寺,了此宏愿。制军满心欢喜,便写给他五千元缘簿。又交给他一函,是转致两淮盐运使,嘱他照应月航的。月航得了此番际遇,高兴非常,立时束装渡江,甫到扬州,便向运使衙门投函。运使知道是制军所垂青的和尚,格外看待,又另给一千元为装修该寺之费。不到半年上,将一个垂败的净慧寺,修整得焕然一新,又添置了许多田地房产。自此以后,月航便不肯轻易替人作画了。又另外刻了一方圆章,篆文是制军赏鉴四个小字。
月航这时候已有五十多岁的人了,深居禅室,除得与当地达官贵绅趋承奔走,别人轻易也不得窥其颜色。宣统二年七月,是时刚是秋稻登场,黄云遍地。一日午饭以后,月航闲着无事。因为他这寺中左右前后所有田亩,全是庙产,正雇着一班佃夫替他打稻。邪许之声,随风而至,颇有可听。月航静中生动,也不呼唤侍者,自家便款款从寺内走出来,沿着一带长堤,负手闲望。不知不觉走下去有三四里远近,柳阴蝉噪,荷沼蛙鸣,风景颇复不恶,无奈那时天气正值夏末秋初,一霎时四南角上起了一片黑云,顿时遮满了半天,乌光漆黑,红日匿影,那座天象要坠下来的光景。凉风起处,吹得月航那件褡衣,飘飘然有凌云之想。觉得身子异常快活,又恐怕有暴雨将至,不敢贪玩村景,立刻折转身子,便想仍回寺中。谁知走不了几步,那雨点子早劈劈拍拍平空价直掼下来,打得那个光头上晶莹亮洁,好似水浸葫芦一般。月航用两只大袖子蒙着头,直望前走。幸得这地方一带林树,其下月几家村庄,茅檐淅沥,土墙上贴的牛粪,一般有栳栳大校有一家人家柴门虚虚掩着,内中有两个小孩子,正仰首望着天,朗朗的唱道:“坏雨飞上天,好雨落下田,栽秧的姐姐躲在树旁边,遇见割稻的哥儿溜近前。我的姐儿呀,昨天托我家爹娘向你家爹娘说,几时还礼,几时下聘,几时成就了我与姐的好姻缘。”
月航暗暗盘算,知道这路途离着寺门还远,一时怕赶不及回去,不如权且借着人家歇一歇脚儿,等雨稍住,再走不迟。主意已定,便三脚两步跑到唱歌的那个孩子身边笑问道:“你家有爹娘没有?我因为遇着这倾盆大雨,想在你们这里避一避,你去告诉爹娘,还可以不可以?”那两个小孩子抬头将月航望得一望,齐声笑道:“原来是庙里的大和尚,和尚你不认得我,我到认得你呢。记得今年春天里,我在你那个庙里扒在你家那颗樱桃树上,偷摘樱桃吃,被你看见了,你就叫你庙里的伙夫,拿棍子打我的腿,几乎吃跌下来,我那时候气起来,你越是打得我利害,我越是吃得你的樱桃利害。后来你还要捆我在那树上,大和尚几颗樱桃,值得甚么,你便不认我们村邻了。不料你还有今天来到我们家里避雨的日子。我们好好人家,为甚放你和尚进门。”说着扑通就把两扇柴门闭了,还用身子靠着,恐怕和尚推搡。月航一见如此情形,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待同他们较量,又苦人家是小孩子见识,自己偌大年纪,闹起来也被人家笑话,只得忍气吞声,袖手立在檐下。
谁知这小孩子讲话时辰,早被内里一位婆子听见了,赶紧冒着雨跑到门口,一把将那孩子打了一个耳刮子,骂道:“死不了的奴才,你又待你妈捶你了。这门又不是你家的,你们霸占着,也不识羞耻,还不替我滚过去,看我揪下你头上这脑盖儿。”那两个小孩子见婆子发作,噗哧一笑,躲过一旁去了,只用手指指点点向婆子暗骂。那婆子忙忙开了门,伸头向外面望,还疑惑和尚已经去了,及至看见和尚依然还立在门首,婆子不由堆着满脸笑容,殷殷勤勤向和尚说道:“阿弥陀佛,不当人家花拉子。这样大的雨儿,累你老人家湿得这个样儿,天老爷也没有眼睛。你老人家不嫌我们这份人家腌,快请进来略歇歇,叫我家女孩子替你老人家将这件袈裟脱下来晾一晾。不然像这样水淋鸡儿似的,跑回店里去,还被别的和尚笑,难道我们这庄子上人都死光了,就没有一个人护持你这大和尚。恼了佛爷,只须拣在这五荒六月散点瘟疫儿,怕不叫合村的人生灾害病,那时候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
婆子说着,已超过月航面前,意思就想推和尚进去。月航这才欢喜,含笑合掌说道:“善哉善哉,不料这地方还有像女菩萨这样好人,难得难得。好在此刻雨已渐渐止了,地下到不狠潮湿,我也要随即回庙,不再向府上打扰。女菩萨的盛情,总算我心领就是。”那婆子那里容得,忙拦着道:“哎呀,这是和尚恼我了。和尚你不知适才那两个拖牢洞的孩子,不是我家的,我家没有男人,只有个女孩子。我们孤儿寡妇,在此度日。和尚若是不肯进去,不是拂了我们的穷心,你看地下干一块湿一块,像和尚这般尊贵的人,如何能走得,好歹和尚赏个脸给我这婆子罢。”
婆子这一番话,转把个月航和尚说得狠不过意,只得随着婆子进了那篱笆门。门里却还有一块大大院落,婆子顺手在门后提起一把破伞撑着,跟在和尚背后,替他遮雨,好像捧宝也似的,捧入屋里。婆子将伞忙掼在阶沿下,先跳入屋里,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条板凳,用自己围的裙子,左抹右抹,拿手扑扑,又稳一稳,口里嚷道:“和尚老爷,请坐一坐。你老人家今天这两条腿,也算是吃了苦儿。我去倒茶给你老人家吃一杯。”
月航笑道:“女菩萨,你不用忙着,我从庙里吃过茶出来的。”一面说,一面便在凳上坐下,抬眼看见他堂上,也还放着三张佛柜,上面供着关圣帝君神像。旁边两副红纸对联,已被风吹得没有甚么颜色。房屋虽不甚宽大,到还收拾得清洁。婆子此时拿手摸了摸茶壶,偏生茶又没了,急得甚么似的,嘴里直嚷道:“大丫头,你白望着我在这里忙,你通动掸也不动掸儿,镇日价只顾躲在房里做生活,好个千金小姐似的,好姑娘,我们这份人家狠不用一手好针黹,你也须听见大和尚难得到了我们家里了,你便是死的,也该有两个耳朵。……”
婆子只顾咕噜,月航便不由的斜乜着眼睛,向房里瞥了一瞥,果然靠着一截土墙里面顺放着一张梳桌儿,侧边正坐着一个女子,约莫有二十来岁光景,听她母亲在外间发话,她不由噗哧笑了,才将身边一张绣花棚儿,推了一推,轻轻抬起双臂,举得比头还高,将一双小脚儿蹬得一蹬,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儿。啭着那呖呖莺声,含笑说道:“娘,你老人家又噜苏起来了。谁在这里偷懒的,若是要茶,我便烧去,也值得这般发急。”说着就一步跨出房外,见和尚坐在堂屋里,她刁了一眼,就把个头低下来,似乎羞得绯红的脸,咭咯咭咯移动金莲,便要走向厨下去烧茶。那月航和尚好生不过意,忙呵着腰,拦着婆子说道:“快不用如此费心,我到可以在此多坐一会。若起动姑娘们费事,我便走了。”
婆子才笑起来,又拦着他女儿说道:“既是和尚老爷这般说法,我们到不可违拗他老人家的意思。你看你房里可还有干净茶食,装出两碟子来,孝敬孝敬他老人家罢。”月航也再不谦逊,便向那婆子搭讪说道:“还不曾动问女菩萨贵姓?家中除得你们娘儿两人,还有甚么官客?”婆子此时将身子正倚在房门侧边,见和尚同她讲话,忙笑答道:“不瞒和尚老爷说,我们当家的,在日也是耕种度活,不幸三年前便抛下我们死了。我家姓芮,当家的在日,人都喊他叫芮大,他也有个名儿,我通记不得了。大和尚莫要瞧不起我们这姓芮的,我们同城里芮家是一个枝叶儿,不过年代久远了,我们又穷,谁还敢去向他们攀认本家。日远日疏,我们这一芮,便比不得城里那一芮了。”
月航听了笑道:“失敬失敬,原来女菩萨便同城里芮家是一族。芮家是小庙施主,常常有些少爷小姐们到我这庙里随喜随喜,穿金带银,好生威武。女菩萨不要生气,我说一句势利话,若比着女菩萨家这般清苦,真是天堂地狱了咳,这也是各人前生缘法,佛菩萨是一点不会分派错了的。女菩萨,你若是遇着闲空时,到是常常念些弥陀经,修修来世,保不定佛菩萨不可怜你,来生投入富贵人家去享福。我还有一句话,问问女菩萨,你一年到头可还吃吃花斋?”那婆子笑起来说道:“若说是吃斋呢,我们到不一定拣着甚么日子才去吃斋。好在我们这份穷苦门户,一年三百六十天,除得青菜萝卜,通没有一点荤腥去润泽润泽肠胃,不算吃斋,也算是吃斋了。若是因为没有荤腥吃,便哄骗菩萨,说我们是吃的长素,不怕遭菩萨嗔怪,叫天雷来劈我。”月航叹道:“善哉善哉,世上的人,谁像女菩萨这般诚实君子,真叫人佩服极了。……”
两人正在屋里寒暄,果然她那女孩子早在房间里亲手捧出两个磁盘子,一盘装着十多枚蜜枣,一盘装着几片云片糕,轻轻端来放在桌上,一共也不开口,衣衫拂处,却的有一股花露香水,随风飘入和尚鼻观。月航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自然而然的将两只眼睛,飘向那女子身上去了。只见那女子一个长苗条身材,穿着一件白底印着蓝花的夏布衫子,云鬓疏松,鸭蛋脸儿,搽得一脸云白杭粉,只眉眼角上薄薄施了一层胭脂,颧骨高耸,鼻间微微现着几点俊俏碎麻子,将盘子急急放下,转过身子待走,月航忙欠欠腰,口里不住称谢道:“哎呀,又生受姑娘费心,叫我如何克当?”那女子也只笑了一笑,像个穿花蝴蝶似的,一溜烟又躲向她自己房里去了。那婆子见和尚谦虚,女儿又不理她,忙接口说道:“你老人家那里有眼睛瞧这些粗茶食,不过是我娘儿们一点敬意儿,好歹你老人家赏个脸儿吃两片,我们娘儿们死了也得好处。”又笑道:“你老人家不用瞧不起我这女孩子。她还有一手好烹调,个肉圆儿,粉嫩的,只愁夹不上筋子。她死过的大娘,是镇江人,镇江人的肉圆,是最有名的,我这女孩子就学她的大娘手段儿,改一天我叫我这女孩子一盘肉圆子出来请你老人家。……”
婆子刚说到此,忽然又用手掌在自己腮颊上劈拍打了一个嘴巴子,笑道:“阿弥陀佛,不当人花拉子,和尚是佛门弟子,有道行的高僧,我这老货嚼舌头嚼昏了,怎么说出这样话来,你老人家耽代我年纪老罢,不用怪我。”月航忙笑答道:“女菩萨说那里话来,果然你的姑娘有这好手段,我便情愿开斋,也须过来奉扰。”又低低笑道:“不瞒女菩萨说,做和尚的人,谁当真去吃斋,也不过拿着这话去骗骗施主们罢咧。我们在庙里,一般的买着尿壶儿煨猪肚肺,鸡子鸭子连毛在脚炉上炖吃,真是别有风味呢。我把女菩萨当着亲人看待,才告诉你,你千万不可去告诉别人。”婆子笑道:“你老人家只管放一千二百个心。我便烂掉了舌头,也不敢讲你老人家短处。”月航此时真个拈了两片云片糕,在嘴里嚼吃。又笑问道:“女菩萨真是福气,千金这般长成一个好人材,将来招个女婿,怕不好好的送终养老。”
婆子见和尚提到这话,忽的拈起衣衫角儿揩拭眼泪,说道:“和尚休提这话了,总是我们娘儿们命苦,她今二十四岁,乙亥那年生的,属猪,自小儿替她算命,总说她命中旺夫旺子,还该嫁个一个贵人。前年他王伯伯代她做媒,聘给这南门城外开油坊的王小老板,这王家家私不算多,也有一万多银子的产业,几盒糕儿,几瓶茶叶儿,一对小金如意,我好生欢喜,便给他家放下聘了。不料聘下我这女儿没上半年,那小老板忽然得了喉痧,三五天功夫,把个生龙活虎小官儿就跷了辫子了。我接着这信,痛痛的哭了一常依我这女儿的愚见,她还要到王家去对灵开脸,守那望门寡儿。大和尚,你老人家替我想想,我是没有丈夫的人,一树果子便望他红,她又是个一朵未开的花,后头好日子正长呢,做了这不长进事,可不白白辜负她这个人了。后来被我左劝右劝,才把她这颗心冷下来,接二连三的,便有人家来替她做媒,闹到今日,依然是高不成低不就,我这一截肠子总不曾放下,若是再延捱个一年半截,白白将她少年光阴辜负了,我可也对不住她。”那婆子只顾唠唠叨叨在外边讲话,他女儿听见有些不耐烦起来,在里面嚷道:“妈妈,你看天色已大晴了,趁这斜阳儿,你可以替我将早间那件汗衫,重行晾到檐口去罢。只顾讲那辰年到卯年的话做甚么?”
月航被这女孩子一句话提醒,再伸头向院落里一望,果然残霞倒映,暴雨新晴,射得屋里分外明亮,赶紧拍拍衣裳,站起来向婆子告辞,说:“多有打扰,改日再谢。”那婆子见和尚要走,知道要留也留不住,一直送出院子来,眼睁睁望着和尚上了大路,才转身走入屋里,瞥眼看见和尚坐的那张凳子上,放着一块白手巾儿。起先和尚怕凳子不洁净,特地用自家手巾蒙着坐的。因为走得匆遽,便忘却拿去了。婆子着慌,忙携了手巾追得出来。及至走出门首,那和尚已去得远了。婆子高一脚低一脚的在后赶着,口里不住声的喊和尚。先前那邻家两个小孩子,见婆子如此张致,不禁从旁拍手笑道:“芮老奶奶,和尚是你家孤老,你这般赶他。”
婆子见赶不着和尚,又被孩子嘲笑,恨得赶上去要打那孩子,那孩子非常积伶,举起四个小拳头,向婆子脸上照得一照,掉转身子便跑。婆子不肯饶他,只赶那孩子打。不妨地上新雨微滑,赶不上两步,一交便栽倒了,手脚朝天,飞舞的异样好看,引得两个孩子拍手大笑。他也怕婆子起来不饶他,早一溜烟躲得无影无踪。婆子好容易挣了半会,才扒起来,望望手巾,已染得乌光漆黑,嘴里只千刀万刀价骂。她女孩子已赶在门首,望婆子笑道:“妈妈也太不尴尬,一块手巾,值得去忙着赶他。你老人家将手巾放下来罢,等我拿去洗一洗,晾干净了,改一日命便人捎去还他,也不为迟。”
婆子见他女儿话说得有理,这才不言语了。果然不曾捱到两个日子,和尚借着寻取手巾为名,又踅到婆子家来了,手里拎了两包茶食,一包是八珍粉子,一包是茯芩糕,殷殷勤勤送给婆子,补他那天情儿。婆子好生欢喜。口里只嚷着说:“不敢当,不敢当。”一面拿向房里去,叫她女儿收了,便在房里将前日手巾取出来,已经洗得雪白干净,似乎还有些馀香染在上面。月航千谢万谢,说生受大姑娘情意,又劳动大姑娘贵手儿。如此已非一次,有时也同芮大姑娘答话说话,暗中也有些眉来眼去,只做没下手处。偏生那婆子会凑趣儿,拣在重阳那一天,自家同女儿亲手剥了好些螃蟹肉儿,又拿了好几百钱,巴巴的赶得进城,将五花三层肉多精少肥的花猪,买了五六斤,央着他女儿肉圆儿,说是要请和尚吃饭。他女儿故意扭头摇脑的不肯动手,那婆子百般央告,她女儿才答应了,围起青布裙儿,更用一方青布,将头上青丝拢护着,走入厨里,调和五味。那肉圆儿内里又夹着螃蟹热腾腾的,正在那里放香。婆子匆匆的亲自跑向庙里去请和尚,那婆子来此已非一次了,庙里上下人等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她,今日巧碰着月航一个徒弟,法名叫做印灵的。正在方丈阶沿石底下用喷壶兜着井水浇灌菊花,一眼又看见婆子鬼张鬼智的,心中老大不愿意,喃喃骂道:“老子又来撞甚么魂呢?”
婆子笑道:“你骂我骂得好,我不告诉你那师父,我便不是人养的。我也不叫你师父捶你,只须用个法儿,便叫你彀受用的了。”两人正在阶下打浑,月航听见声息,早从自家卧室里笑嘻嘻的走得出来。婆子看见月航,满面堆下笑来,便将女儿要肉圆子请他的话,说了一遍。月航笑道:“我也没有甚么孝敬你娘儿们,叠次打扰着,狠抱不安。”婆子笑道:“和尚说那里话,难得和尚肯赏脸给我们,就喜欢不尽了,如此说来,反增我娘儿们惭愧。”
月航才不得已重新换了直裰儿,加上新制成的墨色夏布褡衣,婆子前行,和尚后走,又一直径向芮大姑娘家来了。好个芮大姑娘,真是了得,厨上厨下,忙得十分干净,此时早又重匀脂粉,洗濯了玉手,另外备了四个小碟儿,一壶白玫瑰酒,伶伶俐俐,放在桌上。婆子邀和尚上座,自家侧首相陪。吃了半会,那和尚只时没有甚么兴味儿。婆子瞧出光景,却好自家也灌了几钟黄汤,酒遮了脸,笑向她女儿说道:“好孩子,大和尚是一家子人,不用避甚么嫌疑。好孩子,你也坐上桌来吃一杯儿,省得三三两两的,又污着一张桌子。”
芮大姑娘只顾抿着嘴笑,也不理会婆子的话。和尚见这光景,越发抓耳挠腮。那时候情形,十分难看。婆子见她女儿不肯拢来,又笑道:“不错不错,我们家房屋浅窄,孩子坐上桌来,万一被别人瞧见,不成模样。来来来,我有一个好主意,好在今日天气还不很热,最好将这些酒菜,挪入女孩子房里去,大家吃个畅快,又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多少是好。”
婆子说着,随即动手,和尚也是十分高兴,帮着婆子搬碗盏,扯桌凳,眨眨眼已移入芮大姑娘房里去了。和尚坐下婆子也坐下,芮大姑娘不由的也跟着坐下。和尚同婆子坐的是对面。芮大姑娘打横,和尚酒入欢肠,异常美快。饮酒中间,只顾拿眼来瞧芮大姑娘的眉毛。芮大姑娘初则不理,继而也拿眼瞧着和尚,四目相对,两人都红了脸,将头一齐低下来。此时酒壶本来拿在婆子手里,和尚没有搭讪,一把将酒壶夺过来笑道:“借花献佛,我来敬女菩萨一钟儿。”说着便向婆子酒杯里斟酌,婆子笑着站起来,口中只念不当人花拉子,不当人花拉子。芮大姑娘异常珑玲,猜定和尚敬过他母亲,必定要来敬我,她早已用一只雪白甜香的玉手,将自家一个酒杯子,轻轻按住,和尚斟过婆子的酒,果然转过来就敬芮大姑娘,猛的看见这光景,转引得和尚笑了,说道:“哎呀,难道大姑娘就不赏个脸给我?请姑娘抬一抬贵手,让和尚尽个心儿。”说了半晌,芮大姑娘只是笑着不理。月航笑道:“大姑娘不理我我也有法。”一面说,一面便将自家吃的一个酒杯子,深深的斟满了一杯酒,把来顶在光头上,轻轻将双膝跪下,端端正正,还用两只手搭服在芮大姑娘两个膝盖子上,头上那杯酒,颤巍巍的一直送至芮大姑娘口边。引得婆子拍手打掌的哈哈大笑,芮大姑娘也笑得喘不过气来,又不敢避让,怕将和尚头上的酒杯子打落了。婆子笑骂道:“坏蹄子,你就吃和尚一杯酒,也值甚么,你好意思累着大和尚下这身分敬你。”
芮大姑娘才不得而已便就和尚头上,轻轻将酒杯子里的酒一吸而尽,将杯子替他放在桌上。和尚才笑得站起来,还在那膝盖子上重重按搽了几下子。芮大姑娘呸了一口,转在和尚杯里,重斟满了酒,和尚也吸干了。和尚此时格外放荡,暗中便伸过一只脚来从桌底下搭在芮大姑娘腿上。芮大姑娘到此也不避让,两条粉腿,已做了和尚搁腿的肉架子。饮了好一会,酒壶里酒忽然又罄了。婆子提在手里摇了摇,又揭起盖子,细着一只眼缝,向里张了张,说道:“奇怪,酒如何到没了,好好还累老身进城去跑一趟,再买些来,大家吃个爽快。”
此时和尚望着芮大姑娘,只不答话,任婆子出去买酒。婆子抖抖衣服,径自出门去了,空房寂静,粉气花香。两个人酒入欢肠,更不客气,宽衣解带,便老实在芮大姑娘干净床铺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刚刚事毕,芮大姑娘正站在床面前系裤带子。那婆子扑地早揭起门帘,冲进来,看见如此情形,陡然放下一副铁青面孔,大声吆喝道:“,好一个方丈大和尚,我请你来吃酒,我并不曾请你来污蔑我女儿,我拼着这女孩子不要了,我立刻出去唤几个佃户进来,将你们两奸夫淫妇,活活捆绑起来再说。”
芮大姑娘听她母亲发话,并不羞惧,只红着脸低着头,讪讪的拈弄衣角儿。至于月航从这数月以来,岂不知道婆子的用心,拿得稳稳的,以为便做了这事,也是个顺水推舟,别无妨碍,却断想不到此时,婆子会变了脸,侃侃的说出这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来,不由大大吃了一吓,顿时矮下半截身子,扑通向婆子身边一跪,低低央告道:“总求太太包荒则个。”
婆子依然扬着头,待理不理。月航口里央告着,早又从那大袖子里掏出一叠钞票儿,每张十元,共计五张。轻轻递入婆子手里。婆子虽然认不得多字,这钞票上数目,却是认得清清楚楚,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道:“阿弥陀佛,不当人花拉子,你是个有道行,至诚的和尚,如何向我跪着,不怕我老身草料折尽了,快点起来,快点起来。适才我吃了几杯酒,平时吃了酒,必发酒疯,故意同和尚闹着顽笑,求你不用嗔怪我,只是我有一件分付,你从今以后你须不可将我女儿抛弃了,每夜必到这里来宿歇。你若是不依,就不用怪老身咒你肉片片儿飞。”月航才将一颗心放下,疾便站起身子笑道:“我依着娘。我如何忍心负了小姐。”
婆子笑道:“好好,如今我又将酒添得来了,大家再喝几杯,又当会亲,又当合卺。”这几句话,转把芮大姑娘羞得粉面通红,转不好意思入席,只恹恹的坐在床边上。婆子笑道:“他小人家害羞,我来陪我这和尚姑爷吃一杯罢。”于是婆子同和尚又吃了好些酒,才端上饭来。婆子毕竟也劝芮大姑娘吃了。话休絮烦。自此以后,月航和尚,便同芮大姑娘,打得火一般热。在第二个年头上,芮大姑娘又怀了孕,把个月航和尚欢喜了不得,只气得他那个徒弟印灵在人前背后,说他师父闲话。后来不幸又小产了,于是南门城外,有些游手好闲的子弟,晓得这件事情,大家编着歌谣儿,满乡满镇上替他张贴起来,渐渐传入那一班学界败类耳朵里,如刘祖翼刘四太爷那些人,也常来百般辱恼,想向和尚榨些油水。无奈月航神通广大,他省里有好些靠傍,都算是他的大护法,只须乞个字帖儿寄给地方官,那扬州一府两县,不但不敢去奈何他,转大家联衔结结实实替他出了一张谕禁告示,不许闲杂人等人,入寺妄自行动,如有不法棍徒,托名学界,借端生事,准许寺僧扭控来辕,重办不贷。
刘祖翼得了这个消息,知道石卵不敌,只得缩头而返,敢怒而不敢言,和尚益发肆无忌惮。每逢春秋佳日,简直大开筵宴,携着芮大姑娘,还招些别的粉头来,吹弹歌舞,无所不至。于是芮大姑娘便不回家,常常宿在和尚禅室里,真是西方极乐世界。月航所有财产,以及田契房契,一古拢儿都交在芮大姑娘手里。芮大姑娘她又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有了钱财,便不肯白白埋没了,遂四处存放。有借她钱的,都是四五分行息,还不敢欠她本钱一丝一毫儿。历年以来,芮大姑娘囊橐富有,重行盖了房屋,雇着奴婢使唤。又过了几年,不幸那婆子得了一个半身不遂的症候,逐日间不能下床,饮食溲便,都需人扶持。芮大姑娘只顾同和尚取乐,那里有工夫去照顾母亲。不上半年,婆子一病身死,和尚出钱草草殡殓。
和尚自是亦渐渐老上来。芮大姑娘那里能耐得寂寞,不无又沾花惹草,结识了些别的少年。和尚背后也常嗔责过他几次。他一笑也不理和尚。和尚一气,以后便不到芮大姑娘处行动,自家懊悔当初行事,不该如此没正经。转一意焚修,念经礼佛。无如芮大姑娘转饶不过他,每逢没有钱使用,便恶狠狠的跑入寺里来同和尚拚命,和尚躲着不见,她便百般辱骂,撒娇撒泼,要扭和尚到衙门里告状,说他骗诱良家妇女,不守清规。和尚给她闹得没法,只得拿出钱来买他一个清净,如此已非一次。
还是他徒弟印灵,暗中同月航斟酌,说婆子买臭鱼,不说奄儿话。我看这件事像这样鬼鬼祟祟,终非了局,不如给她一个推开窗子说亮话,老和尚同这妇人明明白白的办个交涉,拚着再花费几百块洋钱,一老一实,同她斩断葛藤,永无,那才是个正经办法。不然被这孽障牵缠,何时得了呢。月航点点头,便依着他徒弟印灵办理。先央着人同芮大姑娘讲明白了,从二百块洋钱讲起,一值允要到五百块洋钱,芮大姑娘才答应了。
这一天月航下帖子请了扬州八大丛林方丈和尚,办了好几桌素筵,饮膳中间,悄悄的命人将芮大姑娘请得来,当着那些方丈大和尚,三面言明,立时交给芮大姑娘五百块洋钱。芮大姑娘将月航存在他那里的田契房契,一一退给和尚。分手之顷,芮大姑娘还望着月航洒了几点多情眼泪,只才佯佯走了。月航向那些方丈和尚谢了又谢,傍晚各人散去。月航十分欢喜,如释重负。奇怪和尚自从同……大姑娘散了伙之后,隔不了两月光景,就精神困倦,饮食不思,恹恹成疾。延了几日,便圆寂了。所有寺里一切事务,全归他徒弟印灵掌握。
殓过月航之后,择了一个吉日,印灵便升为方丈。又因为月航生前交游最广,办理丧仪,不能从略。印灵遂拣在月航六七之期,遵制开吊。寺门外面,搭了三座牌楼,全用松枝编着,由寺门一直到安柩之所,白茫茫的漫着布篷。这一日清早起,灵帏之前,点起一对龙凤彩烛,香花果供,自不消说得。全寺执役人等,一例的挂孝。印灵匍匐灵前,凡来致吊的人,印灵皆执孝子之礼。是日文殊菩萨殿上,是四十八个和尚讽经。观音堂中,是二十四众道士礼忏。饶钹叮,梵音齐举,委实热闹。左边一个花厅上铺设的大红棹椅,锦绣围屏,预备现任官场起坐。这一天除得盐运使司不曾亲到,是遣着两个盐大使代为致吊,其馀合郡官员,莫不排列仪从,车马喧阗,济济跄跄,极尽一时之盛。寺门外面,看热闹的人,何止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其时刚是正午时分,合寺僧众,以及各庙的住持,齐齐排列灵前,上的八大八小祭筵。僧道讽经,声入霄汉。当这个分际,忽然大门外面闯入一个妇人进来,麻衣白鬓,脂粉不施,排开众人,嚎啕而入,一直哭到灵前,便席地而坐,数数落落无休无歇,吓得灵前众人,鸦雀无闻,只管向她瞧看。内中有认识的,知道便是月航生前相与的那个芮大姑娘。其时还有些官员,未曾散去,看这形状,莫不掩口而笑。
妇人在灵前哭了一会,便指名要印灵出来相见。印灵躲在灵帏背后,那里敢出来会这婆娘。其时便有人做好做歹,询问妇人来意。妇人骂道:“我同老和尚伉俪一生,恩爱倍于寻常夫妇。老和尚有病,没有人给我消息,我不曾尽一点侍奉之心,及至死后,他徒弟不肖,又不给个信给我,印灵是老和尚的徒弟,我是老和尚的发妻,我不替老和尚戴孝,将来九泉之下,何以与老和尚相见。今日知道合城官员在座,他们都是明白道理的老爷,不替小妇人作主,小妇人还望谁来!小妇人从今日为始,也不回家去,便同印灵在寺里过活,愿替老和尚守节。”这一篇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劝那妇人道:“和尚娶妻,是一件秘密的事,不应该如此明目张胆,你既同老和尚恩爱逾常,便不该在这稠人广众之场,败坏他一生名誉。在我们看,不如请你依然回去,替老和尚守节,也不在这一时。我们将你这意思转达了印灵,都叫印灵给你些养赡之费,安插你下半世。今日是老和尚开吊日子,你如此闹法,叫和尚在九泉之下,也不安稳。”
芮大姑娘听了这话,才含悲带泪,向众人磕了一个头,径自穿着孝服回家去了。后来印灵经众人说合,又将庙里的存款拨出二百块钱送给芮大姑娘,方才罢休。自从此次芮大姑娘向印灵讹诈财帛之后,那一天本来有诸式人等在寺应酬,闹得没有一个人不将此事资为谈柄,茶坊酒肆,凡有议论,均议论着月航老和尚,不该没正经留此把柄,转累了他徒弟印灵。却好那个严大成因为近年来新学盛行,朝廷又预备九年立宪,所有私塾,渐渐要改为学校,凡有士大夫人家的子弟,大半也就向学校里去读书。他家中本来所有的学生,逐年凋零,不似桃李成阴,转同黄叶辞树。他的妻子万氏,自从嫁给他以后,一抹头也生了五六个儿女,所入束修,本来不敷用度,近日愈形拮据,衣服首饰,典质待荆万氏常常向他埋怨说:“我好好一个妇人家,嫁给你这书呆子,陪着忍饥受冻,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去当婊子。”
严大成被她闹得没法,于是除得教授学生,遂不免在外边寻些意外的财香。论他伎俩,又苦不如刘四太爷刘祖翼。有时也去集合何其甫,何其甫虽是一个腐儒,举止行动,却比严大成端正得许多,不肯同他一路去做那不法的事。此番听见净慧寺出了这一件和尚娶婆娘的笑史,那一天月航开吊,他也在座。又打探得芮大姑娘吓诈印灵的银钱不少,利令智昏,过了些时,便悄悄瞒着何其甫一干人,想去同芮大姑娘开个谈判。这一天冒冒失失的跑出南门,逢人便问那个芮大姑娘家住何所。其时城外便有人指点了他,他好生高兴,一直便去敲门。如今芮大姑娘住的房屋,久不似先前的荒落了,一般有两三重瓦屋。那时候还在清晨时分,芮大姑娘刚自下床梳洗,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喊,且不开门,便隔着大门问道:“敲门的是谁?到此有何事干?”严大成吆喝道:“这里可是和尚婆娘的住家不是?我是来寻觅和尚婆娘,同她有话讲的。”
芮大姑娘听得这声息,狠不好听,正待叫骂,一个转念,暗想我若将他骂得跑了,转不见老娘手段,这厮既然想来同我生事,我到不可以不对付他。捺着一股愤气兀的走回屋内。她家里近来本雇着有两三个佃户,贴身也有个仆妇伺候。芮大姑娘将那些佃户唤近身边,悄悄的分付他们几句话,又教导了仆妇主意,叫他前去开门,无论这人是谁,快快将他请得进来,待我同他讲话。仆妇笑着答应了,匆匆的将门开放。严大成开口便向那仆妇问道:“你是和尚婆娘不是?”
仆妇听了,兀自好气,又觉得十分好笑,勉强回答道:“我却不是和尚的婆娘,和尚婆娘坐在里面呢,她分付我请先生进去,有话面讲。”仆妇说毕,径自回转身便走。严大成看见这仆妇言词婉转,异常得意,径自大踏步随着这仆妇进了堂屋。耳边早听见外边扑通一声,有人将大门上了拴。他也毫不在意,瞥眼看见有一位婆娘,打扮得十分俊俏,虽是个中年妇人,那雾鬓云鬟,宛然少爻。笑盈盈迎接在阶沿台上面。严大成也不问青红皂白,便劈口问道:“我听见人说这里有个和尚婆娘,不知道可是你不是?”芮大姑娘只点了点头,说道:“我便是和尚婆娘,不知先生下顾有何贵干?”
严大成道:“原来你就是和尚婆娘,好极好极,我姓严,是本诚学界有名秀才,风闻得月航老和尚死后,你从他徒弟印灵手里吓诈的钱财不少,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也该拿些出来大家分润分润。本秀才是仁厚不过的,不肯邀同别人来向你辱恼,你若是明白这分际儿,我们六耳不传,袖笼子里占课,只许背地里知道,多也不要你的,送我百十块洋钱,我们就可罢休,你自家去斟酌斟酌,本秀才立刻盼你回话。”
芮大姑娘并不着恼,只笑容可掬的向严大成低低说道:“原来先生是想同奴家借钱,这些小事儿,何消如此做作,且请先生到屋里坐一坐,奴家便拿出钱来,也须秘密,不能使仆人们知道,万一传扬出去,别人就不能像先生这样婉转周到了。不嫌奴家闺房亵渎,有话好向里面去讲。”
严大成初次瞧见芮大姑娘丰姿,此时已不独诈财心重,渐渐便有些邪念了。又想月航新死,这婆娘如何能耐此岑寂,看他待我这番殷勤意思,定然赏识我人才魁伟,万一同他竟姘识起来,还愁和尚那笔银钱,不完全入我的囊橐。不料我年将半百,桃花星宿,居然还入我命宫,这也是各人前生缘法,像老何那一班人,就是今生今世,也没有这般艳福了。”
想到此处,可怜严先生那两片枯干腮颊上,微微竟透起一层红晕。在他的意思,未尝不自以为潘安再世,若照在下偷看起来,简直那死人临咽气时辰,回光返照,也没有他那种难看样子。还捏起一片娇滴滴喉咙说:“哎呀,承娘子错爱,命本秀才径入香闺,本秀才纵极痴愚,何敢有拂盛意,便请娘子先行,本秀才随后就到。”说着果然大踏步径随在芮大姑娘身后,走入房里去了。严大成一进了房,抬起眼来四面瞧看,只见陈设精雅,香气浓郁,楠木梳桌大理石八步牙床。菱花宝镜。万字香炉。名人字。严大成正在一面看着,一面念着,刚念到这一句,陡觉得右边腮上劈拍一声,宛然起了青天一个霹雳,吓得严大成急急掉转头来一望,原来就是他意中人的五指纤葱。在他那副枯干腮颊上,赏了五条红樱严大成从仓猝之中,连哎呀两个字都喊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左边腮颊上又着了芮大姑娘一掌,给他一个好事成双。幸亏严大成积伶,早腾出双手,紧紧将腮颊护好,急得喊道:“有话好讲,怎么初次会面,便同人家动手动脚起来。”
芮大姑娘此时早劈脸向严大成脸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指着骂道:“我把你这瞎了眼睛的奴才,你认得你祖太太是谁?你想来消遣祖太太,祖太太做的是和尚婆娘,不曾做着你姓严的婆娘,你青天白日闯入我的闺房里来,是何意见,我是个少妇,你是个孤男。……”说着向外边望了望,喊了一声:“你们替我将这瞎眼的奴才捆绑起来,我陪他向江都县大堂上去说话。”
话未说完,房门外面早扑进两个蠢汉,手里果然拿着绳索,来捆严大成。严大成此时才知道已中妇人之计,细想起来,我原不该擅自入他卧室,有理转弄成没理了。那里还敢像先前的威武,不由推金山倒玉柱,扑的向妇人面前一跪,哀告道:“今日委实是我不是,不该到此吓诈钱财,还求太太高抬贵手,放小人回去。从此以后,若再来冒犯,听凭太太如何发落。适才两个耳光,小人已略尝滋味,万一将小人捆至城里,小人学中朋友狠是不少的,将来如何还有面目见人。……”
其时两个佃户真个要上来捆他,芮大姑娘略挤了挤眼,叫他们缓些动手,他们才拿着绳子站在旁边伺候。芮大姑娘重又骂道:“你这厮既要脸面,如何敢到此寻事。怪道近年以来,常常有些不肖棍徒,托名秀才,来同老娘打起交涉,原来都是你的党羽。你既口口声声称是学中人物,我看斯文分上,饶便饶你,但你须写一字据交给我,从此以后,如有一个人向老娘薅恼,都归你一人承管。再者你今日向老娘索吓钱财,老娘又不欠你的钱,老娘到要你送些钱财给我,做个遮羞礼儿。我知道你这穷骨相,一时也拿不出银子来,你也须写个字据给我,上面写明白了,某年某月欠老娘银子二百两,老娘拿着这字据儿,随时可以向你索款。你依便依,你若是不依老娘也不敢相强,我们还是向江都县那里打一场官司,看是我这和尚婆娘输给你这秀才,还是你这秀才输给我这和尚婆娘。”
严大成忙道:“依你依你。莫说两件事,再多几十件也自不妨。好在写字是我们秀才的本分,就请太太将笔砚拿得出来,我立刻就写。”芮大姑娘见他来得爽快,遂吆喝那两个蠢汉,将绳索掷过一旁,快在堂屋中间那张佛柜里,将砚台取得出来。蠢汉答应了,果然将笔砚取到严大成面前。严大成望了望,却没有纸张,一面磨着黑墨,一面向芮大姑娘说道:“太太命我写字,叫我写在那里呢?”
芮大姑娘也笑起来,急切又寻不出笺纸,好容易在梳桌抽屉里翻来倒去,拿出一本黄纸簿儿,还是当日老和尚用的缘簿,搁在那里好久了,颜色已经黯淡。簿子后面有好些不曾写过字的,芮大姑娘用纤纤玉手,裁得两页下来,交给严大成。此时严大成只求没事,提起笔来一顿挥写,第一页写的是从今以后,如有人向这里寻事,都归自家承问。第二页写的是因为需钱使用,情借芮姓二百元龙洋,见条付款,不得逾期短少。下面还详细说明了年月,在自己名字下,又画了花押。真是写得十分切实,递给芮大姑娘手里。芮大姑娘向怀里一,笑骂道:“此次是你来寻事我的,我并不曾去寻事你,这二百洋钱,我随时可以向你索款,你快滚出去,替我打算去罢,我也不留你吃茶了。”
严大成连连口称不敢不敢。这时候已有人将大门开放,严大成偷个空见,抱头鼠窜,跳出房门,走近大门,头也不回,一溜烟径自去了。芮大姑娘将这件事常常笑着告诉别人,后来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事,都骂严大成吃不成羊肉,反惹得一身腥气,大家引为笑柄。芮大姑娘过了些时,逢着高兴,便去寻觅严大成向他索款,你们想严大成已穷得要死,如何有这笔钱还他。遇见芮大姑娘便躲起来,不敢见面。谁知这一次在明伦堂上殉节,偏生有快嘴的人去报信给芮大姑娘,芮大姑娘得了这个消息,如何容得他们安然寻死,遂走来同严大成厮打,白白将他们这场好事闹翻了。严大成被他闹得没法,经旁人做好做歹,毕竟拿出几块洋钱来,先还了芮大姑娘,这才罢休。诸位起先在明伦堂上看热闹的时辰,还不知道这婆娘打那里飞出来的,这便是其间详细原委,经在下明白叙述出来,谅可以知道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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